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做到俸祿千鐘的職位並非易事,人活到七十歲也十分稀少,身後的浮名又有誰會真正在意?世間萬事都如同虛幻的花朵,不過是一場遊戲罷了。人啊,年輕時不要肆意輕狂,也彆貪圖花酒帶來的一時快意。隻有擺脫生活中的煩惱與是非,隨遇而安,才能獲得閒適自在的真意。
這首名為《西彙月》的詞,意在勸誡人們安分守己,隨緣作樂,不要被酒、色、財、氣這四個字所迷惑,損耗了精神,違背了行為準則。有時候,看似追求到的快樂並非真正的快樂,以為占到的便宜實則會帶來更大的損失。在酒、色、財、氣這四者之中,“色”的危害最為厲害。眼睛是傳遞情感的媒介,內心是欲望滋生的根源,一旦被“色”吸引,開始時便會牽腸掛肚,事後更是會失魂落魄。偶爾與風塵女子逢場作戲,或許無傷大雅,但若是處心積慮去傷風敗俗,隻圖自己一時的歡愉,卻不顧及他人的名譽與情義,那就大錯特錯了。設想一下,如果你的嬌妻美妾被彆人調戲,你會作何感想?古人有四句話說得好:“人心或可昧,天道不差移。我不淫人婦,人不淫我妻。”
各位看官,今天我要講的“珍珠衫”這段故事,便能讓大家看到因果報應絲毫不差,也好給年輕子弟們做個警醒的榜樣。故事的主人公,名叫蔣德,小字興哥,是湖廣襄陽府棗陽縣人。他的父親蔣世澤,常年往來廣東做生意。蔣世澤的妻子羅氏去世後,隻留下九歲的興哥這一個孩子。蔣世澤舍不得丟下孩子,可又放不下廣東的生意,思來想去,實在沒有辦法,隻好帶著九歲的興哥一同出門,順便教他學習經商的本事。興哥雖然年紀小,卻生得眉清目秀,唇紅齒白,舉止端莊,說話伶俐。他聰明機靈,比讀書人家的孩子還聰慧,伶俐勁兒也不輸成年人,人人見了都誇他是粉雕玉琢的可愛孩子,個個羨慕蔣世澤得了個無價之寶。蔣世澤擔心遭人妒忌,一路上都對外稱興哥是內侄羅小官人。原來,羅家也是世代在廣東經商,蔣家才做了一代生意,羅家卻已經傳承三代了。廣東那邊的客店、牙行,都和羅家世代交好,關係就像親人一樣。蔣世澤最初做生意,還是他的丈人羅公帶著入行的。隻是近年來,羅家接連遭遇官司,家道中落,已經好幾年沒去廣東了。那些客店、牙行的人見到蔣世澤,每次都會打聽羅家的消息,心裡十分牽掛。如今見蔣世澤帶著個孩子,得知是羅家小官人,又見孩子生得清秀,應答自如,想到兩家三代的交情,如今已是第四代,每個人都打心底裡歡喜。
蔣興哥跟著父親多次往返廣東,漸漸學得機靈能乾,生意場上的各種事情,他樣樣精通,父親看在眼裡,喜在心頭。沒想到,興哥十七歲那年,父親突然一病不起,離開了人世。幸運的是,父親是在家中去世,不至於客死他鄉。興哥痛哭一場後,不得不擦乾眼淚,操持起父親的後事。除了入殮安葬,還要做道場超度亡魂,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。在七七四十九天的喪期內,族裡的親戚、家中的朋友,都來吊唁。本縣有位王公,是興哥未來的嶽父,也親自上門祭奠,蔣家的親戚們自然要熱情招待,大家圍坐在一起敘舊聊天。聊天時,有人提到興哥年紀輕輕卻十分老成,這麼大的事情都能獨自操持,接著便有人趁機攛掇:“王老親家,如今令愛也到了出嫁的年紀,不如趁著這機會把婚事辦了,讓小兩口相互作伴,也好過日子。”