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梁有個叫範睢、字叔的人,他口若懸河,滿腹經綸,懷揣著安邦定國的遠大誌向。起初,他想在魏王手下謀個差事,無奈家境貧寒,無法打通關係。於是,他先投身到中大夫須賈門下,當了一名舍人。
早年,齊湣王無道,樂毅聯合四國一同討伐齊國,魏國也派兵協助燕國。後來田單大破燕軍,恢複齊國,齊襄王法章即位。魏王害怕齊國報複,便與相國魏齊商議,派須賈前往齊國修好。須賈帶著範睢一同前往。齊襄王見到須賈後,問道:“過去我先王與魏國一同出兵討伐宋國,兩國關係親密。可等到燕人攻滅齊國時,魏國也參與其中。寡人一想起先王的仇,就咬牙切齒,痛心疾首!如今你們又用空話來哄騙寡人,魏國反複無常,叫寡人如何能信?”須賈一時語塞,不知如何作答。這時,範睢從旁邊站出來,替須賈回答道:“大王這話可就不對了!當初我國國君出兵伐宋,是奉命行事。原本約定三分宋國土地,可貴國卻背信棄義,獨占了全部土地,還對我國肆意侵犯。這是齊國失信於我國啊!諸侯們畏懼齊國的驕橫殘暴、貪得無厭,這才親近燕國。濟西之戰,五國同仇敵愾,又豈止我國一國?然而我國並未趕儘殺絕,沒有跟隨燕國攻打臨淄,這是我國對齊國的仁義之舉。如今大王英明神武,報仇雪恥,重振前人的基業。我國國君認為,大王定能再現齊桓公、齊威王的輝煌,掩蓋齊湣王的過錯,讓齊國永享太平,所以才派下臣須賈前來重修舊好。大王隻知道責備彆人,卻不知反省自身,恐怕齊湣王的覆轍,又要在今日重演了。”齊襄王聽後,驚訝地起身致歉,說道:“是寡人的過錯!”接著便問須賈:“這位是何人?”須賈回答:“是臣的舍人範睢。”齊王打量了範睢許久,隨後將須賈送到公館,給予豐厚的款待。齊王還派人私下勸說範睢:“寡君仰慕先生的才華,想把先生留在齊國,以客卿之禮相待,萬望先生不要推辭!”範睢推辭道:“臣與使者一同前來,卻不一同回去,既無誠信又無道義,還怎麼做人?”齊王越發敬重他,又派人賞賜範睢黃金十斤以及牛酒。範睢堅決推辭,不肯接受。使者再三傳達齊王的命令,堅持不肯離開。範睢無奈,隻好收下牛酒,退還了黃金。使者歎息著離去。
很快,就有人把這件事告訴了須賈。須賈把範睢叫來,問道:“齊國使者來做什麼?”範睢回答:“齊王賜給臣黃金十斤以及牛酒,臣不敢接受。使者再三強求,臣隻留下了牛酒。”須賈又問:“為什麼賜給你,而不是賜給使者呢?”範睢說:“臣也不知。或許是因為臣在大夫身邊,所以齊王敬重大夫,才惠及臣吧。”須賈懷疑道:“賞賜不落在使者頭上,卻隻給你,你肯定和齊國有私情。”範睢說:“齊王之前確實派使者,想留臣做客卿,臣嚴詞拒絕了。臣向來堅守信義,怎敢有私情呢?”須賈心中的疑慮越發濃重。
出使之事結束後,須賈和範睢回到魏國。須賈便對魏齊說:“齊王想留舍人範睢做客卿,還賜給他黃金牛酒,臣懷疑他把我國的機密之事告訴了齊國,所以才有這些賞賜。”魏齊聽後大怒,於是召集賓客,派人捉拿範睢,當場審訊。範睢被帶到後,跪在台階下。魏齊厲聲問道:“你把機密之事告訴齊國了?”範睢說:“怎敢呢!”魏齊又問:“你若和齊國沒有私情,齊王為何要留你?”範睢回答:“留我之事確實有,但我並未答應。”魏齊接著問:“那黃金牛酒的賞賜,你為何收下?”範睢說:“使者極力強求,臣擔心拂逆齊王的心意,才勉強收下牛酒。那十斤黃金,臣實在沒有收下。”魏齊咆哮著大喝道:“賣國賊!還敢狡辯!就算是牛酒的賞賜,又怎會無緣無故?”他叫來獄卒,將範睢捆綁起來,打了一百脊杖,讓他招供通齊之事。範睢說:“臣確實沒有私情,有什麼可招供的?”魏齊更加惱怒,喊道:“給我打死這個奴才,彆留下禍根!”獄卒們揮鞭亂打,把範睢的牙齒都打折了。範睢滿臉是血,痛苦難忍,大聲喊冤。賓客們見相國正在盛怒之下,沒人敢上前勸阻。魏齊一邊讓左右用大酒杯勸酒,一邊讓獄卒加大力氣。從辰時打到未時,範睢被打得遍體鱗傷,血肉模糊,隻聽“咶喇”一聲,肋骨也斷了。範睢失聲大叫,昏死過去。
可憐範睢這樣信義忠良之人,卻冤死在溝渠之中!奉勸那些身居高位的人,做事一定要仔細,千萬彆錯打了無辜之人。
潛淵居士還寫詩道:
張儀何曾盜楚璧?範叔何曾賣齊國?
