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元宵佳節已經過去,由於當今皇上以孝治天下,此時宮中有一位太妃身體欠安,所以各嬪妃都為此減少膳食、卸去妝容,不但不能回娘家省親,就連宴飲作樂也都取消了。因此,榮國府今年元宵也沒有舉辦燈謎集會。
年節的事務剛剛忙完,鳳姐就小產了,在家休養了一個月,無法料理事務,每天都有兩三個太醫來為她診治用藥。鳳姐自恃身體強壯,雖然不出門,但心裡仍在籌劃算計各種事情,一想起什麼,就吩咐平兒去回稟王夫人,任憑彆人怎麼勸諫,她都不聽。王夫人頓時覺得像失去了左膀右臂,一個人哪有那麼多精力呢?但凡遇到大事,就自己拿主意;而家中瑣碎之事,一概暫時讓李紈協助處理。李紈這個人崇尚品德,不重才能,對下人未免有些縱容。於是王夫人又讓探春和李紈一起裁斷事務,還說等過了一個月,鳳姐調養好了,就把事務再交還給她。
誰知道鳳姐天生氣血不足,再加上年少時不懂得保養,平日裡又爭強好勝、費儘心機,身體虧損得更厲害了。所以這次雖然隻是小產,卻著實虛弱了下來,一個月之後,又添了下身出血的病症。她雖然不肯說出來,但眾人看她臉色發黃、麵容消瘦,就知道她調養得不好。王夫人隻讓她好好服藥調養,不讓她操心事務。鳳姐自己也擔心落下大病,被人笑話,便想著偷偷調養,恨不得立刻恢複如初。可誰能想到,一直服藥調養到八九月間,她才漸漸好起來,下身出血的症狀也逐漸止住了。這都是後話了。
如今且說當下王夫人見鳳姐如此,探春和李紈一時又難以卸任,園子裡人多,又擔心照管不到位,於是特意請了寶釵來,托付她處處小心留意,說:“那些老婆子們不中用,一有空就喝酒打牌,白天睡覺,夜裡打牌,這些我都知道。鳳丫頭在外麵的時候,他們還有些懼怕,如今隻怕又要趁機偷懶了。好孩子,你是個穩妥可靠的人,你兄弟妹妹們年紀又小,我又沒什麼空閒,你就辛苦兩天,幫忙照看照看。凡是有想不到的事,你來告訴我,彆等老太太問起來,我沒話回答。要是那些人不聽話,你儘管說。他們要是不聽,你再來回稟我。可千萬彆弄出大事來才好。”寶釵聽了,隻得答應下來。
當時正值初春,黛玉的咳嗽病又犯了。湘雲也因為感染時氣,臥病在蘅蕪苑,每天都要用藥醫治。探春和李紈住得相隔不遠,這二人近日一同處理事務,和往年不同,來往回話的人也不太方便,所以二人商量決定:每天早晨都到園門口南邊的三間小花廳去會合辦事,吃過早飯,過了中午才回房。這三間廳原本是預備省親時眾執事太監休息的地方,省親之後就沒什麼用處了,每天隻有婆子們在那裡守夜。如今天氣已經暖和起來,也不用特彆裝飾,隻是稍微布置了一下,就可供她二人起坐。這廳上有一塊匾額,題著“輔仁諭德”四個字,家裡人都俗稱它為“議事廳”。如今她二人每天卯正時分到這裡,午正時分才散去。凡是一應執事媳婦等人來來回回回話的,絡繹不絕。
眾人一開始聽說李紈獨自處理事務,心裡都暗自高興,覺得李紈向來為人厚道,施恩多而懲罰少,自然比鳳姐好應付。後來又添了個探春,大家也都想著不過是個未出閣的年輕小姐,而且平日裡性情也最為平和恬淡,因此都沒把她倆當回事,比鳳姐管事的時候更加懈怠了。可僅僅過了三四天,幾件事處理下來,眾人漸漸發覺探春的精細之處絲毫不遜色於鳳姐,隻不過她言語溫和,性情柔順罷了。
