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乘著黃魚車到了縣醫院。值班人員一看這情況,二話不說就把夜班正在休息的醫生叫來了。
這是個男醫生,大概四十歲左右。他真的也是我命中的貴人。每次我命運多舛時,就會有一個好人來相救。
他一見我是非常緊急情況,瞌睡馬上就沒有了,在急症室裡,臨時做了一個手術台,讓我把手放在醫院的那種簡單的桌子上,四條腿加一個桌麵的那種。他又吩咐護士搬來一架台燈,補充亮度。然後在我手下鋪上紗布,紗布立即紅了……他馬上用止血帶紮在我的手臂上。
我與他麵對麵地坐著,他的手術開始了。
簡單地消毒後,他說:“我要打麻醉了,是局部麻醉。”
我點點頭,雖然身體虛弱,可腦子非常清晰。
誰知,一麻醉,我感覺自己在下墜,整個人變成了一個漏鬥,那點兒生命力在慢慢地從漏鬥裡流走,我開始委頓下去了,……
“醫生,我不行了……”我虛弱無力害怕地說,
那個醫生,馬上堅定而又果斷地命令值班護士:“兩針腎上腺素!”
我已經在迷糊了,人的神魂不可控製地在遊走……陪我來的那個女老師,趕快過來死命扶住我……可我的耳朵邊還是聽見了敲碎玻璃瓶的聲音……護士抓起我的右手,救命的液體流進了我的身體裡……
一會兒功夫,我好像又感覺到一種生命力的回歸,一點一點,腦子又清楚了,可以坐直身體了,呼吸均勻了……
就這麼,我似乎已經走到了奈何橋邊,卻又起死回生了……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想笑一笑,也很想說什麼……
醫生非常理解我,他開始對我說話了:“你最好不要看我在做什麼,你就聽我告訴你。”
“好的,我不看,雖然我不怕。”
“你的命真夠大的,”醫生一邊查看我的傷情,一邊說:“這個盜賊不是想來要你的命,隻是想要你的手表,對嗎?但是他的三刀隻要再偏幾分,割斷的就是動脈,你早就已經沒有命了。現在是靜脈割破,看看,也流了那麼多的血……”
我就笑了,“我是命不該絕呀!”
“你還可以笑呀!……真有你的!……不過,是應該笑,我看到你另一個命大了,控製你大拇指,食指與中指的神經沒有割斷,我找到了,如果他再多使一分力,這根筋就斷了……在這麼個深更半夜,我們沒有可能去找專門的設備,來幫你查找斷掉的筋在哪裡?你的這三個指頭就會永遠成了雞爪形,殘廢了。”
“太感謝命運了!”
“那不?你還得感謝碰巧遇到了我,一個外科醫生在值夜班……現在我要給你縫合了……為你縫這麼亂割的三刀,是多麼考驗人的本事呀!……要知道,這可不是外科醫生開刀的下刀技術,切口混亂……現在就得全憑我的手法藝術了!”醫生要護士把另一個手術包打開,然後,埋頭做起縫線的技術活了……
這個醫生出現在我的生死關頭,出色地救了我,可是,待我的手全部包紮完畢後,他已經累得隻會對著我擺擺手,就此彆過。
可是,他的形象卻一直頂天立地在我的靈魂裡,“兩針腎上腺素!”他的那句命令,也一直回響在我的心田裡,因為他,我才會活到今天,來寫寫這件事!
回到學校,我卻發現自己又成了“名人”了。天還沒有亮,“有個高安師範女老師被入室搶劫了”的新聞,已經傳遍了角角落落。好多好多的人,都跑來看我了,熟悉的,不熟悉的……但是,他們大多被警察攔在外麵。因為我的房間,自己也進不去,成了“犯罪現場”,警戒起來了。
醫務室的柯醫生來接我去她家,把我安頓在她的床上,讓我再睡一下,等會兒公安局的人要來找我。她告訴我:“老廖和幾個校長去地區開會了,三天後才能回來,這兩天你住在我這兒。他們要我好好照顧你。”
我很感動,廖校長夫婦真是太好的人了。
“我想馬上回上海。”
“回不去呢,”她又告知我:“要配合公安局調查,起碼得晚一天走。到時候,學校會派車送你的。”
我開始與三名辦案的刑警在一起了。
一行人先去了我的房間。我講述了昨晚發生的事情經過,他們記著、問著。那兩個盜賊入房的途徑,就是通過搖頭氣窗。有一個小個子的,從搖頭窗伸進頭、手臂和半個身子,夠到了門上的插銷,打開後,開鎖就容易了,那是做賊的基本功。
我真懊悔,應該可以想象得到的,之前還煞有介事(有模有樣)地查看了一圈,以為……“以為”就是最危險的信號!
