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後,她解開一個布包,將滿滿一筐不知名的野花籽倒了進去,再用隨身的水囊,澆了半囊清水。
整個過程,她安靜得仿佛不存在。
直到做完這一切,她才拍了拍手上的泥土,站起身,對兩邊劍拔弩張的人群說:“你們吵你們的。”她指了指那片濕潤的泥土,“等花開時,看哪邊澆水的人多。”
說完,她便背著空了一半的背簍,轉身離開了。
當晚,爭吵的雙方果然都偃旗息鼓,各自派了一個人守在那片花籽旁,既是守護,也是監視。
然而,黎明時分,當第一縷陽光照亮山穀,他們發現,那片土地上的種子,幾乎被早起的鳥雀啄食殆儘——唯餘一片濕潤的泥土,在初陽下映出微光,顯得格外諷刺。
楚瑤藏身於一處山腹的石窟中,洞口被藤蔓遮蔽,是絕佳的藏身之所。
她用一塊木炭,在粗糙的岩壁上奮筆疾書,字跡潦草而充滿力量:“反抗一旦可預測,便成了順從的新形式。”
她寫下這句話時,心中湧起一陣惡寒。
從南村的“聽心壇”,到河灣的“許願鈴”,再到自己一次次的“破壞”,她猛然意識到,這些反抗與迷信,都在以一種可被觀察、可被歸類的模式發生。
就在這時,她持炭筆的右手指尖猛地一燙,那道久未出現的金色紋路再次亮起。
與以往不同,這一次,它沒有帶來灼燒的痛楚,反而在她麵前的空氣中,投射出幾個模糊而閃爍的字母,像一句不完整的驗證碼:“我→你”。
從我,到你?
她盯著那行緩緩消散的字符,一個可怕的念頭擊中了她:係統並非單純地壓製與格式化,它在學習!
它在學習“拒絕”的模式,分析反抗的邏輯,試圖將一切“不願”和“反叛”,都編碼成一個個可控、可預測的變量。
當所有反抗都成為題庫裡的標準答案,人間,終將淪為一個比過去更加精密、更加令人絕望的牢籠。
她驚出一身冷汗,抓起一塊石頭,發瘋似的砸向自己剛剛寫下的炭筆字跡,又用手掌奮力塗抹,直到那句充滿警示的話語和岩壁的塵土混為一談,再也無法辨認。
不能留下任何模式,不能讓它學會!
夜裡,張阿妹借宿在邊境一位老獵戶的木屋裡。
屋外風雪交加,屋內爐火正旺。
老獵戶喝著烈酒,說起了最近邊境上的奇聞。
他說,不知從何時起,這裡多了一個“無名巡夜人”。
沒人見過他的臉,隻知道在最冷的雪夜,快斷糧的人家門口會出現一袋麥子;被洪水衝垮的獨木橋,一夜之間會被人悄悄修好;迷失在山裡的孩子,會被人背到村口放下。
獵戶家的孫子,一個七八歲的孩童,坐在火邊,用稚嫩的童聲唱起了一首新編的歌謠:“黑夜裡,有個影子,背著個,舊皮囊。走一步,晃一晃,踩實了,爛泥巴……”
張阿妹低著頭,手指輕輕撫過自己肩上那條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背囊帶子,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、欣慰的笑。
她輕聲呢喃,像是在對自己說:“現在連名字,都不必偷了。”
第二天清晨,她沒有驚動任何人,悄然離去。
隻是在木屋的門框上,掛上了一枚她用乾草編結的乾花。
那是素花園中最不起眼的一種小花,卻有著最頑強的生命力,能在最貧瘠的石縫裡,獨自活過三年。
同一個深夜,楚瑤獨坐在山巔一棵枯死的巨樹根上。
她仰望星空,試圖清空腦中紛亂的思緒。
突然,她感到腳下的大地傳來一陣極其輕微但異常清晰的震動,仿佛整個世界的底層結構被撥動了一下。
她猛地抬頭,望向夜空中最明亮的北鬥七星。
就在那一刹那,位於鬥柄末端的第七星“瑤光”,驟然黯淡下去,幾乎隱沒於無儘的黑暗。
電光石火間,一個虛弱卻無比清晰的聲音,跨越了遙遠的距離,直接在她的識海中響起。
是玄的聲音。
“他們……要重啟格式化程序……但這一次,有人正在代碼的儘頭……寫‘不’。”
話音剛落,那句不完整的驗證碼再次浮現在她眼前的星空中。
這一次,它補全了自己,化作一串完整的、標準的ASCII序列:
010110010100111101010101
二進製代碼冰冷而精確,解碼後的含義卻擁有撼動世界的力量——“你”。
是你。
楚瑤先是愣住,隨即,她仰起臉,對著黯淡的星辰,發出一陣低沉的笑,笑聲越來越大,最終化作無法抑製的大笑。
滾燙的淚水從她眼角滑落,混著風沙,嘗起來又鹹又澀。
“原來……”她笑著,流著淚,喃喃自語,“原來我們從來不是答案,隻是那個……敢問‘憑什麼’的開頭。”
極遠處的山脊上,一道模糊的身影在星光下駐足,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,朝這個方向遙遙回望。
他肩上的皮囊,隨著夜風輕輕晃動,節奏如舊,仿佛一顆永恒跳動的心。
楚瑤拭去淚水,站起身,沿著山脊向著河流下遊走去。
她不知道要去哪裡,但腳步卻異常堅定。
她沿著河岸走了很久,直到看見第一個從上遊漂來的、被掏空了內瓤又用泥土封口的葫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