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州到眉州,一路有水路相通,正好途經瞿塘三峽。這三峽分彆是西陵峽、巫峽、歸峽,西陵峽在上遊,又稱瞿塘峽,位於夔州府城東。兩岸山峰對峙,中間一條江水貫穿,灩澦堆位於峽口,是三峽的門戶,所以統稱為瞿塘三峽。這三峽全長七百多裡,兩岸山巒連綿不斷,山峰高聳入雲,遮蔽了天空和太陽。這裡的風沒有南北之分,隻有上下之彆。從黃州到眉州,全程四千多裡,夔州正好在中間位置。
蘇軾盤算著:“如果送家眷一直到眉州,來回將近萬裡,肯定會耽誤進獻賀冬表。我有個辦法,既能公私兼顧,又能節省時間。先從陸路送家眷到夔州,然後讓他們自己回家,我在夔州換船下峽,取了中峽的水,再轉回黃州,最後前往東京。”計劃好後,蘇軾告知夫人,收拾好行李,向馬太守辭行,在衙門口掛上告假的牌子,選了個吉日,帶著家人啟程。一路上平安無事,自不必多說。
過了夷陵州,很快就到了高唐縣。驛卒傳來好消息,夔州就在前方。蘇軾到達夔州後,與夫人告彆,囑咐得力的管家,一路上小心照顧夫人回鄉。隨後,他找來一艘江船,從夔州出發,順流而下。
灩澦堆是江口中一塊孤立的巨石,夏天被江水淹沒,冬天則露出水麵。因為水漲淹沒石頭時,船夫難以辨彆航道,所以又叫猶豫堆。民間有諺語說:“猶豫大如象,瞿塘不可上。猶豫大如馬,瞿塘不可下。”蘇軾在重陽節後出發,此時正值秋後冬前,又逢閏八月,節氣比平常晚了一個月,所以水勢依然很大。船逆流而上時行進緩慢,順流而下時卻快如箭發。蘇軾來的時候擔心行程遲緩,所以選擇走陸路,回去時借著水勢,一路順風順水,一瀉千裡。
途中,蘇軾看到兩岸峭壁高聳入雲,江水如一條細線奔騰不息,想寫一篇《三峽賦》,但一時沒有思路。因連日奔波疲憊,他伏在桌上構思,不知不覺睡著了,也沒來得及吩咐水手打水。等他醒來詢問時,船已經到了下峽,錯過了中峽。蘇軾連忙吩咐:“我要取中峽的水,快把船頭轉回去!”水手回稟:“老爺,三峽相連,水流像瀑布一樣湍急,船行如箭。要是回船就是逆水而行,一天隻能走幾裡路,實在太難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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蘇軾沉思片刻,又問:“這裡能停船嗎?附近有居民嗎?”水手說:“上、中兩峽都是懸崖峭壁,船根本停不了。到了歸峽,水勢漸緩,岸上不遠處就有集市街道。”蘇軾讓船靠岸,吩咐仆人:“你上岸去找個年長、明白事理的居民,悄悄帶一個過來,彆驚動其他人。”仆人領命而去,不多時,帶了一位老人上船,老人自稱是當地居民,向蘇軾叩頭行禮。
蘇軾好言安撫:“我隻是路過的客官,和你們沒有統屬關係,想問你件事。瞿塘三峽中,哪一峽的水更好?”老人說:“三峽相連,水流沒有阻隔,上峽的水流到中峽,中峽的水流到下峽,日夜不停,水都是一樣的,很難分出好壞。”蘇軾心想:“荊公真是太固執了,三峽的水都一樣,何必非要中峽的?”於是,他讓手下按官價向百姓買了一個乾淨的瓷甕,自己站在船頭,看著水手把下峽的水滿滿地裝進甕裡,用軟皮紙封好,親手簽押做標記,隨後立刻開船。
