幾個膽小的村童嚇得連連後退,躲到了張阿妹身後。
張阿妹卻沒動,她既沒有像往常一樣據理力爭,也沒有哭訴求饒。
她隻是沉默地看著裡正,那目光平靜得像身後的古井,深不見底。
裡正被她看得有些發毛,拔高了嗓門:“看什麼看!還不快把這亂七八糟的東西拔了!否則休怪我按律法辦你!”
張阿妹依然沒有說話。
她緩緩蹲下身,從懷中掏出一塊洗得發白的粗布,小心翼翼地鋪在泥地上,就在那幾株花苗旁邊。
然後,她拿起小小的木勺,繼續一下一下地給花苗澆水,仿佛周圍的一切喧囂都與她無關。
她的動作不快,卻有一種不容置喙的堅定。
圍觀的村民越來越多,竊竊私語。
有人嘀咕:“不就是幾朵野花嘛,裡正也太小題大做了……”有人則搖頭:“這是在挑戰規矩,沒好果子吃的。”
裡正的臉漲成了豬肝色,他本想讓人上前直接推倒花苗,可看著張阿妹那副沉默而專注的樣子,看著她身邊那塊乾淨的粗布,看著周圍越來越多審視的目光,他竟一時不知該如何發作。
最終,他隻能悻悻地甩下一句“不知好歹”,帶著人灰溜溜地走了。
當晚,夜深人靜時,有人悄悄來到井邊。
借著月光,他看到那塊粗布上,不知何時已經多了十幾枚鏽跡斑斑的銅錢,和半小袋飽滿的麥種。
那夜,暴雨傾盆。
一道無形無質的風掠過山川田野。
它不曾在一個地方停留,卻在無數人的心湖中投下了漣漪。
南山深處的牧羊婦在睡夢中驚醒,她清晰地聽見了一聲金戈交擊中斷槍折斷的脆響,那聲音充滿了不屈與悲壯,讓她莫名地淚流滿麵。
北境最森嚴的監牢裡,一個被判了終身監禁的囚徒,在雷聲的間隙裡,突然無意識地哼起了一段誰也未曾聽過的調子。
那調子蒼涼而自由,像是鷹隼劃過長空的啼鳴,引得半個監牢的犯人都側耳傾聽。
東海之濱,一個貧窮的漁家少女正要在一張賣身契上按下手印。
當窗外的閃電照亮她年輕而絕望的臉時,她握著筆的手猛地一顫,仿佛有一股力量從心底湧出。
下一刻,她將那份文書撕得粉碎,迎著父母驚愕的目光,一字一句地說:“我,不賣。”
這風穿過了殘破的古廟,讓打盹的老僧夢見了暮鼓晨鐘;它拂過了深夜的學堂,讓苦讀的書生在書中讀出了刀光劍影;它掠過了邊關的戍樓,讓疲憊的哨兵在風聲裡聽見了故鄉的呼喚。
每一次掠過,都有一個靈魂在黑暗中被悄然觸動,他們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向天空,仿佛聽見了什麼,又仿佛什麼都沒有聽見。
而在中州龍脊山脈深處,一處隱秘的岩洞裡,那滴曾映照過漫天星光的石上水珠,在彙聚了最後一絲月華之後,終於達到了它存在的極限。
它沒有滴落,而是在一瞬間蒸發成一縷氤氳的水汽,嫋嫋升起,無聲無息地融入了洞外的雲氣之中。
北原舊址上,柳如煙緩緩睜開了眼睛。
一夜冥定,她的發絲又添了三分銀白,但那雙眼眸深處,卻仿佛有星河流轉,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明亮。
她從懷中取出一隻古樸的玉石羅盤,羅盤的指針由一根懸浮的磁針構成,名為“聽世鈴”,是她師門傳承的秘寶,曆來隻能感應和測度特定強者的心緒波動。
過去,每當那個人心潮起伏時,這指針便會微微偏轉。
可現在,指針卻像瘋了一般狂轉不休。
但奇異的是,它不再指向任何一個具體的方向,不再鎖定任何一個個體。
它的旋轉軌跡,在羅盤之上描摹出了一幅複雜而流動的圖景——那是成千上萬個微弱的光點,遍布於羅盤所象征的九州大地上,它們正以一種完全相同的頻率,同步地明滅、閃爍,如同無數人在用同一個節奏呼吸。
柳如煙伸出微顫的手,輕輕按住了羅盤。她終於明白了。
她輕聲說道,聲音裡帶著一絲釋然,一絲敬畏:“原來,不是他在引導風。是他,成了風本身。”
七日之後,北原迎來了第一場倒春寒,大雪封山。
溪源村井邊,張阿妹和孩子們種下的那七株素花苗,轉眼間就被厚厚的積雪完全掩蓋。
村民們見了,都連連歎息,以為這一點剛剛萌生的新綠,終究還是沒能捱過嚴冬,就此夭折了。
然而,在無人看見的地下深處,那些被認為已經死去的花苗根須,卻正借著凍土中的細微縫隙,以前所未有的韌性,緩緩地,堅定地延展著。
它們纏繞住那些早已被遺忘的、舊日監牢的斷裂地基,用最溫柔也最執著的方式,在堅硬的石塊與朽爛的木樁之間,悄然撐開一道又一道細微的裂痕。
不知過了多久,就在某一段被積雪和腐葉覆蓋的朽木之下,一點極致的嫩白,頂開了層層重壓,從凍土的裂隙中悄然探出了雪麵。
它沒有名字,無人知曉,也無人為它呼喚。
它隻是在那裡,在漫天風雪中,沉默地存在著。
又過了數月,當春意真正降臨大地,柳如煙一襲青衣,已行至千裡之外的南陲小鎮。
鎮上集市喧鬨如常,車水馬龍,販夫走卒的叫賣聲、孩童的嬉鬨聲、茶館裡說書人的驚堂木聲,交織成一派活色生香的人間煙火。
一切看起來都那麼尋常,與她記憶中任何一個太平盛世的小鎮並無二致。
但她以“無相冥”之法展開的神識,卻在這片喧囂的表象之下,捕捉到了一絲極不尋常的暗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