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微弱的青光如瀕死之蛇最後的痙攣,在碎裂的青銅斷口處頑固地收縮、彙聚,試圖重新凝結成某種秩序的雛形。
虞清晝的目光掃過它們,冷漠如檢視一堆無生命的礦渣。
昨夜童謠唱罷,守真寨便陷入一種詭異的沉寂。
近七成的族人,無論老幼,都沉入了深眠。
他們在夢中輾轉,喉頭發出無意識的聳動,牙關緊緊咬合,仿佛仍在撕咬那堅硬的陶丸。
這不是反噬,虞清晝心知肚明,這是長久被飼喂的牲畜,在斷絕草料後,潛意識仍在徒勞地重複咀嚼的動作,是靈魂在掙脫“記憶飼喂”慣性時,最痛苦的戒斷反應。
她緩緩抬起右手,纖長的指尖在清冷的月光下白得近乎透明。
指尖輕劃,一滴殷紅的血珠沁出,她麵無表情地以這滴血為墨,在自己白皙的掌心迅速畫下三道逆向旋轉的符文。
那符文並非任何典籍所載,而是她從無數次“血契剝離術”中自行勘悟出的逆紋。
掌心血紋成形的刹那,虞清晝從懷中取出一枚殘破的晶片,那是璿璣閣無數次推演立法失敗後,遺留的唯一一塊“晶紋殘片”。
她將晶片按在掌心的逆紋之上,催動靈力。
嗡——
一股無形的波動以她為中心,瞬間沉入腳下的大地。
地脈的搏動如雷鳴般在她耳邊響起,整座守真寨的地下結構,在她的感知中變得層層透明。
她像一位經驗老到的礦工,精準地剝離了泥土、岩石、水源,目光直抵地底最深處的黑暗。
三百丈之下!
那裡,竟藏著一座任何族譜與寨史都未曾記載過的密窟。
虞清晝的意識穿透石壁,看到了密窟內的景象,瞳孔驟然收縮。
密窟的四壁之上,並非壁畫或銘文,而是密密麻麻刻滿了空白的契約模板!
每一道模板的格式都一模一樣,隻在末尾處,用一種浸染了怨念的朱砂,標注著“待簽者名”。
這些名字,赫然便是守真寨曆代以來所有族人的名諱,從百年前的始祖,到今日繈褓中的嬰孩,無一遺漏。
這才是根源。一個血脈的囚籠。
虞清晝收回感知,從心口那道尚未愈合的舊傷處,輕輕剝下一片已經乾硬的、帶著暗紅血色的紙漿痂殼。
這正是當年在薑璃的直播鏡下,那張見證了謊言與反抗的紙片,經她心頭精血日夜浸潤,早已凝結成了獨一無二的“偽證之核”。
她沒有絲毫猶豫,將這片痂殼按入自己耳後一處隱秘的穴道。
刹那間,她左眼的視野轟然炸裂!
原本隻是流光溢彩的情感世界,此刻浮現出另一重更為恐怖的景象。
整座山寨,從每一棟房屋,每一個角落,甚至每一個人的身上,都垂落著無數道半透明的鎖鏈。
這些鎖鏈的源頭,並非來自天上或地下,而是直接從每一個初生嬰兒的頭頂百會穴垂落,其末端則無一例外地連接向祠堂深處,那些被供奉的“先祖代理人”——長老們。
鎖鏈無形無質,卻散發著一種黏稠而陰冷的能量場。
虞清晝瞬間辨認出來,那是“愧疚感”。
它們以愧疚為食,以血緣為引,一旦有族人對自己的出身、對祖訓產生絲毫質疑,鎖鏈便會自動收緊,直接作用於心脈,誘發劇烈的心絞痛與揮之不去的幻聽,逼迫質疑者在痛苦中懺悔,重新回歸“孝”的軌道。
“好一個血脈詛咒。”虞清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譏諷,“他們用‘孝’字當鎖扣,把一代代人的靈魂,都死死釘進祖墳裡,當永世不得翻身的守墓犬。”
就在此時,密窟的正上方入口處,那個瘦小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。
盲童盤膝而坐,雙疊如蓮,稚嫩的臉龐在月色下平靜得宛如石雕。
他伸出雙手,指尖在身前的空地上,一遍又一遍地描摹著搓洗衣物的弧線。
他的動作緩慢而專注,每當完成九次劃動,地麵的石縫中便會溢出一縷幾乎無法察覺的黑霧。
那正是從密窟契約石壁上剝離出的“誓約殘識”。
盲童鼻翼微動,將那縷黑霧輕輕吸入鼻腔,閉目片刻,再緩緩呼出時,那黑霧竟已化作一根根極細的、閃爍著微光的淡金色絲線,如同蠶絲般,輕柔地纏繞在他身旁的石柱之上。
他在以自身為熔爐,將那些強製綁定的、充滿死亡與服從氣息的集體誓詞,轉化為可被自由編輯、充滿無限可能的“語言孢子”。
虞清晝走到他身旁,看著那些越聚越多的金色絲線,低聲問道:“能撐多久?”
盲童沒有回答。
他隻是從懷裡摸出一顆晶瑩剔透的夢謊丸,放入口中,像嚼糖豆一樣輕輕咀嚼了片刻。
然後,他張開嘴,將那枚被他口中氣息浸潤過的糖丸吐在掌心。
那已不再是糖丸,而是一枚晶瑩剔透的微型印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