恰巧這幾天,有十幾處王公侯伯世襲官員之家,都是與榮寧二府非親即友或者世交的關係,有的升遷,有的降職,還有婚喪嫁娶等紅白喜事,王夫人忙著去祝賀、吊唁、迎接、送行,應酬得不可開交,前麵更是沒人主事。於是探春和李紈一整天都在廳上辦公。寶釵則每天在上房監察,直到王夫人回來才散去。每到夜間,寶釵做完針線活,臨睡前,就坐著小轎,帶領園中的守夜人等各處巡查一遍。他們三人這樣管理事務,反倒比鳳姐當權的時候更加謹慎了。因此,裡裡外外的下人都在背地裡抱怨說:“好不容易才倒了一個‘巡海夜叉’,這下可好,又添了三個‘鎮山太歲’,連夜裡偷著喝酒玩樂的時間都沒了。”
這一天,王夫人正要去錦鄉侯府赴宴,李紈和探春早早梳洗完畢,伺候王夫人出門後,回到廳上坐下。剛喝了口茶,隻見吳新登的媳婦進來回稟說:“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昨天死了。昨天已經回稟過太太,太太說知道了,讓來回姑娘和奶奶。”說完,便垂手站在一旁,不再說話。當時來回話的人很多,大家都在暗中觀察探春和李紈辦事的能力:如果處理得妥當,大家心裡就會生出畏懼之意;要是稍有差池不當之處,不但不會敬畏服從,出了二門還要編出許多笑話來取笑。吳新登的媳婦心裡早有打算,要是在鳳姐麵前,她早就殷勤地說出許多主意,還會查出許多舊例來,任憑鳳姐選擇施行。如今她看不上李紈老實,探春又是個年輕姑娘,所以隻說了這麼一句話,試探她二人有什麼主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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探春便問李紈。李紈想了想,說道:“前兒襲人的媽死了,聽說賞了四十兩銀子。這次也賞他四十兩吧。”吳新登家的聽了,連忙答應“是”,接過對牌就要走。探春說:“你先回來。”吳新登家的隻好又回來。探春說:“你先彆去支銀子。我先問你:那幾年老太太屋裡的幾位老姨奶奶,有家裡的,也有外頭的,這兩種情況有區彆。家裡的要是死了人,賞多少銀子,外頭的死了人,又賞多少,你先說兩個例子給我們聽聽。”
這一問,吳新登的媳婦一下子全忘了,連忙賠著笑回答說:“這也不是什麼大事,賞多少誰還敢爭論不成?”探春笑著說:“這話可真荒唐。依我看,賞一百兩倒好。要是不按照慣例,彆說你們笑話,明天也不好向你二奶奶交代。”吳新登的媳婦笑著說:“既然這樣,我去查舊賬,這會兒實在記不得了。”探春笑著說:“你都是辦老了事的人了,還記不得,反倒來為難我們。你平時回稟你二奶奶的時候,也現查舊賬嗎?要是有這個道理,鳳姐姐還算不上厲害,簡直就是寬厚了!還不快去找來給我看。再晚一天,不說你們粗心,倒好像是我們沒主意了。”吳新登的媳婦滿臉通紅,連忙轉身出去。眾媳婦們都嚇得伸舌頭。這邊又有人來回稟彆的事情。
不一會兒,吳家的取來了舊賬。探春一看,兩個家裡的姨奶奶死了人,都賞了二十兩銀子,兩個外頭的姨奶奶死了人,都賞了四十兩銀子。另外還有兩個外頭的,一個賞了一百兩,一個賞了六十兩。這兩筆賬下麵都注明了原因:一個是因為要到隔省遷父母的靈柩,額外賞了六十兩;一個是因為現買葬地,額外賞了二十兩。探春便把賬遞給李紈看了。探春說:“給他二十兩銀子。把這賬留下,我們仔細看看。”吳新登的媳婦便走了。
忽然,趙姨娘進來了,李紈和探春連忙讓座。趙姨娘一開口就說:“這屋裡的人都騎到我頭上來了也就罷了。姑娘你也該想想,得替我出出氣才是。”一邊說,一邊眼淚鼻涕地哭起來。探春連忙說:“姨娘這話是說誰呢,我實在不明白。誰騎到姨娘頭上了?說出來我替姨娘出氣。”趙姨娘說:“姑娘你現在就騎在我頭上,我還能告訴誰!”探春聽了,連忙站起來說:“我可不敢。”李紈也站起來勸解。
