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進一心想去省城的貢院看看,金有餘見他態度堅決,隻好花了幾個小錢,陪他一同前往。沒想到剛走到“天”字號號房,周進就一頭栽倒在地,沒了動靜。眾人頓時慌了神,以為他突然中了邪。雜貨行老板猜測道:“貢院好久沒人來了,陰氣太重,周客人怕是被邪氣衝撞了。”金有餘趕忙說:“老板,你去做工的地方討點開水,我先扶著他!”老板應了一聲,取來開水,三四個客商一起幫忙,撬開周進的嘴灌了下去。隻聽他喉嚨裡“咯咯”響了一聲,吐出一口黏痰,眾人這才鬆了口氣:“好了好了!”
可周進剛被扶起來,盯著號板,又猛地一頭撞過去。這次沒撞死,卻放聲大哭起來,任誰勸都沒用。金有餘急得直跺腳:“你這是瘋了不成?好端端來貢院玩,又沒死人,哭成這樣做什麼!”周進像沒聽見似的,趴在號板上哭個不停,哭完一號房,又爬到二號、三號房接著哭,一邊哭一邊在地上打滾。那淒慘的模樣,看得眾人鼻子發酸。金有餘見事情不妙,和老板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胳膊,想把他拉起來。周進卻死死賴在地上,哭完一陣又一陣,最後竟咳出血來。
眾人手忙腳亂把他抬出貢院,安置在門口的茶棚裡坐下,喂他喝了碗茶。可周進還在不停地抹眼淚、擤鼻涕,止不住地傷心。有個客商忍不住問:“周先生到底有啥心事,怎麼哭成這樣?”金有餘歎了口氣:“各位有所不知,我這內弟本不是做生意的料。他苦讀幾十年書,連個秀才都沒考上,今天見了貢院,一時觸景生情,才……”
這話正戳中周進的痛處,他不顧旁人,又嚎啕大哭起來。另一個客商埋怨道:“這事都怪金老板,周先生是讀書人,你帶他來做買賣,可不就委屈他了?”金有餘無奈地說:“還不是因為窮,又沒教書的差事,實在沒辦法才走這條路。”又有人說:“看周先生這樣子,學問肯定不差,就是沒人賞識,才落到這地步。”金有餘點頭:“他是有才華,可惜時運不濟啊!”
這時,一位客商突然提議:“監生也能參加科舉考試。周先生既然有學問,不如花錢捐個監生資格?要是考中了,也不算白來這一趟。”金有餘苦著臉說:“我也這麼想,可上哪找這麼一大筆錢?”此時周進已經哭累了,安靜下來。那客商一拍胸脯:“這有何難!我們幾個兄弟湊一湊,每人出幾十兩銀子,先借給周先生納監。要是他將來做了官,還在乎這點銀子?就算不還,我們走江湖的,破費些錢財又何妨?何況這是好事,大家意下如何?”眾人紛紛應和:“君子成人之美”“見義不為,是為無勇,我們當然願意!就怕周先生不願意接受。”周進一聽,“撲通”一聲跪下:“若能如此,各位就是我的再生父母!我周進做牛做馬也要報答!”說完,在地上磕了好幾個響頭。眾人連忙將他扶起,金有餘也挨個道謝。幾碗茶下肚,周進終於不再哭泣,跟著大家有說有笑地回了住處。
第二天,四位客商果真湊了二百兩銀子交給金有餘,其他雜七雜八的費用也都由金有餘一手包辦。周進感激涕零,又謝了眾人。雜貨行老板還擺了一桌酒席,宴請大家。金有餘拿了銀子去官府辦理手續,順利拿到監生證明。正巧趕上學政來省城選拔遺漏的考生,周進憑借監生身份參加考試,還被列為貢監首卷。
