泥漿如同貪婪的觸手,死死纏住那名少年的腳踝。
他背上的人似乎已經昏迷,一條手臂無力地垂下,隨著奔跑的顛簸而晃動。
閃電每一次劃破夜空,都將他們狼狽不堪的身影短暫地烙印在林風的瞳孔中。
雨水冰冷地刺入骨髓,可那少年仿佛渾然不覺,用儘全身力氣,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嘶吼:“我不歸你管!”
那聲音像一把生鏽的鑰匙,瞬間撬開了林風記憶的門鎖。
一樣的暴雨,一樣的泥濘,一樣的被人追殺至絕境,他也曾對著那高高在上的身影吼出過同樣的話。
那是他燃儘一切的誓言,是他斬斷舊世界鎖鏈的第一刀。
可他很清楚,眼前這個拚儘性命也要保護同伴的少年,甚至從未聽過“林風”這個名字。
他所繼承的,不是一個人的名號,而是一種已經融入風雨、融入土地的精神。
那股力量不再需要一個偶像,一個領袖。
它已經變成了無數人自己的東西。
林風感到眼眶一陣灼熱,某種滾燙的液體不受控製地滑落,混入臉上的雨水。
他緩緩靠著粗糙的石牆滑坐下去,蜷縮在哨塔的陰影裡,將頭埋進雙膝。
黑暗中,他第一次為了自己以外的人,無聲地痛哭起來。
他像一個完成了使命的幽靈,旁觀著自己點燃的火種,正在一片他從未預想過的原野上,以燎原之勢,各自燃燒。
幾乎在同一時刻,千裡之外,盤坐於觀星台的柳如煙猛地睜開了雙眼。
她的感知如同一張無形的巨網,覆蓋著這片廣袤的大地。
此刻,網上有無數個節點正同時亮起,發出同一種頻率的震顫。
在南方的稻田裡,一個平日裡最是順從的農夫,正用一雙因常年勞作而布滿老繭的手,死死護住身前的穀倉。
麵對前來收取“敬神糧”的神殿執事,他的身體因恐懼而微微顫抖,眼神卻無比堅定,一字一句地說:“這糧,是給我娃吃的。”
在東部的織造坊,一名以刺繡聞名鄉裡的女子,當著所有人的麵,將一紙由城主府送來的婚約書撕得粉碎。
她沒有哭鬨,隻是在漫天飛舞的紙屑中緩緩仰起頭,任憑細密的雨絲打在臉上,嘴角勾起一抹從未有過的、屬於她自己的笑意。
在北境的英烈碑前,一位斷了腿的老卒,正用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撫摸著“戰氣血儘碑”上冰冷的刻痕。
他沒有祭拜那些名震天下的將軍,而是對著一個無人問津的角落,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語:“老兄弟們,我也曾年輕過。這世道,總算……不一樣了。”
柳如煙清晰地感知到,這些看似毫不相乾的情緒,正彙聚成一股洪流,衝刷著舊時代的堤壩。
這不是某個人的意誌延伸,而是一種源自無數人心底的集體覺醒。
她伸出纖細的手指,指尖在空中劃過,一滴鮮血滲出,隨即被她以驚人的速度在身前的土地上繪成一道繁複的符文。
“痕跡非歸屬。”她輕聲念出符文的真意,聲音仿佛與大地的脈搏合二為一,“你做過的事,可以屬於所有人,唯獨不必屬於你。”血色符文閃爍了一下,便悄無聲息地融入大地,將這則全新的戒律,刻進了世界的根基。
中州城內,楚瑤正在主持一場奇異的集會。
她將其命名為“非紀念日”。
廣場上沒有鮮花,沒有祭品,更沒有慷慨激昂的演說。
人們所做的,隻是在複刻某個普通日子裡,一個普通人的一舉一動。
東邊的婦人學著記憶中的模樣,拿起掃帚,一下一下地掃著庭院裡的落葉。
西邊的漢子笨拙地模仿著,從井裡打水,再倒進木槽裡喂雞。
甚至有年輕的母親,哼著不成調的歌謠,輕輕拍打懷中孩童的背,哄他入睡。
有人不解,前來詢問楚瑤。
“我們要記得的,”她看著眼前這些鮮活的、平凡的景象,平靜地回答,“不是誰以一己之力改變了世界。而是要記得,這個世界,從此允許每一個人,都變得不一樣。”
那天晚上,中州城裡許多家庭的燈火亮了很久。
飯桌上,人們第一次不再討論“我應該做什麼才能光宗耀祖”,“我應該遵守什麼規矩才能安穩度日”,而是有些羞澀,又帶著一絲興奮地談論著:“我想去做個木匠。”“我想去看看海。”“我想……寫幾首沒人會懂的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