薑璃指尖的代碼洪流因這意外的雜音而微微一滯。
U,不是一個指令,不是一個變量,更像是一個無意義的、被遺忘的宇宙背景輻射。
然而,就在這片由零和一構成的絕對理性之海中,任何非預期的字符都是一個奇點。
她閉上雙眼,神識如無形的潮水般蔓延,越過層層疊疊的邏輯門與防火牆,追溯那一聲微弱卻頑固的搏動。
那並非天道運轉的宏大節拍,也非天雷地火的狂暴鼓點,它更像是一個初學走路的孩童,跌跌撞撞,毫無章法,卻固執地一次又一次地邁出腳步。
神識最終鎖定在了南境一個不起眼的山村,地底深處,一口廢棄的古井中,一個鏽跡斑斑的金屬鐘擺,正依靠著某種微弱的地脈能量,進行著斷續而笨拙的擺動。
每一次撞擊井壁,都發出一聲沉悶而失序的“心跳”。
是誰留下的?
又是為了什麼?
在這萬物都被格式化的世界裡,竟然還有人費儘心機,隻為保留這樣一道毫無用處的“錯誤”。
薑璃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,像是冰封千年的雪山裂開一道縫隙。
“原來還有人,”她低聲自語,聲音在空曠的識海中回響,“記得怎麼亂跳。”
她收回神識,重新看向指尖那即將成型的終極病毒。
它原本完美無瑕,是邏輯與毀滅的極致藝術。
但現在,薑璃猶豫了。
她抬起另一隻手,魔紋沸騰的手臂輕輕拂過那段代碼。
刹那間,一段全新的、毫無規律可言的雜音編碼被植入了病毒核心。
它就像一滴墨落入清水,瞬間擾亂了原本的純粹。
這病毒不再完美,卻多了一絲……生機。
與此同時,楚瑤正站在上遊村落的河岸邊,眉頭緊鎖。
她曾經投入河中的那些形狀各異、承載著孩童們千奇百怪問題的漂流瓶,如今已經不見了蹤影。
取而代之的,是岸邊碼頭上堆放得整整齊齊的標準化陶瓶。
每一個瓶子都大小一致,釉色均勻,瓶身上用統一的字體刻著編號,瓶口用蠟封得嚴絲合縫。
旁邊立著一塊木牌,上麵赫然寫著《漂流瓶回收及答疑章程》,末尾還蓋著一個朱紅色的官印——下遊“答疑司”。
她隨手拿起一個,入手沉甸甸的,冰冷而規範。
這不再是一個孩子天真的提問,而是一份遞交給官方的、等待標準答案的卷宗。
她甚至可以想象,下遊那個所謂的“答疑司”裡,正坐著一群麵無表情的文吏,將所有“天空為什麼是藍色”的問題,都歸檔在“格物科”下,然後用標準話術統一回複。
憤怒像一團火苗在她胸中燃起。
她轉過身,看到村裡的孩子們正排著隊,小心翼翼地將寫好的紙條塞進標準陶瓶裡,動作虔誠得像是在參加某種神聖的儀式。
“都停下!”楚瑤的聲音不大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孩子們齊刷刷地看向她。
她從一個孩子手中拿過一個陶瓶,高高舉起,然後猛地砸在岸邊的岩石上。
“啪”的一聲脆響,完美的陶器四分五裂。
孩子們發出一陣驚呼。
“問題,不該漂得這麼整齊。”楚瑤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,她蹲下身,撿起一塊碎陶片,“它應該是粗糙的,是帶著棱角的,是獨一無二的。”她又從河邊挖起一把五彩的軟泥,將碎陶片混入其中,“它甚至不該隻有一個答案。”
在她的引導下,孩子們好奇地圍了上來。
他們學著她的樣子,將那些標準化的陶瓶一個個砸碎,將碎片混入彩泥,開始捏造各種奇形怪狀的東西。
有的是長著三個腦袋的怪鳥,有的是咧著嘴哭的太陽,最終,在楚瑤的指點下,這些不成形的泥塊都被塑造成了哨子,每一個哨子的氣孔和形狀都全憑興致,毫無規律可言。
“問題,有時候不需要回答。”楚瑤看著孩子們手中的傑作,微笑著說,“它隻需要被聽見。它該吹出跑調的歌。”
當夜,山風吹過村莊。
那上千隻被孩子們隨意放置在窗台、屋頂和樹枝上的碎陶哨,被風灌滿,一同發出了嗚咽般的聲音。
沒有一支哨子的音調是相同的,它們彙聚在一起,不成曲調,尖銳、嘶啞、高低錯落,像一群永遠學不會合音的雛鳥,在寂靜的山穀裡胡亂衝撞,將那死水般的寧靜攪得天翻地覆。
千裡之外的小鎮,張阿妹正靠在一棵大樹下啃著乾糧。
她抬起頭,看到對麵粉刷一新的牆壁上,多了一幅新的塗鴉。
畫中是一個身披星辰、麵容模糊的英雄,他手持一把發光的工具,正俯身修補著鎮東那座斷了許久的石橋。
畫像下方,一行遒勁有力的字寫著:“無名巡夜人昨夜修好了東橋。”
鎮民們圍在牆下,交頭接耳,臉上滿是崇敬與驚歎。
巡夜人的傳說,最近在各地流傳得越來越廣,他就像一個沉默的守護神,總在最需要的時候出現,卻從不留名。
張阿妹皺起了眉頭。
她知道那座橋,是鎮上的石匠李老頭帶著幾個徒弟,沒日沒夜敲打了半個月才修好的。
可現在,所有的功勞都被歸於一個虛無縹緲的影子。
人們需要的不是真相,而是一個可以膜拜的偶像。
她扔掉乾糧,從旁邊雜貨鋪借來一架梯子,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,當眾爬了上去。
她掏出一罐早就備好的黑色泥漿,毫不猶豫地塗抹在那英武的畫像上。
幾筆下去,原本神秘高大的巡夜人,變成了一個梳著婦人發髻、歪著頭傻笑的胖女人。
她又抓起一把黃泥,在旁邊歪歪扭扭地題上新字:“李嬸昨夜夢見橋自己長好了。”
人群先是死寂,隨即爆發出哄堂大笑。
那股莊嚴肅穆的氣氛被瞬間衝得煙消雲散。
有人指著牆壁笑得直不起腰,有人則對張阿妹怒目而視,但更多的人,隻是在笑過之後,帶著一絲釋然散去了。
神話太沉重,還是鄰家胖嬸的夢更親切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