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後的青石板在微弱的晨光下泛著溫潤的油光,觸手帶著一絲涼意,莫遠山蹲在祠堂門檻上,粗糙的木質門檻摩挲著他的膝蓋,他專注地數著南瓜子,每一顆瓜子在指尖滾動,發出輕微的沙沙聲。
賀教師那包零嘴被他嗑得劈啪作響,清脆的嗑瓜子聲在靜謐的祠堂裡回蕩,舌尖泛起濃鬱的焦香,混著鬆煙墨那獨特的氣味,竟奇妙地把祠堂梁柱間彌漫的黴味衝淡了幾分,那黴味帶著腐朽的氣息,隱隱鑽進鼻腔。
他盯著牆根那串橡膠底紋出神,腦海中飛速思索著——整個晉西北能用得起膠底鞋的,除了日本人的便衣隊還能有誰?
這時,那底紋上黃泥的顏色和質感仿佛都在向他暗示著什麼。
"莫同誌!"紮藍頭巾的婦人小跑著跨過天井,發梢還沾著夜露,在晨光中閃爍著晶瑩的光,夜露的冰涼感仿佛也傳遞到了空氣中。
她急促的腳步聲踏在青石板上,發出“噠噠”的聲響。
“昨兒貨郎說東溝村鬨鬼,新刷的標語半夜自己淌黑水!”她袖口抖出張皺巴巴的傳單,櫻花圖案裹著"大東亞共榮"的字樣,在晨霧裡泛著刺眼的桃紅色,那顏色如同一團邪火,灼燒著莫遠山的眼睛。
莫遠山捏著傳單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,傳單粗糙的紙張質感在指尖清晰可感。
這些天各村的怪事像雨後毒蘑菇似地往外冒:戲台幕布被割成太陽旗形狀,仿佛能看到那幕布被利刃割破時的撕裂場景;私塾課本裡夾著日文歌謠,那紙張上油墨的氣味仿佛都帶著侵略的惡意;最可恨是前日婦救會納的千層底,鞋墊夾層裡竟縫著"天皇萬歲"的綢布條,那綢布的光滑觸感與它所承載的內容形成了強烈的反差。
"叮鈴——"貨郎車的銅鈴聲突然在村口炸響,那清脆的鈴聲如同警報一般,在空氣中激蕩。
莫遠山從祠堂門檻上一躍而起,抓起鬥笠衝出去,奔跑時,風在耳邊呼呼作響。
他路過村民身邊,看到村民們臉上驚恐又憤怒的表情,田野裡的莊稼在微風中輕輕搖曳,仿佛也在為即將到來的危險而不安。
當他衝到村口時,正撞見十幾個戴草帽的漢子在卸貨。
竹簍裡滾出的不是針頭線腦,而是成捆印著富士山的彩色畫報,雪片似的灑了半條街,五彩斑斕的畫麵在眼前飛舞,發出輕微的紙張摩擦聲。"太君說這叫文明開化。"貨郎摘下鬥笠露出張馬臉,日語腔調像鈍刀割肉,那怪異的發音讓人聽了渾身不舒服。
莫遠山認得這雙吊梢眼——太原城淪陷時在城門樓子上貼布告的漢奸翻譯官。
此刻那人的長衫下擺分明露出半截軍褲,膠鞋底還粘著祠堂牆根的黃泥,那黃泥的顏色和質地與祠堂牆根的一模一樣,仿佛在訴說著他的行蹤。
哐當!
