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是一個歸來的亡靈。
一個不該存在的、活著的證據。
佐井中隊長的手,已經下意識地,握住了腰間軍刀的刀柄。這個活著的佐佐木戀次,比一百七十一個死去的隊員,更讓他感到威脅。
他絕對不能讓這個“汙點”,毀了這場完美的葬禮,毀了這場偉大的勝利。
操場上死一般的寂靜,隻剩下風吹動紙錢的沙沙聲,像是無數亡魂在竊竊私語。
佐佐木戀次就站在這片死寂的中央,像一尊從海底打撈上來的、長滿了苔蘚的雕像。他看著祭台上自己的照片,看著那張年輕得過分的笑臉,感覺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場光怪陸離的默劇。
他的出現,像一顆投入平靜池塘的石子,漣漪迅速擴散。人群的騷動從竊竊私語變成了清晰可聞的驚呼。
“天啊……是佐佐木君……”
“他……他怎麼還活著?”
“鬼!是鬼魂!他從海裡爬回來了!”
恐慌和震驚像病毒一樣在隊列中傳染。台上的大西瀧治郎中將,那張溫文爾雅的學者麵孔上,眉頭已經擰成了一個疙瘩。他慷慨激昂的悼詞卡在喉嚨裡,不上不下,臉色一陣青一陣白。
而佐井中隊長,他臉上的那道疤痕因為肌肉的劇烈抽搐而扭曲,像一條活過來的蜈蚣。他精心布置的舞台,他完美無瑕的英雄史詩,被這個不該存在的活人,撕開了一道醜陋的口子。
他動了。
佐井像一頭被侵犯了領地的野獸,三步並作兩步從祭台上衝了下來,徑直衝到佐佐木戀次麵前。他眼中的怒火,幾乎要將佐佐木戀次燒成灰燼。
“啪!”
一聲清脆的耳光,比山田太郎那天挨的任何一下都更響亮。
佐佐木戀次被打得一個趔趄,腦袋嗡嗡作響,嘴裡立刻充滿了鐵鏽味的鹹腥。他沒有像山田太郎那樣屈辱地低下頭,而是緩緩地,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絲,抬起頭,迎上了佐井的目光。
“你為什麼還活著?”佐井的聲音像是從地獄裡擠出來的,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,“我問你!你為什麼還活著?!”
這個問題,如此荒誕,又如此理所當然。在這裡,活著,就是一種罪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來,他們看著這個剛從自己葬禮上“複活”的英雄,看著他臉上鮮紅的巴掌印,看著他那雙在經曆了死亡和絕望後,變得空洞而平靜的眼睛。
佐佐木戀次站直了身體,他沒有理會佐井的質問,而是用儘全身力氣,挺起胸膛,對著祭台的方向,用一種近乎嘶吼的聲音大聲報告:
“報告長官!神風特彆攻擊隊,第一分隊飛行兵曹,佐佐木戀次,報告!”
他的聲音,通過還未關閉的擴音器,傳遍了整個操場,清晰得刺耳。
“本人在執行任務途中,利用機體俯衝慣性與炸彈掛架結構特點,於敵艦上空,成功手動投彈!確認命中支那海軍旗艦航母‘龍髓’號飛行甲板中段,引發劇烈爆炸!任務,完成!”
手動投彈?命中航母?
人群中響起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。他們看向佐佐木戀次的眼神,從看鬼魂的恐懼,變成了看怪物的震驚。
佐井中隊長也愣住了。他設想過無數種可能,逃兵、懦夫、瘋子……但他從沒想過,佐佐木戀次會給出一個這樣的答案。
佐佐木戀次往前踏了一步,目光直視著佐井,聲音不大,卻字字誅心。
“中隊長閣下,您教導我們,神風特攻的目的,就是一換一,用我們的命,換一艘敵人的軍艦。對嗎?”
佐井的嘴唇動了動,沒有說話。
“那麼,我用一架飛機、一枚炸彈,重創了敵人的旗艦航母,而我自己活了下來。”佐佐木戀次的聲音裡,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,“從戰果上來看,這難道不是比‘玉碎’更劃算的買賣嗎?”
“我們是帝國的軍人,不是祭品。我們的任務是戰鬥,是儘可能地消滅敵人。隻要能達成這個目的,用什麼方式,難道還有錯嗎?”
他一句接一句,像一把鋒利的解剖刀,將“神風”那套用“榮耀”和“犧牲”包裹起來的邏輯,剝得鮮血淋漓。
佐井的臉漲成了豬肝色。他想反駁,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。難道要當著所有人的麵說“不,你的任務就是去死,活著回來就是錯”嗎?那他之前所有的精神訓話,都會變成一個笑話。
整個操場的空氣都凝固了。這是一場無聲的對峙。活著的“英雄”,在質問著創造英雄的“導師”。
就在這尷尬到極點的時刻,一個溫和的聲音從祭台上傳來。
“說得很好。”
大西瀧治郎中將,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祭台的邊緣。他扶了扶金邊眼鏡,臉上又恢複了那種學者般的平靜。他看著台下的佐佐木戀次,眼神裡非但沒有憤怒,反而帶著一絲欣賞。
“佐佐木兵曹,你說得對。帝國的軍人,最終的目的是勝利。無論用什麼方法,隻要能擊沉敵艦,殺傷敵人,就是大功一件。”
聽到這話,佐佐木戀次心裡那根繃緊的弦,似乎鬆動了一下。他甚至產生了一絲錯覺,或許……或許自己真的能逃過一劫。他證明了自己的價值,一種不同於“一次性消耗品”的價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