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裡,張阿妹故意在村口唯一的小酒館裡喝得酩酊大醉,出門時一步三晃,最終“不慎”摔倒在路邊。
很快,幾個晚歸的半大少年發現了她,七手八腳地將她扶回了住處。
第二天,新的流言就在鎮上傳開了:“嗨,你們聽說了嗎?那個塗掉巡夜人畫像的女人,昨晚喝高了,摔得跟個泥鰍似的。”“真的假的?這麼厲害的人也會喝醉?”“可不是嘛,有人說她就是巡夜人,想用這種法子撇清關係呢!”
張阿妹坐在客棧窗邊,聽著樓下的議論,笑著點了點頭。
一個路過的鎮民大著膽子問她:“他們都說你是巡夜人,真的嗎?”
她端起一杯粗茶,大大咧咧地喝了一口,反問道:“你覺得呢?巡夜人要是連酒都不能喝,那跟神仙有什麼區彆?”她打了個響亮的飽嗝,又補充了一句,“可彆,當神仙多累啊。”
那人愣了愣,隨即也笑了起來,轉身走了。
神仙不會醉酒,但人會。
一個會喝醉摔跤的英雄,似乎比一個完美的影子更讓人安心。
那個夜晚,當張阿妹沉入夢鄉時,一道幾近透明的身影出現在她的夢境裡。
是玄。
他的身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虛幻,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,銀白色的長發間,斷斷續續地閃爍著失效的驗證碼。
“張阿妹,”他的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,“檢測到高等文明啟動了‘清零協議’……目標:所有非標準化的覺醒個體。”
張阿妹的心猛地一沉。
玄艱難地抬起手,指向夢境中無垠的星空,“薑璃正在嘗試從根源破解天道……但如果她成功,這個世界會陷入短暫的無序。到那時,需要有人守住這個世界的‘雜音’——那些說錯的話、走偏的路、不敢哭的夜晚,所有不完美、不正確、不統一的一切。”
他的話音未落,銀色的長發便開始寸寸剝落,化作金色的塵埃飄散。
他的身軀也隨之變得更加透明。
“記住,他們害怕的不是力量,而是……”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光塵之中,隻留下一句由閃爍代碼組成的殘破遺言,烙印在張阿妹的意識深處:“相信(BELIEVE)”。
醒來時,張阿妹的枕邊,隻有一小撮比月光更冷的金色塵埃。
不久後,楚瑤在一個古老的渡口舉辦了一場奇特的“遺忘節”。
她號召所有路過的人,將自己最珍視、卻也最束縛自己的記憶寫下或具象化,然後投入火堆。
起初人們遲疑,但很快,第一個人走上前,將一本泛黃的童年詩稿扔進了火焰。
接著,是承載著背叛的戀人信箋,是記錄著失敗的從商賬本,是象征著榮耀卻也成為枷鎖的獎章。
火焰熊熊,人們在火光中或哭或笑,仿佛燒掉的不是物品,而是壓在心頭的巨石。
輪到楚瑤時,她從懷中鄭重地取出一片被她珍藏許久的、焦脆的紙屑。
那是當年《問答錄》唯一的殘頁,是她一切行動的開端和憑證。
她凝視著那片小小的紙頁,上麵的字跡早已模糊。
她曾將它視若神明,是它指引著她走到了今天。
但玄的話,讓她明白了另一件事。
她鬆開手,任由紙屑飄入火焰。
在它被火舌吞沒的瞬間,她輕聲說:“記住是為了放下,不是為了供起來。”
火光衝天,無數燃燒的紙灰在熱浪中升騰,竟化作了千萬隻灰色的蝴蝶,載著那些未曾命名也無需回答的思念,翩翩飛舞,越過寬闊的河麵,飄向了對岸。
又過了些時日,張阿妹一路向南,最終來到了陳十一的舊居。
那個簡陋的茅屋前,不知被誰立了一塊小小的石碑,上麵工工整整地刻著六個字:“好人住過的地方。”
張阿妹看著那塊碑,沉默了許久。
好人?
陳十一或許是,或許不是。
但用這樣一塊冰冷的石頭來定義他的一生,未免太過輕巧,也太過殘忍。
這塊碑和鎮上那幅巡夜人的塗鴉一樣,都是一把枷鎖。
她沒有言語,隻是默默地從屋後找來一把生鏽的柴刀,掄起來,一刀一刀地劈向那塊石碑。
石屑紛飛,她用儘全力,直到將那塊“好人碑”劈得粉碎。
然後,她用那些碎石,和著泥土,在屋前搭起了一個簡陋卻穩固的雞窩。
當晚,暴雨傾盆。
張阿妹蜷縮在漏雨的屋簷下,渾身濕透,聽著新雞窩裡幾隻野雞躲雨時發出的撲騰聲和咕咕聲,忽然毫無征兆地笑出了聲,笑聲在雨夜裡傳出很遠。
遠處的山林中,一道身影在黑暗中靜靜佇立,遙遙望著那間茅屋和那個不成樣子的雞窩。
他背上那個曾經裝滿了“神跡”的皮囊,如今已經空了大半,顯得有些乾癟。
他在雨中站了很久,很久,最終,無聲地轉過身,向著更深的山林走去。
他的腳步,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沉穩、堅定。
渡口的火焰早已熄滅,楚瑤送走了最後一批遺忘過去的人。
河風吹拂著她的臉頰,帶著對岸潮濕而陌生的氣息。
灰蝶已經飛遠,她心中那份沉甸甸的使命感也隨之消散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空曠與輕鬆。
燒掉了《問答錄》的殘頁,就仿佛斬斷了那根一直牽引著她的線。
現在,她該去哪裡?
一個念頭毫無預兆地從心底浮起,清晰而執著。
回家。
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。
那個海邊的小漁村,那間充滿鹹腥味和海風聲的祖屋。
她想回去看看,在那第一個問題被問出之前,世界究竟是什麼模樣。
她並不知道,在那個她以為始終停留在記憶原點的故鄉,在她那間應該空置已久的祖屋門前,早已有人用她的名義,立起了一座全新的、更加宏偉的“豐碑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