敲完最後一個字,文書長出了一口氣,小心翼翼地將那張名單吹乾,放進文件夾裡。
在他眼中,佐佐木戀次這個名字,已經化作了紙上的一行鉛字,一個即將被供奉起來的符號,一個完美的、為國捐軀的英雄。
傍晚時分,葬禮的準備工作已經全部就緒。
基地的操場上,搭建起了一座高大的白色祭台。一百七十二個“骨灰盒”,整齊地排列在祭台之上,每一個盒子前麵,都放著一張黑白照片。照片大多是新兵們入伍時拍的,一張張稚氣未脫的臉上,帶著對未來的憧憬和迷茫。
佐佐木戀次的照片,被放在了最中間、最顯眼的位置。那是他出發前,特意拜托同伴拍的一張穿著飛行服的照片,照片上的他,笑容燦爛,眼神明亮,充滿了自信。
祭台下,基地全體官兵肅立。大西瀧治郎和佐井中隊長,換上了最隆重的白色海軍禮服,站在祭台前。
神道教的祭司,搖晃著手中的禦幣,用一種拖著長腔的、古怪的調子,念誦著祝禱詞。
空氣中,彌漫著焚香和菊花混合的詭異香味。
一切都顯得那麼莊嚴,那麼肅穆,那麼……完美。
佐井站在那裡,看著祭台上那一張張年輕的笑臉,他忽然想起,那個叫佐佐木的少年,在模擬器上,第一次做出規避動作時,那不甘的眼神。
一絲微不可查的動搖,在他心底閃過,但很快就被他用絕對的理智掐滅了。
他們是英雄。
他對自己說。
他們必須是英雄。
……
九州南端,一處荒涼的海岸。
一個黑影,被海浪推上沙灘,像一袋被丟棄的垃圾。
浪潮退去,那黑影掙紮著動了一下,然後用雙肘支撐起身體,吐出一大口鹹腥的海水和膽汁。
是佐佐木戀次。
他終於,回到了日本的土地上。
他不知道自己遊了多久,一天?還是兩天?他的意識在清醒和昏迷之間反複橫跳,全憑著一股“我要回去”的執念,機械地劃動著四肢。
現在,他做到了。
他躺在冰冷的沙灘上,感受著身下堅實的土地,貪婪地呼吸著帶著泥土芬芳的空氣。他活下來了。這個念頭,讓他流出了眼淚。
休息了不知多久,他掙紮著站起來。身體像散了架一樣,每塊肌肉都在尖叫,皮膚被海水泡得發白、起皺,嘴唇乾裂得像龜裂的土地。
他辨認了一下方向,蹣跚著向內陸走去。
走了幾個小時,他終於看到了一條鄉間土路。一個趕著牛車的老農,看到他這副從海裡爬出來的鬼樣子,嚇得差點從車上掉下去。
“我……我是帝國海軍飛行員……飛機失事了……”佐佐木戀次用嘶啞的聲音解釋著。
老農半信半疑,但看到他身上那套雖然破爛,但依然能辨認出是飛行服的衣服,還是讓他上了牛車,給了他一個硬邦邦的飯團和一壺水。
那是佐佐木戀次這輩子吃過的,最美味的東西。
他狼吞虎咽地吃完,向老農打聽了去鹿屋基地的路。他要回去,他必須回去。他完成了任務,他擊中了敵人的航母!雖然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“玉碎”,但他活了下來!他是一個幸存的英雄!
他甚至開始想象,自己回到基地後,會受到怎樣的歡迎。或許佐井中隊長會驚訝,但一定會拍著他的肩膀,誇他技術高超。或許,他會成為所有飛行員的榜樣,一個既能完成任務,又能活下來的傳奇。
懷著這樣一種近乎天真的期待,他搭著老農的牛車,又轉了幾趟順風的軍車,終於在第二天的傍晚,回到了那個他以為再也回不來的地方——鹿屋航空基地。
基地門口的衛兵,看到一個衣衫襤褸、形容枯槁,渾身散發著海腥味的“野人”走過來,立刻端起了槍。
“站住!什麼人!”
“我……我是飛行兵曹,佐佐木戀次!”他挺起胸膛,儘管身體搖搖欲墜,但聲音裡卻充滿了歸來的自豪,“我從流球海域回來了!”
兩個衛兵麵麵相覷,臉上的表情,像是見了鬼一樣。
“佐佐木……戀次?”其中一個衛兵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,臉色變得煞白,“你……你不是已經……”
“什麼?”佐佐木戀次皺起了眉。
就在這時,基地裡傳來了一陣莊嚴肅穆的音樂聲,還夾雜著祭司詠唱的聲音。
“基地裡在做什麼?”他問。
衛兵們沒有回答,隻是用一種混合著恐懼、震驚和憐憫的複雜眼神看著他。
佐佐木戀次沒有再理會他們,他推開還在發愣的衛兵,大步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。他想快點見到佐井中隊長,向他報告自己生還的消息,報告自己取得的戰果。
他穿過營房,走向操場。那莊嚴的音樂聲越來越清晰,空氣中那股熟悉的、焚香和菊花混合的送葬氣味,讓他心裡咯噔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