王公當時沒有立刻答應,當天便告辭離開了。等蔣家把喪事料理完畢,親戚們又來勸說興哥。興哥一開始不願意,可經不住大家多次勸說,想到自己孤身一人,無人陪伴,最終還是點頭同意了。他請原來的媒人去王家提親,王公卻推辭說:“我家嫁女兒,也要準備些嫁妝,一時半會兒怎麼能籌備好?況且興哥孝期未滿一年,從禮數上來說也不合適。就算要成親,也得等過了小祥之祭,再做商議。”媒人回來轉達了王公的話,興哥覺得說得在理,也就沒有勉強。
時光飛逝,轉眼間一年過去了。興哥祭奠完父親的靈位,換下了粗麻喪服,再次請媒人去王家提親,這次王公終於答應了。沒過幾天,六禮完備,興哥把新媳婦娶進了門。有一首《西彙月》為證:“孝幕翻成紅幕,色衣換去麻衣。畫樓結彩燭光輝,和巹花筵齊備。那羨妝奩富盛,難求麗色嬌妻。今宵雲雨足歡娛,來日人稱恭喜。”
話說這新媳婦是王公最小的女兒,小名叫三大兒,因為她是七月七日出生的,所以又叫三巧兒。王公先前嫁出去的兩個女兒,個個都長得十分標致,在棗陽縣裡,人人都稱讚羨慕,還編出四句順口溜:“天下婦人多,王家美色寡。有人娶著他,勝似為駙馬。”俗話說:“做買賣虧本,隻是一時的損失;娶錯老婆,卻是一輩子的痛苦。”許多官宦大戶人家,隻看重門第是否相當,或者貪圖對方豐厚的嫁妝,也不仔細了解情況,就定下了親事。結果娶回來一個奇醜無比的媳婦,在眾多親戚麵前一亮相,做公婆的尷尬不已。而且丈夫心裡不喜歡,難免會在外麵沾花惹草。偏偏醜媳婦又最會管束丈夫,要是丈夫和她一般見識,兩人就會吵得不可開交;要是丈夫顧及麵子,忍讓幾次,醜媳婦就會愈發得寸進尺。因為這些麻煩事,所以蔣世澤早就聽說王公家的女兒生得漂亮,從小就下了聘禮,為兒子定下這門親事。如今興哥把三巧兒娶進家門,果然容貌嬌豔,比她的兩個姐姐還要漂亮許多,真是“吳宮西子不如,楚國南威難賽。若比水月觀音,一樣燒香禮拜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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蔣興哥本就儀表堂堂,又娶了這麼一位美貌的妻子,兩人站在一起,宛如一對精心雕琢的玉人,男歡女愛,比尋常夫妻更加恩愛甜蜜。婚後三天,興哥便換上淺色衣服,借口還在守孝期間,不參與外麵的事務,整天和妻子在樓上成雙入對,朝夕相伴,儘情享受二人世界,真是一刻也不願分開,就連做夢都在一起。都說痛苦的日子難熬,歡樂的時光易逝,寒來暑往,很快興哥的孝期就滿了,他舉行儀式,將父親的靈位請出祠堂,脫下孝服,這些都是後話。
有一天,興哥想起父親在世時在廣東做生意的事,自己已經耽擱了三年多,那邊還拖欠著許多貨款沒有收回。晚上,他和妻子商量,打算去廣東一趟。妻子一開始也覺得應該去,但一想到路途遙遠,夫妻恩愛,實在不忍心分離,說著說著就淚流滿麵。興哥同樣舍不得離開妻子,兩人一番傷感,這次出行的計劃也就擱置了。這樣的情況發生了不止一次。時光匆匆,不知不覺又過去了兩年。