八月初八,科舉考試頭場開考。周進走進貢院,看著曾經痛哭的地方,心中感慨萬千,隻覺神清氣爽。考場上,他文思泉湧,七篇文章寫得文采斐然。考完後,他依舊住在雜貨行等待放榜。此時,金有餘和其他客商還在忙著采購貨物。等到放榜那天,周進赫然中舉!眾人歡呼雀躍,一起回到汶上縣,拜訪知縣和學官。就連典史都拿著晚輩的帖子前來祝賀。汶上縣的人,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都跑來認親,素不相識的也來套近乎,足足熱鬨了一個月。
申祥甫聽說後,在薛家集湊了份子錢,買了四隻雞、五十個雞蛋和一些炒米團子,親自上門賀喜,周進留他吃了酒飯。荀老爺的賀禮自然也十分豐厚。準備進京參加會試時,路費和置辦衣物的錢,都是金有餘幫忙籌措。到了京城,周進更是一路順遂,不僅考中進士,還在殿試中獲得三甲,被授予官職。
時光飛逝,三年後,周進升任禦史,並被欽點為廣東學道。赴任前,他請了幾位幕僚幫忙評閱試卷,但心裡暗自下定決心:“我當年吃儘了科舉的苦,如今掌了權,一定要仔細審閱每份卷子,絕不能埋沒人才。”
到廣州上任後,周進按慣例舉行祭孔儀式,發布考試公告,先考了兩場秀才。第三場輪到南海、番禺兩縣的童生考試。考場上,周進坐在堂上,看著童生們陸續進場:有年幼的,有白發蒼蒼的;有的儀表堂堂,有的獐頭鼠目;有的衣著整齊,有的衣衫襤褸。最後一個進場的童生,麵黃肌瘦,胡須花白,頭上戴著破舊的氈帽。此時雖是十二月上旬,廣東天氣還算暖和,但這人還穿著破麻布長衫,凍得瑟瑟發抖。他接過卷子,低著頭回到號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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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進看在眼裡,考完第一場封門後,便回房休息。等放頭牌時,他又坐在堂上,隻見那個穿麻布長衫的童生上來交卷。那人的衣服本就破舊不堪,在號房裡又扯破了好幾處。周進低頭看看自己身上華麗的緋袍錦帶,又翻開點名冊問:“你就是範進?”範進連忙跪下:“童生正是。”周進又問:“你今年多大年紀了?”“冊子上寫的三十歲,實際已經五十四歲了。”“考了多少次?”“從二十歲開始考,到現在考了二十多次了。”“為什麼一直沒考上?”“怪我文章寫得不好,沒能得到各位考官賞識。”周進沉吟片刻:“也不一定。你先出去,卷子我會仔細看。”範進磕了個頭,退了下去。
當時天色還早,沒有其他童生交卷,周進拿起範進的卷子,從頭到尾看了一遍,皺著眉頭想:“寫的都是些什麼!難怪考不上。”隨手把卷子丟在一邊。又過了一會兒,還是沒人交卷,他突然想到:“再看一遍範進的卷子吧,萬一有可取之處,也算是成全他的苦讀之誌。”這一次仔細品讀,倒覺得有些意思。正要再琢磨琢磨,一個童生上來交卷,還請求麵試。
那童生跪下說:“求大老爺出題,考我詩詞歌賦!”周進臉色一沉:“當今天子重視科舉文章,你何必談什麼漢唐雜學?你身為童生,就該專心鑽研八股文,學那些雜七雜八的有什麼用?我奉旨來此選拔人才,可不是來和你討論雜學的!看你這般舍本逐末,正業肯定荒廢了!”說完,大手一揮,“來人!把他趕出去!”兩旁衙役如狼似虎地衝上來,架著童生一路推搡,直接扔出了大門。
