雲清逸穿著素色喪服,將陸承鈞的斷臂放在祠堂中央的祭台上,斷臂早已用石灰處理過,卻仍透著森然的白。他身後站著雲家僅存的三個老仆,個個白發蒼蒼,見了斷臂都紅了眼。“爹,娘,大哥……”
雲清逸的聲音沙啞,十年前那個雪夜的火光仿佛就在眼前——陸承鈞帶人闖宅,用右手揮刀砍倒他父親,又反手將他左臂廢去,七十三口人倒在血泊裡,唯有他被老仆藏在枯井中才得以活命。
“當年他用這隻手揮刀,今日便用這隻手來償。”雲清逸舉起三支香,深深鞠躬,“清逸無能,十年才為你們討回半分公道。這斷臂入墳,願你們在天有靈,得以安息。”
老仆們將斷臂放入早已備好的陶甕,埋在祠堂後的衣冠塚旁,覆土時,有人低低地哭出聲,哭聲混著風聲,在空蕩的宅院裡久久不散。祭禮結束,雲清逸望著牌位輕聲道:“從今往後,雲家再無血仇,隻剩守靈人。”
幾乎在同一時間,幾百裡之外的林家舊祠,也燃起了祭祀的燭火。這裡比雲家祠堂更破敗,斷壁殘垣間長滿了野草,隻有祠堂中央的牌位被擦拭得一塵不染,最上方的“林氏滿門忠烈”匾額雖有裂痕,卻字字剛毅。
夜無咎褪去一身戎裝,換上從未示人的素色長衫,終於露出“夜無咎”之名背後的真實身份——林家遺孤林墨。他身邊站著妻子林莉,她緊緊攥著丈夫的手,指尖冰涼。林莉本是林墨當年從垃圾堆裡救下的女子,兩人情投意合早已暗許終身。
十多年前在萬佛寺,夜無咎帶她去拜佛時,她卻被太後看中收在身邊辦事,陰差陽錯躲過了林家滅門的慘案。直到三年前,她才與化名夜無咎的林墨重逢,終成夫妻。
“爺爺,爹娘,二叔……”林墨將陸承鈞的斷臂放在祭台上,聲音抑製不住地顫抖。當年陸承鈞為奪林家的兵防圖,趁夜屠村,他親眼看著爺爺被這隻右手刺穿胸膛,滿門兩百五十六口倒在血泊裡,當年連夜無咎三歲的侄兒都未能幸免。
林莉跪在牌位前,淚水無聲滑落,她從懷中取出一塊燒焦的玉佩——那是她從火場裡搶出的唯一遺物,如今被磨得光滑溫潤。
“今日,凶手的斷臂在此,告慰你們的在天之靈。”林墨舉起火把,將陸承鈞的斷臂與紙錢一起點燃,火光跳躍間,他仿佛看到了家人的笑臉。
林莉靠在他肩上,哽咽道:“都結束了,阿墨,我們可以好好活下去了。”火焰熄滅後,兩人將灰燼撒在祠堂前的老槐樹下,風吹過,落葉沙沙作響,像是遲來的回應。
兩處祭祀結束的消息傳到杭開城時,陸玄舟正扶著父親在客棧養傷。陸承鈞望著窗外飄落的枯葉,突然一陣劇烈的咳嗽襲來,帕子捂住嘴再移開時,已被咳出的血染紅了大半。他喘著氣低歎:“那兩處的冤魂……終究是不肯放過我啊。”
陸玄舟握著父親空蕩蕩的右袖,眼眶泛紅,聲音壓得低沉:“爹,是兒子不孝……”