房間裡到處是血,雪白的牆上有好幾道血色彩虹,床上地下,滿眼的血,有的還是一灘,不堪入目……
我拿起滿是血跡的毯子,給他們演示我去蓋住賊的那一瞬……突然,從毯子裡掉出了一個用毛巾製成的蒙麵罩……他們立即拿出袋子,小心翼翼地用鉗子夾著,放了進去,這是盜賊唯一留下的線索。這個線索說明盜賊入室是有預謀的。
完成了現場勘查,我們就一起坐在一間臨時開門,為此事騰出來的辦公室裡,警察開始辦案了。首先他們要我參與一起討論,盜賊預謀來偷什麼?因為我覺得他們第一次入室的樣子是朝著五鬥櫥上那個三用機的。隻是驚醒了我,他們才看到我手上的手表,於是突然改變了歹心,手表比三用機更好。
有個年紀輕一點的警官,可能因為看我很會提供線索似的,他就問我,“你看清楚了他的模樣嗎?”
“沒有,他把我眼睛打得睜不開了。”
“你有沒有覺得他是你認識的人?”
“什麼意思?”
“有一個體育老師,第一個到現場,會不會……”
“你說什麼?”我一下子從心裡湧起一陣劇烈的旋風……
“我聽群眾反映,他住在後麵,怎麼就是他聽到你的呼救,而住在你邊上的人都說沒有聽到。有沒有可能……”
我突然怒火攻心,對著這個警察發火了,“你不要瞎聽就瞎說,那個盜賊割我三刀,我會不知道他是不是熟人?!”
這會兒,我越說越忍無可忍,用沙啞的聲音吼叫,同時眼淚直流:“他是唯一來救我的,他第一個到達現場,或許就是他可能救我的命!你們也這麼懷疑他,那麼以後,誰還會來救人!”
他馬上不做聲了。另一個警官一直沒有開口過,這時插了一句:“不要生氣,作為群眾反映的情況,隻是問一下而已。”
我也一下子沉默了。警察叔叔說得對,他們沒有錯,而是那個反映情況的,不知道是誰,才是非常可怕的!
可是我一激動,聲音沒有了,說不出話來,人軟倒在桌子上,於是,他們就讓我先去休息了。
我回不了自己的房間,還是去了柯醫生家,坐在她家的簡單的沙發上歇一會兒。此時,零零落落,不斷有朋友和沒有回家過暑假的老師來看望我。
他們說我命大,這種情況下能把命撿回來了;有人說我勇敢,與那個盜賊搏鬥了,叫喊了,嚇走了他;也有人說是那塊表救了我,不然,盜賊要拿走三用機,你去搶奪的話,或許就犧牲了。有朋友說笑話:你怎麼可以叫“救命”?應該叫“救火”,那樣才會把人都叫出來!我苦笑笑,是呀,救命,是你個人的事,救火,那才是與他人有共同利益關係的。
楊主任跑來了,他臉上並不好看,問我三用機在哪兒,我說放在餘老師那兒了。他說有個誰要用,就準備去取,回頭一句話,把我又給重重地氣了一下:“如果三用機被偷走了,你就得賠!”沒有給他送“大前門”,居然他會如此恨我?!他的愛憎分明也實在太“分明”了吧?!
柯醫生中午給我燒了豬肝湯和大排骨讓我吃了,還吩咐我趕快睡一會兒。世上的各種人,關鍵時候不用去分辨好呀歹呀,我心裡很快都體會出來,並分門彆類地裝在記憶裡了。
下午,警察又來了,要我去警局,說是抓到了一高一矮兩個作案的嫌疑犯。他們知道我走不動,就開來一輛摩托車,旁邊附加一隻小船的那種。我第一次坐在小船裡,警燈忽閃,警笛長鳴,不由得也覺得生出了三分的豪氣。
到了警局,他們告訴我,在接到我這個案件之後,又接到了錦河上一個船家的報案,有人摸上船來偷東西。可船家不是好惹的,一下子就扭住了他們,送來了公安局。
是不是同一夥的?是不是就是對我下手的盜賊,又去接著作案?警察們要我仔細認認。
我躲在玻璃窗後偷眼望了一下,一高一矮,……,不行,我馬上渾身顫抖起來,本來就啞了的聲音更是抖得吐不出一個像樣的音來,“是,是,”我一邊點頭,一邊逃走,像看到恐怖的鬼一樣,又幾乎回到了那個驚心動魄的晚上……人要癱軟下去了,彆說我怎麼這麼膽小,一隻驚弓之鳥,安全感一點也沒有了,而且傷勢嚴重,已經讓我渾身無力,我忘了周圍都是警察,隻想歇斯底裡地叫“來人呀!”