回到黃州後,蘇軾拜見馬太守,連夜寫好賀冬表,送到太守府中。馬太守讀了表文,對蘇軾的才華讚歎不已。負責進表的官員便在表文上簽了蘇軾的名字,選了個吉日,為蘇軾設宴餞行。
蘇軾帶著表文和一甕蜀水,日夜兼程趕到東京,依舊住在大相國寺。天色還早,他讓手下抬著水甕,騎馬前往丞相府拜見王安石。王安石正閒著,聽到守門官通報:“黃州團練使蘇爺求見。”王安石笑道:“已經過去一年了!”他吩咐守門官:“先彆著急出去,帶他到東書房相見。”
守門官領命而去。王安石先到書房,看到柱子上貼著的詩稿,已經落滿了一年的灰塵。他親自從鵲尾瓶中取出拂塵,輕輕將灰塵拂去,詩稿看起來還和當初一樣。隨後,王安石端坐在書房中等待。
守門官故意拖延了一會兒,才請蘇軾進府。蘇軾聽說在東書房相見,想起自己曾在這裡改詩,不禁滿臉羞愧,但還是硬著頭皮進了府。到書房見到王安石後,他連忙下拜。王安石伸手將他扶起:“不在大堂相見,是考慮到你一路奔波辛苦,不必行太多禮。”又讓童兒給蘇軾看座。
蘇軾坐下後,偷偷看了一眼對麵牆上貼著的詩稿。王安石用拂塵向左一指,說:“子瞻,時光飛逝,去年寫這首詩,轉眼又過去一年了!”蘇軾起身拜倒在地,王安石再次將他扶起,問道:“子瞻這是為何?”蘇軾說:“晚生甘願領罪!”王安石問:“你見到黃州菊花落瓣了?”蘇軾回答:“見到了。”王安石說:“沒親眼見過這種菊花,也怪不得你!”蘇軾誠懇地說:“晚生才疏學淺,還望老太師多多包涵。”
喝過茶後,王安石問道:“老夫麻煩你帶的瞿塘中峽水,帶來了嗎?”蘇軾回答:“已經放在府外了。”
王安石吩咐兩名堂候官,將水甕抬進書房。他親自用衣袖仔細擦拭甕身,打開密封的紙封,又命童兒在茶灶中生火,用銀銚子舀水烹煮。先取來一隻白定瓷碗,放入一撮陽羨茶。待水燒至蟹眼般的小泡時,急忙將水衝入碗中,然而茶湯的顏色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顯現。
王安石問道:“這水是從何處取來的?”蘇軾答:“巫峽。”王安石追問:“是中峽的水?”蘇軾肯定道:“正是。”王安石卻笑著說:“又來蒙騙老夫了!這是下峽的水,為何假冒中峽?”蘇軾大吃一驚,連忙解釋:“當地百姓說‘三峽相連,水都一樣’,晚生誤聽了,確實取的是下峽之水!但老太師是如何分辨出來的?”
王安石正色道:“讀書人做事不可輕率,必須細心體察事理。老夫若不是親自到黃州看過菊花,怎敢在詩中寫黃花落瓣?這瞿塘水的特性,在《水經補注》中有記載:上峽水流太急,下峽水流又太緩,唯有中峽緩急適中。太醫院的名醫知道老夫是中脘病症,所以要用中峽水做藥引。用這水烹煮陽羨茶,上峽水煮的味濃,下峽水煮的味淡,中峽水則濃淡相宜。如今這茶湯許久才顯色,所以知道是下峽水。”蘇軾趕忙離席謝罪。
王安石擺擺手:“何罪之有!都怪你太過聰明,才疏忽大意。老夫今日正巧無事,幸而你前來。相處這麼久,還不知你學問究竟如何。老夫不自量力,想考考你。”蘇軾欣然回應:“請老太師出題。”王安石卻道:“且慢!我若直接考你,難免讓人說我倚老賣老。你先考老夫,之後我再請教。”蘇軾連忙鞠躬推辭:“晚生怎敢!”