疑心盛氣總難平,多少英雄受冤屈!
左右稟報說:“範睢斷氣了。”魏齊親自下來查看,見範睢脅骨折斷,牙齒脫落,渾身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,直挺挺地躺在血泊中一動不動。魏齊指著範睢罵道:“賣國賊,死得好!正好讓後人引以為戒!”他命令獄卒用葦席把範睢的屍體卷起來,扔到廁所裡,讓賓客們在上麵大小便,不讓他做個乾淨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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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色漸晚,範睢命不該絕,竟然蘇醒過來。他從葦席中微微睜開眼睛偷看,發現隻有一個獄卒在旁邊看守。範睢輕輕歎了口氣。獄卒聽到聲音,急忙過來查看。範睢對獄卒說:“我傷得這麼重,即便暫時蘇醒,也肯定活不成了。你要是能讓我死在家裡,以便家人殯殮,我家中有幾兩黃金,全都送給你。”獄卒貪圖錢財,對他說:“你就裝死,我進去稟報。”當時魏齊和賓客們都喝得大醉,獄卒稟報說:“廁所裡的死人太臭了,應該扔出去。”賓客們都說:“範睢雖然有罪,但相國這樣處置他,也已經夠了。”魏齊說:“把他扔到郊外去,讓野鳶吃他的肉。”說完,賓客們都散去了,魏齊也回到內宅。獄卒等到黃昏人靜的時候,偷偷背著範睢回到他家。範睢的妻子兒女見到他,悲痛之情不言而喻。範睢讓妻子取出黃金酬謝獄卒,又把葦席交給他,讓他扔到野外,以掩人耳目。獄卒走後,妻子兒女把範睢身上的血肉擦拭乾淨,包紮好傷口,給他送上酒食。範睢緩緩對妻子說:“魏齊恨我至極,即便知道我死了,恐怕還有疑心。我能從廁所出來,是趁著他們喝醉了。明天他們要是找不到我的屍體,肯定會找到家裡來,那我就活不成了。我有個結拜兄弟鄭安平,住在西門的陋巷裡。你今晚就把我送到他那裡,千萬不能走漏風聲。等過一個多月,我的傷好了,就逃命到四方去。我走後,家裡要發喪,就當我死了一樣,以此打消他們的疑慮。”妻子聽從他的話,先派仆人去通知鄭安平。鄭安平立刻趕到範睢家看望,然後和範睢的家人一起,把範睢背到自己家裡。
第二天,魏齊果然懷疑範睢,擔心他沒死,派人去查看屍體在哪裡。獄卒回報說:“扔在野外沒人的地方了,現在隻有葦席還在,想必是被狗和豬叼走了。”魏齊又派人暗中監視範睢的家,見他家舉哀帶孝,這才放下心來。
再說範睢在鄭安平家,敷藥調養,傷勢漸漸好轉。鄭安平便和範睢一起,躲到具茨山中。範睢改名為張祿,山中沒有人知道他就是範睢。過了半年,秦國的謁者王稽奉昭襄王的命令,出使魏國,住在公館裡。鄭安平假裝成驛卒,伺候王稽。他應對敏捷,王稽很喜歡他。王稽私下問他:“你們國家有尚未出仕的賢人嗎?”鄭安平說:“賢人哪能輕易遇到!從前有個叫範睢的人,很有智謀,卻被相國用鞭子打得半死……”話還沒說完,王稽歎息道:“可惜啊!這個人要是到了我們秦國,定能施展他的大才!”鄭安平說:“現在我同鄉有個張祿先生,他的才智不遜色於範睢,您想見見他嗎?”王稽說:“既然有這樣的人,為何不請來見一麵?”鄭安平說:“這個人在國內有仇家,不敢白天出行。要不是有這個仇家,他早就出仕魏國了,哪會等到今天。”