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買隻牛兒學種田,結間茅屋向林泉。也知老去無多日,且向山中過幾年。為利為官終幻客,能詩能酒總神仙。世間萬物俱增價,老去文章不值錢。”這八句詩,乃是豁達之人的感慨之言。其中末句“老去文章不值錢”,還有一番講究。大抵人的功名成就或早或晚,都逃不過命運的安排,有人年少有成,也有人大器晚成。年少有成的人未必能持續成功,大器晚成的人也未必一生不得誌。所以,不能因為自己年輕就驕傲自負,也不能因為年紀大了就自暴自棄。這“老少”二字,不能單純以年齡來論。
比如甘羅十二歲就做了丞相,可十二歲便去世了,這十二歲對他來說,就如同彆人白發蒼蒼、牙齒脫落、彎腰駝背的暮年,往後的日子所剩無幾,稱不上真正的少年時光。再如薑太公八十歲還在渭水釣魚,後來遇到周文王,被車載而歸,拜為“師尚父”。周文王去世後,周武王即位,薑太公又擔任軍師,輔佐周武王滅商,奠定了周朝八百年的基業,並被封於齊國。他還教導兒子丁公治理齊國,自己則留在周朝繼續輔佐,一直活到一百二十歲才去世。誰能想到,八十歲的老漁翁,往後還有如此多的成就,人生之路還很長呢!這麼看來,八十歲對薑太公而言,不過是他剛剛束發、戴冠、做新郎、參加童子試的年紀,不能稱之為老年。
可世人往往隻看重眼前的貴賤,哪能預見未來?見到年少富貴的人,便忙著阿諛奉承;遇到上了些年紀、時運不濟的人,就態度怠慢,這都是見識短淺之輩。就像農家種田,有早熟的稻穀,也有晚熟的稻穀,誰又能預知哪種收成更好呢?正如古人所說:“東園桃李花,早發還先萎。遲遲澗畔鬆,鬱鬱含晚翠。”
閒話不多說。明朝正統年間,廣西桂林府興安縣有一位秀才,複姓鮮於,名同,字大通。他八歲時就被舉薦為神童,十一歲考中秀才,後來又被增補為廩膳生員。論才學,董仲舒、司馬相如都不被他放在眼裡,真正是胸有萬卷書,下筆如有神。論誌氣,他覺得像馮京、商輅那樣連中三元,也不過是囊中之物,真可謂意氣風發,誌向高遠。
然而,有才之人未必有好運氣,誌向遠大卻命運不佳。他年年參加科舉考試,卻始終無法得到考官的青睞,榜上無名。到了三十歲,按照資曆他該成為貢生了。但他是個有才華、有誌向的人,看不上貢生這條路的前程。他尋思著,窮秀才全靠學宮裡每年發放的幾兩廩銀作為讀書的本錢,如果出了學宮成為貢生,沒了這筆收入,又要去國子監讀書,反而要花費更多盤纏。況且在本省參加科舉比在國子監更容易考中,所以他覺得不劃算。
偶然間,他在朋友麵前透露了這個想法,那本該下一位成為貢生的秀才,就來和他商量,希望他能讓貢,並願意拿出幾十兩銀子作為酬謝。鮮於同既得了這筆錢,又覺得自己做了劃算的事。第一次讓貢是出於人情,後來便成了慣例,人人都想成為貢生,個個爭著讓他再次相讓。
鮮於同從三十歲開始讓貢,一連讓了八次,到四十六歲時,依舊在秀才群體中默默無聞,苦苦追求功名。有人嘲笑他,有人憐憫他,也有人勸他放棄。對於嘲笑他的人,他不予理會;憐憫他的人,他也不接受那份同情;唯有勸他的人,會讓他勃然大怒。他生氣地說:“你們勸我去當貢生,不過是覺得我年紀大了,考不中科舉了。卻不知道大器往往晚成,梁皓八十二歲還中了狀元,這給天下有骨氣、肯讀書的男子爭了氣。我要是甘願屈就,三十歲時就去了,要是肯鑽營,也能謀個府佐或縣正的官職,昧著良心做事,也能榮華富貴。