貨郎車突然被掀翻,巨大的聲響在村口回蕩。
牟勇不知從哪個巷子鑽出來,軍裝扣子歪到鎖骨,手裡拎著的醋葫蘆還在晃蕩,醋葫蘆裡的醋液晃動,發出輕微的“咕嚕”聲。
“賣假貨的孫子,嘗嘗山西老陳醋的酸爽!”他抬腳碾碎張畫報,富士山頂立刻糊上團黑乎乎的鞋印,那鞋印仿佛是對侵略者的有力回擊。
馬臉漢奸後退時撞進個穿西裝的懷抱。
小林文化官身著剪裁精致的西裝,袖口金線繡的菊紋在陽光下閃爍著奢華的光芒,他微微眯著眼睛,眼神中透露出一絲狡黠和傲慢,皮鞋尖輕輕撥弄滿地畫報,發出紙張的沙沙聲。
“莫先生,貴國的楊柳青年畫該換換花樣了。”他中文說得比北平戲班子還字正腔圓,食指劃過《打豺狼》歌謠的木活字版,沾著印泥的指尖在"良"字旁戳出血點,那血點的顏色鮮豔奪目,仿佛在訴說著正義與邪惡的較量。
“您看,狼字加個反犬旁...不就是狼心狗肺的狼麼?”
莫遠山喉頭湧起鐵鏽味,那是憤怒和仇恨的味道。
小林冰涼的戒指擦過他手背,那枚刻著十六瓣菊的銀戒竟裹著張字條——是他寫給婦救會的《抗日三字經》草稿,邊角還染著李裁縫鋪特有的靛藍染料,那靛藍的顏色深沉而神秘。
"聽說莫先生是金陵美專的高材生?"小林突然唱起評彈,蘇州腔混著日本小調,荒腔走板地鑽進祠堂飛簷下的銅鈴,那怪異的曲調讓人頭皮發麻。
“何必跟著泥腿子畫符捉鬼?”他指尖夾著張朱砂畫的鎮宅符,符紙背麵赫然是藥品清單的複寫痕跡。
貨郎車軲轆突然發出刺耳摩擦聲,那聲音尖銳得仿佛要刺穿耳膜。
莫遠山瞥見車軸夾層裡閃過金屬冷光——那分明是發報機天線的輪廓!
他的心跳陡然加快,攥著南瓜子的手心裡沁出冷汗,冷汗的涼意順著掌心蔓延。
他的腦海中迅速思索著:貨郎車本應裝著普通貨物,卻發出如此怪異的聲音,車軸裡還有金屬冷光,這絕不是巧合,一定是日軍的陰謀,他們想用這種看似平常的貨郎車來傳遞情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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耳邊炸開小林壓低的笑聲:"您猜,是婦救會的繡花針快,還是特高課的監聽車快?"
暮色漫過村口老槐樹時,莫遠山蹲在染坊的靛青池邊搓手,池邊的青石散發著潮濕的氣息,那涼意透過手掌傳來。
藍汪汪的水麵飄著被撕碎的富士山畫報,倒像落了場詭異的櫻花雨,水麵波光粼粼,畫報在水中輕輕漂浮,發出細微的水流聲。
染缸後突然伸出隻枯瘦的手,往他腳邊拋了塊糍粑,糍粑落在地上,發出輕微的“噗”聲。"後生,靛青子摻了明礬才能固色。"瞎眼婆婆摸索著給他係上藍布圍裙,指甲縫裡還嵌著當年給紅軍染旗的朱砂,那朱砂的顏色鮮豔如初,仿佛在訴說著那段英勇的曆史。
“就像打鬼子,得往痛處撒把鹽。”她翻出捆靛藍土布,布裡裹著二十七個銅鈴鐺——每個鈴舌都刻著"打豺狼"的木活字,銅鈴鐺相互碰撞,發出清脆的聲響。
當夜三更,染坊突然騰起衝天火光,熊熊的火焰發出“劈裡啪啦”的燃燒聲,熱浪撲麵而來,烤得人臉生疼。
莫遠山抱著燒焦的活字版衝出來時,正撞見小林站在河灘上。
這個日本人第一次沒穿西裝,和服下擺被火星燎出窟窿,手裡攥著半截銅鈴鐺,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絲慌亂和憤怒。
"莫先生好手段。"小林把鈴鐺拋進河水,月光照亮他脖頸後的青紫掐痕——那分明是婦人指甲的形狀,“不過您猜,天亮前會有多少家貨郎車經過石橋?”他身後隱約傳來汽車引擎聲,那聲音低沉而有力,車燈掃過河麵時晃出幾道橡膠輪胎的紋路。
莫遠山突然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