這次興哥下定決心要去廣東,他瞞著妻子,在外麵悄悄收拾行李,選了個黃道吉日,直到出發前五天,才告訴妻子:“常言說‘坐吃山空’,我們夫妻二人也得成家立業,總不能丟了這門生意。現在二月天氣不冷不熱,不出發還等什麼時候?”妻子知道留不住他,隻好問:“丈夫此去,什麼時候能回來?”興哥說:“我這次出門實在是迫不得已,最快一年就回來,大不了下次多去些時日。”妻子指著樓前的一棵椿樹說:“明年這棵樹發芽的時候,就盼著官人歸來。”說完,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。興哥用衣袖幫她擦拭眼淚,不知不覺間,自己也淚流滿麵。夫妻二人難舍難分,這份深情厚意,難以用言語形容。
到了出發那天,夫婦倆哭哭啼啼,說了一整夜的知心話,乾脆連覺都不睡了。五更時分,興哥早早起身收拾行李,把家裡祖傳的珍珠等貴重細軟,都交給妻子保管,自己隻帶上做生意的本錢、賬目賬本,還有隨身衣物、被褥等物品,另外準備了一些送禮的特產,都打包整理得妥妥當當。家裡原本有兩個仆人,他隻帶了一個年輕些的同行,留下一個穩重的在家聽妻子使喚,負責采買日常用品。還有兩個婆子,專門負責廚房事務。另外有兩個丫頭,一個叫暗雲,一個叫暖雪,專門在樓上伺候,不許隨便離開。一切安排妥當後,興哥對妻子說:“娘子在家要耐心度日。這地方輕薄的年輕人不少,你又生得美貌,千萬不要在門口張望,免得招惹是非。”妻子說:“官人放心,早去早回。”兩人含淚告彆,正所謂“世上萬般哀苦事,無非死彆與生離”。
興哥一路上心裡滿是對妻子的思念,對周圍的一切都提不起興趣。沒過多久,他就到了廣東,住進客店。以前的老相識得知他來了,都紛紛前來見麵,興哥給大家送上禮物。大家輪流擺酒設宴,為他接風洗塵,一連半個月、二十天,他都忙得不可開交。興哥在家時,身體本就有些虛弱,一路上又奔波勞累,到了廣東後,飲食也不規律,結果得了瘧疾,整個夏天都沒好,入秋以後又轉成了水痢。他每天都請醫生把脈看病,服藥調養,一直拖到秋天快結束,才徹底痊愈。這一病,生意也耽誤了,顯然這一年是回不去家了,真是“隻為蠅頭微利,拋卻鴛被良緣”。興哥雖然想家,但日子久了,也就慢慢放下了歸心。暫且按下興哥在外做生意的事不表。
再說興哥的妻子王三巧兒,自從丈夫走後,果然好幾個月都大門不出,二門不邁,整日待在樓上。時間過得飛快,轉眼間就到了年末,家家戶戶都熱熱鬨鬨地圍著暖火盆,放著爆竹,一家人其樂融融地歡聚在一起。三巧兒觸景生情,思念起遠方的丈夫,這一夜過得無比淒涼,正應了古人的四句詩:“臘儘愁難儘,春歸人未歸。朝來嗔寂寞,不肯試新衣。”
第二天是正月初一,大年初一。暗雲、暖雪兩個丫頭,一個勁兒地勸主母到前樓去看看街上的熱鬨景象。蔣家的住宅是前後兩排相連的樓房,前排臨街,後排才是臥室,三巧兒平日裡都在後排起居。這一天,她被丫頭們再三勸說,隻好從側門走到前樓,吩咐丫頭推開窗戶,放下簾子,三個人在簾後向外張望。這天街上熱鬨非凡,三巧兒說:“這麼多來來往往的人,偏偏沒有個賣卦先生!要是有,請來算算官人什麼時候回來也好。”暗雲說:“今天是大年初一,大家都在玩樂,哪有人出來賣卦?”暖雪搶著說:“娘!這事包在我們倆身上,五天之內,一定給您找來個算卦的!”
