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霧漫上甲板時,蘇柒柒正在給女嬰換尿布。藍印花布裹著的小身體瘦得硌手,後腰的烙印結痂後開始發癢,孩子整夜抓撓的哭聲像鈍刀割著神經。她摸出母親留下的頂針,用冰涼的銅麵貼住那片潰爛的皮膚——這是第七次用這個法子止癢,女嬰背上的梔子花紋路又比昨日深了幾分。
“阿妹,喝口魚湯。“被救出的女人遞來豁口的搪瓷缸,腕骨凸起處還留著鐐銬磨出的血痕。蘇柒柒嗅到熟悉的腥氣,湯裡浮著的魚眼珠讓她想起地窖裡那些玻璃眼球。女人局促地在衣襟上蹭手:“今早在艙底摸到的,這季節的江鯰最補奶水...“
話音被汽笛聲切斷。采砂船緩緩靠向無名渡口,鏽蝕的船身刮擦著青石碼頭,發出類似鐵鏈拖地的聲響。蘇柒柒攥緊繈褓,女嬰突然伸出小手抓向霧中某個方向。五十米外的灘塗上,穿靛藍布衫的老婦人正在捶打衣物,棒槌起落間,某種熟悉的節奏混著水聲傳來。
“是雙槌調。“女人忽然哽咽,“我娘在時,總這麼捶衣服。“她潰爛的指尖無意識地在艙板上劃動,蘇柒柒看清那是母親常哼的采茶謠變奏。兩人目光相撞的瞬間,老婦人手裡的棒槌突然脫手,順著斜坡滾到蘇柒柒腳邊。
槌柄纏著的藍布條已經褪色,但雙麵梔子繡的針腳依然清晰。蘇柒柒顫抖著拆開布條,夾層裡掉出半張糖紙——橘子味的水果糖,大姐下葬那天,母親曾往她嘴裡塞過一顆。糖紙背麵用炭灰畫著歪扭的路線圖,終點標著棵被雷劈過的老槐樹。
夜色降臨時,她們在槐樹根下挖出個陶罐。掀開蠟封的瞬間,蘇柒柒被濃烈的樟腦味嗆出眼淚。罐底躺著件巴掌大的百家衣,每塊碎布都繡著不同紋樣——有她周歲時的虎頭鞋麵,大姐夭折時裹身的繈褓布,還有母親失蹤那夜穿的衫子碎片。最底下壓著疊信紙,黴斑間還能辨出“柒柒親啟“的字樣。
“見字如麵。若你找到這個罐子,說明娘教的認星法沒白費...“信紙被江水浸透的邊角蜷曲著,母親的字跡比記憶中工整許多。蘇柒柒就著月光辨認,看到“縣婦聯每年清明會在老渡口放燈“這句時,喉頭突然發緊——那些年母親總在清明夜消失,回來時裙角沾著紙灰,原來不是去給大姐上墳。
女嬰突然在背簍裡啼哭,蘇柒柒摸到她後頸滾燙。掀開衣裳才發現,梔子花烙印周圍滲出淡金色液體,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熒光。女人湊近嗅了嗅,潰爛的半邊臉突然抽搐:“是鬆油!他們給孩子喂了鬆油!“
灘塗對岸傳來犬吠,幾點火光刺破夜幕。蘇柒柒把百家衣塞進內襟,背起女嬰就往蘆葦蕩鑽。女人的布鞋陷進淤泥,她彎腰去拽時,瞥見對方褲腳翻出的疤痕——是環形烙印,和母親腳踝的一模一樣。
“彆管我!“女人突然發力推她,“往東走七裡,有棵掛紅布條的歪脖子柳...“話沒說完,追來的人聲已逼近。蘇柒柒踉蹌著撲進蘆葦叢,背後的哭喊聲戛然而止,像是被什麼捂住了口鼻。女嬰的眼淚滲進她後頸,燙得那片皮膚突突直跳。
東邊第七棵柳樹下的窩棚裡,蘇柒柒發現了昏迷的周翠蘭。縣婦聯主任蜷在稻草堆裡,左腿傷口已經潰爛,手邊散落的筆記本上爬滿螞蟻。女嬰突然掙紮著撲向那些紙頁,沾著口水的指尖正按在“蘇桂枝“三個字上——那是母親在賬本裡的化名。
“他們給新生兒灌鬆油...“周翠蘭被喂水後恢複些神誌,“說是能讓胎記顯形...“她哆嗦著掀開女嬰的衣裳,梔子烙印在月光下泛起磷火般的幽藍,“這是活體地圖...每個孩子都是塊拚圖...“
窩棚外傳來夜梟啼叫,三長兩短。周翠蘭渾濁的眼裡突然迸出亮光,摸出枚頂針塞給蘇柒柒:“天亮去渡口找賣艾粑的老漢,他問你討不討雄黃酒,你就亮這個。“頂針內壁刻著細小的數字,正是女嬰烙印的部分編碼。
次日清明,渡口擠滿放燈人。蘇柒柒抱著女嬰蹲在石階旁,看紙船載著蠟燭漂向江心。賣艾粑的竹筐靠近時,她聞到了鬆油味。老漢布滿老繭的手接過頂針,瞳孔倏地收縮:“桂枝的丫頭?“他掀開衣襟,胸口紋著朵梔子,花瓣數量與賬本裡的年份吻合。
“順著放燈船走。“老漢往女嬰繈褓塞了包艾葉,“燈滅處下潛,水底有鐵籠...“話音未落,人群突然騷動。幾個戴孝的婦人抬著棺材走來,紙錢紛揚間,蘇柒柒看見棺木縫隙滲出淡金色液體。
女嬰突然劇烈咳嗽,吐出口混著血絲的黏液。周翠蘭說這是鬆油反噬,得用生父的血做藥引。蘇柒柒盯著掌心咳出的血珠,忽然想起父親拖母豬那晚,褲管上沾著的正是這種金色黏液。
放燈船漂至江心開始打轉,最前方那盞倏地熄滅。蘇柒柒咬住頂針紮進江水,女嬰的哭聲在水下變成沉悶的嗚咽。她摸到生鏽的鐵柵時,指尖傳來鑽心的刺痛——籠子裡堆滿纏著水草的骨骸,每具頭骨上都嵌著枚頂針。
浮出水麵換氣時,蘇柒柒撞見正在沉棺的村長。棺材入水的刹那,她看清了躺在裡麵的女人——潰爛的麵容戴著母親出嫁時的銀簪,腳踝鐵鏈掛著刻“周“字的鎖頭。女嬰突然掙開繈褓,朝著下沉的棺木伸出手,後背的梔子烙印在水光中綻開,露出藏在內層的血色地圖。
蘇柒柒瘋狂下潛,抓住棺材的瞬間,看見女人右手小指殘缺——和母親一樣,是被紡車絞斷的。棺內飄出的信紙貼在她臉上,最後一行字被水泡得模糊:“...柒柒的眉眼最像你...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