王稽說:“夜裡來也無妨,我等著他。”鄭安平便讓張祿也扮成驛卒的模樣,深夜來到公館拜見王稽。王稽大致詢問了一下天下大勢,範睢條理清晰地一一作答,就像親眼所見一樣。王稽高興地說:“我知道先生不是平常人,能和我一起到秦國去嗎?”範睢說:“我張祿在魏國和人結仇,無法安心居住,要是能跟您同行,那可真是求之不得。”王稽屈指一算,說:“估計我出使的事情辦完,還得五天。先生到時候可以在三亭岡沒人的地方等我,我來接您。”
過了五天,王稽向魏王辭行,群臣都到郊外為他餞行。餞行結束,眾人紛紛道彆。王稽駕車來到三亭岡上,忽然看見樹林中有兩個人快步走出,正是張祿和鄭安平。王稽大喜,如同得到奇珍異寶一般,讓張祿和他同坐一輛車。一路上,飲食起居,王稽都和張祿在一起,兩人交談十分投機,關係非常親密。沒幾天,他們就進入了秦國境內。到了湖關,遠遠望見對麵塵土飛揚,一群車馬從西邊過來。範睢問道:“來的是什麼人?”王稽認出了前麵的先導,說:“這是丞相穰侯,到東邊的郡縣巡察。”原來,穰侯名叫魏冉,是宣太後的弟弟。宣太後羋氏是楚國人,是昭襄王的母親。昭襄王即位時,年紀尚小,未到成年,宣太後臨朝聽政,任用弟弟魏冉為丞相,封穰侯。她的另一個弟弟羋戎,也被封為華陽君,兩人把持著國家大權。後來昭襄王長大,心裡畏懼太後,便封自己的弟弟公子悝為涇陽君,公子市為高陵君,想以此分散羋氏家族的權力。國中人稱他們為“四貴”,但地位都比不上丞相尊貴。丞相每年都會代替秦王巡視各個郡縣,考察官吏,查看城池,檢閱車馬,安撫百姓,這是老規矩。今天穰侯東巡,前麵的儀仗十分威風,王稽怎能不認得。範睢說:“我聽說穰侯獨攬秦國大權,嫉妒賢能,討厭接納諸侯的賓客。我怕被他羞辱,還是躲在車廂裡避一避吧。”
不一會兒,穰侯到了,王稽下車迎接拜見。穰侯也下車相見,慰勞他說:“謁君為國事辛苦了!”兩人便站在車前,相互寒暄。穰侯問:“關東最近有什麼事?”王稽恭敬地回答:“沒什麼事。”穰侯看著車廂說:“謁君該不會帶了諸侯的賓客一起來吧?這些人靠耍嘴皮子遊說各國,謀取富貴,一點實際用處都沒有!”王稽又回答:“不敢。”穰侯告彆離開後,範睢從車廂裡出來,就要下車快步離開。王稽說:“丞相已經走了,先生可以一起坐車了。”範睢說:“我暗中觀察穰侯的相貌,他眼白多,目光不正,生性多疑,反應遲緩。剛才他看著車廂,就已經起疑了。隻是一時沒來得及搜查,過不了多久他肯定會後悔,後悔了必然會回來,我們還是避開為好。”於是,他招呼鄭安平一起跑開。王稽的車仗跟在後麵,大約走了十裡路,背後傳來急促的馬鈴聲,果然有二十名騎兵從東邊飛奔而來,追上王稽的車仗,說:“我們奉丞相之命,擔心大夫帶了遊客,所以派我們再來查看,大夫不要見怪。”接著便仔細搜查車廂,沒發現有外國人,這才轉身離開。王稽感歎道:“張先生真是智謀之士,我比不上他!”於是,他命人催促車輛前進,又走了五六裡路,遇到了張祿和鄭安平,便邀請他們上車,一同前往鹹陽。有詩人寫詩讚歎範睢離開魏國的事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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料事前知妙若神,一時智術少儔倫;
信陵空養三千客,卻放高賢遁入秦!