“可如今是科舉取士的時代,要是孔夫子沒有科舉功名,誰還會說他有學問?要是一個鄉村小孩,隻粗略記得幾篇陳舊的時文,遇到個糊塗的考官,胡亂評點,僥幸中了進士,不也有人拜他為師,和他談天說地嗎?誰敢再出個題目考一考這些戴著官帽的人?不止如此,做官還有很多不公平的地方。進士出身的官員,就像銅打鐵鑄一般,肆意妄為也沒人敢多說一句。而科舉貢生出身的官員,做事小心翼翼,如同捧著雞蛋過橋,上司還總是找他們的茬。等到按察使彙報情況,被參奏的若是進士出身的官員,就算貪汙腐敗到了極點,從表麵來看,查辦起來也會有所顧忌。到最後,還生怕斷了貪汙腐敗的‘種子’,說‘這個官員雖然官聲不好,但念在初任,或者年紀輕,還可以期望他改過自新,給他個機會’,往往按照浮躁或不稱職的條例降職調任。用不了幾年,又能官複原職。要是能拿些銀子疏通關係,不過是換個地方任職,根本沒什麼事。可科舉貢生出身的官員,稍有過錯,就會被放大十倍。要是倒黴遇上有權有勢的人,無處申辯,就算是清廉賢能的官員,也難免要替進士出身的官員背黑鍋。有這麼多不公平,所以考不中進士,就做不好官。我寧可做一輩子老秀才,死後到閻王麵前喊冤,也勝過屈身將就,整天受氣!”說完,他還吟詩一首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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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從來資格困朝紳,隻重科名不重人。楚士鳳歌誠恐殆,葉公龍好豈求真。若還黃榜終無分,寧可青衿老此身。鐵硯磨穿豪傑事,春秋晚遇說平津。”
漢朝有個平津侯,複姓公孫名弘,五十歲開始研讀《春秋》,六十歲時對策考試獲得第一,後來做到丞相並被封侯。鮮於同後來六十一歲考中科舉,人們都認為他的這首詩得到了應驗,這是後話。
鮮於同自吟了這首詩後,追求功名的誌向更加堅定。無奈時運不濟,眼看就要五十歲了,他還是沒能改變命運。再過幾年,連小的考試都不順利了。每次到了科舉考試的年份,第一個報名參加考試的總是他,惹得許多人討厭。到天順六年,鮮於同五十七歲了,鬢發都已斑白,卻還混在年輕人的隊伍裡,談文論藝,滔滔不絕。那些年輕人見了他,有的把他當作怪物,遠遠避開;有的把他當作笑料,上前戲弄他,這些都暫且不提。
興安縣的知縣,姓蒯名遇時,表字順之,是浙江台州府仙居縣人。他年少時就考中科舉,名聲很高,喜歡談文講藝,談論古今之事。但他有個毛病,就是喜歡年輕人,輕視老年人,不能一視同仁。見到年輕英俊、有才華的人,就用心栽培;要是遇到年長的讀書人,就把對方看作沒用的朽物,口中稱對方為“先輩”,言語間還有戲弄之意。
這一年鄉試即將舉行,學政發文,讓縣裡先進行科舉預考。按照慣例,知縣要對全縣的生員進行考試,密封試卷後閱卷,蒯知縣自恃有眼光,秉持公正評判,結果在眾多試卷中,他暗中選出一份認為最好的作為第一,心中十分得意,在眾秀才麵前誇獎道:“本縣選出的這份頭名試卷,文章很有吳越之地的氣韻,此人必定能在鄉試、會試中接連考中,全縣的秀才都比不上他。”眾人拱手聽著,就像漢高祖劉邦築壇拜將,不知道這位被誇的“豪傑”究竟是誰。
等到拆開封號、唱名的時候,隻見一人應聲而出,從人群中擠了上來。這人什麼樣呢?身材又矮又胖,胡須頭發黑白相間,破舊的儒巾樣式老土,藍色的長衫補丁摞補丁。大家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他要是戴上冠帶,倒像個胡亂斷案的判官。不用誇讚,也無需感歎,這位“先輩”向來愛說大話。彆羨慕他,也彆為自己歎氣,反正大家以後都會變老。不用鑽營,也無需忙碌,按照順序總會輪到做“領案”。
