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色如洗,林風的身影被拉得很長,投映在身後的焦土上。
他深吸一口氣,空氣中還殘留著木炭與塵土的味道,卻混雜了一絲新翻泥土的芬芳。
他沒有回頭,徑直走向那片在夜色中依舊人聲鼎沸的西嶺工地。
篝火跳躍,映照著一張張汗水浸透的臉龐。
第二日天未亮,林風便用一把鈍口的匕首,將及腰的長發一寸寸割斷。
黑色的發絲散落在地,像是對過去一場無聲的告彆。
他撕下衣袍內襯的白布,將左臂上一道猙獰的舊傷層層包裹,那傷口曾在無數個雨夜裡提醒他身為“焚天者”的罪業,如今,它隻是一道妨礙揮動錘子的舊疾。
他對著溪水中模糊的倒影端詳片刻,那個眉眼鋒利、曾令天下聞風喪膽的修羅,被一個麵容憔悴、眼神沉靜的短發男人所取代。
他謊稱自己是流徙至此的工匠,在戰火中失了家人與營生。
重建隊的領頭人是個獨臂漢子,名叫陳十三。
他隻用那隻獨眼上下打量了林風一遍,目光在他裹著白布的左臂上停頓了一瞬,卻什麼也沒問。
西嶺這地方,誰身上沒幾道疤,誰心裡沒幾座墳。
來曆是最不值錢的東西。
陳十三隻是從工具堆裡拿起一把沉重的鐵錘,遞到林風麵前,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石磨過:“想留下,就乾活。”
林風接過錘子,那冰冷而粗糙的觸感,與他握了十幾年的劍柄截然不同。
他被分派去鑿石,將那些從廢墟裡刨出的、奇形怪狀的石頭修整成規整的磚塊。
第一錘下去,震得他虎口發麻,力道用得不對,石屑濺起,劃破了他的臉頰。
周圍的工匠們看到了,卻沒人嘲笑,隻有一個老婆子默默遞過來一塊濕布。
他學著他們的樣子,調整呼吸,將力道沉於腰腹,一錘,一錘,沉悶的敲擊聲彙入工地上百道同樣的聲音裡,竟形成一種奇異的安寧。
他第一次用雙手,而不是用劍與火,去參與這個世界的構建。
他學著夯土,將混合了碎石與草筋的泥土砸實,為新的屋牆打下地基;他學著搭梁,與七八個漢子一同喊著號子,將一根焦黑但依舊堅固的木梁抬上石牆。
不過三天,他那雙曾能精準刺穿敵人咽喉的手,便布滿了水泡與血痕,舊繭被新傷磨破,再結成更厚的硬皮。
疼痛是真實的,但當他夜晚躺在草棚裡,感受著四肢百骸傳來的酸脹時,心中卻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實。
與此同時,一道纖細的身影借著巡回診病的名義,悄然潛入了這片熱火朝天的工地。
柳如煙提著藥箱,眉眼間帶著醫者的溫和,無人懷疑她的身份。
她為中暑的工人遞上解暑的草藥茶,在那甘冽的茶水中,混入了一絲微不可見的靈砂。
當工人們喝下茶水,靈砂便如無形的種子,在他們體內散開,與他們的神識產生微妙的共鳴。
柳如煙尋了個僻靜處坐下,雙目輕閉,指尖掐訣,施展出她獨有的“聽世”之法。
這並非讀心,而是感知一片區域內集體意識的宏觀波動。
她想知道,這股自發形成的重建力量,其核心的驅動力究竟是什麼。
很快,她“聽”到了。
工地上,意識的洪流駁雜而純粹,有對未來的期盼,有對逝去家園的哀傷,有對一頓飽飯的渴望。
但當一個念頭——“我們建好這屋子,要不要在梁上刻下名字?”——浮現時,周圍的意識流竟會立刻產生一種微妙的排斥。
那不是某個人刻意的反對,而是一種近乎本能的集體反應,像是一陣風吹過,周圍的人會不約而同地拉緊衣領。
一個年輕工匠剛想開口提議,旁邊一個正在敲打楔子的老人便會重重地咳嗽一聲;一個婦人想在剛砌好的牆上畫個記號,遠處便會傳來一陣密集的敲擊聲,仿佛在催促她趕快乾活。
這些否定的信號,並非出於警惕或恐懼,而是一種無需言說的共識。
柳如煙睜開眼,眸中滿是震撼。
她取出隨身攜帶的竹簡,用特製的藥墨寫下一行小字:“當‘不留名’成為一種集體習慣時,自由便不再是需要振臂高呼的口號,而是如同呼吸一般自然。”
百裡之外,楚瑤正麵臨一個更棘手的難題。
兩個因爭奪上遊水源而械鬥了數十年的村子,如今在災後都失去了原有的宗族長老,卻依舊互不相讓。
他們都認可楚瑤這位“無言者”的公正,請她來調解,卻一致拒絕再設立任何形式的“首領”或“村長”來做最終裁決。
麵對劍拔弩張的兩村村民,楚瑤沒有提出任何宏大的方案。
她隻是提議,試行一種“輪議製”。
每日清晨,由抽簽決定一名普通村民,無論男女老少,來主持當天的議事。
議題隻有一個:解決今天最急迫的用水需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