王稽朝見秦昭襄王,複命之後,趁機進言說:“魏國有個張祿先生,智謀出眾,是天下奇才。他跟臣談論秦國的形勢,說秦國危如累卵,他有辦法讓秦國轉危為安,但必須當麵詳談。所以臣把他帶來了。”秦王說:“諸侯的門客喜歡說大話,往往都是這樣。先讓他住在客舍,等我召見。”於是,範睢被安排在下等客舍住下,等待秦王的召見。
過了一年,秦王也沒有召見範睢。一天,範睢在街上行走,看到穰侯正在征兵出征,便私下問旁人:“丞相征兵出征,要討伐哪個國家?”有個老者回答:“要討伐齊國的綱壽。”範睢又問:“齊兵侵犯我國邊境了嗎?”老者說:“沒有。”範睢說:“秦國和齊國東西相距甚遠,中間還隔著韓國和魏國,況且齊國沒有侵犯秦國,秦國為何要跋涉這麼遠前去討伐?”老者把範睢拉到偏僻的地方,說:“討伐齊國並非秦王的意思。因為陶山在丞相的封邑中,而綱壽離陶山很近,所以丞相想讓武安君做將領,攻打並奪取綱壽,來擴大自己的封地。”
範睢回到客舍,便給秦王上書,大致內容如下:
羈旅之臣張祿,冒死上奏秦王殿下:臣聽聞“聖明的君主治理國家,有功的人給予賞賜,有才能的人授予官職,功勞大的人俸祿優厚,才能高的人爵位尊貴。”所以無能之人不敢濫竽充數,有能之人也不會被埋沒。如今臣在客舍待命,已有一年了。如果大王認為臣有用,希望能給臣一點時間,讓臣把話說完。如果認為臣無用,留著臣又有何用?話由臣來說,聽不聽由大王決定。如果臣的話不當,大王再殺臣也不遲。請大王不要因為輕視臣,就連舉薦臣的人也一並輕視了。
秦王早把張祿忘在腦後,直到看到他的上書,當即派人乘坐傳車,將張祿召到離宮相見。當時秦王還未趕到,範睢率先抵達離宮。遠遠瞧見秦王的車騎正朝著這邊行進,他佯裝不知,故意朝著永巷走去。宦官趕忙上前驅趕,大聲說道:“大王來了!”範睢卻故意高聲回應:“秦國隻有太後和穰侯,哪有什麼大王!”說完,頭也不回,徑直前行。就在雙方爭執不休之際,秦王隨後趕到,詢問宦官:“為何與這位客人起爭執?”宦官如實轉述了範睢的話。秦王聽後,並未動怒,反而滿臉笑意,迎上前去,十分客氣地將範睢請進內宮,以上等賓客的禮節相待。範睢謙遜推辭,表現得極為低調。秦王屏退左右侍從,恭恭敬敬地長跪下來,真誠地問道:“先生,您有什麼高見要賜教於寡人呢?”範睢隻是微微點頭,應了兩聲“嗯嗯”。過了一會兒,秦王再次像剛才那樣,跪下來虛心請教,範睢依舊隻是簡單回應“嗯嗯”。如此反複了三次。秦王忍不住開口:“先生,您終究不願教導寡人嗎?莫不是覺得寡人不值得與您交流?”範睢這才神色莊重地回答:“臣怎敢如此。想當年,呂尚在渭水之濱垂釣,偶遇周文王,一番交談後,便被拜為尚父。周文王采用他的謀略,最終滅掉商朝,奪得天下。而箕子和比乾,身為商紂王的貴戚,竭力進諫,可商紂王根本不聽,箕子被囚禁為奴,比乾慘遭殺害,商朝也隨之滅亡。這其中並無其他緣故,關鍵就在於信任與否。呂尚與周文王關係疏遠,卻能得到文王的充分信任,所以周朝成就了王業,呂尚也享有侯封,福澤世代傳承。箕子和比乾與紂王雖為至親,卻得不到紂王的信任,不僅自身遭受死辱,也未能挽救國家於危亡。如今臣隻是個旅居秦國的外臣,與大王關係疏遠,而臣想說的,皆是關乎國家興亡的大計,有些還涉及到大王的骨肉至親。若不深入進言,便無法挽救秦國;可要深入進言,又擔心會像箕子和比乾那樣,招來災禍。這便是大王三次問臣,臣都不敢貿然回答的原因,實在是不確定大王您內心是否信任臣啊。”