趙姨娘說:“你們坐下,聽我說。我在這屋裡辛辛苦苦熬了這麼大年紀,又有你和你兄弟,可這會兒連襲人都比不上了,我還有什麼臉麵?連你也沒臉麵,更彆說我了!”探春笑著說:“原來是為了這個。我說我可不敢違反規矩。”說著便坐下來,拿過賬本翻給趙姨娘看,又念給她聽,然後說:“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老規矩,人人都得照著辦,難道偏我要改了不成?不光是襲人,將來環兒娶了外頭的媳婦,自然也是和襲人一樣的待遇。這原本就不是什麼爭大爭小的事,也談不上有臉沒臉。她是太太的奴才,我是按照舊規矩辦事。要是辦得好,那是領祖宗的恩典、太太的恩典;要是說辦得不公平,那是她糊塗不知福,也隻好隨她去抱怨。太太就是把房子賞給了彆人,我也沒什麼有臉的地方;一文不賞,我也沒什麼沒臉的地方。依我看,太太不在家,姨娘就安靜些養養神吧,何苦非要操心。太太滿心都疼我,就因為姨娘你老是生事,幾次讓太太寒心。我要是個男人,能出去做事,早就走了,去乾一番事業,到時候自然有我的道理。偏偏我是個女孩兒家,連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我亂說的份兒。太太心裡全都明白。如今因為看重我,才讓我照管家務,我還沒做一件好事呢,姨娘倒先來刁難我。要是太太知道了,怕我為難不讓我管了,那才是真的沒臉,連姨娘你也真的沒臉!”一邊說,一邊忍不住流下淚來。
趙姨娘沒彆的話來反駁,便說:“太太疼你,你就該多照顧照顧我們。你隻顧討太太的歡心,就把我們給忘了。”探春說:“我怎麼忘了?叫我怎麼照顧?這也得看你們自己,哪個主子不疼出力又得力的人?又有哪個好人是靠彆人照顧的?”李紈在一旁趕忙勸說:“姨娘彆生氣。也彆怪姑娘,她心裡是想照顧,隻是嘴上不好說出來。”探春連忙說:“大嫂子你也糊塗了。我照顧誰?哪有姑娘家照顧奴才的?他們的好壞,你們應該清楚,跟我有什麼關係。”趙姨娘氣得問道:“誰讓你照顧彆人去了?你不當家我也不來問你。你現在說話就得算數。如今你舅舅死了,你多給個二三十兩銀子,難道太太還會不依你?明明太太是個好太太,都是你們尖酸刻薄,可惜太太的恩情都沒處使。姑娘你放心,這也用不著你的銀子。等你將來出了嫁,我還指望你額外照顧趙家呢。可你現在羽毛還沒長全,就忘了根本,隻知道往高枝兒上飛了!”
探春還沒聽完,就氣得臉色發白,哽咽著一邊哭一邊問:“誰是我舅舅?我舅舅去年剛升了九省檢點,哪裡又冒出一個舅舅來?我向來都是按理尊敬長輩,這下可好,倒敬出這些亂七八糟的親戚來了。既然這麼說,環兒出去的時候,趙國基為什麼要站起來,還要跟著他去上學?為什麼不拿出舅舅的架子來?何必呢,誰不知道我是姨娘生的,隔兩三個月就要找個由頭來大鬨一場,生怕彆人不知道,故意要顯擺顯擺。也不知道到底是誰給誰沒臉?幸虧我還明白事理,但凡糊塗不懂事的,早就急了。”李紈急得隻是一個勁兒地勸,趙姨娘卻還在不停地嘮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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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說著,忽然聽到有人喊道:“二奶奶打發平姑娘來傳話了。”趙姨娘一聽,這才閉上了嘴。隻見平兒走進來,趙姨娘趕忙陪著笑臉讓座,又急忙問道:“你家奶奶好些了嗎?我正打算去探望,可一直抽不出空來。”李紈見平兒進來,便問她來做什麼。