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哭聲仿佛一道無形的利刃,不僅刺破了午後的寧靜,更像是在這方天地的古老肌體上,劃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。
璿璣閣後山,那塊曾被謝昭華細心抹上蜂蜜的青石,如今已是小弟子們嬉鬨的寶地,經年累月的踩踏讓石麵光潔如鏡。
然而,就在那聲啼哭響徹山穀的數日後,一場突如其來的夜雨席卷了整座山脈。
弟子們匆匆躲入廊下避雨,驚奇地發現,暴雨傾盆,萬物皆濕,唯獨那塊青石的表麵,卻像是從內裡滲出細密的水珠。
水珠彙聚,不隨雨水衝刷,反而沿著石上天然的裂縫緩緩流淌,在昏暗的天光下,宛如一道道蜿蜒的淚痕。
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,明明無人觸碰,四周隻有嘩嘩的雨聲,石中卻隱隱傳來輕微的嗚咽。
那聲音細碎而壓抑,不似一人之聲,倒像是萬千無處言說的悲苦彙聚成了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。
膽大的弟子湊近去聽,隻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,仿佛貼耳聽見的,是大地深處最沉痛的悲鳴。
次日清晨,雨過天晴。
弟子們再去看那青石時,嗚咽聲早已消失。
但在昨夜流淌“淚痕”的石縫交彙處,竟鑽出了一株誰也叫不上名字的小花。
那花開得奇特,花瓣呈半透明的玉白色,細膩的脈絡清晰可見,整體形態並非綻放,而是像一片微微閉合的眼瞼,安靜地休憩在晨光之中。
消息很快傳到了醫修耳中。
一位資深醫修帶著玉匣趕來,認為此乃天地異象所生的靈植,必有奇效。
他俯下身,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,想要采集一片花瓣回去研究。
然而,他的指尖距離那花瓣尚有寸許,那“眼瞼”般的花朵仿佛感受到了侵擾,猛地向內一縮,整個花體瞬間化作一道流光,沉入地底,再也尋覓不見。
青石依舊是那塊青石,仿佛昨夜的眼淚與今晨的花開,都隻是一場幻夢。
謝昭華對後山的異象略有耳聞,卻並未過多在意。
這些日子,她總覺得心神不寧,仿佛有什麼舊事在記憶深處蠢蠢欲動。
這日晨起,她照例去井邊打水梳洗,眼角餘光瞥見井台邊的落葉堆裡,有一點微光在閃爍。
她撥開濕潤的落葉,一枚碎瓷片靜靜躺在那裡。
瓷片邊緣已經不那麼鋒利,但上麵熟悉的青釉花紋,瞬間就將她的思緒拉回了許多年前。
這是她剛入丹房時,日夜不離手的那個藥碾,後來在一次煉製急救丹藥時,因用力過猛而崩裂。
當時她心疼了許久,沒想到竟有一塊殘片遺落在了這裡。
她拾起瓷片,放在掌心輕輕摩挲,冰涼的觸感仿佛帶著過往的溫度。
就在她出神之際,指尖忽然傳來一陣刺痛。
原來是瓷片一處不起眼的崩口,劃破了她的皮膚。
一滴殷紅的血珠沁出,不受控製地滴落,恰好墜入平靜無波的井水之中。
“咚”的一聲輕響,漣漪以血珠為中心,一圈圈蕩漾開來。
謝昭華凝視著水麵,那水中的倒影,在漣漪擴散的刹那,竟發生了詭異的變化。
原本映出的她自己沉靜的麵容,倏忽間扭曲、回溯,變成了一張稚氣未脫的少年臉龐——那是薑璃年少時的模樣。
水中的少年薑璃,眉眼清晰,嘴唇微微翕動,沒有發出任何聲音,但謝昭華卻清晰地讀懂了那口型。
他在問:“疼嗎?”
謝昭華的心猛地一顫,像是被那無聲的問句狠狠攥住。
她沒有回答,隻是默默地站著,直到水麵恢複平靜,倒影也變回了自己。
她收起那枚瓷片,沒有扔掉,也沒有帶走,而是走到院中的梨樹下,用手掘開一捧泥土,將瓷片深深埋入了樹根之下,仿佛在埋葬一段無法言說的過往。
當夜,整座璿璣閣禁地的靈脈都發生了一場極其輕微的震顫,微弱到隻有謝昭華這樣修為高深且心神敏銳的人才能察覺。
禁地深處,那麵曾因薑璃渡劫而被天雷炸裂的岩壁,其龜裂的縫隙中,開始緩緩滲出乳白色的黏稠汁液。
汁液越積越多,卻不滴落,三日之後,竟在岩壁上凝成了一塊塊琥珀狀的半透明結晶。
陽光透過結晶,能清晰地看到,每一塊“琥珀”的核心,都封存著一枚早已乾枯的、淚滴形狀的微小晶體。
這股源自情感的異動,如無形的風,吹遍了九州的每一個角落。
行腳商張阿妹途經一處早已香火斷絕的荒廟時,進去歇腳躲雨。
她百無聊賴地撥弄著香爐裡積了不知多少年的深厚爐灰,指尖忽然觸到一角硬物。
她好奇地將其抽出,發現是半張被燒得焦黑的符紙,但材質特殊,水火不侵,才留下了殘骸。
借著破洞屋頂漏下的天光,她勉強辨認出上麵殘存的朱砂印記,是三個扭曲的篆字:“鎮情咒”。
張阿妹不識字,但“咒”這個字她還是認得的。
她撇撇嘴,覺得這玩意兒晦氣。
她沒有像常人那樣將其撕碎或用火焚儘,反而升起一股頑童般的念頭。
她走到廟外,取了自己隨身攜帶、用來給莊稼追肥的糞肥,混上濕潤的泥土,捏成了一個個小小的泥丸,然後回到廟裡,將這些泥丸仔細地貼在了那半張符紙的旁邊。
做完這一切,她拍拍手,自顧自地笑著離開了。
數月之後,又一個春雨綿綿的季節。
雨水浸潤了香爐中的泥土,那張符紙終於在糞肥的滋養下開始腐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