秦王再次誠懇地跪下來請求:“先生,您這是哪裡的話!寡人仰慕先生的卓越才華,所以屏退左右,一心向您求教。無論何事,上至太後,下至大臣,還望先生毫無保留地暢所欲言。”秦王之所以這麼說,是因為進入永巷時,聽到宦官轉述範睢那句“秦國隻有太後和穰侯,沒聽說有大王”,心中充滿疑惑,確實迫切想要請教一番。而範睢這邊,也有所顧慮,初次見麵,生怕言語不合,就此斷絕了日後進言的機會,況且周圍有不少人在暗中偷聽,他擔心這些人傳話出去,給自己帶來不測之禍。於是,他決定先從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說起,作為引出正題的鋪墊。範睢恭敬地回答:“大王讓臣暢所欲言,這正是臣的心願!”說罷,恭敬地下拜,秦王也連忙回拜。兩人就座後,範睢緩緩開口:“秦國地勢險要,天下無可比擬,兵力強大,天下無人能敵。然而,兼並他國的謀略未能實現,稱霸天下的大業也尚未完成,這難道不是秦國大臣的策略出現了失誤嗎?”秦王側身,認真地問道:“請先生具體說說,失誤在何處?”範睢神色嚴肅地說:“臣聽聞穰侯打算越過韓國和魏國去攻打齊國,此計大錯特錯。齊國距離秦國十分遙遠,中間還隔著韓國和魏國。大王若少派軍隊,根本不足以對齊國構成威脅;若多派軍隊,反而會先損害秦國自身的利益。從前,魏國越過趙國去攻打中山國,即便成功攻克中山國的土地,很快又被趙國奪走。這是為何?隻因中山國離趙國近,離魏國遠。如今攻打齊國,若不能取勝,那將成為秦國的奇恥大辱;就算僥幸攻克齊國,最終也不過是便宜了韓國和魏國,對秦國又有什麼好處呢?為大王考慮,不如采取遠交近攻的策略。遠交可離間彆國關係,近攻能拓展我國領土。從近處著手,逐步向外擴張,就如同蠶食桑葉一般,天下很快便能被秦國儘收囊中。”秦王又追問:“遠交近攻的具體策略該如何實施呢?”範睢有條不紊地回答:“遠交,當以齊國和楚國為重點;近攻,則首推韓國和魏國。一旦掌控了韓國和魏國,齊國和楚國又怎能獨自存活呢?”秦王聽後,拍手叫好,當即拜範睢為客卿,稱他為張卿。秦國采納範睢的計策,向東攻打韓國和魏國,同時阻止了白起攻打齊國的軍事行動。魏冉和白起,一個身為丞相,一個擔任大將,掌權已久,看到張祿突然得寵,心中都極為不悅。唯有秦王對範睢深信不疑,寵遇日益深厚,常常在半夜單獨召見他商議國事,範睢的建議,秦王無一不采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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範睢深知秦王已對自己信任有加,便尋了個合適的時機,讓秦王屏退左右侍從,鄭重進言:“承蒙大王錯愛,讓臣參與國事,臣即便粉身碎骨,也難以報答大王的恩情。不過,臣雖有安定秦國的良策,卻還未敢全部奉獻給大王。”秦王急切地跪下來問道:“寡人將國家托付給先生,先生既有安定秦國的計策,此時不賜教,更待何時?”範睢神情凝重地說:“臣以前在崤山以東時,隻聽聞齊國有孟嘗君,卻不知有齊王;隻聽說秦國有太後、穰侯、華陽君、高陵君、涇陽君,卻不知有秦王。真正能掌控國家的才是王,生殺予奪的大權,他人不敢擅自專斷。如今太後憑借國母的尊貴地位,獨斷專行已四十多年。