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股氣息流轉於天地之間,拂過每個人的麵頰,像母親的手,溫柔地抹去幸存者眉宇間的驚惶與疲憊。
林風盤坐在荒地中央,雙目緊閉,他能感覺到,自己與腳下這片土地的聯係,前所未有的清晰。
不再是單向的傾訴,而是一種微妙的、含混不清的應答。
他決定繼續。
第一天,他將胸中鬱結的、無處宣泄的悲傷沉入大地。
那是一種極為克製的悲傷,不為失去,不為苦難,隻為萬物生靈在漫長時光中被磨滅的無數可能性。
他沒有流一滴淚,隻是任由那情緒如冰冷的地下河,從心臟流向四肢,最終通過掌心滲入泥土。
大地沉默著,仿佛將這股情緒全盤吞下。
第二天,他引動的是怒火。
並非暴虐的狂怒,而是一種守護者的堅決之怒,是對抗遺忘、對抗虛無的意誌之火。
他沒有嘶吼,身體甚至沒有一絲顫抖,唯有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聲音,如悶雷滾過原野。
那股灼熱的意誌順著同樣的路徑,烙印進土地的深處。
第三天清晨,當第一縷陽光刺破晨霧時,異變發生了。
林風身下的那片荒地,一夜之間,竟開滿了細碎的、藍紫色的花朵。
那些花極為奇特,花瓣緊緊閉合,形如一個個微縮的、正在抿起的嘴唇,仿佛有千言萬語,卻選擇了沉默。
它們並非從種子萌發,而是直接從乾裂的泥土中“長”出,根莖纖細得幾乎看不見,整片花海像是浮在地麵上的一層藍紫色夢境。
柳如煙是第一個趕到的。
她沒有被這奇景迷惑,徑直走到花海邊緣,蹲下身,雪白的指尖輕輕撫過一片閉合的花瓣。
她的眉頭瞬間蹙起,那雙能看透能量流動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凝重。
“林風,”她沒有回頭,聲音卻清晰地傳入林風耳中,“這不是生長。”
林風睜開眼,看向她。
“這是‘回應’,”柳如煙站起身,語氣嚴肅,“它在用自己唯一的方式,把你灌輸給它的情緒翻譯成了形態。悲傷與憤怒交織,便成了這種沉默而決絕的藍紫色。它在模仿你。”
她轉向林風,目光銳利如刀:“這很危險。你正在教它如何成為你,而不是如何成為它自己。若放任下去,這片土地會變成一麵映照你內心的鏡子,你高興,它便繁花似錦,你悲傷,它便寸草不生。它將徹底失去自我,而你,也將被這無邊的回響永遠禁錮。”
林風心頭一震,看著那片詭異而美麗的花海,第一次感到了寒意。
與此同時,楚瑤正在村落中巡視。
她敏銳地發現了一些令人不安的苗頭。
泉水邊,幾個半大的孩子並排蹲坐,身體前傾,雙手虛按地麵,姿勢與林風之前的樣子如出一轍。
他們神情肅穆,小臉繃得緊緊的,嘴裡還念念有詞。
楚瑤走近一問,孩子們驕傲地挺起胸膛,說這叫“聽天姿勢”,是林風大哥教的“神仙法門”。
更讓她心驚的,是幾戶人家的土牆上。
那裡赫然出現了一個個深淺不一的手印拓痕,與當初他們被迫按下的血手印輪廓相似,卻又刻意扭曲變形,像一隻隻正在掙紮、抗拒的手。
屋主解釋說,這是“不願的手”,是林風大哥帶來的啟示,代表著他們決不再屈服的決心。
楚瑤的臉色沉了下去。
她召集了所有村民,站在那麵刻著手印的牆前,聲音不大,卻帶著千鈞之力:“我們親手燒掉了記錄我們名字的木牌,是為了什麼?是為了掙脫被符號定義的牢籠!可現在呢?‘聽天姿勢’、‘不願的手’……你們正在做的,是親手為自己打造一個新的籠子,把林風當成新的符號,刻在牆上,供奉在心裡!”
她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低著頭的村民:“我們需要的不是模仿誰,而是找回我們自己!林風所做的,是喚醒這片土地,也是在喚醒我們每一個人,而不是讓我們換一個姿勢去沉睡!”
當晚,楚瑤親手取來刮刀,帶頭將自家牆上的手印一點點刮去。
在她的帶動下,村民們默默地行動起來。
有人刮掉了手印,換上了一片竹葉的拓痕,說那是風吹過的聲音;有人畫上了一道彎彎的河流,說那是村口的活水。
他們開始描繪自己看到、聽到、感受到的東西,而不是某個遙遠的、被神化的象征。
夜色漸深,玄七找到了獨自思索的林風。
這位神秘的老者沒有多言,隻是從懷中取出一枚不知是何種獸骨製成的短笛,放在唇邊。
他鼓起腮幫,手指在笛孔上跳躍,卻沒有任何聲音發出。
林風正感詫異,卻發覺自己耳中開始出現一陣輕微的嗡鳴,仿佛有無數隻蟬在極近的地方振翅。
那嗡鳴隨著玄七手指的動作而變化,時而高亢,時而低沉,竟隱隱構成了一種無聲的旋律。
一曲奏罷,玄七放下骨笛,緩緩開口:“遠古之人,不用詞句交談,他們用‘共振’。母親輕輕拍打嬰兒的後背,用最原始的頻率安撫恐懼,那是話。獵人在林中踏出特定的步法,讓震動傳遍地底,驚走潛伏的毒蛇,那也是話。”
他看向林風,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:“語言,文字,是後來才有的東西,它們精準,但也片麵,是人說給人的話。你現在做的,恰恰是繞過了這些,想把最原始的‘人話’還給大地,讓它用自己的方式說回來。但你忘了,嬰兒學語,最初隻會模仿。你給它悲傷,它就哭給你看。你必須停止‘教’它,而是要去‘聽’。”
玄七的話,如同一道閃電,劈開了林風心中的迷霧。
他明白了柳如煙的警告,也懂得了楚瑤的行動。
他一直在“輸出”,卻從未真正地“接收”。
他深吸一口氣,再次來到那片藍紫色的花海前,這一次,他沒有釋放任何情緒,隻是將心神沉靜下來,如一潭古井,然後,他緩緩伸出手,掌心再一次輕輕觸及冰涼的泥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