周進雖然趕走了這人,還是把他的卷子拿過來翻看。這童生名叫魏好古,文章還算通順,周進便想著:“給他個秀才名額吧。”於是拿筆在卷子末尾點了個記號。隨後,他又拿起範進的卷子重新品讀。這一遍讀完,周進忍不住感歎:“這等文章,我看一兩遍都摸不著頭腦,直到第三遍才發現,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文章,字字珠璣!可見世上多少糊塗考官,埋沒了多少英才!”他趕忙拿起筆,在卷子上細細圈點,連畫三個大圈,定為第一名;又把魏好古的卷子拿來,填了第二十名。
放榜那天,範進高中頭名。謁見考官時,周進當著眾人的麵,對他好一番誇讚。輪到第二十名魏好古上前,周進又叮囑了幾句:“好好讀書,彆學旁門左道。”隨後,鼓樂齊鳴,送眾人離開。第二天周進啟程,範進一路送到三十裡外,在轎前不停作揖。周進把他叫到跟前,語重心長地說:“‘龍頭屬老成’,你的文章火候到家了,這次一定會有大出息。我回京複命後,等你的好消息!”範進再次磕頭謝恩,目送周進的轎子遠去,直到看不見影子,才返回住處,謝過房主人,連夜趕回家中拜見母親。
範進家住在一間破舊的草屋裡,旁邊搭了個茅草棚當廚房,母親住正屋,妻子住在旁邊的披房。他的妻子是集市上胡屠戶的女兒。範進中了秀才回家,母親和妻子都喜出望外,正準備燒火做飯,隻見嶽父胡屠戶拎著一副大腸和一瓶酒,大大咧咧地走了進來。
範進趕忙作揖行禮,請嶽父坐下。胡屠戶一屁股坐下,扯著嗓子說:“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黴,把女兒嫁給你這個窮鬼!這麼多年,不知道拖累我多少!如今也不知我積了什麼德,讓你中了個相公,我特意帶酒來賀喜!”範進連連稱是,讓妻子去煮腸子、燙酒,自己陪著嶽父在茅棚下坐著。母親和媳婦在廚房忙活。胡屠戶又開始教訓女婿:“你現在中了相公,就得立起規矩來。像我們殺豬賣肉的,都是有頭有臉的正經人,又是你的長輩,你可彆在我們麵前擺架子!至於家門口那些種田、扒糞的平頭百姓,你要是和他們稱兄道弟,平起平坐,那就是壞了讀書人的規矩,連我的臉都沒地方擱!你這人老實過頭,不懂人情世故,我才跟你說這些,省得讓人笑話!”範進唯唯諾諾:“嶽父說得對。”
胡屠戶又朝廚房喊:“親家母也來吃飯!您老天天吃小菜飯,日子也難熬。我女兒跟著你,這幾十年怕是連豬油渣都沒見過幾回,可憐啊!”不一會兒,婆媳倆也過來坐下吃飯。一直吃到太陽西斜,胡屠戶喝得醉醺醺的,範進母子千恩萬謝地把他送到門口。胡屠戶橫著披起衣服,挺著肚子,搖搖晃晃地走了。
第二天,範進免不了要去拜訪鄉鄰,與大家分享中秀才的喜悅。魏好古也約上一同考取秀才的朋友,大家相互走動。因為這一年是鄉試之年,他們還組織了幾次文會,共同切磋文章。時間就在這樣的切磋交流中悄然流逝,不知不覺到了六月底,同案的秀才們便邀請範進一起去參加鄉試。
範進想去參加鄉試,可苦於沒有盤纏,隻好硬著頭皮去找丈人胡屠戶商量。誰知胡屠戶一聽,頓時火冒三丈,一口唾沫啐在範進臉上,劈頭蓋臉地罵道:“你彆得了點好處就不知天高地厚!不就是中了個秀才,還真做起舉人老爺的美夢了?我可聽說,你中秀才那次,根本不是文章寫得好,是主考官看你年紀大,可憐你才給的名額!那些能中舉人的,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!你看看城裡張府上的老爺們,哪個不是家財萬貫、相貌堂堂?再瞧瞧你自己,尖嘴猴腮的樣子,也不撒泡尿照照,就妄想中舉人?趁早死了這條心!明年我在行當裡給你找個教書的差事,每年賺幾兩銀子,養活你那老母親和老婆,這才是正事兒!還問我借盤纏?