穰侯獨自擔任秦國丞相,華陽君輔佐他,涇陽君和高陵君各自培植勢力,他們肆意生殺予奪,私家財富比公家多出十倍。大王空有君主之名,實則拱手受製於人,這難道不危險嗎?從前,崔杼在齊國專權,最終弑殺齊莊公;李兌在趙國專權,最終害死趙主父。如今穰侯在內依仗太後的勢力,在外竊取大王的權威,用兵時諸侯震驚恐懼,罷兵時列國感恩戴德,他還廣布耳目,安插在大王身邊,臣看大王在朝廷上孤立無援,已非一日。長此以往,恐怕千秋萬歲之後,擁有秦國的,不再是大王的子孫!”秦王聽後,不禁毛骨悚然,再次下拜致謝:“先生的教誨,皆是肺腑之言,寡人隻恨聽聞得太晚。”於是,第二天,秦王果斷收回穰侯魏冉的丞相大印,讓他回到自己的封地。穰侯向有關部門要來牛車,搬運自己的家財,裝了一千多車,那些奇珍異寶,皆是秦國國庫中所沒有的。第三天,秦王又將華陽君、高陵君、涇陽君驅逐到函穀關之外,把太後安置在深宮,不許她再乾預政事。隨後,秦王任命範睢為丞相,將應城封給他,號稱應侯。秦國人都稱張祿為丞相,無人知曉他就是範睢。唯有鄭安平知道實情,範睢告誡他切勿泄露,鄭安平也嚴守秘密,不敢聲張。這一年是秦昭襄王四十一年,周赧王四十九年。)
此時,魏昭王已經去世,他的兒子安厘王即位。安厘王得知秦王新采納了張祿丞相的謀略,打算攻打魏國,急忙召集大臣們商議對策。信陵君無忌說:“秦國已經好幾年沒有對魏國用兵了。如今無緣無故興兵,顯然是欺負我們無力抵抗。我們應當加強軍備,堅守邊境,嚴陣以待。”相國魏齊卻持有不同意見:“並非如此。秦國強大,魏國弱小,一旦交戰,我們絕無勝算。聽說丞相張祿是魏國人,難道他就沒有同鄉之情嗎?倘若我們派使者帶著豐厚的禮物,先去結交張丞相,再拜見秦王,答應送質子講和,定能確保萬無一失。”安厘王剛剛即位,沒有經曆過戰爭,便采納了魏齊的計策,派中大夫須賈出使秦國。
須賈奉命前往,抵達鹹陽後,住進了館驛。範睢得知這個消息,心中暗自欣喜:“須賈來了,我的報仇之日終於到了。”於是,他換下華麗的衣服,喬裝打扮成一副窮困潦倒的模樣,悄悄走出丞相府,來到館驛,緩緩走了進去,拜見須賈。須賈一見到他,頓時大吃一驚:“範叔,你居然還活著?我以為你被魏國丞相打死了,怎麼會在這裡呢?”範睢故作悲傷地說:“當時他們把我的屍體扔到郊外,第二天早上我才蘇醒過來。恰好有個商人路過,聽到我的呻吟聲,心生憐憫,便將我救了。我勉強保住一條性命,不敢回家,隻好輾轉來到秦國。沒想到能在這裡再次見到大夫。”須賈問道:“範叔,你是想在秦國遊說嗎?”範睢回答:“我以前得罪了魏國,逃亡至此,能活下來已是萬幸,哪裡還敢開口談論國事呢?”須賈又問:“範叔在秦國靠什麼謀生呢?”範睢說:“給人當傭工,勉強糊口罷了。”須賈聽後,不禁心生憐憫,留他一起坐下,吩咐下人拿酒食給他吃。當時正值冬天,範睢衣服破舊,凍得瑟瑟發抖。須賈歎息道:“範叔竟然貧寒到這般地步!”於是命人拿了一件粗絲織成的袍子給他穿。範睢推辭說:“大夫的衣服,我怎敢接受呢?”須賈說:“我們是老朋友了,何必如此見外!”範睢穿上袍子,再三稱謝。接著問道:“大夫來秦國所為何事?”須賈說:“如今秦國的張丞相剛剛掌權,我想結交他,可惜找不到合適的人引薦。你在秦國待了許久,可有認識的人,能幫我在張丞相麵前引薦一下?”範睢說:“我的主人和丞相關係很好,我曾跟隨主人去過丞相府。丞相喜歡與人談論,有時主人應對不上,我常常幫著說上幾句。