這位案首不是彆人,正是五十六歲的鮮於同,那個被大家看作怪物、笑料的人。滿堂秀才哄堂大笑,都說:“鮮於‘先輩’,又被重用了。”蒯知縣也羞得滿臉通紅,說不出話來。他一時看走了眼,在眾人關注的情況下,又不好反悔,隻能忍著一肚子氣,胡亂把試卷拆完。好在除了第一名,後麵的考生一個個都是年輕才俊,也算是有些安慰。當天,蒯知縣處理完發放諸生的事務後,回到衙門,心情鬱悶,暫且不表。
再說鮮於同,他少年時本就是有名的才子,隻是多年科舉不順,雖誌氣未滅,但心中也滿是苦楚。如今意外考了個案首,自己也覺得揚眉吐氣。到學道考試時,學道未必欣賞他的文章,但多虧了縣裡考了案首,他順利獲得了參加鄉試的資格,便滿心歡喜地去參加省試。
其他一同考試的朋友都在住處認真研讀經書,溫習科舉後幾場考試的內容。隻有鮮於同,他平日飽讀詩書,此時整天在街坊上遊玩。旁人見了,都猜測道:“這位老相公,不知道是送兒子或孫子來考試的吧?作為局外人,真是悠閒自在!”要是知道他也是參加科舉考試的秀才,少不了要嘲笑他幾聲。
時光流逝,轉眼到了八月初七,街坊上吹吹打打,迎接主考官進入貢院。鮮於同在一旁觀看時,發現興安縣的蒯知縣被聘請為《禮記》房的考官。鮮於同心想,自己和蒯知縣考的是同一經,蒯知縣又考過自己案首,肯定會欣賞自己的文章,這次考試,十有八九能中。
可蒯知縣卻不這麼想,他另有打算:“我要是錄取個年輕的門生,他以後仕途長遠,做官的時間也長,我這個做房師的也能有所依靠。那些年老的飽學之士,錄取了也沒什麼用處。”他又想到:“我科考時不小心看走眼,錯取了鮮於‘先輩’,在眾人麵前丟了臉。這次要是再錄取他,豈不是又成了笑話?我閱卷時,隻要是三場文章寫得整齊規範的,多半是飽學之士,年紀肯定大了,不能錄取。我就挑那些文辭稚嫩、文法混亂、駢文歪扭、策論怯弱、判語糊塗的文章,這些肯定是少年初學者寫的。雖然他們學問還不夠,但培養個一兩科,年紀也不算大,還能擺脫鮮於同這個麻煩。”
主意已定,蒯知縣就按照這個標準閱卷,選出了幾個文章不怎麼樣,但稍微有點文筆的考生,在試卷上大大地圈點一番,呈給主考官。主考官看了都批了“中”字。到八月二十八日,主考官和各經房考官在至公堂上拆號填榜。《禮記》房的首卷考生,是桂林府興安縣學生,複姓鮮於,名同,研習《禮記》,竟然又是那個五十六歲的“怪物”“笑料”鮮於同僥幸中選。蒯知縣十分驚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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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考官見蒯知縣臉色不好,問他原因。蒯知縣說:“那鮮於同年紀太大了,要是把他放在榜首,恐怕難以服眾,壓不住那些年輕考生,我情願換一卷。”主考官指著堂上的匾額說:“此堂名為‘至公堂’,怎能因為考生年齡大小而有所偏袒?自古狀元多為年長之人,錄取他,也好鼓舞一下天下讀書人的誌氣。”最終沒有更換,判定鮮於同為第五名正魁,蒯知縣也無可奈何。真是:饒君用儘千般力,命裡安排動不得。本心欲取少年郎,依舊取將老怪物。
蒯知縣一心不想讓鮮於同這個“先輩”中舉,所以閱卷時專挑不整齊規範的文章錄取。鮮於同作為飽學之士,文章本應條理清晰、文采斐然,為何反而契合了蒯知縣的心意呢?原來,鮮於同八月初七看到蒯知縣入貢院任考官,自認為這次十有八九能中,回住處後多喝了幾杯酒,結果脾胃不適,腹瀉不止。即便如此,他仍堅持進場考試,一邊構思文章,一邊跑廁所,整個人有氣無力,隻能草草完成答卷。第二場、第三場考試也依舊如此,滿腹才學連十分之一都沒發揮出來。他自覺肯定落榜,卻沒想到蒯知縣偏偏不選整齊的文章,他反倒因此高中。這大概就是命裡注定否極泰來,事情的發展總是出人意料地巧合。這一年,興安縣就隻有鮮於同一人中舉。
