萊陽城頭的晨光,像是被昨夜的血腥味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鐵鏽色。
王老虎把黃銅望遠鏡遞給身邊的小猴子,自己則慢悠悠地從腰間摸出煙杆和煙葉,不緊不慢地裝填起來。
他那雙看慣了生死的眼睛裡,此刻沒有即將勝利的急切,反而透著一股子像是老農看自家菜地的悠然。
“團長,您看,那小鬼子頭頭還真有兩下子,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群愣頭青給收拾了。”
小猴子叫張山,因為人瘦又機靈,外號“猴子”,他一邊看著城裡日軍繳械的場麵,一邊咂摸著嘴,語氣裡滿是驚奇。
王老虎用火鐮“嚓”地一聲打著了火,湊上去點燃煙鍋,深深吸了一口,吐出的煙圈在清晨微涼的空氣裡打著旋兒,久久不散。
“有兩下子?那是自然。”王老虎吧嗒著煙嘴,眼角眯了起來:“這個叫近藤信的,我研究過他。跟彆的鬼子不一樣,這家夥不像狼,更像頭狐狸。狼餓瘋了隻會往前撲,狐狸餓了,會先看看周圍有沒有獵人的夾子。”
“那咱們現在衝不衝?趁他病,要他命啊團長!他們自己剛火並完,人心不穩,士氣肯定低落,咱們一個衝鋒……”小猴子摩拳擦掌,有些按捺不住。
“衝?衝個屁!”王老虎拿煙杆輕輕敲了下他的鋼盔,發出“當”的一聲脆響,“你小子,打仗光知道猛衝猛打,那是張飛繡花,有力氣沒地方使。你現在衝進去,是,能贏,但得跟他們啃硬骨頭。城裡還有上千號鬼子,就算人心散了,手裡的三八大蓋是燒火棍嗎?逼急了,那隻老狐狸帶著人跟咱們巷戰,你算算,得拿多少兄弟的命去填?”
小猴子被敲得一縮脖子,撓了撓頭,嘿嘿一笑:“那聽團長的,您說咋辦?”
“咋辦?”王老虎又吸了一口煙,煙霧繚繞中,他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,“做飯。”
“啊?做飯?”小猴子愣住了,以為自己聽錯了。
“對,做飯!”王老虎斬釘截鐵地說,“傳我命令,炊事班把咱們過年留著的好東西都給老子拿出來!白麵饅頭蒸起來,豬肉燉粉條子熬起來!風向往哪邊吹,就把大鍋架在哪邊的山頭上,讓那香味,飄,使勁往城裡飄!”
周圍幾個營連長聽了,也都麵麵相覷,不明白團長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。
王老虎看著手下們困惑的表情,笑了:“你們啊,腦子裡就一根筋。我問你們,近藤信剛才那番話,說的是什麼?”
一個連長想了想,回答:“說是不想白白送死,想活著回家。”
“這就對了!”王老虎一拍大腿,“他抓住了那些鬼子的命門,就是‘想活’。咱們現在要做的,不是把他們逼上絕路,而是給他們指一條活路。你想想,一群鬼子兵,剛經曆了火並,死了同伴,心裡正七上八下呢。肚子餓得咕咕叫,精神高度緊張,這時候,突然聞到咱們這邊飄過來的肉香味兒,他們會想什麼?”
小猴子眼睛一亮:“他們會想,八路軍還有肉吃?他們的日子過得比我們還好?”
“這還隻是第一層。”王老虎高深莫測地笑了笑,“他們會想,對麵的人有心思做肉吃,說明他們不急著進攻。他們不急,是不是意味著我們暫時是安全的?人的神經一放鬆,那股子悍不畏死的勁兒就泄了。這就叫溫水煮青蛙,得慢慢來,不能把他們驚著了。”
“高!實在是高!”幾個乾部恍然大悟,紛紛豎起了大拇指。
“光有吃的還不夠。”王老虎把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,倒出煙灰,“把咱們的宣傳乾事都派出去,找幾個嗓門大的,用日語給我喊話。就喊近藤聯隊長剛才說的話,咱們幫他喊!”
“喊什麼?”
“就喊:‘霓虹的兄弟們,你們的爹娘在等你們回家!你們的妻子兒女在盼你們團圓!不要再為那些瘋子賣命了!’再喊:‘放下武器,我們優待俘虜!管飽飯,受傷的給治傷!想家的,戰爭結束就送你們回家!’記住,態度要誠懇,彆跟罵街似的。”王老虎交代道,“尤其是那個渡邊軍曹的事,也給我編進去,就說我們八路軍最敬佩這種顧家愛兵的勇士,不像黑藤那樣的瘋子,拿自己人的命不當命。”
命令很快傳達下去。
萊陽城外的山坡上,炊事班熱火朝天地忙活開了。一口口大黑鍋支起來,雪白的饅頭蒸氣騰騰,大塊的豬肉在鍋裡翻滾,濃鬱的香氣混著大料的味道,乘著風,悠悠地飄向了城內。
城裡的日軍士兵們,一夜未眠,精神和肉體都已到了極限。他們剛剛目睹了一場血腥的內訌,聯隊長親手擊斃了少尉,這在等級森嚴的日軍中是不可想象的。每個人心裡都像壓著一塊巨石,不知道未來會怎樣。
就在這時,一陣霸道的肉香鑽進了他們的鼻孔。
起初,隻是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。很快,那香味越來越濃,越來越清晰,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誘惑力,鑽進每一個人的肺裡,勾起了他們肚子裡最原始的欲望。
一個士兵忍不住吞了口口水,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。他已經很久沒見過葷腥了,平日裡吃的都是乾硬的飯團和寡淡的味增湯。
“是……豬肉的味道。”另一個士兵喃喃自語,眼神都有些發直。
這香味,對於饑腸轆轆的他們來說,簡直就是最殘酷的酷刑。
緊接著,城外傳來了喊話聲。起初斷斷續續,後來彙成了一股洪流。
“霓虹的兄弟們!不要再打了!你們的家人在等著你們回家啊!”
“近藤聯隊長說得對!為了一小撮瘋子的野心,死在異國他鄉,值得嗎?”
“我們八路軍說話算話!隻要放下武器,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!我們有白麵饅頭!有豬肉燉粉條!”
這些話,就像一把把小刷子,輕輕地,卻又執著地搔刮著他們內心最柔軟的地方。
回家。
這個詞,對這些在異國戰場上掙紮了數年的士兵來說,有著無窮的魔力。
近藤信站在指揮部的窗前,麵無表情地聽著城外的喊話,聞著那讓他都有些食指大動的肉香。
“聯隊長……”副官走上前來,憂心忡忡,“八路軍這是在……攻心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近藤信的聲音很平靜,“他們比黑藤聰明得多。黑藤想用刀逼著大家去死,他們卻用饅頭和肉,勾著大家去活。”
他看著那些被關押起來的叛亂軍官,他們一個個垂頭喪氣,眼神渙散。又看了看外麵那些抱著槍,卻明顯心不在焉的士兵。他們的目光,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城外飄來香味的方向。
近藤信知道,這場仗,已經不用打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