丞相覺得我口才不錯,時常賜給我酒食,我也因此能與他親近些。您若想見張丞相,我可以陪您一同前往。”須賈說:“既然如此,麻煩你幫我定個時間。”範睢說:“丞相事務繁忙,今日恰好有空,為何不現在就去?”須賈說:“我乘坐的是四匹馬拉的大車,如今馬的腳受傷了,車軸也斷了,無法馬上出發。”範睢說:“我主人有車馬,可以借給您。”範睢回到丞相府,取來一輛大車和四匹馬,來到館驛前,告知須賈:“車馬已經備好,我來為您駕車。”須賈欣然登上車,範睢拿起韁繩駕車。街市上的人看到丞相親自駕車過來,都恭敬地站在兩旁,有的甚至趕緊避讓。須賈還以為這些人是敬重自己,卻全然不知駕車的正是範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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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丞相府前,範睢說:“大夫您在此稍候片刻,我先進去,為您通報一聲。若丞相同意見您,您便可進去拜見。”說完,範睢徑直走進了丞相府。須賈下了車,站在門外等候。等了許久,隻聽到丞相府中傳來擊鼓的聲音,門上的人高聲傳報:“丞相升堂了。”府中的屬吏和舍人來來往往,忙碌不停,卻始終不見範睢出來。須賈便問守門的人:“剛才有我的老朋友範叔進去通報丞相,為何這麼久還沒出來,你能幫我把他叫出來嗎?”守門的人問:“你說的範叔,何時進府的?”須賈說:“就是剛才給我駕車的那個人。”守門的人驚訝地說:“駕車的就是丞相張大人啊,他私下到館驛訪友,所以穿著便服出去。你怎能說他是範叔呢?”須賈聽了,猶如夢中聽到霹靂,嚇得心裡突突亂跳,心想:“我被範睢騙了,死期到了!”俗話說:“醜媳婦終究要見公婆。”須賈無奈,隻好脫下袍子,解下腰帶,摘下帽子,光著腳,跪在門外,托守門的人進去通報,隻說:“魏國罪人須賈在門外領死!”過了許久,門內傳來傳丞相召見的聲音。須賈更加驚恐,低著頭,用膝蓋爬行,從側門進去,一直爬到台階前,連連磕頭,口中稱“死罪”。範睢威風凜凜地坐在堂上,問道:“你知道自己的罪過嗎?”須賈趴在地上,誠惶誠恐地回答:“知道。”範睢又問:“你的罪過有哪些?”須賈說:“拔光我的頭發,也數不清我的罪過!”範睢說:“你有三條罪過:我的祖墳在魏國,我不願在齊國做官,你卻在魏齊麵前汙蔑我與齊國有私情,致使他發怒,這是你的第一條罪過;當魏齊發怒,對我施以鞭笞侮辱,甚至打斷我的牙齒和肋骨時,你卻不加以勸阻,這是你的第二條罪過;等我昏死過去,被扔到廁所裡,你又帶著賓客在我身上撒尿。從前孔子都不做過分的事,你為何如此殘忍呢?這是你的第三條罪過。今日你落到這般田地,本該讓你斷頭流血,以報我之前的仇恨。你之所以能不死,是因為你還念著舊情,給我一件袍子,所以我暫且饒你一命,你應當知道感恩。”須賈聽後,不停地叩頭稱謝。範睢揮手讓他離開,須賈嚇得連滾帶爬地出去了。至此,秦國人這才知曉,張祿丞相就是魏國人範睢,他是假托名字來到秦國的。