我一天殺一頭豬,賺的錢還不到一兩銀子,都給你拿去打水漂,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風啊?”胡屠戶罵得唾沫橫飛,範進被罵得暈頭轉向,灰溜溜地離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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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開丈人家後,範進心裡卻暗自較勁:“主考官說我文章火候已到,自古就沒有場外舉人,要是不去考一考,怎麼能甘心?”於是,他瞞著丈人,和幾個同案的朋友湊了些錢,前往城裡參加鄉試。考完試,範進急匆匆地回到家,家裡已經斷糧兩三天了。胡屠戶得知他偷偷去考試,又是一頓臭罵。
到了放榜的那天,家裡連早飯米都沒有了。範進的母親餓得兩眼發花,有氣無力地對他說:“我養了一隻生蛋的母雞,你趕緊拿到集市上賣了,換些米回來煮點粥吃吧。”範進趕忙抱起雞,匆匆出門。
他走後不到兩個時辰,突然傳來一陣喧鬨的鑼聲,三匹馬飛馳而來。騎馬的人跳下馬來,把馬拴在茅草棚上,扯著嗓子喊道:“快請範老爺出來!恭喜高中了!”範進的母親被這陣仗嚇壞了,躲在屋裡不敢出來。聽說是兒子中舉了,才戰戰兢兢地探出頭說:“各位請坐,小兒剛出門去了。”報錄人說:“原來是老太太。”眾人圍上來,吵著要喜錢。正鬨得不可開交時,又有幾匹馬飛奔而來,二報、三報的人也到了,屋裡屋外擠滿了人,茅草棚的地上都坐滿了。鄰居們也紛紛趕來,擠在門口看熱鬨。老太太沒辦法,隻好請一位鄰居去集市上找兒子。
鄰居一路飛奔到集市,找了好幾個地方都沒看見範進。直到跑到集市東頭,才看見範進抱著雞,手裡插著草標,正一步一踱、東張西望地尋找買主。鄰居趕忙喊道:“範相公,快回去!恭喜你中舉人了,報喜人都擠滿屋子了!”範進以為鄰居在哄他,根本不理,低著頭繼續往前走。鄰居急了,衝上去就要奪他手裡的雞。範進喊道:“你搶我的雞乾什麼?你又不買!”鄰居說:“你真的中舉人了,快回家看報帖!”範進還是不信:“老鄰居,我家沒米下鍋,就指望賣這隻雞救命呢,你彆拿這話哄我!”鄰居見他不信,一把奪過雞扔在地上,拽著他就往回走。
報錄人遠遠看見範進回來了,喊道:“好了!新貴人回來了!”眾人正要圍上去說話,範進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屋裡,抬頭看見牆上已經高高掛起的報帖,上麵寫著:“捷報貴府老爺範諱進,高中廣東鄉試第七名‘亞元’,京報連登黃甲。”範進盯著報帖,看了一遍又一遍,突然雙手一拍,大笑道:“噫!好了!我中了!”話音剛落,往後一跤跌倒在地,牙關緊咬,昏死過去。
老太太嚇得慌忙灌了幾口開水,範進這才蘇醒過來。他爬起身,又拍手大笑:“噫!好了!我中了!”說著,瘋瘋癲癲地往外跑,把報錄人和鄰居都嚇了一跳。他跑出大門沒多遠,一腳踩進池塘裡。等爬起來時,頭發散亂,渾身沾滿黃泥,淋得像個落湯雞,眾人怎麼拉都拉不住。他一邊拍著手笑,一邊往集市跑去。
眾人麵麵相覷,齊聲說道:“原來新貴人歡喜得瘋了!”老太太痛哭流涕:“怎麼這麼命苦!中個舉人就得了這瘋病,什麼時候才能好啊!”範進的妻子胡氏也急得直哭:“早上好好出門的,怎麼就突然這樣了,這可怎麼辦?”鄰居們紛紛勸道:“老太太彆慌,先派兩個人跟著範老爺。我們各自回家拿些雞蛋、酒和米,招待報錄的老爺們,再商量辦法。”
