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周的“開門辦學”,我們七七屆新生去高安縣的伍橋公社修路。
等動員大會一結束,同學們馬上回到教室,準備討論具體方案……
我們二班是一群活潑的年輕人,不知誰帶的頭,唱起了電影《大路》裡的插曲:“轟轟轟,哈哈哈哈,轟,我們是開路的先鋒,不怕你關山千萬重……”還有人在桌子上拍節奏,真不知道大家是興奮了還是心裡有不滿。
喻班的夾生普通話又不斷響起來,讓大家安靜,並請勞動委員楊同學來做具體安排。
這時,我們已經做了一個多月的同學們,沒有了拘束感,特彆是對大嗓門楊同學,他為人豪爽熱情,心無芥蒂,每每安排值日生掃地,他都親臨親為,天天邊掃邊嘮叨,“我老楊自己家懶得打掃,現在彆人以為我拿筆做先先了,其實是拿起了掃帚!”
大家都被他逗得很開心,要他回去,不用天天留下來,可他不放心,總還是最後一個離開,把一個乾淨的教室交給晚上來夜練的鄭同學。於是,我們都親切地叫他“老楊先先”,或者就是老楊。
老楊的具體任務聽起來其實隻有兩點:第一,去伍橋有十二裡路,需要我們自己走路去。第二,我們修的路長十五米寬五米。完成就自行安排。
我們的三人“聯盟”開動了,蔡同學馬上說:“我們都是從農村上來的,一個人可以抵上一個老農。”
鄭同學也接著響應:“是呀,是老農的舉手!”他第一個就舉起了手。吹嗩呐的安福也立即舉手,原來“小小音樂家們”都是“老農”自詡呀。陸陸續續的,還有好幾個男生也舉起了手。
我們女同學沒有敢舉手的,戚禎代表我們說:“就做一個老農的支持者吧。”
我的手雖然沒有舉起來,卻拿出了這幾天琢磨出來的一首歌,《伍橋築路歌》,當然沒有“轟轟轟,哈哈哈哈,轟,”那麼的雄壯有力,可也很活潑,
“333/5.3/631/2/”,“同學們加油扛石頭呀!”我就唱了起來。
遊老師要我教會大家,作為我們班鼓勁的歌。
文秀後來偷偷告訴我,“剛開始唱你的這首歌,有點彆扭,不過,唱著唱著,越唱越起勁了。”
事有不湊巧,我在“築路大隊”開拔的前一天,肚子痛了。這事說是說不出口的,可我又一定是走不動了,怎麼辦?我暗暗著急。
第二天一早,大家背著鋪蓋卷排隊時,遊老師隻朝我看了一眼,就對我說:“你留下來,女同學的背包也留下來。”然後手一揮,讓手裡還多拿一杆小紅旗的喻班,帶領大家出發了。
遊老師讓我站在一大堆行李旁邊等,他卻一轉身走了。我心裡不由更焦慮了,會有車嗎?不然,我一個人……
真的有車!沒多久,就從食堂那兒轉出來一輛公交車,停在我的旁邊。遊老師從車上下來,並招呼車上的幾個人也下來幫忙,搬行李裝車,並要我先上車去。我把自己的行李搬上車一看,車子裡早塞滿了東西,還有鍋碗瓢盆和幾袋米麵。原來,我們是要自己帶吃的去,“開門辦學”也紀律嚴明,不拿群眾一針一線。
我放好自己的東西,就趕快下車去幫忙,遊老師搖搖手讓我上車去休息。
老師就是不同一般的人,他隻掃了一眼,就可以判斷出來,我煞白的臉色後麵有情況。可他一句都沒有說,也不問,隻是讓我隨車走。
我感動得不知道該說什麼,隻是用眼睛一會兒看看他,一會兒看看那個不認識的司機。
等車要發動時,車前門口的台階上已經站滿了人,而我是站在後門口的台階上,雖然稍微空一點,可也不怎麼鬆動。車肚子裡全堆滿了鋪蓋卷,根本沒有可以站的地方。
“等會兒,”,就在車門準備關上那一刻,衝過來一個人,拚命擠上後門,把我們後麵幾個人給推得嚴嚴實實的,緊緊地貼在一起,氣都給憋住了。
我一看,原來是龍班長。他對我笑笑說:“對不起,剛才有事耽擱了,好不容易跑來趕上了車子。”
我們乘車去的幾個同學,雖然沒有長途跋涉的辛苦,可也給擠得難受。我本來就不舒服,加上車子一路顛簸。我就一心在控製自己不要嘔吐上了。那大約一個小時的車程,就好像是挨過了一整天。好不容易熬到了目的地。我就像個病秧子似的,歪歪斜斜地找廁所去。
