“......山蔬山果也可以啊,和藥材一樣。但這類東西若隻靠采摘,終究還是看運氣吃飯。若能仿照漢人的園圃之法,精心栽種,那就便利多了!不僅物產能增,還能選優去劣,提升品質。就比方說我昨天吃那桃子吧,你們給我送的應該是精挑細選過的,但說實話,味道比我們尋常街市上小販賣的都不如!連我護衛吃得都直皺眉!為什麼?
因為野桃自然生長,根本保證不了味道好壞,全看運氣。要是碰上天災多雨什麼的,那就更沒什麼指望了。但你們如果學到了園圃之藝,就能擇地而精耕,選種以培優,禦災有常法,應市知緩急!春貢筍,夏賣菌,秋鬻榛,冬輸蜜!四時不匱,利殖三倍!你們可以先挑幾個利潤高、需求大的營生,重點發展,比如——算了,先不說了吧。”
王揚停聲不言,喝茶潤嗓。
“說這說這,一家人如何不說這!漢使不言歸附之後,漢蠻是一家這?一家人如何藏這掖這?漢使莫吊人胃口!等爾言完,吾送爾幾壇美酒!再送幾個山雀兒一樣的女奴,一定不教爾白言!”
“公子此番遠來,畫策消兵,轉禍為福,賜我汶陽再造之機!深恩厚澤,我部上下,莫不感念!還望公子不棄,繼續賜教!”
“是也,漢使學問廣博,見識高遠,歸附之後,不管是朝廷那邊還是這邊的生意,都要倚仗漢使費心周旋。漢使放心,我等不是知恩不報的人,隻是我等於生意之事,實在外行,還要辛苦漢使,多多指點。”
眾蠻正聽得興起,見王揚一停,紛紛催請。
王揚笑道:
“漢蠻通好,便是一家,生意上咱們是合作,我還得仰仗你們多供好貨呢!什麼恩不恩德不德的,把話說外了。其實我不是不說,而是尋思等晚上喝酒的時候再說。因為我酒量不好,所以為了防止出醜,到時我多說話,這不就能少喝酒了嗎?你們可不許灌我啊!”
郭紹臉色微變,看向王揚,忌憚更深。
眾蠻一愣,隨即笑聲震天!
本來以為王揚故意吊人胃口,藏私不言,要拿捏幾分姿態,或是等他們再許些厚禮,才肯把話說透,沒想到居然是這麼個理由!話還說得如此入耳,哪有半分居高臨下的感覺?眾蠻頓時對王揚好感大生!心境時和之前擺上三大碗酒時的下馬威相比,已不可同日而語。
堂中歡快的氣氛一下到了高|潮,達達木拍著胸膛保證,王揚隻要喝不下的酒,他全替了!甚至招呼人上酒菜,要當場與王揚喝個痛快!拓山出言提醒,達達木這才想起此處是鯫耶的住所,不宜飲酒,幾蠻略微商量了一下,便說要進去向鯫耶請示。嘴上說是請示,但言談之間,已是把歸附的事定了下來,便連勒羅羅也是如此,好像隻是進去走個過場而已。
王揚在外麵等著,心中默數時間,幾人進到裡屋,停留五分鐘不到便走了出來,讓王揚進屋,說是老鯫耶有請,要與他敘話。拓山等人既不奇怪,也不停留,直接告辭而去,說是晚上要設篝火大宴,款待王揚,王揚笑語相送一番,各儘歡然,才掀簾而入。
濃重的藥味混著類似腐木似的氣息撲麵而來,竹簾掀開時帶起一陣微風,將這種氣息卷得更濃。房間雖然不小,但四周幾乎被竹架填滿。靠牆的架子搭了三層,除了最下層擺著幾十卷用麻繩捆著的、邊角都磨圓了的竹簡外,其餘都是各種各樣的藥材,乍一看像座生藥鋪。藥鋪正中間是一張床,仿佛發黴的糕餅般孤零零地陷在藥堆裡。
一個枯瘦的老人躺在床上,身上蓋著張褪色的錦被,依稀能辨出昔日的漢式紋樣。他的頭顱歪向一側,肩膀窄得像兩片枯葉,白發在枕上如亂草般鋪開,發絲枯硬如秋後斷葦,恍惚間竟好能看出幾分狂放蒼勁的英莽氣象。但隻要再看上第二眼便知道,那隻是長期臥床壓出來的蓬亂發型,再加上頸側褶皺間支棱起的幾絲空發,共同製造出的錯覺而已。
尤其當侍女用為他擦拭嘴角的藥渣時,帕子不經意地輕輕一帶,那些發絲便立即萎頓下來,露出布滿老年斑的頭皮。
床邊還放著一卷書,王揚瞄了一眼,似乎是詩經。
屋內一共就兩個侍女,一個為老鯫耶擦嘴,一個引導王揚臨著床榻右側坐下。
老鯫耶的嘴角被擦淨後,渾濁的眼珠緩緩轉向王揚。
他看人的樣子很慢,每動一下都像是被無形的線牽著,目光在王揚麵目衣衫上一點點掃過,再一點點掃回。仿佛要把王揚的輪廓拆成碎片再慢慢拚回去,很專注,又顯得有些遲鈍。
王揚從容而坐,任由老鯫耶的目光爬梳了幾番,隨即很自然地站起身,恭敬地向老鯫耶拱手一禮:“琅琊王揚,見過鯫耶。”
“好,好......好。”
老鯫耶開口了,聲音又啞又澀,像是被陳年藥渣堵住了喉嚨,兩個侍女一聽老鯫耶開口都退到一邊。
老鯫耶停頓了一會兒,仿佛沒什麼可說的了。王揚既沒有發問,也沒有要接話的意思,而是安靜而立,微微欠身示意聆聽。
老鯫耶看著王揚,露出一個笑容,隻是嘴角極慢地向上牽了牽,便再難有更多弧度:
“琅琊王氏,名不虛傳呐。”
單就這幾個字,漢語發音很正,比勒羅羅說得還要好。
王揚再施一禮,聲清如泉:“鯫耶謬讚,揚不敢當。”
“公子乃天家上使,對我這半截入土的朽木之人,何須敬禮?快坐吧。”
這話說來客氣,卻不好答。若過謙,則有失天朝上使的身份;若不謙,則前麵的禮敬都變成了表麵功夫。
王揚一笑:“我是晚輩,又是客。客人向主家行禮,晚輩向長者致意,本是應有之義。”語畢順勢落座,不卑不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