魯中,萊陽縣城。
1945年8月的太陽,毒得像一鍋燒沸的油,潑在土黃色的城牆和黑色的瓦頂上,蒸騰起扭曲的空氣。
城裡的百姓走路都貼著牆根,像一群受驚的影子。
隻有縣城中心的日軍軍營,還在固執地曝曬在烈日之下。
黑藤小次郎,帝國陸軍少尉,正赤著上身,用一塊粗布,一遍遍擦拭著他那把祖傳的武士刀。
刀身映出他年輕而棱角分明的臉,還有那雙因為過度狂熱而顯得有些凹陷的眼睛。
汗水順著他的脊背流下,在古銅色的皮膚上衝開一道道溝壑。
“黑藤少尉,聯隊長閣下命令,所有人員,立刻到操場集合,收聽重要廣播。”一個傳令兵在門口低頭報告。
“知道了。”黑藤小次郎頭也不抬,手裡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。
他覺得這又是某種無聊的精神訓話。
自從半年前,關於帝國艦隊在遙遠的南方遭遇慘敗的流言傳來之後,這種訓話就變得越來越頻繁。
上頭似乎想用更大的音量,來掩蓋某種正在蔓延的不安。
他擦完最後一遍,滿意地看著刀刃上流淌的寒光,這才慢條斯理地穿上那身已經洗得發白的軍服,戴正軍帽,走向操場。
操場上,近藤聯隊近千名官兵已經鴉雀無聲地站成了整齊的方陣。
一台老舊的收音機擺在方陣前的高台上,旁邊站著麵色凝重的聯隊長近藤信。
所有人都頂著烈日,像一群等待神諭的信徒。
黑藤小次郎在軍官隊列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,挺直了腰板。
收音機裡,一陣刺耳的電流聲後,一個尖細、高亢、帶著濃重宮廷口音的日語男聲,斷斷續續地響了起來。
“朕深鑒於世界之大勢與帝國之現狀……”
是天皇陛下的聲音!
黑藤小次郎渾身一震,下意識地將身體繃得更緊,頭垂得更低。這是神的聲音,是每一個帝國軍人效忠的終極。
但神的聲音裡,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哀傷。那古奧的言辭,在場的很多士兵都聽得一知半解,但字裡行間透露出的那種悲涼的氣氛,卻像瘟疫一樣,迅速在整個方陣中蔓延開來。
“……朕已飭令帝國政府,通告美、英、中、蘇四國,接受其聯合公告……”
“接受……公告?”黑藤小次郎愣住了。
什麼公告?為什麼要接受敵人的公告?
當“忍其所難忍,耐其所難耐”這幾個字,從收音機裡飄出來時,他感覺自己的大腦像是被一柄重錘狠狠砸中,嗡嗡作響。
廣播結束了。
收音機裡隻剩下沙沙的電流聲。
整個操場,死一般的寂靜。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,恐怕都能聽見。
這寂靜隻持續了十幾秒。
“嗚……”一個年輕的士兵,突然捂著臉,發出了壓抑的哭聲。
這哭聲像一個信號。
緊接著,哭聲開始成片地響起。有的人跪在地上,用拳頭捶打著滾燙的地麵;有的人抱頭痛哭,仿佛天塌了下來;但更多的人,臉上是一種茫然和解脫混合的複雜表情。
一個老兵,扔掉了手裡的三八大蓋,一屁股坐在地上,長長地舒了一口氣,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。
“不可能!”
一聲歇斯底裡的咆哮,像驚雷一般,炸響在哭聲和寂靜之上。
黑藤小次郎雙目赤紅,臉上的肌肉因為憤怒而劇烈地扭曲著。他像一頭被激怒的瘋狗,衝出隊列,指著那台收音機。
“這是假的!是敵人的陰謀!是支那人的詭計!天皇陛下怎麼可能投降?帝國怎麼可能戰敗?”
他的咆哮讓周圍的哭聲和騷動都為之一滯。
所有人都用看瘋子一樣的眼神看著他。
聯隊長近藤信麵如死灰,他走下高台,揮了揮手,示意其他人解散。
士兵們如蒙大赦,三三兩兩地散開,整個軍營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,亂成了一鍋粥。
“聯隊長閣下!”黑藤小次郎衝到近藤麵前,激動地質問道:“您也相信了嗎?這是謊言!我們必須立刻查明真相,把散播謠言的叛徒抓出來,就地正法!”
近藤信抬起頭,看著眼前這個已經徹底陷入癲狂的年輕軍官。
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,滿是疲憊。他沒有說話,隻是揚起了手。
“啪!”
一聲清脆的耳光。
黑藤小次郎被打得一個趔趄,半邊臉頰迅速紅腫起來。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長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