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從生產力那節課上完,朱元璋就在全盤的思考各種製度問題。
後續的講課,也確實讓他們獲得了許多靈感。
之前構思的種種製度,幾乎都被他自己推翻了。
當時他以為,自己肯定能弄出一套比前人更加完美的製度。
然而事實卻告訴他,想多了。
也正是因此,他更清晰的認識到了自己的不足。
所以才會迫切的希望聽到馬鈺的具體建議。
不論最後是否采用他的建議,至少能為自己提供一個參考。
馬皇後和朱標也差不多是同樣的心曆路程。
而且他們也想看看,馬鈺是如何將新思想和製度聯係起來的。
馬鈺略微思索片刻,就開口說道:
“賦稅的發展史,總體來說是一個由簡變繁,然後再簡化的過程。”
朱標疑惑的道:“賦稅的種類不是一直在增加嗎?”
從最初的井田製,為國家付出勞動。
到後來私有製興起,變成了徭役和賦稅。
然後各種名目的苛捐雜稅就都冒出來了。
馬鈺解釋道:“由簡變繁,是因為隨著生產力發展,財富的獲取方式變多。”
“相應的征收賦稅地方也在變多。”
“這是現實影響法製的結果。”
“由繁變簡,則是人為選擇的結果。”
“國家削減管理成本,一直在合並同類型的稅種,以簡化征收賦稅的流程。”
“簡單點說,稅種越多越複雜,征收的難度就越大。”
“甚至出現了,征稅付出的成本,超過賦稅額本身。”
“之前我們說過,隻有軍事等少數不可或缺的點,朝廷會不計成本的投入資源。”
“其它大部分地方,都會考慮成本問題。”
“賦稅方麵也不例外。”
“朝廷會有選擇的,將征收難度大稅額少的稅種,進行合並或者取消。”
“以降低成本,提高收稅效率。”
“其中最成功的簡化,就是兩稅製。”
朱標恍然大悟:“農耕族群百業齊發展,那麼百業都是可以收稅的點。”
“可是有些行業規模小,征收賦稅很麻煩。”
“所以就與其它行業合並征收,或者乾脆不征收。”
馬鈺頷首道:“正是如此,唐朝自安史之亂後,朝廷逐漸失去對地方的掌控。”
“朝廷無法掌握地方情況,導致財稅係統一團亂麻。”
“賦稅怎麼征,征多少,完全由地方官吏說了算。”
“他們巧立名目征收苛捐雜稅,但這些錢都落入了官吏的口袋,國庫空空如也。”
“兩稅法就是將各種名目的賦稅,通通合並成人頭稅和田稅。”
“隻要朝廷掌握大致的人口和土地數量,就可以有效的將稅征收上來。”
“而且還簡化了征稅的流程,減少了貪官汙吏上下其手的空間。”
“唐朝朝廷財政問題因此而解決。”
“說兩稅法為唐朝續命百年毫不為過。”
“但兩稅法能成功,遠不是表麵看起來那麼簡單。”
“說是兩稅,其實叫三稅法才更準確。”
朱元璋意外的道:“哦,第三種稅是什麼?”
馬鈺回道:“雜稅。”
朱元璋眉頭皺起:“雜稅?”
馬鈺解釋道:“兩稅是正稅,全額上繳國庫。”
“可是地方衙門運轉也是需要錢的,這個錢從哪來?”
朱標脫口而出道:“雜稅。”
這一點並不複雜,稍稍研究過古代財政和稅製都能知道。
古代的稅大致分為正稅和雜稅兩種。
正稅上繳國庫,雜稅歸屬地方衙門。
馬鈺說道:“是的,第三種稅就是雜稅。”
“唐朝兩稅法改革之後,實際上的稅製是兩稅法+雜稅。”
“兩稅法將正稅合並成兩項,又限定了雜稅的大致名目。”
“既保障了朝廷的利益,也讓地方衙門有利可圖。”
“而且明確了要繳納的稅種,減少了官吏巧立名目的空間,百姓也獲得了好處。”
“可以說,各方的利益都照顧到了,這才是兩稅法改革成功的根本原因。”
朱元璋冷哼一聲道:“說的好聽,雜稅不過是給了官吏盤剝百姓的借口。”
“如此縱容,必將導致吏治腐敗,最終受害的還是百姓。”
馬鈺沒有與他爭辯,而是說道:
“陛下先彆急著下結論,我們再來看幾個反麵的例子。”
“自兩稅法推行一直到元朝,期間很多人都對稅製進行過改革,但大部分都失敗了。”
“咱們就拿王安石變法為例,他關於稅製的變革主要是方田均稅法。”
“在這個過程中,他也將各種稅合並成兩稅統一征收。”
“然而和唐朝那次變革不同的是,王安石把雜稅也合並到正稅裡去了。”
“這個法子確實在短期內,為宋朝國庫聚斂了大量財富,緩解了財政壓力。”
“然而,他把雜稅弄走就是斷了地方衙門的生計。”
“從這一點上來說,他得罪了整個官僚群體。”
“斷了生計的地方衙門,肯定不會坐等著挨餓。”
“為了撈錢,他們會再次巧立名目,將雜稅重新征一遍。”
“百姓就相當於是繳納了兩遍雜稅,負擔加重,自然也會反對變法。”
“方田均稅法的本質就是,兩稅法+雜稅+雜稅。”
“肥了國庫,得罪了官吏,坑害了百姓。”
“失敗是必然的結果。”
事實上,明朝張居正變法,也出現了類似的問題。
一條鞭法,將所有稅都合並一起,折合成銀兩統一上繳國庫。
地方衙門馬上就巧立名目,把損失的錢十倍百倍的從百姓那裡搜刮回來。
一條鞭法的本質,同樣是兩稅法+雜稅+雜稅。
最終坑害的還是百姓。
當然了,張居正那會兒明朝已經是積重難返。
他畢竟隻是一個臣子,不是真正的皇帝。
也就是修修補補,改變不了大局。
所以倒也不能全怪他。
但王安石那會兒,北宋的問題遠沒有那麼嚴重。
他變法不但沒有解決問題,反而激化了矛盾,讓問題變得更加嚴重。
隻能說是能力問題。
朱元璋諷刺道:“王安石實乃民之賊也。”
“但最可惡的還是那些地方官吏,巧立名目盤剝百姓,實在該殺。”
馬鈺搖搖頭,說道:“可衙門運轉確實需要錢,總不能讓官吏自己出錢給朝廷辦事吧?”
朱元璋頓時不說話了。
雖然恨不得讓官吏當牛做馬還不要一文錢,可他也知道這是不現實的。
將原本默認留給地方衙門的雜稅抽走,就是在逼迫他們盤剝百姓。
這是現實,無法改變。
回顧自己之前製定的稅法,也同樣沒有考慮到地方衙門的現實需求。
若真是施行下去,恐怕要不了多久,基層就全亂套了。
不對……咱的稅法還沒頒布呢,基層稅製就已經一團亂麻了。
必須得殺上一批貪官汙吏,將他們殺的膽寒,肅清元朝留下的歪風邪氣。
不過地方衙門的實際需求也得考慮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