在鹿鳴宴結束後,一同中舉的八位同年按年齡排序,鮮於同作為年長者居首位。其他房的考官見到自己的門生,都滿心歡喜,唯獨蒯知縣悶悶不樂。鮮於同感念蒯知縣兩次選拔自己的知遇之恩,對他更加殷勤,而蒯知縣卻愈發冷淡敷衍。後來鮮於同進京參加會試,蒯知縣也隻是按常規對待,沒有任何特彆關照。第二年,五十八歲的鮮於同參加會試,再次落榜。兩人相見時,蒯知縣也沒說彆的,隻是勸他選個官職就職算了。但鮮於同做了四十多年秀才,連貢生的官職都看不上,如今才中了一個舉人,又怎會輕易接受舉人就能獲得的職位,他回家後讀書的興致反而更高了。每當聽到鄉裡秀才們聚會寫文章,他就帶上紙墨筆硯,加入其中一同寫作。不管眾人如何捉弄、嘲笑、嫌棄他,他都毫不在意。寫完文章後,他還會把眾人的作品看一遍,然後心滿意足地回家,這樣的生活成了他的日常。
時光飛逝,轉眼又到了三年一次的會試之期。此時鮮於同已經六十一歲,雖然年齡增長,但他對功名的渴望一如往昔。在北京第二次參加會試時,他在寓所做了一個夢,夢見自己中了正魁,在會試名錄上有名,不過下麵標注的卻是研習《詩經》,而不是他原本所學的《禮記》。鮮於同本就是博學之士,哪一經不通曉?因急於考取功名,他對夢中的情景深信不疑,於是決定改考《詩經》。
說來也巧,蒯知縣為官清正,被調到京城,授予禮科給事中一職。這一年,他又擔任會試的經房考官。蒯知縣不知道鮮於同改考《詩經》的事,心裡盤算著:“我之前兩次誤打誤撞,讓鮮於‘先輩’成了首卷,這次會試,他年紀更大了。要是《禮記》房再錄取他,那可真是我一輩子的‘噩夢’。我這次不看《禮記》的卷子,改看《詩經》的,這樣鮮於‘先輩’中與不中,都和我沒關係。”等到入貢院開始閱卷,他便專注審閱《詩經》五房的試卷。蒯知縣又想:“天下像鮮於‘先輩’這樣的老考生,估計不止一個,我不錄取鮮於同,要是又錄取了其他老頭,那豈不是‘躲過了雷公,又遇上霹靂’?我明白了,凡是那些飽學的老儒生,對經義的理解肯定十分透徹;而年輕考生專注於四書,對經義的研究必然不精深。這次我不選那些經義闡釋整齊規範的文章,隻要文章有點文筆,哪怕對題旨的理解模棱兩可,這樣的多半是年輕考生。”
蒯知縣按照這個標準閱卷並呈給主考官,等到放榜時,《詩經》五房的頭卷位列第十名正魁。拆開編號一看,考生竟是桂林府興安縣學生,複姓鮮於,名同,研習《詩經》——又是那個六十一歲的“怪物”“笑具”!蒯知縣氣得目瞪口呆,臉色像死灰一樣難看。他心中懊悔不已,早知這是命中注定的官運,何必從前白費心思。蒯知縣又納悶:“世上同名同姓的人雖多,但桂林府興安縣可沒有第二個鮮於同,他向來研習《禮記》,怎麼突然改了《詩經》?真是奇怪!”等鮮於同前來拜見時,蒯知縣詢問他改經的緣由,鮮於同便把夢中的經曆說了一遍。蒯知縣聽後連連歎息:“真是命定的進士,命定的進士啊!”從這以後,蒯知縣和鮮於同之間的師生情誼,反而比之前更深厚了。
殿試結束後,鮮於同考中二甲前列,被選為刑部主事。有人覺得他晚年才中科舉,又在刑部這個冷清的部門任職,替他感到鬱悶,可他自己卻欣然自得。
