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霧漫進帥帳時,案上的軍令簿被風掀開一頁。
蘇婉兒握著"替天斷弦"的符紙推門而入,皮靴碾過地上未乾的露水,涼意順著腳踝往上爬。
她的目光先掃過案前空著的檀木椅——昨夜子時,林風還坐在這裡,左手握筆在軍令上落印,右臂空袖垂在身側,墨跡未乾時他曾抬頭對她笑:"等打完這仗,去南鎮買你愛吃的糖蒸酥酪。"
可此刻軍令簿上,昨夜簽發的"卯時整備"那頁,朱筆署名處竟是一片空白。
蘇婉兒的指尖抖了抖,落在紙頁上,觸感是粗糙的麻紙,沒有半點墨痕滲透的肌理。
她記得分明:林風蘸了新磨的徽墨,筆鋒頓挫間"林風"二字力透紙背,連她站在五步外都能聞見鬆煙墨的苦香。
"不可能。"她低喃著翻頁,前幾日的軍令署名都還在,筆鋒如刀刻在紙上。
直到翻到最後一頁,墨跡突然斷了——就像有人拿橡皮,精準擦去了所有關於他名字的痕跡。
帥帳外傳來馬蹄聲,蘇婉兒猛地抬頭,劍穗上的銀鈴撞出脆響。
她衝出帳門時,晨霧沾濕了鬢角,觀星台的飛簷在霧中若隱若現。
柳如煙的身影立在台頂,玄色鬥篷被風掀起一角,露出腰間掛著的青銅星盤——那是她從前朝密探手裡搶來的,能照見天地氣運。
"蘇將軍!"柳如煙的聲音帶著顫音,指尖死死扣住星圖邊緣,"你看!"
蘇婉兒三步並作兩步衝上石階,星圖上原本亮如金箔的"林"字星位,此刻正像被墨汁浸透的紙,一點一點暈染開去。
更駭人的是,代表"代天印"的紫微垣主星,竟褪去了半層光色,像被人用濕布抹過的銅鏡。
"怎麼會?"蘇婉兒的手按在星圖邊緣,掌心能感覺到星圖材質的溫度——前朝秘傳的星圖是用寒潭魚皮製的,本應涼得刺骨,此刻卻泛著溫吞的熱,像有什麼在下麵灼燒。
柳如煙轉頭看她,眼底泛著血絲:"天地在抹除他的存在。
可奇怪的是......"她伸出手,虛虛撫過蘇婉兒的眉眼,"我還能看見他。
你也能,對不對?"
蘇婉兒喉結動了動。
她眼前浮現出林風的輪廓:青衫被風掀起時露出的斷袖,笑起來時眼角的細紋,還有兩年前邊境混戰裡,他為救她擋下那刀時,血濺在她鎧甲上的溫度。
這些畫麵清晰得可怕,可當她試圖描述他的長相,竟記不清具體的眉眼——隻記得那雙眼睛,像冬夜裡的篝火,明明滅滅卻始終溫暖。
"執念。"柳如煙突然說,指尖掐進掌心,"我們的執念還在,所以記憶留了一線。
可那些沒見過他的士兵......"她的聲音低下去,"他們連名字都要忘了。"
觀星台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,是楚瑤的貼身宮女小桃。
她捧著個紅漆木盒,發簪歪在鬢邊:"蘇將軍,公主讓我送這個!"
木盒打開時,七盞拇指大小的青銅燈盞躺在絲絨上,燈芯裡嵌著細碎的血玉,每一塊都裂著細紋。
蘇婉兒湊近,聞到淡淡的血腥氣,混著沉水香的餘韻——是椒房殿的味道。
"公主說,每盞燈芯裡都有她的血玉碎片。"小桃抹了把眼淚,"她在殿裡跪了整夜,用血畫了七道引魂符。
她說,若戰鼓不響,便看燈明滅。"
蘇婉兒捏起一盞血燈,燈芯突然明了一瞬,又暗下去。
她心頭一跳,這明滅的節奏,竟和《守衡謠》的鼓點分毫不差。
"去校場。"她將血燈揣進懷裡,對柳如煙道,"我要看看士兵們還記不記得。"
校場上的晨霧還未散儘,三千士兵列成方陣,甲胄在霧中泛著冷光。
蘇婉兒站在將台上,九星痕出鞘時嗡鳴一聲,劍尖點地,琴弦般的嗡響在空氣中蕩開——那是《守衡謠》的起調。
最先動的是前軍的旗手。
他握著狼頭旗的手突然抖了抖,旗杆緩緩揚起,動作生硬得像被線牽著的木偶。
接著是右邊的弩手,原本扣弦的手指鬆開,又重新扣緊,弩箭竟隨著琴音的節奏,一支支豎起成林。
"這......"副將張大牛瞪圓了眼,"末將沒下命令啊!"
蘇婉兒的目光掃過隊列。
有個新兵蛋子正抹著眼淚,他的刀穗在晨風中擺動,恰好是《守衡謠》的節拍:"我......不記得統帥長啥樣了,可這節奏......"他捶了捶心口,"像刻在骨頭裡,疼得慌。"
遠處突然傳來號角聲,急促的三長兩短。
蘇婉兒轉頭望去,城北方向的霧裡,一道青衫身影正迎著朝陽,走向那道扭曲的光柱——黑淵窟的方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