虞清晝獨自走向藏經洞。
晨曦的微光為山門鍍上一層淡金,萬物靜謐得仿佛一幅凝固的畫卷。
那口懸掛在藏經洞屋簷下,沉默了不知多少年的銅鈴,依舊在風中紋絲不動,像一個頑固的啞巴。
她沒有帶任何人,一步步登上木梯,伸手取下了那口銅鈴。
鈴鐺入手冰冷沉重,仿佛承載了三百年的死寂。
她捧著它,沒有走向山門外那處可以輕易將其砸得粉碎的懸崖,而是轉身,走上了山巔的祭壇。
祭壇中央,早已安放著一口祖傳的青銅鼎。
虞清晝將銅鈴輕輕放入鼎中,整個過程沒有發出一絲碰撞的聲響。
而後,她彎下腰,將一捆捆乾燥的鬆枝添入鼎下,劃燃火石。
火焰舔舐著鼎底,升騰而起,卻不是尋常的橘紅色,而是帶著一絲詭異的幽藍。
鼎中的銅鈴在高溫下漸漸泛紅,那枚始終垂落的鈴舌,竟微微顫動了一下。
依舊無聲。
可就在鈴舌顫動的一刹那,古樸的青銅鼎壁之上,竟毫無征兆地浮現出一圈圈水波般的銘文。
那些銘文扭曲盤繞,玄奧難解,正是當年薑璃為了破解天道防火牆,於神魂寂滅前,拚死默寫出的部分殘碼。
它們像是烙印在時空裡的疤痕,此刻被火焰逼出了原形。
虞清晝閉上雙眼,雙手在胸前結成一個繁複的法印,以自身的心神去呼應那些躁動的銘文。
她不再試圖去解讀或掌控,而是將自己的神識化作一道溫柔的微風,拂過那些滾燙的字符。
“去吧。”她在心中默念。
仿佛得到了解脫的許可,鼎壁上的銘文開始逐行崩解,化作一縷縷帶著金屬氣息的青煙,嫋嫋升騰,最終消散在清晨的空氣裡。
當最後一縷青煙散儘,鼎中的火焰也隨之熄滅。
虞清晝睜開眼,待到鼎身冷卻,她伸手探入厚厚的灰燼之中,仔細摸索。
最終,她從中撿出了一小塊未被完全熔化的、形狀不規則的鈴舌碎片。
她將那碎片緊緊攥在掌心,冰冷的金屬邊緣硌著皮肉,帶來一絲清醒的刺痛。
“你不響,是因為你要等一句真話——而不是一句命令。”她低聲自語,而後將碎片貼身收入懷中。
與此同時,數十裡外的跑丫坡廢墟上,謝昭華正在進行著一場同樣怪誕的儀式。
她走遍了青州的大小村落,像個拾荒的瘋子,收羅來一堆被百姓視為不祥之物的垃圾:畫錯被撕毀的舊符籙、因觸犯禁忌而被焚燒的書冊殘頁、打斷頑劣孩童後一並折斷的戒尺、以及那些被後人厭棄而砸爛的祖宗牌位。
她將這些承載著失敗、錯誤與怨恨的“廢品”,在廢墟的正中央堆成一座小小的墳蟸。
她不施法,不念咒,甚至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未曾給予。
她隻是每日清晨,提著一碗清水,走到那堆垃圾前,將水緩緩灑下,然後用最平淡的語氣,說一句毫無意義的廢話。
第一天:“今天天氣不錯。”
第二天:“那隻野狗又來了。”
第三天:“不知道中午吃什麼。”
如此往複,到了第七日的清晨,當謝昭華再次提水而來時,腳步卻猛然頓住。
在那堆汙穢不堪的廢品頂端,竟硬生生擠出了一株野葵。
它的花盤是燦爛奪目的金黃,倔強地朝向天空,但那翠綠的莖稈上,卻密布著蛛網般的裂痕,仿佛輕輕一碰就會徹底碎裂。
它美得驚心動魄,也脆弱得不堪一擊。
謝昭華凝視著它,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。
她走上前,小心翼翼地從那布滿裂痕的莖稈上,割下中空的一截。
她將這截“草管”湊到唇邊,閉上眼,吹出了一段不成調的、斷斷續續的曲子。
那旋律生澀、怪異,卻正是那個雙目失明的孩童,曾用斷裂的竹笛吹奏過的那段加密的旋律。
風仿佛聽懂了她的曲聲,溫柔地吹過。
野葵那金黃色的花盤,花瓣竟簌簌落地,在黑色的泥土上,拚湊出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字——
山這邊的虞清晝,也迎來了新的改變。
每月一次的“沉默日”到了,按照璿璣閣的舊例,這一天所有人都必須禁言,以示對天道的敬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