再說蒯遇時在禮科衙門任職時,直言敢諫,卻因奏疏觸怒了大學士劉吉,被劉吉羅織罪名投入詔獄。當時刑部的官員們紛紛奉承劉吉,想置蒯遇時於死地。好在天無絕人之路,鮮於同在刑部全力周旋,多方關照,蒯遇時才沒有吃大虧。鮮於同還聯合同年,在各個衙門為蒯遇時求情,最終蒯遇時得以從輕發落。蒯遇時心想:“真是‘著意種花花不活,無心栽柳柳成蔭’,若不是中了這個老門生,我今天的性命都難保。”於是他前往鮮於同的寓所拜謝。鮮於同說:“門生受恩師三次知遇之恩,如今這點小小的幫助,不過是稍稍報答科舉選拔之情,您對我的大恩大德,我遠遠未能報答萬分之一!”師生二人歡飲一番後才分彆。從那以後,無論蒯遇時在家閒居還是任職,鮮於同每年必定派人前去問候,次數或一次或兩次,雖然禮物微薄,但重在表達心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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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光流轉,鮮於同在刑部不斷升遷,六年過去,按資曆應升任知府。京中官員看重他的才學品行,敬重他的老成持重,吏部本想給他安排個好職位,但鮮於同並不在意。恰巧此時仙居縣傳來消息,蒯知縣的兒子蒯敬共與當地豪族查家因墳地邊界問題發生爭執,雙方互相辱罵。後來查家走失了一個小廝,便誣陷是蒯公子打死的,還以人命官司為由告到官府。蒯敬共無力辯解,直接逃往雲南父親的任所。官府懷疑蒯公子畏罪潛逃,人命案真相不明,接連派人前來抓人,蒯家的家屬也被官府監禁了好幾個,整個蒯家陷入極度恐慌之中。
鮮於同得知台州知府正空缺,便托人請求調任此職。吏部覺得台州並非什麼好職位,既然他自己願意,便順水推舟,將鮮於同升任為台州府知府。鮮於同到任三天後,豪族查家就知道新來的知府是蒯公的門生,認定他是為了幫蒯家解決糾紛才來此任職,肯定會偏袒蒯家,於是先在衙門附近散布謠言,企圖混淆視聽,鮮於同卻裝作沒聽見。蒯家家屬前來訴冤,他也假裝不理會,暗中卻派遣得力的捕快四處緝訪查家走失的小廝,勢必要將人找到。大約過了兩個多月,小廝在杭州被抓獲。鮮於同當堂審訊,查明小廝確實是自己逃走,與蒯家無關,便責令小廝寫下文書,由查家領回。同時,他立即釋放了被監禁的蒯家家屬。
隨後,鮮於同選了一天親自前往墳地查看邊界。查家見小廝已經找到,自知自己訴訟無理,擔心打官司會吃虧,一麵請有勢力的人到知府處說情,一麵又派人到蒯家,表示願意讓出墳地邊界,求和息事。蒯家的冤屈已經洗清,也不願再結仇,便同意和解。鮮於同批準了雙方的和解請求,對查家稍加處罰,並將此事上報上司,兩家對此都心服口服。這正是:隻愁堂上無明鏡,不怕民間有鬼奸。
處理完此事後,鮮於同寫了一封信,派人送到雲南給恩師蒯公。蒯公大喜,心想:“真是‘樹荊棘得刺,樹桃李得蔭’,若不是中了這個老門生,我全家的身家性命都難以保全。”於是他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感謝信,派兒子蒯敬共送到台州知府衙門拜謝。鮮於同說:“下官晚年才科舉得中,曾被世人輕視,受恩師三次知遇之恩才取得功名,一直擔心自己早早離世,無法報答您的大恩。如今恩兄蒙冤,我理應幫他洗清罪名。我不過是順勢而為,儘了一點微薄之力,隻能稍稍報答老師當年鄉試提拔之恩,還遠遠不夠啊!”此後,鮮於同還幫蒯公子料理家事,勸他閉門讀書,兩家往來密切,相安無事。
鮮於同在台州做了三年知府,聲名遠揚,後升任徽寧道兵憲,又多次升遷,擔任河南廉使。他為官勤勉,到八十歲時,精力仍不輸當年,隨後被提拔為浙江巡撫。鮮於同心想:“我六十一歲中進士,雖然科舉之路坎坷,但仕途還算順利,沒經曆什麼大風大浪。如今官至巡撫,已經享儘了榮耀。我一直以清廉勤勉要求自己,沒有辜負朝廷。現在急流勇退,也是理所當然。隻是受蒯公三次知遇之恩,還沒有報答完,這次任職正好在恩師的家鄉,或許能再為他儘些綿薄之力。”於是他選定日期,啟程赴任,一路上受到的迎接和禮遇自然不必多說。