平兒笑著說:“奶奶說,趙姨奶奶的兄弟去世了,擔心奶奶和姑娘不清楚以前的慣例,如果按照常例,隻能給二十兩銀子。如今請姑娘定奪,要是想再多給些,也可以。”探春早已擦乾了眼淚,連忙說道:“又好好的多給什麼呀?誰又是懷胎二十四個月才生下來的?不然難道是那種在戰場上出兵放馬,背著主子死裡逃生的人不成?你家主子可真會算計,讓我開這個先例,她做好人,拿太太不心疼的錢去做人情。你回去告訴她,我可不敢隨意增減,胡亂出主意。她要添錢施恩,等她身體好了出來,愛怎麼添就怎麼添。”平兒剛進來時,心裡就明白了大半,如今聽了探春這番話,更是領會了其中的意思,見探春滿臉怒容,便不敢再像往日那般嬉笑,隻是垂手站在一旁,默默地伺候著。
這時,寶釵也從上房過來了,探春等人趕忙起身讓座。還沒等開口說話,又有一個媳婦進來回事情。因為探春剛剛哭過,立刻有三四個小丫鬟捧著沐盆、巾帕、靶鏡等物走了過來。此時探春正盤膝坐在矮板榻上,捧沐盆的丫鬟走到跟前,便雙膝跪地,高高地捧著沐盆;另外兩個小丫鬟也在旁邊屈膝,捧著巾帕和放著脂粉的靶鏡。平兒見待書不在這兒,便趕忙上前,幫探春挽起袖子、摘下鐲子,又接過一條大手巾,把探春麵前的衣襟遮擋起來。探春這才伸手到麵盆裡洗漱。那個媳婦便回稟道:“回奶奶和姑娘,家學裡要支取環爺和蘭哥兒一年的公費。”平兒搶先說道:“你著什麼急呀!你睜大眼睛看看,姑娘正在洗臉,你不出去伺候著,反倒先來說話。在二奶奶跟前,你也這麼沒眼力見兒嗎?姑娘雖然寬厚,我要是回了二奶奶,就說你們眼裡根本沒有姑娘,到時候你們吃了虧,可彆怨我。”嚇得那個媳婦連忙陪著笑臉說:“我粗心了。”一邊說著,一邊急忙退了出去。
探春一邊勻著臉,一邊冷冷地對平兒笑道:“你來得晚了一步,還有更可笑的呢:連吳姐姐這麼個辦了多年事的人,都不查清楚就來糊弄我們。幸虧我們問她,她竟然還厚著臉皮說忘了。我說她回你主子話的時候,也能忘了再去找嗎?我看你家主子未必有耐性等她去找。”平兒趕忙笑著說:“她要是敢有這一次,保準腿上的筋都得折兩根。姑娘彆信她們的。她們這是看大奶奶菩薩心腸,姑娘你又是個靦腆的小姐,所以才偷懶來糊弄人。”說著,又朝著門外說道:“你們就隻管撒野吧,等奶奶身體大安了,咱們再算賬。”門外的眾媳婦們都笑著說:“姑娘,您是個最明白事理的人,俗話說‘一人作罪一人當’,我們可不敢蒙騙小姐。如今小姐是貴客,要是真惹惱了您,我們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。”
平兒冷笑著說:“你們明白就好。”又陪著笑對探春說:“姑娘知道二奶奶本來事情就多,哪裡能顧得過來這些,難免會有疏忽。俗話說‘旁觀者清’,這幾年姑娘冷眼旁觀,要是有該添該減的地方,二奶奶沒做到,姑娘您就直接添減,這第一對太太的事有好處,第二也不辜負姑娘對我們奶奶的情義。”
話還沒說完,寶釵和李紈都笑著說:“好丫頭,怪不得鳳丫頭這麼偏愛你!本來沒什麼可添可減的事,如今聽你這麼一說,倒要找出兩件來琢磨琢磨,不能辜負你這番話。”探春笑著說:“我正一肚子氣,沒人給我消消氣,正想拿她奶奶出氣呢,偏巧她撞上來,說了這些話,倒讓我沒了主意。”
一邊說著,一邊把剛才那個媳婦叫進來,問道:“環爺和蘭哥兒家學裡這一年的銀子,是用來做什麼的?”那媳婦便回答說:“一年裡在學裡吃點心,或者買紙筆,每位有八兩銀子的費用。”探春說:“凡是爺們的費用,都是各屋裡領了月錢的。環哥的是姨娘領二兩,寶玉的是老太太屋裡襲人領二兩,蘭哥兒的是大奶奶屋裡領。怎麼學裡每人又多這八兩?原來上學是為了這八兩銀子啊!從今天起,把這一項取消了。平兒,回去告訴你奶奶,就說是我的話,務必把這一條免了。”平兒笑著說:“早就該免了。去年奶奶原本就說要免,因為年下太忙,就給忘了。”那個媳婦隻得答應著出去了。這時,大觀園中的媳婦捧著飯盒來了。