第二天,範睢進宮拜見秦王,恭敬地說道:“魏國已然心生恐懼,派使者前來求和,咱們無需動用兵力,這全是大王您威德所致啊。”秦王聽聞,滿心歡喜。範睢接著上奏:“臣犯下了欺君之罪,懇請大王憐憫饒恕,臣才敢開口。”秦王疑惑地問道:“卿有何欺瞞之事?寡人不怪罪你,儘管說來。”範睢坦誠相告:“臣實際上並非張祿,而是魏國人範睢。臣自幼孤苦貧寒,在魏國中大夫須賈門下擔任舍人。曾隨須賈出使齊國,齊王私下贈給臣黃金,臣堅決推辭未接受,可須賈卻在相國魏齊麵前誹謗臣,致使魏齊將臣捶打至奄奄一息。所幸臣蘇醒過來,為躲避災禍,改名張祿,逃到秦國,承蒙大王提拔,得以身居高位。如今須賈奉命前來,臣的真實姓名已然暴露,理應恢複本名,還望大王能寬恕臣的欺瞞之舉!”秦王感慨道:“寡人竟不知卿遭受如此冤屈。如今須賈既然來了,乾脆將他斬首,為卿出這口惡氣。”範睢連忙上奏:“須賈是為了公事而來,自古以來,兩國交戰,都不斬殺來使,更何況此次是求和呢?臣怎敢因個人恩怨而損害國家大義!況且,真正狠心要殺害臣的是魏齊,與須賈並非全然相關。”秦王稱讚道:“卿能先公後私,堪稱大忠之士。魏齊的仇,寡人必定為卿報。至於來使,就交由卿處置吧。”範睢謝恩後,便退下了。秦王同意了魏國求和的請求。
須賈進宮向範睢辭行,範睢說道:“老朋友遠道而來,我怎能不略儘地主之誼,設一頓飯款待呢。”於是,他讓舍人將須賈留在門房,吩咐大擺筵席。須賈暗自慶幸,心中默念:“慚愧啊,慚愧!難得丞相如此寬宏大量,這般款待,實在是太客氣了!”範睢退堂離開。須賈獨自坐在門房裡,有士兵看守著,動彈不得。從清晨等到中午,須賈的肚子漸漸餓得咕咕叫,他心想:“之前在館驛,丞相也是好酒好菜招待我。這次回請,以老朋友的情誼,應該也不會太鋪張吧?”
沒過多久,堂上的宴席布置妥當。隻見丞相府發出請帖,邀請各國使臣以及府中有聲望的賓客。須賈暗自思忖:“這想必是請他們來陪我的。但不知道都有哪些國家的人,一會兒座位該如何安排,可不能隨意亂坐,以免失禮。”須賈正猶豫不決,隻見各國使者和賓客紛紛抵達,徑直走上堂階。負責安排宴席的人高聲傳報:“客人到齊了!”範睢走出堂來與眾人相見,相互行禮後,依次入座,兩旁廊下鼓樂齊鳴,卻始終沒有傳喚須賈。此時的須賈,又餓又渴,心中滿是苦惱與憂愁,既羞愧又惱怒,內心的煩悶難以言表。
酒過三巡,範睢開口說道:“還有一位故人在此,剛才我竟一時忘了。”眾賓客紛紛起身說道:“丞相既然有尊貴的朋友,我等理應一同作陪。”範睢卻說道:“雖說他是故人,卻不敢讓他與諸位同席。”於是,讓人在堂下擺了一個小座位,把魏國來的客人叫過來,讓兩個受過黥刑的犯人一左一右夾著他坐下。席上沒有酒食,隻放了些炒熟的料豆,兩個犯人用手捧著喂他,就像喂馬一樣。眾賓客見狀,都覺得於心不忍,紛紛問道:“丞相為何對他如此痛恨呢?”範睢便將之前的遭遇詳細訴說了一遍。眾賓客聽後,紛紛說道:“如此說來,也難怪丞相發怒。”須賈雖然遭受這般羞辱,卻不敢違抗,隻能用這些料豆勉強充饑。吃完後,還得向範睢叩謝。範睢瞪著眼睛,嚴厲地數落他:“秦王雖然答應了求和,但魏齊的仇,我不能不報。留你一條小命,回去告訴魏王,趕緊把魏齊的腦袋送來,再把我的家眷送到秦國,這樣兩國方可通好;否則,我親自帶兵去踏平大梁,到那時,可就追悔莫及了!”須賈嚇得魂飛魄散,連連點頭稱是,匆忙退了出去。至於魏國是否真的斬下魏齊的頭顱送來,且看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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