不久,鮮於同抵達浙江省城。此時蒯公也已經升任大參,但因病導致眼睛失明,無法處理政務,便辭官回家。他聽說鮮於“先輩”又來本省擔任巡撫,就帶著十二歲的孫兒,親自到杭州拜見。蒯公雖然是鮮於同的房師,但年齡比鮮於同小二十多歲。如今蒯公辭官在家,又身患眼疾,十分可憐;而鮮於同八十歲高齡,身體健壯如壯年,還位居巡撫高位。由此可見,人能否發達不在於早晚,蒯公對此感慨萬千。
鮮於同到任後,正打算派人問候蒯公,聽說蒯參政親自來訪,喜出望外,急忙出門迎接,還將他請到自己的私宅,以師生之禮相待。蒯公讓十二歲的孫兒說:“快來拜見老公祖。”鮮於同問:“這是老師的什麼人?”蒯公說:“老夫受老公祖救命之恩,兒子之前蒙冤,又多虧您昭雪,這份恩情如同天高地厚。如今幸運之神又眷顧我省,派您來任職。老夫年老體衰,命不久矣,兒子讀書沒有成就,隻有這個孫子,名叫蒯悟,天資聰慧,特意帶他來托付給您,希望老公祖多多關照。”鮮於同說:“門生年事已高,本不該再留戀仕途,隻是因為對老師的恩情還未報答完,才勉強任職。如今老師將令孫托付給我,這正是我報答您的機會。我想把令孫留在我的衙門,和我的孫輩們一起學習,不知老師是否放心?”蒯公說:“若能得到老公祖的教導,老夫死也瞑目了!”於是留下兩個書童照顧蒯悟,讓他在巡撫衙門讀書,蒯公自己則告辭回家。
蒯悟天資聰穎,在學習上進步很快。這一年秋天,學政前來巡查,鮮於同大力推薦蒯悟,使他考中秀才,還獲得了廩膳生員的資格,之後依舊留在衙門勤奮學習。三年後,蒯悟學業有成。鮮於同說:“這孩子可以去考取功名了,我也終於能報答老師的恩情了。”於是拿出三百兩俸銀送給蒯悟,作為他考試的費用,並親自將他送回台州仙居縣。沒想到,蒯公在兩天前因病去世,鮮於同痛哭吊唁。他問蒯敬共:“老師臨終時有什麼遺言?”蒯敬共說:“先父說,自己不幸年少就考中科舉,因此愛少賤老,偶然間選拔了老公祖大人。後來許多年輕門生,賢能與愚笨參差不齊,有的升官,有的沉淪,都沒能得到他的幫助,全靠老公祖大人一人始終關照。他讓我們子孫後代,永遠不可怠慢年長有學識的人!”
鮮於同哈哈大笑道:“下官如今三次報答師恩,就是要讓天下人知道,扶持年長有學識的人是有用的,不能隻看重年輕人而輕視老人!”說完,他與蒯家眾人作彆,回到省城,起草奏章,請求告老還鄉。朝廷批準了他的請求,還讓他乘坐驛站的車馬榮歸故裡。回到家鄉後,鮮於同悠閒地享受著退休生活,每天在教導兒孫之餘,就和鄉裡的老者們飲酒賦詩。八年後,鮮於同的長孫鮮於涵在鄉試中高中,進京參加會試時,恰巧仙居縣的蒯悟也在這一年中舉,兩人一同來到京城。他們兩家三代交好,又是年少時的同窗,便住在同一個寓所讀書。等到會試放榜,兩人一同考中進士,兩家相互慶賀,傳為美談。
鮮於同從五十六歲中舉,六十一歲考中進士,為官二十三年,身著紫袍、腰佩金印,三代都受到朝廷恩典。告老還鄉後,他又親眼看到孫輩科舉得中,一直活到九十六歲,整整享受了四十年的晚運。直到現在,浙江人依舊保持著熱愛讀書的風氣,很多人到六七十歲還不放棄學習,也因此常常有大器晚成的人。後人寫詩感歎道:
利名何必苦奔忙,遲早須臾在上蒼。
但學蟠桃能結果,三千餘歲未為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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