不一會兒,鄰居們有的拿來雞蛋,有的提來白酒,還有人背來大米、捉來活雞。範進的妻子哭哭啼啼地在廚房把東西收拾好,端到草棚下。鄰居們又搬來桌凳,請報錄人坐下喝酒。大家圍坐在一起商量:“範老爺瘋成這樣,該怎麼辦?”一個報錄人說:“我有個主意,不知行不行。範老爺平時有沒有最怕的人?他現在是高興過頭,痰湧上來迷了心竅。隻要找他最怕的人打他一巴掌,說‘報錄的話是哄你的,你根本沒中’,他受了驚嚇,把痰吐出來,興許就清醒了。”眾人一聽,紛紛拍手叫好:“這主意好!範老爺最怕的就是他老丈人胡屠戶,趕緊去找他!”有人說:“胡屠戶這會兒怕是還在集市上賣肉呢。”又有人說:“他五更天就去東頭集上收豬了,還沒回來,得趕緊去迎他!”
於是,一個人急忙跑去迎接胡屠戶。走到半路,正好碰見胡屠戶,他身後跟著一個夥計,提著七八斤肉和四五千錢,正高高興興地來賀喜。胡屠戶一進門,老太太就哭著把事情說了一遍。胡屠戶一臉詫異:“難道這麼沒福氣,中個舉人就瘋了?”這時,外麵有人喊道:“請胡老爹出來商量事兒!”胡屠戶把肉和錢交給女兒,走了出來。眾人把剛才的主意跟他說了一遍。胡屠戶卻犯了難,連連擺手:“雖然是我女婿,但現在他成了老爺,就是天上的星宿,打不得啊!我聽和尚們說,打了天上的星宿,閻王要把人捉去打一百鐵棍,打進十八層地獄,永世不得翻身!我可不敢乾這事兒!”
一個尖酸的鄰居打趣道:“胡老爹,你每天殺豬,白刀子進紅刀子出,閻王的本子上早記了你無數筆,再添這一百棍又算什麼?說不定你救好了女婿,閻王一高興,把你從地獄提到第十七層呢!”報錄人也勸道:“彆開玩笑了,胡老爹,這事兒隻能您來,就變通一下吧!”在眾人的勸說下,胡屠戶拗不過,一連喝了兩碗酒壯膽,收起平日裡的小心謹慎,露出凶巴巴的樣子,卷起油乎乎的衣袖,朝集市走去,五六個鄰居也跟在後麵。老太太追出來叮囑:“親家,你就嚇唬嚇唬他,可彆打傷了!”鄰居們說:“放心吧,知道輕重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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眾人來到集市,看見範進披頭散發,滿臉汙泥,一隻鞋也跑丟了,正站在廟門口,不停地拍著手喊:“中了!中了!”胡屠戶壯著膽子,像凶神惡煞般衝上前,大聲罵道:“該死的畜生!你中了什麼?”“啪”的一巴掌打了過去。眾人和鄰居見狀,忍不住笑出聲來。胡屠戶打完這一巴掌,心裡突然害怕起來,手不停地顫抖,再也不敢打第二下。
範進被這一巴掌打得暈了過去,倒在地上。鄰居們趕緊圍上前,又是抹胸口,又是捶背心。過了好一會兒,範進才漸漸緩過氣來,眼睛也變得明亮,瘋勁全沒了。眾人把他扶起來,讓他坐在廟門口外科郎中姚駝子的板凳上。胡屠戶站在一旁,突然覺得剛才打人的那隻手隱隱作痛。他抬起手掌一看,怎麼也彎不過來,心裡懊惱不已:“果然天上的文曲星打不得,菩薩這就來懲罰我了!”這麼一想,手疼得更厲害了,連忙向郎中討了塊膏藥貼上。
範進清醒過來,有些茫然地打量著周圍的人,問道:“我怎麼坐在這裡?”又喃喃自語,“我這半天昏昏沉沉的,就像在夢裡一樣。”鄰居們趕忙湊上前,滿臉堆笑地說:“老爺,恭喜高中了!剛才是歡喜過頭,痰迷了心竅,現在吐出幾口痰,就好了。快請回家去打發報錄的人吧。”還有鄰居在一旁附和:“是啊是啊,我也記得您中了第七名!”