警察見我這樣,就扶我到另一間會議室去休息,還給我倒了杯水。我好不容易回過神來。他們又要我再去確認一下,我卻死命咬住,就是他們,不願再去看一眼了。警察們很想可以立即破案,其實我是更想快快把壞人抓住,可是,現在的我,實在身體與心神都極度虛弱了。我倒在桌子上,看上去也根本成不了一個勇敢的警察助手了。
晚上,我躺在柯醫生旁邊,不過我根本不能入睡,隻要剛眯起眼睛,就好像有一高一矮兩個人影進來了……我馬上驚恐萬狀地睜大眼睛……
在這種情況下,警察叔叔們隻好說讓我回去吧。後來聽說,由於我的瞎指認,把警察們忙乎了三天,才發現此“一高一矮”非那“一高一矮”,他們連高安師範的大門朝哪裡都不知道。這是兩個小偷,有作案動機,卻犯罪未遂,三天後放了。
這種案件,放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,不要說探頭到處都是,就是憑那個蒙麵罩,DNA一查一個準,還用得著來要我協助破案?而我也卻太不是一個英雄了。
蔡的二哥也來送我們,我與李子一起上了火車。我一直不敢與周圍旅客聊天,沉默地熬了一個晚上,終於,在一大早,看到了爸媽和蔡。
激動呀!可是我來不及哭,忙著搬行李,抱下李子。媽媽對著我隻有一句話:“活著回來就好。”蔡說:“明天下了班,我就來看你。”
回到家裡,父母與兩個弟弟都圍著我坐,一邊看我喝著雞湯,吃著清蒸魚,一邊迫不及待地要聽我說說怎麼回事。
我也顧不上去睡一會兒,“奇遇記”的故事已經在心裡呆不住了,就嘶啞著嗓子,把怎麼遭遇“蒙麵大盜”,如何“搏鬥”的情節拿出來,先講了一遍給他們聽。我發現父母是提心吊膽地聽著,可弟弟們卻像聽評書,津津有味。
自此,一連三周,我都是白天做一個“英雄”,給每天來看我的鄰居、朋友和親戚們“演講”;晚上卻得了“恐懼症”,縮在媽媽的邊上睡,還一再會驚醒,幻影幻覺厲害,那個“一高一矮”依舊在錯亂我的神經,我隻好成了一個膽小鬼,做了“狗熊”而已。
蔡每天下班都會來。他現在實惠了,買了一輛自行車,騎來騎去。早上八點上班,下午四點半就下班,這段時間他顧不上做積極分子,拎著大包小包的吃食,先來安慰我了。
媽媽讓我們“躲”在裡麵一間臥室去,就不用出去“壓”馬路了。
“你媽媽‘懂勁’格。”他說。
“啥格叫‘懂經?’”我不解地問。
“就是……”他突然發現我語言已經落後了,在上海幾個月,他開始融入了“海派”;就是走進了正在開放的環境裡了。
不過,他隻是一笑而過。因為有一件頭等大事是急著要給我看的,他得了“新長征突擊手”的獎狀,那是儀表局發的。他說本來可以送到市裡去,但是,儀表局覺得他剛進廠,還是應該讓給老工人。
我已經很高興了,這是我們在為今後有機會可以調在一起努力鋪路的第一塊“石頭”,儘管這條路崎嶇曲折,溝壑交錯。
“我差點兒手就殘廢了……”我有點後怕地告訴他,
他倒是毫不猶豫地回答:“怕什麼,我不是突擊手嗎?就是因為手快,讓我來照顧你!”他又接著說:“還有,我已經說服了家裡,同意了我們的婚事。”
我高興地又說又笑,“碰到這件倒黴透頂的事,卻帶來了一個好處,我媽媽寫信去為我請假,學校準許我下學期在上海休養呢。”
“太好了,”蔡說,“我們可以一起好好準備一下了。”
我告訴他,我對這件事最不開心的是:當時就住在旁邊的人沒有來救我,還要汙蔑來救我的人。
他聽了,沒有順著我,而是不緊不慢地給了我許多為他人做解釋的話,就是這些解釋,讓我真的感覺到心寬了,有了一種徹底的釋懷。
他分析說:羅校長不是說他喝醉了,所以沒有聽見嗎?那天沒有及時出來,應該是他的妻子有點兒私心,一個農村婦女,沒有高境界很正常的。羅校長後來還為你安排了車子了,這就夠了,你心裡的那塊壘石要早早放下。
“還有那個電工,”他說:“我認識他。你知道他是怎麼調到高師的嗎?”