待書和素雲早已抬過一張小飯桌,平兒也忙著上菜。探春笑著說:“你說完話就去忙你的吧,在這兒瞎忙什麼。”平兒笑著說:“我本來也沒什麼事。二奶奶打發我來,一來是傳話,二來怕這裡人手不夠,原是讓我幫著妹妹們伺候奶奶和姑娘的。”探春問道:“寶姑娘的飯怎麼不端過來一起吃?”丫鬟們聽了,連忙跑到簷外,讓媳婦去傳話:“寶姑娘如今在廳上一起吃,讓他們把飯送到這裡來。”探春聽了,便高聲說道:“你們彆瞎指揮人!那些都是辦大事的管家娘子,你們指使她們要飯要茶的,一點分寸都沒有!平兒在這兒站著,你們叫她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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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兒連忙答應了一聲,走了出去。那些媳婦們都急忙悄悄地拉住她,笑著說:“哪能用姑娘去叫啊,我們已經派人去叫了。”一邊說著,一邊用手帕撣了撣石磯,說:“姑娘站了半天,累了吧,在這太陽影裡先歇一歇。”平兒便坐了下來。又有茶房裡的兩個婆子拿了個坐褥鋪上,說:“石頭涼,這坐褥可乾淨了,姑娘將就著坐一會兒吧。”平兒趕忙陪著笑說:“多謝。”一個婆子又捧了一碗精致的新茶過來,也悄悄地笑著說:“這不是我們平常喝的茶,原本是伺候姑娘們的,姑娘先潤潤口吧。”
平兒連忙欠身接過,指著眾媳婦悄悄地說:“你們鬨得太不像話了。她是個姑娘家,不肯發脾氣動怒,這是她有涵養,你們就敢輕視欺負她。要是真惹得她大發雷霆,不過說她性子急,可你們馬上就得吃不了兜著走。她要是撒個嬌,太太都得讓她幾分,二奶奶也不敢怎麼樣。你們就這麼大膽小看她,簡直就是雞蛋碰石頭。”眾人都連忙說:“我們哪敢大膽啊,都是趙姨奶奶鬨的。”
平兒也悄悄地說:“算了吧,好奶奶們。‘牆倒眾人推’,那趙姨奶奶本來就有點糊塗不靠譜,一有了事都賴她。你們平日裡眼裡沒人,心眼又多,我這幾年難道還不了解?二奶奶要是稍微差一點,早就被你們這些奶奶們整倒了。就算這樣,你們一有空兒,還要刁難她,好幾次都沒讓她落下好名聲。”眾人都說:“我們哪敢啊!”平兒說:“她厲害,你們都怕她,可隻有我知道,她心裡其實也不是不怕你們。前兒我們還說到這兒,她辦事總不能順順當當的,肯定得生幾場氣。那三姑娘雖說隻是個姑娘,你們可都小瞧她了。二奶奶在這些大姑子小姑子裡頭,也就隻忌憚她五分。你們這會兒倒不把她放在眼裡了。”
正說著,隻見秋紋走了過來。眾媳婦們趕忙上前問好,又說:“姑娘也先歇一歇吧,裡頭正在擺飯呢。等撤下飯桌子,再去回話。”秋紋笑著說:“我可不像你們,我可等不及。”說著就要直接往廳裡走。平兒連忙叫道:“快回來。”秋紋回頭看見平兒,笑著說:“你又在這兒充什麼外圍保鏢呢?”一邊說著,一邊轉身坐在平兒的褥子上。