他們幾個搭車的人,很快就卸好了東西,正坐在村民端出來的幾條凳子上休息。
遊老師看我很不得勁的樣子,就告訴我:女生的住宿地就是車子旁邊的隊部裡,夥房也在旁邊,男生住在離隊部大約五十米外的小學校裡。並吩咐我趕快拿了行李,進去屋裡休息一下。
正說著,一個婦女給我端來一大茶缸的熱水,笑吟吟地說:“喝吧,學生家家的,吃不了這個苦。”
被她這麼一激,我強行振作精神,挺直腰杆,想裝沒事人,對她笑著說“謝謝!”然後接過了茶缸,管他乾淨不乾淨,咕嚕嚕幾口喝下去,人果然好多了。
我提著行李進屋,一看,也像插隊那時候生產隊派勞力輸出那樣,當地的接待就是在地上鋪了兩溜稻草。我沒有解開行李,隻是把鋪蓋放在那兒,又出來了。
在那隊部門前,我們運來的夥食用品都被放進了灶間,隻有我們女生的行李鋪蓋還堆在那兒。我注意查看了特地帶來的手風琴與小提琴,幾把二胡也安安穩穩地擺在一起,就徹底放心了。
學校的兩個幫忙送東西的人又上了車,遊老師也要隨車回去了。他要參加學校的三天教學研討會,然後再來。
他對龍班長說:這三天,你們兩個班長負責組織大家去勘查:築路的材料怎麼采集,與需要建築的那條路的情況。還有勞動工具,學校帶來了一部分,不夠就與村乾部商量。
“這位是……“他轉身介紹那個笑吟吟的婦女,“汪家村隊委,劉主任。”
劉主任馬上就客氣地說:“我專門負責接待你們,吃住勞動,有什麼問題就找我。”
車子剛開走,從簡易公路上已經走過來第一個到達的同學。他滿頭大汗,背著行李,一手還提著臉盆等物品,可走得很快。
他是體育委員蔡新華。
我非常吃驚,一個上海人,這麼急行軍十二裡,竟然是第一個到達,不比汽車慢多少!
他看見我已經在那兒了,也有點驚訝,但是,馬上就綻開了笑容,可又因熱得顧不上擦汗,那些笑紋裡正在不斷擠出來許多“水”,把眼睛“淹”成了“水簾洞”,睜不開了。
我趕快對他說:“你快擦擦汗哦。我是乘車來的,也剛到一會兒呢。你走得真是神速呀!”
我把剛才喝水的茶缸又倒了熱水遞給他。
他把手裡的臉盆網兜放下,接過茶缸,又把脖子上的毛巾拿下來,又擦汗又喝水的,總算喘了一口氣。
龍班長過來與他交談了幾句,就一起去男生住宿的地方了。
過了好一會兒,公路上冒出了一堆人,漸漸地,一堆一堆的人都到了。
女生們也來了,三三兩兩的,我就讓她們去找自己的鋪蓋,解開行李鋪床位。來幾個就鋪好幾個……大約在下午三點半,最後的兩個——戚禎與林苗步履艱難地終於走到了。她倆已經沒有了談笑的力氣,跌坐在鋪蓋卷上,不會動了。
我知道她們愛乾淨,就從她們腳旁的臉盆網兜裡拿出了她們自己的茶缸,給她們倒了熱水。我們的隊伍從早上八點集合,到現在下午三點半,那可是整整七個半小時呢。
戚禎微閉著的雙眼,斜斜地看我,輕輕說了一句:“謝謝,二萬五千步,終於走到了。”
我因為自己沒有與同學們一起“長征”,真不好意思問:怎麼走了那麼久?後來,也是戚禎自己告訴我的,她們中午在一家飯店吃飯,休息了好久。還有個小秘密,三角五分一碗的米粉炒肉,美味無窮。
文秀與維琪早到了一個多小時。她們已經躺在鋪好的“床”上,嘴裡正在嚼著從學校帶來的饅頭。
文秀說她們路上碰到了一個熟人,是她以前插隊的那個公社的一個老鄉。維琪陪她一起聊天,耽擱了一會兒,不然早就可以到了。就是趕到這兒吃中飯也是可以的。
維琪也說,這點路不算什麼,不過太陽照得人又熱又疲勞,腳發軟。
她們還說:一路上都是岔路,可是苦了喻班了,他頂著大太陽,在每個岔口上為同學們導向,等最後一個同學過去了,他又急行軍,趕到下一個岔口去。他的臉被曬得紅紅的,比手裡揮舞的小紅旗還要紅了。他本來不會說話,那就更累得說不出來話,一看見同學們就揮旗。他可是堅持到最後一個趕到的,起碼是曬了七個半小時呢。
原來他的紅旗是起這個作用的。可就是這種作用,紅旗才最有號召力呢。
我為自己偷著乘車過來有點羞愧,不敢做聲,就是聽著點頭。
維琪突然發現我的鋪蓋一直沒有打開,她說,“你睡哪兒呀?”