範進一邊伸手整理散亂的頭發,一邊向郎中借了一盆水洗臉。一個熱心的鄰居早把他跑丟的那隻鞋找了回來,幫他穿上。範進一抬頭,看見丈人胡屠戶站在跟前,心裡“咯噔”一下,生怕又招來一頓臭罵。
胡屠戶卻滿臉堆笑,主動上前,討好地說:“賢婿老爺!剛才不是我膽大,是你老太太求我來勸你的。”旁邊一個鄰居打趣道:“胡老爺這一巴掌打得太妙了,等會兒範老爺洗臉,怕是能洗下半盆豬油出來!”另一個也跟著笑道:“老爹,你這手,明天還怎麼殺豬啊?”胡屠戶把胸脯一挺,神氣地說:“我還殺什麼豬!有我這賢婿老爺,還愁後半輩子沒依靠?我早就說過,我這賢婿才學高、相貌好,就是城裡張府上那些老爺,也比不上我女婿的體麵!我這雙眼睛,看人可準了!想當年,我女兒在家等到三十多歲,多少有錢人家來提親,我就覺得她有福氣,肯定能嫁給個老爺,今天果然應驗了!”說完,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,眾人也跟著笑作一團。
等範進洗完臉,郎中又端來茶水。眾人簇擁著範進往家走,範進在前頭走,胡屠戶和鄰居們跟在後麵。一路上,胡屠戶見女婿衣裳後襟皺巴巴的,低著頭,一趟又一趟地伸手替他扯平。到了家門口,胡屠戶扯開嗓子大喊:“老爺回府了!”老太太聽見聲音,急忙迎出來,看到兒子不瘋了,頓時喜極而泣,隻覺得天大的喜事降臨到了自家。眾人詢問報錄人,才知道家裡已經用胡屠戶送來的幾千錢,把報錄的打發走了。
範進見到母親,恭恭敬敬地拜謝,又轉身感謝丈人。胡屠戶連連擺手,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:“就這麼點錢,都不夠你打賞人的!”範進又謝過鄰居們。剛要坐下,就看見一個衣著體麵的管家,手裡拿著一張大紅拜帖,急匆匆地跑了進來,大聲喊道:“張老爺來拜會新中的範老爺!”話音剛落,一頂轎子已經停在了門口。胡屠戶嚇得慌忙躲進女兒的房間,大氣都不敢出,鄰居們也紛紛散開回避。
範進連忙迎出門去,隻見張鄉紳下了轎子,邁步走進來。此人頭戴紗帽,身穿葵花色圓領長衫,腰間係著金帶,腳蹬皂靴。他是舉人出身,還做過一任知縣,彆號靜齋。兩人相互謙讓著進了堂屋,規規矩矩地行過禮,便分賓主坐下。
張鄉紳滿臉堆笑,率先攀談起來:“世先生和我同是家鄉人,一直沒能親近往來,實在遺憾。”範進趕忙起身,恭敬地說:“晚生早就仰慕老先生,隻是一直沒機會拜見。”張鄉紳接著說:“剛才看了題名錄,您的房師高要縣湯公,是我先祖的門生,這麼算起來,我們還是世兄弟呢!”範進受寵若驚,連忙說道:“晚生僥幸中舉,實在慚愧。能與老先生有這層關係,真是太榮幸了。”
張鄉紳四下打量了一番,感慨道:“世先生確實清貧。”說著,從家人手中接過一封銀子,熱情地說:“小弟沒什麼好表示的,這五十兩銀子,權當賀禮,請世先生收下。您現在住的這地方,實在簡陋,以後要是有官員來往拜訪,多有不便。我在東門大街有一所空房子,三進三間,雖然不算寬敞氣派,但也乾淨整潔,就送給世先生,搬過去住,以後我也能時常向您請教。”範進一聽,慌忙推辭。