“不知道。但是,他裝傻,他就住在旁邊,應該他是第一個聽到的。”
“不要隨便怪人哦,自己已經沒有事了,就原諒那些人吧,他們也是無辜的。隻有自己的心裡沒有了疙瘩,才會活得開心呢。”蔡給我說起了那個電工的故事。
他原來是八井煤礦的工人。兩年前的一天,他們是八個工人一組,在一個工作麵上乾活。他正好想去解手,剛離開的一瞬間,突然瓦斯爆炸,他們工作麵上另外七個工友全部被活埋了,他雖然被炸昏,但沒有埋進去,更幸運的是另一個工作麵的人,發現了他,並把他背出去了。他逃是逃過了那個劫難,可也差點兒變瘋了,托了親戚朋友幫助,好不容易調到高師的。他心裡的恐懼感還沒有消除呢。如果設身處地想一下,現在你也有恐懼症,彆人在叫救命,你會怎麼樣?
我強詞奪理地說了一句:“我會敲木撞牆,一起呼叫‘救命’。”但是,心裡的褶皺已經被他撫平了,而且,我也算是明白,我為啥會喜歡他這個“白丁”了:對彆人的理解,對自己的承諾,他都很有讓我欣賞的一麵呢。
中山醫院的外科治療室,我去了好幾次,消毒換藥,查看傷勢。我這才知道,我這種刀傷,醫院是要報警的,會登記在冊。
上海的外科醫生看了我傷口的縫合,無不稱讚,一個小縣城的醫生,居然有如此高超的技術!我也不由得常會想起那個救我命的醫生,還有他說的話,“你命大,碰到了我!”
醫生要我“間隔拆線”,我不懂,醫生還給我耐心解釋:你這種傷口,一次性拆了線怕會裂開,要分兩次拆……
世上好人真多,不經過一難,哪裡知道到處都有愛心呀?認識的,不認識的“愛心”們,也在慢慢治療我遺留的恐懼症。
爸爸等我線拆了,才告訴我家裡的一個打算。兩個弟弟都要結婚了。
大弟弟已經頂替父親進了上醫,分在放射醫學研究所。他考進了上醫的夜大學,學習的專業是醫療器械。他們已經有了成家的基礎。
小弟弟還在南站,開鏟車,日夜倒班,很辛苦。女朋友也在南站工作。他與大弟弟一樣考了上醫的夜校,專業是“遺傳學”。
可是,現在我家的房子是舊式的,很難當成新房。於是由父親向上醫申請換房。那時候是沒有房屋買賣的,房子也很少,但是老少無欺,都是由組織上來評定。
我父親說了一個故事,讓我刻骨銘心。那是發生在1969年我去插隊後的事。在那個動亂不堪的年代,父親奇怪地當了上醫“牛鬼蛇神”的大隊長。他每天要“管理”好多好多被dadao的老領導。他小心地處處地照顧著他們。有一次,來了一個不太熟悉的紅衛兵,氣勢洶洶,肆意要找一個姓劉的老處長的岔子。那天,也正巧,劉處長發燒,父親就安排他整理一下宣傳小冊子,可以坐著乾活,還不時能偷著睡一會兒。卻被那個紅衛兵看到了。他一把揪起那個處長就要鬥他,還吼叫著要他去掃廁所。父親衝過去解釋,說是他安排的,並答應那個紅衛兵,自己去掃廁所。那個蠻不講理的“兵”,見爸爸擋住了他的事,就論起大巴掌狠狠地抽打了我父親一記耳光,我父親滿嘴鮮血,頭暈耳鳴,兩眼一黑,差點跌倒在地……(彆看隻是一記耳光,打得不巧,父親從此犯下了頭暈的後遺症。)
但是,也是這一記耳光,為老處長更不可設想的後果,擔待了過去。現在,這位老處長恢複了原職,正好是他在負責分房。於是,申請得到了他的支持。可剩下的隻有兩套,要麼五樓,要麼一樓。我們就選擇了五樓。
新房的麵積並沒有增大,三間房,沒有廳,廚房衛生間也不大。隻好湊合。一間十六平帶陽台的,爸媽加我擠一擠,一間朝南的十四平,給大弟弟做婚房,小弟弟隻好住在後麵的九個平米的北屋。後來就把他的新房建在這個小屋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