“不怪你。”陸承鈞虛弱地搖了搖頭,枯瘦的手指攥緊了床沿,“當年我為權勢殺紅了眼,雙手沾滿血腥,這斷臂是報應,也是解脫。”心裡卻暗自苦笑:事到如今,手臂都斷了,我怪你又有何用?不過是白費力氣罷了。
而陸玄舟的目光早已越過父親,望向西南方向——那裡曾是他策馬征戰的疆場,是西南軍的根基所在,如今卻成了他再也回不去的故土。那句“不孝”出口時,他指尖微微發緊,眼底藏著無人察覺的複雜。
而在大乾的朝堂上,女帝看著兩份祭祀的奏報,沉默良久,終是提筆寫下:“夜無咎、雲清逸,賜黃金百兩,許其歸鄉守祠,永不涉政。”龍椅旁的楚凡望著奏本,輕聲道:“血債了了,天下方能安寧。”
風吹過雲家祠堂和林家舊祠,燭火輕輕搖曳,終是漸漸平穩。兩門血仇以最慘烈的方式了結,斷臂入墳的那一刻,不僅是對逝者的告慰,更是對生者的救贖——從此,夜無咎不再是背負血海深仇的複仇者,雲清逸不再是孤苦伶仃的幸存者,他們終於可以在和平的歲月裡,卸下沉重的枷鎖,望向沒有刀光劍影的未來。
陸玄舟扶著父親離開杭開城的那天,天空飄著細雨,洗去了盔甲上的血漬,也仿佛洗去了半生的征戰與權謀。
陸承鈞空蕩蕩的右袖在風中輕輕擺動,臉上卻沒了往日的陰鷙,隻剩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;陸玄舟則脫下了穿了十年的鎧甲,換上粗布長衫,牽著一匹瘦馬,馬背上馱著簡單的行囊——裡麵沒有兵書,隻有幾本農桑雜記和一卷算盤。
他們沒有回西南的王府,而是選了江南一處偏僻的村落,用僅剩的銀兩買了三畝薄田和一間帶院的瓦房。
陸承鈞的右手雖廢,左手卻還能做事,便每日清晨拄著拐杖去田埂上轉悠,看陸玄舟翻地、插秧。起初他總忍不住指點:“插秧要對齊行距,像排兵布陣一樣整齊!”陸玄舟笑著應:“爹,種田不比打仗,禾苗長得好就行,不用列陣。”
春種時雨水多,陸玄舟在田裡忙得滿身泥,陸承鈞就坐在屋簷下編竹筐,編好的筐子拿去鎮上換些油鹽。有村民見陸承鈞斷臂,好奇問起,陸玄舟隻說“爹年輕時打獵傷的”,陸承鈞聽了,隻是默默往筐子裡多編一道繩。
夏天稻子揚花,父子倆夜裡在田埂上守著防野豬,陸承鈞會講些年輕時的趣事——不是征戰殺伐,而是他小時候跟著父親種田的日子,陸玄舟靜靜聽著,偶爾問一句“那時候的稻子也這麼怕澇嗎”,月光灑在稻田裡,蛙鳴陣陣,竟比軍營的號角更讓人安心。
秋收時稻子堆成小山,陸玄舟學著鎮上的商戶,把糙米加工成精米,裝在陸承鈞編的竹筐裡,挑去集市賣。起初沒人買,嫌他們的米貴,陸玄舟不氣餒,站在攤位前大聲說:“這米沒施過化肥,是用草木灰種的,吃著香!”
