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忽然長歎一聲,無可奈何地將頭仰靠在沙發背上,望向天花板,悲愴地說:“宏軍老弟,我欠下了債啊!”
看他如此動容,我也不免心有戚戚,物傷其類:“老哥,男人嘛,誰還能不欠點感情債?把話攤開說就好。其實劉芸那個人挺通情達理的,她不過是對你的不辭而彆,沒個交代,一直耿耿於懷罷了。”
胡海濤緩緩坐直身子,神色複雜地看向我:“我這一生,把感激給了你嫂子,把真情給了劉芸。我們開始那天就清楚彼此的情況,誰也沒奢望天長地久,圖的不過是那份歡愉。感情上,我是掏心掏肺地付出,倒不覺得虧欠太多。我說的欠債,是真金白銀的金錢債啊。”
這話一出,著實讓我大感意外:“你……向她借錢了?”
他深吸一口氣,緩緩點了點頭:“是。我從她那拿了一百萬。”
我倒吸一口涼氣。一百萬,即便放在今天也非小數,何況是在2011年。
他看出我的震驚,接著說:“我那兒子不爭氣,隻考了個三本。能不能學到本事倒在其次,可為了麵子,我和你嫂子硬是把他送到了美國留學。名聲是好聽了,可那真是在燒錢啊!我在官場這些年,談不上兩袖清風,但說實話,也就落下一肚子酒精。一來謹慎,二來膽小,有機會也不敢往兜裡揣。頭一年,我和你嫂子省吃儉用,還能勉強支撐。可去年開始,就捉襟見肘,實在撐不下去了。萬般無奈,我才向劉芸開了口。”
了解原委後,我對眼前這位官員生出了同情——他雖不清廉,卻也未至貪得無厭、瘋狂斂財的地步。
我問:“劉芸知道這錢是乾什麼用的嗎?”
他點頭:“我都如實說了。”
我又問:“你給她打欠條了?”
他搖頭:“沒有。起初她說不用還,我不同意。可我打的欠條,被她當麵撕掉了。”
劉芸,算得上是個豁達而有情有義的女人。
我又問:“這事兒嫂子知道嗎?”
他咬咬牙,神情痛苦:“起初瞞著她,隻說是找關係不錯的老板借的。可不知哪個多嘴的,把我和劉芸的事捅給了她。她死活要離婚,我萬般無奈,就編了個謊,說跟劉芸……發生關係,是為了跟她借錢。她將信將疑,倒是不鬨離婚了,可一見我就罵,說我‘就是個吃軟飯的’!”
他說話的腔調和那副苦大仇深的表情,實在讓我忍俊不禁,“噗嗤”一聲笑了出來。
我這笑顯然讓他更尷尬了:“老弟,你……你笑話我?”
我趕緊繃住臉,故作嚴肅:“嫂子……說得也沒錯。”話音剛落,我自己都愣住了——這話怎麼跟沒過腦子似的?聽著活像一句黑色幽默。
這回是真憋不住了!我笑得前仰後合,腮幫子都酸了。
他看我這樣,也繃不住了,跟著大笑起來,甚至比我更誇張——直笑得涕泗滂沱。
在這間不算氣派甚至有點逼仄的辦公室裡,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即將步入中年的男人,在感情與生活都支離破碎的現實麵前,放肆大笑。笑聲裡,卻浸滿了悲涼。
不知過了多久,當笑聲漸染疲憊與傷感,房間裡終於沉寂下來。
他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淚痕,目光蕭索。
我問:“胡市長知道這事嗎?”