張鄉紳卻急了,拉著範進的手說:“你我既是世交,又有年誼,就像至親骨肉一樣,要是再推辭,可就見外了!”範進這才小心翼翼地把銀子收下,作揖致謝。兩人又寒暄了一會兒,張鄉紳才起身告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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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張鄉紳上了轎子離開,胡屠戶才敢從女兒房裡出來。範進把銀子交給妻子,打開一看,白花花的細絲銀錠整齊排列。他順手包了兩錠,把胡屠戶叫進來,遞過去說:“剛才辛苦老爺了,還拿了五千錢來,這六兩多銀子,您拿回去。”胡屠戶看著銀子,假意推辭,手卻緊緊攥著,把拳頭伸過去:“這個,你先收著,我本來就是賀你的,哪能又拿回去?”範進說:“我這裡還有些銀子,用完了再向老爺討。”胡屠戶一聽,連忙把拳頭縮回來,迅速揣進懷裡,嘴裡念叨著:“也罷,你如今結交了張老爺,還愁沒錢花?他家的銀子比皇帝家還多!他家可是我賣肉的大主顧,一年光吃肉就要四五千斤,這點銀子算什麼!”說完,又轉頭對女兒說:“我早上拿錢來,你那不懂事的兄弟還攔著。我就說‘姑老爺今非昔比,以後少不了有人送銀子上門,隻怕姑老爺還看不上呢’,今天果然應驗了!我現在拿銀子回去,非得好好罵罵那個不懂事的東西!”說了好一會兒,千恩萬謝之後,才低著頭,笑眯眯地回家去了。
從這以後,果然有不少人來討好範進。有人送田產,有人送店鋪,還有一些窮困潦倒的人,夫妻二人跑來要當他家的仆人,想求個庇護。短短兩三個月,範進家就有了奴仆丫鬟,錢和米更是不缺。張鄉紳那邊又派人來催促搬家。搬到新房子後,範進大擺宴席,唱戲請客,熱熱鬨鬨地慶祝了三天。
到了第四天,老太太吃過早飯,走到第三進房子裡,看見範進的妻子胡氏,日常戴著銀絲發髻。此時是十月中旬,天氣還不算太冷,胡氏穿著天青緞外套,搭配官綠緞裙,正指揮著家裡的仆人、媳婦和丫鬟收拾碗盞杯筷。老太太見狀,連忙叮囑:“你們做事仔細些,這些都是彆人家的東西,可彆弄壞了。”仆人們聽了,都笑著說:“老太太,這些哪裡是彆人家的,都是您家的呀!”老太太以為他們在開玩笑,也笑著說:“我們家哪來這麼多好東西?”丫鬟和媳婦們齊聲說道:“怎麼不是?不光這些東西,就連我們這些人,還有這房子,都是您家的!”
老太太聽了,將細瓷碗盞和銀鑲的杯筷,一樣一樣仔細看過去,突然恍然大悟,高興得哈哈大笑:“原來這些都是我的了!”這一笑,沒想到樂極生悲,她往後一倒,痰湧上來,頓時不省人事。這一倒下,又引出了後續的諸多故事,正是“會試舉人,變作秋風之客;多事貢生,長為興訟之人”。
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?且聽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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