有膽大的買了試吃,回頭就成了常客,漸漸的,“陸家精米”在鎮上有了名氣,父子倆的日子總算有了起色。
冬閒時,陸玄舟發現村裡的竹器編得好,卻賣不上價,便動了經商的心思。他帶著村民編的竹筐、竹子做的席子去鄰縣的集市,又把鄰縣的布匹、茶葉帶回村裡,一來二去成了“貨郎”。
陸承鈞雖不能走遠路,卻在家幫他記賬,左手撥算盤雖慢,卻打得清清楚楚,賬本記得比當年的軍餉冊還工整。
有次陸玄舟去西南進貨,帶回些西南的特產辣椒,教村民用辣椒醃菜。陸承鈞嘗了一口,辣得直咳嗽,卻笑:“這味道,比王府裡的山珍海味實在。”
後來他們開了家小小的雜貨鋪,賣自己種的米、醃的菜,還有陸承鈞編的竹器,鋪子沒掛招牌,隻在門口擺了兩盆陸玄舟種的向日葵,路過的人都說“這家鋪子的老板和氣,東西實在”。
村裡有孩子調皮,偷摘了他們田裡的黃瓜,陸玄舟撞見了,沒責罵,反倒摘了一籃送過去,對孩子爹娘說:“孩子想吃就說,彆讓他偷,摔著了不好。”
陸承鈞看著,想起當年自己為權勢殺人如麻,如今卻覺得這鄰裡間的瑣碎爭執,比朝堂上的爾虞我詐更暖人心。
轉眼三年過去,陸玄舟的雜貨鋪在鎮上小有名氣。他娶了鄰村會織布的阿禾,姑娘總說:“玄舟哥種田時都帶著笑,比那些藏著心思的富家郎踏實。”
成親那日,陸玄舟沒穿錦袍,隻著一身粗布新衣,給阿禾戴的銀簪還是用賣糧的錢打的,卻比當年西南齊王府的金釵更讓人心安。
陸承鈞的日子也添了暖意。兒媳阿禾每日給他熬藥時總多放塊紅糖,孫子牙牙學語時,第一聲“爺爺”讓他枯瘦的手都顫了顫。
他常坐在門檻上曬太陽,手裡摩挲著那根陸玄舟做的木拐杖——拐杖頭刻著小小的稻穗,是陸玄舟用劈柴剩下的邊角料磨的,糙是糙了點,握在手裡卻暖烘烘的。
那年秋收後,兩個西南舊部裹著夜色摸到雜貨鋪後院,懷裡揣著用油布包著的兵符和一小袋碎銀。“少將軍,西南軍舊部還念著您,隻要您一聲令下……”
陸玄舟沒等他們說完,就把東西推了回去,聲音比院裡的井水還涼:“我現在是陸家郎,種三畝地、守個雜貨鋪夠活了。這些東西分了吧,讓弟兄們買牛種田,彆再想打仗的事。”
陸承鈞恰好端著藥碗出來,聽見動靜咳了兩聲:“玄舟說得對。當年我爭權勢,落得斷手的下場;你們若還念舊情,就該讓他安安分分過日子。”
他瞥了眼兵符,又看了看院角堆著的新收玉米,“錢財再多,不如糧倉滿;兵符再重,不如兒孫繞膝。”舊部看著爺倆眼裡沒了當年的戾氣,終是歎著氣走了。
有天夜裡下暴雨,雜貨鋪的屋頂漏了雨,陸玄舟踩著梯子補瓦,陸承鈞在下麵遞瓦片,拐杖靠在牆角被雨打濕。阿禾在屋裡哄哭鬨的孩子,隔窗喊:“小心點!彆摔著!”
陸玄舟應著,腳下卻踩滑了,陸承鈞下意識伸手去扶,忘了自己隻剩左手,踉蹌著差點摔倒。父子倆在雨裡對視一眼,沒說話,卻都笑了——當年談判桌上的劍拔弩張,早被這煙火氣裡的扶持衝淡了。
深秋時節,父子倆在院子裡曬穀,金黃的穀子堆成小山,陸玄舟的兒子在穀堆旁打滾,沾了滿身金粉似的。陸承鈞的笑聲混著孩子的嬉鬨聲飄出院牆,驚飛了簷下的麻雀。
陸玄舟望著這景象,忽然明白:所謂解脫,不是放下仇恨,而是放下對權勢的執念;所謂歸宿,不是金碧輝煌的王府,而是這煙火氣裡的一粥一飯,一田一院。
風吹過院子裡的向日葵,花盤沉甸甸地朝著太陽,像在訴說著一個卸下盔甲的故事——曾經的西南齊王和少將軍,終究在田埂與市井間,找到了比征戰更安穩的人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