我點著人數,女生十九個人,全部鋪好了床。單單少了小芹,因她的母親生病,“開門辦學”的兩周她都請假,回南昌去了。
我看到最靠裡麵的牆角有個空位,我就提著行李走到那兒去。
那個角落黑黑的,有一片黴菌斑,可見大家都有意避開了。我鋪好被子,也想躺下睡一會兒,被那股黴味逼得隻好翻在外側,對著我旁邊的林苗笑一笑。
林苗卻恨恨地說:“早來的人挑好鋪位,把不好的留給了我們。”
我隻是又對她笑一笑,什麼話也不接,閉上了眼睛。其實,我也累壞了。
正在迷迷糊糊地睡著,維琪來拉我起床了。她說:“快起來,生活委員來叫我們去隔壁吃飯了。”
“哦……”我渾身沒力,懶懶地坐起來。
維琪知道我正在不舒服,所以得了個機會搭車來的。可是她搞不懂,我怎麼沒有先鋪好床位,弄得擠在這麼個角落裡。
她見我不想說,就偷偷告訴我:她與文秀在鋪位上放了手風琴與小提琴,讓我把這兩個沒有鼻子的東西放到角落去,我可以搬到她們兩個的中間。
我搖搖頭,因為沒有“做官經”的我,有一點是懂得的,要等彆人都選好了,最後才可以輪到有個“官帽”的人。
維琪見我這麼傻乎乎地堅持,也隻好搖頭,“誰像你這麼笨的。”
當然,我還聽到彆的同學中另有一句話,有點挖苦味兒:還以為自己真是個官呢。
晚飯吃好後,差不多有一半人數的乾部們,班委加組長,一起開了個會,確定明天上午,乾部們都去勘查,汪家村的隊長會來。而其餘的同學們可以在家休息。
我們都是成年人,而且都是從農村出來的,所以,一個上午的實地調研後,整個方案就出來了。
我們要修的路,就在出村口東麵一片坑坑窪窪的地方,雖然有一條人踩出來的小路,可基本是荒草與碎石,好像伸展得很遠,但不知道是通向哪裡。
兩個班長帶著繩子,和楊同學,蔡同學一起。根據隊長的要求,就圈出了一條路的範圍。接著我們一起去北邊丘陵地帶,那裡有個亂石崗,可以采石,旁邊還有可以采土的地方,稍微遠一些有一條錦河的支流,河道裡有的是沙。
他們的確像老農,搞清楚了這些後,馬上就分了乾活的組。喻班長鋪路組,蔡同學是運輸組,老楊采石組,拉二胡的鄭同學采土,吹嗩呐的安福采沙。男同學們全部被分派到各組,而我們所有女同學,就自願到各組去幫忙。
我本來想做個“鐵姑娘”,可自己身體也不爭氣,隻好就認了“女人”被照顧的慫了。
第二天,我們就全部投入了築路工程。
喻班整理了一下路麵,等著挑來的石頭。他還耐心地為要修的路鑲嵌拚搭出了路基的邊沿。他的旁邊,跟著林苗,給他遞石頭,幾次要她去填路麵,她就是不去,喻班也隻好讓她在那兒站著,看著,說著……
我參加了敲石頭,手震得生疼,好不容易才會敲下一塊。我看看周圍的同學們,也乒乒乓乓地使著吃奶的勁,雖然聲音很熱鬨,可是,采下的石頭沒有多少。楊同學與另一個男同學,一個拿鐵釺,一個拿大榔頭砸,進度也很慢,真急人。
運輸組的蔡同學,乾脆幫忙一起敲石頭,隻要裝滿了兩簸箕,挑起就走。
汪家村的隊長來看看我們,也直搖頭,但他一聲不吭,就走了。
龍班長是遊龍一條,到處走走,傳遞信息。他也對采石的進度不滿意,就來幫忙了。他為了鼓勁,一邊敲打石頭,一邊對我說,“你領著大家唱《伍橋築路歌》,給大家加加油!”
我們都在拚命敲,喘氣都不勻。還要唱歌?聲音憋在嗓子眼裡唱不出來,亂石崗上還是一片“叮叮當當”。於是,他把榔頭一摔,站起來,給大家鼓勁:“同學們,我們一起來唱《下定決心》吧,……”他帶頭唱起來,並且還走來走去地指揮。
果然,好幾個同學放下工具,唱起了歌來。大家的精神頭被吊了起來,所以,又興奮地唱第二遍,不過,第三遍還沒有唱出來,楊同學就心急火燎地大吼:“夠了,晚上歇工後去唱,現在要敲石頭。”
他還拿著鐵釺跑到龍班長麵前說:“你來扶著,我來砸。敢不敢?”
龍班長正在興頭上,“敢,就怕你砸歪了,砸不下一塊石頭。”
他們果然組成了一對,“嘿喲嘿喲”地暗中較勁。石頭是砸下來幾塊,但還沒有一餉功夫,龍班長就沒有耐心了,他趁著蔡同學來裝石頭,就停下手來,說是要到路麵去了。
蔡同學要他也挑一擔過去,他就單手拎了一小簸箕走了。
走過我麵前,卻來了這麼一句:“你的歌都沒人唱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