他說:“不知道。你嫂子不讓說。她說,這事要是告訴海洋,他肯定想方設法幫我還錢。可他一個廳級乾部,一百萬得掙到猴年馬月?這不是逼著海洋犯錯誤嗎?而且,”他頓了頓,“你嫂子覺得,這麼做怎麼看都像在逼海洋償還當年的養育之恩。”
我強壓下心底翻湧的酸楚:“老哥,你也算不枉此生,遇上了兩個好女人。‘糟糠之妻不下堂,朱門新寵亦難疏。’這魚與熊掌的難題,換作我,也難免彷徨難斷。”
他深有同感:“是啊。可到頭來,還得麵對現實。海洋要是知道,打死也不會讓我拋妻棄子,當個當代陳世美。”
我略一沉吟,終於還是衝口而出:“老哥,你的處境我理解,也同情。以我對你和劉芸的了解,好聚好散本非難事。問題出在這一百萬上,讓你們心裡生了芥蒂。她不在乎錢,但她在意你沒個交代;你是錢還不上,不知如何交代。說到底,是心結難解。我看不如這樣:我想辦法幫你把錢還給劉芸。你們倆就此好聚好散,留份念想,從此兩清,各自安好。你也能安心回歸家庭,過舒坦日子。你看如何?”
他頭搖得像撥浪鼓:“不成!這事兒跟你沒關係,怎麼能麻煩你?再說,你上哪兒弄那麼多錢?老弟,聽我一句勸,莫伸手,伸手必被捉!”
我堅持道:“怎麼沒關係?你和劉芸都是我的朋友!至於錢嘛,辦法總比困難多。放心,我不會犯那錯誤。”
我!算不上什麼好人,懶得雪中送炭。我!當然也算不得什麼壞人,不會趁人之危。
說到底,我這不過是在鋪設一條人情伏線。以我對胡海濤的了解,這事兒他早晚要告訴他弟弟胡海洋。往後,萬一我和嶽明遠撕破臉皮,徹底鬨翻,隻要胡海洋還顧念舊情,能保持中立,就值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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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於風險?我看當然沒有。就算胡海洋想借這一百萬的事,摸我錢財來源的底細——他也得投鼠忌器。這背後牽涉的,可是他哥哥胡海濤的醜事。
我和他聊到快中午,談話偶爾被前來談工作的人打斷。我表達了告辭的意思,他卻堅持要安排我去市裡一家海鮮酒樓吃午飯。麵對推辭,他固執己見,最後我隻能妥協。
我先離開了文化局,給陸玉婷打電話說了午餐的安排,問她來不來。
她回道:“中午你和胡局長聚吧,我留在酆姿這兒,我們姐妹倆隨便出去吃點。”
既然如此,我隻好說:“行吧,下午見。彆忘了給小項安排吃飯的地方。”
她說:“放心,他把我送到就讓他回縣裡了。反正咱們今天也不回去。”
嘿,這女人!倒真是挺有主見。
離約定時間還早,我當然不會傻站在盛夏的烈日下硬熬,便打車到了酒樓。在對麵的咖啡店找了個臨窗的座位坐下。
點了一杯冰美式,我貪婪地享受著店裡的冷氣,目光百無聊賴地投向窗外。街道上行人寥寥,隻有那些為生計所迫、頂著酷暑的人步履匆匆,偶爾經過。
就在我招呼服務生結賬時,不經意間瞥見一輛小號牌公務車停在了酒樓門口。
從車裡下來的人,竟是個熟麵孔。
我定睛一看——果然是老縣委書記,如今的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,劉克己。
天下竟有這麼巧的事?他也恰好來這家酒樓用餐?
我立刻推翻了“巧合”的念頭。看來,胡海濤這是把劉克己也約來了。
倘若我的判斷無誤,那便說明胡海濤調回市裡後,一直與退居二線的老領導保持著聯係。單憑這點,就足見他是個念舊的人,也從側麵印證了他對我的重視。
他是個有情有義的君子,我自然也不是薄情寡義之輩。
我拐進一家裝潢考究的煙酒店,讓老板拿兩瓶53度飛天茅台。
沒曾想這老板是個推銷好手,笑容可掬地奉承道:“先生,看您裝束考究,氣質不凡,不是高官就是老總,這是要去對麵海鮮酒樓用餐吧?”
這幾年我染上了一個習慣,總愛跟市井裡能說會道的人搭訕幾句,仿佛這樣就能證明自己多麼接地氣,多麼貼近煙火,體察民情。
於是便順著他的話頭閒扯起來。被對方幾句恭維捧得有些飄飄然,便隨口問道:“你這兒還有比這更好的茅台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