平兒悄悄地問:“你要回什麼話?”秋紋說:“問問寶玉的月銀和我們的月錢什麼時候能領。”平兒說:“這算什麼大事。你趕緊回去告訴襲人,就說是我的話,今天不管有什麼事都彆回。回一件,我就駁回一件;回一百件,我就駁回一百件。”秋紋聽了,急忙問:“這是為什麼呀?”平兒和眾媳婦們趕忙把原由告訴了她,又說:“正想找幾件厲害的事,給那些有臉麵的人開個例,立個規矩,好給眾人做個榜樣呢。你們何苦先來撞在這釘子上。你這一去說了,他們要是拿你們也做一兩個榜樣,又礙著老太太、太太;要是不拿你們做榜樣,人家又要說偏袒這個、向著那個,仗著老太太、太太威勢的就怕,不敢動,隻敢拿軟柿子捏。你聽聽,二奶奶的事,她還要駁回兩件,才能壓得住眾人的嘴呢。”秋紋聽了,吐了吐舌頭,笑著說:“幸虧平姐姐在這兒,不然我可就臊得滿臉通紅了。我早知道就先通知他們了。”說著,便起身走了。
接著,寶釵的飯送來了,平兒趕忙進去服侍。這時趙姨娘已經走了,三人在板床上吃飯。寶釵麵朝南,探春麵朝西,李紈麵朝東。眾媳婦們都在廊下靜靜地等候,裡麵隻有她們貼身伺候的丫鬟在服侍,其他人一概不敢擅自進入。這些媳婦們都悄悄地議論說:“大家都省省心吧,彆打那些沒良心的主意了。連吳大娘剛才都碰了一鼻子灰,咱們又有什麼臉麵呢。”她們一邊小聲議論著,一邊等著三人吃完飯好回事情。
隻覺得裡麵鴉雀無聲,一點碗筷碰撞的聲音都沒有。不一會兒,隻見一個丫鬟把簾子高高地揭起,又有兩個丫鬟把桌子抬了出來。茶房裡早有三個丫頭捧著三沐盆水,見飯桌已經出來,便進去了。一會兒又捧出沐盆和漱盂,接著待書、素雲、鶯兒三個人,每人用茶盤捧著三蓋碗茶進去。等她們三人出來,待書吩咐小丫頭子:“好好伺候著,我們吃完飯來換你們,彆又偷懶坐著去。”眾媳婦們這才一個一個地慢慢安分下來,回事情的時候,再也不敢像先前那樣輕慢疏忽了。
探春的氣也漸漸消了,便對平兒說:“我有一件大事,早就想和你奶奶商量,如今正好想起來。你吃完飯趕緊過來。寶姑娘也在這兒,咱們四個人商量商量,再仔細問問你奶奶行不行。”平兒答應著回去了。
鳳姐見平兒回來,便問她怎麼去了這麼久。平兒笑著,把剛才在那邊發生的事,前前後後詳細地跟鳳姐說了一遍。鳳姐聽了,忍不住笑道:“好,好,好啊,這三姑娘真是不錯!我就說她有能耐。隻可惜她命不好,沒生在太太肚子裡。”平兒笑著說:“奶奶您這話可就糊塗了。她就算不是太太親生的,難道誰敢小看她,不把她和其他姑娘一樣看待嗎?”鳳姐歎了口氣,說道:“你哪裡懂,雖說都是庶出,但女兒和兒子可不一樣。將來談婚論嫁的時候,現在有些淺薄的人,先要打聽姑娘是嫡出還是庶出,好多人因為是庶出就不要。他們哪知道,彆說庶出,就是咱們家的丫頭,都比彆人家的小姐強。真不知道將來哪個沒福氣的,因為挑嫡庶耽誤了大事;也不知道哪個有福氣的,不挑嫡庶,得了個好媳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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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著,鳳姐又笑著對平兒說:“你知道,這幾年我想出了多少節省的辦法,一家子人大概沒有不背地裡恨我的。我現在也是騎虎難下了。雖然我心裡也明白一些,可一時之間也沒法放鬆;二來家裡支出多,收入少。大大小小的事還都得照著老祖宗那時候的規矩辦,可一年的產業收入又比不上以前。節省得多了,外人笑話,老太太、太太也跟著受委屈,家裡下人還抱怨我刻薄。要是不趁早想辦法節省,再過幾年可就都賠光了。”平兒說:“誰說不是呢!將來還有三四位姑娘要出嫁,兩三個小爺要娶親,還有老太太那邊的事,這幾件大事都還沒著落呢。”