王安石堅持:“子瞻不肯考我,我也不好貿然出題。也罷,叫徐倫把書房中書櫥全打開。左右共二十四個書櫥,都堆滿了書。你隨意從左右書櫥的上、中、下三層取出一冊,不管前後內容,念出上文一句,我若答不出下句,就算我無學。”蘇軾心想:“這老先生太迂腐,難道這些書他都能熟記於心?不過,我也不好真去考他。”嘴上仍推辭:“晚生不敢!”王安石笑道:“常言道‘恭敬不如從命’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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蘇軾耍了個小心眼,特意挑了灰塵厚的地方,心想這些書許久未翻閱,對方應該容易忘記,便隨意抽出一本。還沒看清書名,翻開書中間位置,隨口念道:“如意君安樂否?”王安石立刻接口:“‘竊已啖之矣。’可是這句?”蘇軾驚訝道:“正是!”
王安石拿過書追問:“這句話怎麼講?”蘇軾沒仔細看過書中內容,暗自琢磨:“唐人曾戲稱薛敖曹為如意君,或許是有人問候時說過這話。但下文‘竊已啖之矣’,文理卻接不上。”思索片刻,他決定坦誠相告:“晚生不知。”
王安石解釋道:“這也不是什麼冷僻典籍,為何不知?這是一則小故事。東漢靈帝時,長沙郡武岡山後有個狐穴,洞內住著兩頭九尾狐狸。它們修煉多年,能化為人形,常化作美貌婦人引誘過往男子入穴。稍有不順心,就將人殺害。後來有個叫劉璽的人,精通養生之術,入山采藥時被二狐擄走。夜晚行樂時,劉璽用特殊方法讓二狐十分愉悅,被稱為如意君。此後,大狐外出覓食,小狐看守;小狐外出,大狐亦然,愈發肆無忌憚。一次酒後,它們現出原形,劉璽心生恐懼,漸漸體力不支。一日,大狐外出,小狐求歡不成,一怒之下將劉璽生吞。大狐回穴後惦記劉璽,問‘如意君安樂否?’小狐答‘竊已啖之矣’。二狐為此爭鬥追逐,叫聲響徹山林,被樵夫聽見,詳細記錄在《漢末全書》中。你大概沒讀過?”蘇軾歎服:“老太師學問淵博,晚輩遠遠不及!”
王安石微笑道:“這也算你考過我了。現在換我考你,可彆藏私!”蘇軾請求:“還望老太師出個簡單的題目。”王安石說:“考彆的,怕你說我故意為難。早聞你擅長對對子,今年閏八月,正月立春,十二月又立春,是個‘兩頭春’。我就以此為題,出句求對,見識一下你的才學。”說罷,命童兒取來紙筆,寫下上聯:“一歲二春雙八月,人間兩度春秋。”
蘇軾雖才華橫溢,卻被這奇特的上聯難住,一時想不出合適的下聯,頓時滿臉羞紅。王安石見狀又問:“你從湖州到黃州,路過蘇州、潤州了嗎?”蘇軾答:“是順路經過。”王安石接著說:“蘇州金閶門外到虎丘的路叫山塘,長約七裡,半路之處叫半塘;潤州古稱鐵甕城,臨江而立,有金山、銀山、玉山,合稱三山,山上都有佛殿僧房,想必你都遊覽過?”蘇軾點頭:“確實去過。”
王安石又道:“我再以蘇、潤二州為題,各出一對,你來對答。蘇州的上聯是‘七裡山塘,行到半塘三裡半’,潤州的上聯是‘鐵甕城西,金、玉、銀山三寶地’。”蘇軾冥思苦想許久,始終無法對出,隻得謝罪告辭。
王安石深知蘇軾受了挫折,終究愛惜他的才華。第二天便上奏宋神宗,恢複了蘇軾翰林學士的職位。後人評價這段故事時感慨,以蘇軾的天賦,尚且三次被王安石折服,何況才華不如蘇軾的人?於是作詩警示世人:為人應當以謙虛為貴,學問的海洋沒有儘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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