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光乍破,晨曦為連綿的廢墟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。
林風再一次來到了泉邊,在熟悉的位置坐下,身形如同一塊沉默的岩石。
他閉上眼,不再試圖去溝通,不去安撫,甚至不去思考。
他就隻是存在於此,如同一棵樹,一塊石頭,一捧泥土。
起初的幾日,周圍的草木依舊會像被磁石吸引的鐵屑,習慣性地將葉片與花盤朝向他,那是一種源於本能的、對龐大意識源的趨附。
但漸漸地,當它們發現這個意識源隻是靜靜地存在,不索取也不給予,不命令也不回應時,那些細微的擺動便遲疑了。
一株膽大的狗尾草率先扭回了頭,去追逐真正的陽光。
緊接著,是第二株,第三株……十數日後,林風再睜開眼時,周遭已是一片自在搖曳的綠意,風過時它們便起舞,風停時它們便安歇,再無任何一株植物會為他的到來而特意轉身。
不遠處的簡陋木棚下,柳如煙放下了手中的一枚玉簡,玉簡上刻畫的靈力流向圖譜趨於平緩。
她一直在這裡,監測著這片區域的“意識場”。
她欣喜地對身旁的楚瑤說:“空氣中那種無形的‘關注密度’下降了。它們開始能區分開‘一個強大意識的存在’和‘這個意識正在注視它們’的區彆了。”
這是至關重要的一步。
柳如煙趁熱打鐵,以泉眼為中心,用一百零八塊蘊含著微弱靈力的石子布下了一座“靜默回應陣”。
這陣法並無攻防之能,它的唯一作用,是為這片土地立下一個新的規矩:任何意識的波動,無論是林風的,還是來自那道裂痕的,都不得再直接作用於任何一個個體。
它們的影響隻能通過最原始的方式間接反饋——風會因此變得更輕柔,水會因此變得更清冽,陽光會因此變得更溫暖。
意識,從一種可以直接操控萬物的“神權”,被降格為一種隻能影響環境的“氣息”。
與此同時,楚瑤在幸存者們建立起來的簡陋村落裡,也推行著一種全新的秩序。
她稱之為“無言契約”。
村中的交易不再需要簽訂任何文書,買賣雙方隻需各自捧著一隻陶碗,掌心相貼,在眾人的見證下,靜默地感受三次呼吸的時間。
這三息之間,彼此的誠意、商品的質地、未來的期許,都將通過溫熱的掌心與粗糙的陶土,傳遞給對方。
當村中出現爭端,楚瑤的調解方式也同樣獨特。
她不問是非曲直,隻是架起一口鍋,讓對立的雙方共同煮一鍋粥。
從淘米、生火,到加水、攪拌,每一個步驟都必須由兩人協力完成。
他們可以全程怒目而視,可以一言不發,但必須共同守著那鍋粥,直到米粒翻滾,香氣彌漫,直至最終的氣味完全融合。
一位跟隨林風已久的老修士滿心擔憂:“楚瑤姑娘,人心隔肚皮,若有人心口不一,背叛了契約呢?”
楚瑤隻是微笑著,指了指那隻平平無奇的陶碗,又指了指那鍋冒著熱氣的粥:“那就讓味道告訴你。”
起初眾人將信將疑,但奇妙的事情很快發生了。
幾日後,村裡兩個積怨已久的獵戶因為一塊獸皮的歸屬而爭執不下,被“罰”去共煮一鍋粥。
兩人全程黑著臉,一個添柴時故意把火燒得過旺,另一個攪拌時便賭氣般地攪得三心二意。
結果,一鍋好好的米粥被煮出了焦糊味。
當那股刺鼻的味道飄散開時,兩個劍拔弩張的男人看著對方灰頭土臉的樣子,竟不約而同地從焦糊味裡品出了對方同樣的狼狽與笨拙,然後噗嗤一聲,相視大笑。
那塊獸皮的歸屬已不再重要,舊日的怨懟竟在那一笑與一鍋焦粥中冰消瓦解。
大家漸漸明白,“味道”不僅僅是粥的味道,更是人心的味道。
誠實的人,他握過的陶碗會讓人感到踏實;心懷鬼胎的人,他煮的粥裡總會帶著一絲不和諧的浮躁氣。
謊言可以騙過耳朵,卻騙不過朝夕相處的味蕾與掌心。
另一邊,玄七則在教導林風一種更為根本的法門。
他稱之為“心感術”。
“這不是傳音,你無需組織語言。它也不是控物,你彆指望能讓石頭飛起來。”玄七盤膝坐在林風對麵,神情是他少有的嚴肅,“你要做的,是像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。他餓了、冷了、怕了,他不會說話,他隻會哭。那哭聲裡沒有邏輯,沒有請求,隻有最純粹的情緒。整個世界都會因為那哭聲而做出反應。你要學的,就是這種‘啼哭’。”
方法簡單到近乎簡陋:把手掌貼在地麵上,心裡隻想著一件事,不分析,不評判,不強求任何回應,隻是單純地想著。
林風試了第一次,他想著如何修複那道裂痕,掌心冰涼,大地毫無反應。
他試了第二次,他想著如何守護這個村落,掌心依舊冰涼,唯有風聲掠過。
他試了第三次,他想著自己背負的使命與自由印記的重量,依舊是死寂一片。
他太用力了,他的每一次“想”,都帶著強烈的目的性,那不是“啼哭”,而是“談判”。
玄七沒有催促,隻是靜靜看著他。
林風深吸一口氣,準備放棄。
就在那一瞬間,一個被他刻意壓抑的畫麵毫無征兆地衝入腦海——蘇婉兒站在他親手立下的墓碑前,為了不讓他背負心魔,毅然決然地咬破舌尖,用自己的鮮血玷汙了那份恩情。
那份慘烈,那份決絕,那份深入骨髓的痛楚,如同一把燒紅的烙鐵,狠狠燙在他的心上。
他沒有哭,喉頭卻猛地一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