鳳姐笑著說:“我也考慮到這些了,倒也還能應付:寶玉和林妹妹,他們兩個一娶一嫁,不用花官中的錢,老太太自然會拿出自己的私房錢。二姑娘是大老爺那邊的,也不算在內。剩下三四個姑娘,滿打滿算,每人花上一萬銀子。環哥娶親花不了多少,三千兩銀子也就夠了,隨便從哪兒省一點也就湊齊了。老太太那邊的事,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,不過是些零碎雜項,再多花個三五千兩也就夠了。如今再節省點,慢慢也就夠了。就怕平白無故又生出一兩件事來,那可就不得了了。咱們先彆操心以後的事,你先吃了飯,趕緊去聽聽他們商量什麼。這可正合我的心意,我正愁沒個得力的幫手呢。雖說有個寶玉,可他根本不懂這些事,就算能管得了他,也派不上用場。大奶奶是個菩薩心腸,也沒什麼用。二姑娘更不行,而且她也不是咱們這邊屋裡的人。四姑娘年紀還小。蘭小子就更小了。環兒更是個毛躁沒出息的,就等著有個熱乎的地方鑽進去呢。真是奇怪,一個娘肚子裡竟然能生出天差地彆的兩個人,我一想到這兒就覺得不可思議。再者說,林丫頭和寶姑娘,她倆倒是不錯,可偏偏都是親戚,不好插手咱們家的家務事。況且一個像美人燈,風吹吹就壞了;一個拿定主意,‘不關自己的事就不開口,一問就搖頭,什麼都不知道’,也不好去問她。這下倒隻剩下三姑娘一個人,心裡明白,嘴上也能說,又是咱們家正經的主子,太太又疼她,雖然表麵上淡淡的,那都是因為趙姨娘那個老東西在搗亂,實際上太太心裡和疼寶玉一樣疼她呢。可不像環兒,實在讓人疼不起來,要是依著我的性子,早就把他攆出去了。如今三姑娘既然有這個想法,正該和她齊心協力,大家做個幫手,我也就不孤單了。從正理上講,憑天理良心,咱們有她幫忙,也能省點心,對太太的事也有好處。要是從私心來說,我也做得太狠了,也該適可而止,往後退一步了。回頭想想,要是再這麼窮追猛打、苛刻下去,彆人恨極了,暗地裡使壞,咱們兩個才四隻眼睛,兩顆心,一不留神,可就壞事了。趁著現在這個節骨眼上,她出頭來料理事務,眾人對咱們的怨恨,暫時也就消解了。還有一件事,我知道你很明白,就怕你心裡轉不過彎來,現在我囑咐你:她雖然是個姑娘家,但心裡對什麼事都清楚,隻是言語謹慎;她又比我識字多,懂得更多,更厲害一層。如今俗話說‘擒賊必先擒王’,她要是想立規矩,肯定會先從我開始。要是她駁回我的事,你可千萬彆分辯,你越恭敬,越說駁得對才好。千萬彆怕我沒麵子,和她頂嘴,那就不好了。”
平兒沒等鳳姐說完,就笑著說:“你把我想得太糊塗了。我剛才已經照你說的做了,這會兒你又來囑咐我。”鳳姐笑著說:“我是怕你心裡眼裡隻有我,把彆人都忘了,所以不得不囑咐你。既然你已經做在前頭了,那可比我還明白。你看你又急了,開口閉口都是‘你’‘我’的。”平兒說:“就說‘你’!你要不依,信不信我再給你一巴掌。難道你臉上還沒嘗過這滋味嗎!”鳳姐笑著說:“你這小丫頭,要折騰多少回才肯罷休。看我病成這樣,還來逗我。過來坐下,反正也沒人來,咱們一起吃飯才是正事。”
說著,豐兒等三四個小丫頭進來,擺好了小炕桌。鳳姐隻吃燕窩粥,配上兩碟精致小菜,每日的分例菜已經暫時減去了。豐兒把平兒的四樣分例菜端到桌上,給平兒盛好了飯。平兒在炕沿上屈起一條腿,半身還立在炕下,陪著鳳姐吃了飯,又服侍她洗漱。洗漱完,鳳姐囑咐了豐兒幾句話,平兒這才往探春那邊去。到了探春院子,隻見裡麵靜悄悄的,人都已經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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