早飯過後,暖雪下樓去上廁所,忽然聽到街上響起“當當”的聲響。發出聲響的物件叫“報君知”,是瞎子賣卦時用的行頭。暖雪廁所都沒上完,急忙係好褲腰,跑出門外叫住瞎先生。隨後她又轉身,一口氣跑上樓,把這個消息告訴主母三巧兒。三巧兒吩咐瞎先生在樓下客廳等著,自己付了卦錢,向神明禱告說明占卜緣由後,走下樓梯聽先生解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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瞎先生占完一卦,詢問占卜何事。這時,廚下的兩個婆子聽到動靜,也都跑了過來,替主母傳話:“這卦是問出門在外的人的。”瞎先生問:“可是妻子問丈夫?”婆子回答:“正是。”先生解說道:“此卦青龍治世,財爻發動。若是妻子問丈夫,那行人正在半路上,不僅會帶回千箱金銀,一路上也不會有任何風波。青龍屬木,木旺於春,立春前後就已經動身了,到月末月初,必然能回家,還會有不少財運。”三巧兒讓負責采買的人拿三分銀子打賞瞎先生,自己則歡天喜地地上樓去了。這情形,真像是“望梅止渴”“畫餅充饑”。
人要是不抱期望,倒也沒什麼念想;一旦有了期望,就會開始癡心妄想,覺得每分每秒都無比難熬。三巧兒因為聽信了賣卦先生的話,一心盼著丈夫歸來,從那以後,常常走到前樓,在簾子後麵東張西望。直到二月初,椿樹都長出新芽了,卻依舊沒有丈夫的半點消息。三巧兒想起丈夫臨走時的約定,心裡越發慌亂,一天要往外麵看好幾次。也許是命中注定有事發生,她遇見了一個俊俏後生,正所謂“有緣千裡能相會,無緣對麵不相逢”。
這個俊俏後生是誰呢?他不是本地人,而是徽州新安縣人,姓陳名商,小名大喜哥,後來大家改口叫他大郎,今年二十四歲,生得儀表堂堂。雖說比不上古代的宋玉、潘安,但也絲毫不遜色。陳大郎父母雙亡,他湊了兩三千兩銀子的本錢,來襄陽販賣米豆之類的貨物,每年都會來一趟。他住的地方在城外,這天偶然進城,打算去大市街汪朝奉的典鋪寄封家信。巧的是,典鋪就在蔣家對門,他也就從蔣家樓前經過。
且說陳大郎這天打扮如何?他頭戴一頂蘇州樣式的百技鬃帽,身穿一件魚肚白色的湖紗道袍,這身穿著,正巧和蔣興哥平日裡的打扮相似。三巧兒遠遠瞧見,還以為是丈夫回來了,急忙掀開簾子定睛細看。陳大郎抬頭,望見樓上有個年輕貌美的婦人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,還以為對方看上了自己,也對著樓上拋了個眼色。殊不知,兩人都認錯了人。三巧兒發現不是丈夫,頓時羞得滿臉通紅,急忙把窗戶關上,跑到後樓,靠著床沿坐下,心裡還在“突突”直跳。而陳大郎呢,自從被三巧兒這麼一看,魂兒都被勾走了。
回到住處,陳大郎滿腦子都是三巧兒的模樣,心裡想著:“我家裡的妻子雖說也有些姿色,可哪裡比得上這婦人的一半!要是能和她親近一回,就算花些本錢,也不枉此生了。”他歎了幾口氣,突然想起大市街東巷有個賣珠子的薛婆,自己曾和她做過生意。這薛婆能說會道,又整天在大街小巷裡穿梭,哪家哪戶不認識她?要是找她商量,說不定有辦法。
這一夜,陳大郎翻來覆去睡不著,好不容易挨到天亮。第二天一大早,他借口有事,簡單用涼水洗漱了一下,拿上一百兩銀子和兩大錠金子,急匆匆地進了城。這可真是“欲求生受用,須下死工夫”。
陳大郎一進城,就直奔大市街東巷,敲響了薛婆的家門。薛婆頭發都沒梳,正在天井裡挑選珠子,聽到敲門聲,一邊收起珠包,一邊問道:“誰呀?”剛聽到“徽州陳”三個字,她慌忙開門請人進屋,說道:“我還沒梳洗,失禮了。大官人起得這麼早,有什麼事嗎?”陳大郎說:“特地來找您,來晚了怕碰不上。”薛婆問:“是要我幫忙賣些珍珠首飾嗎?”陳大郎說:“珠子要買,不過還有一樁大買賣想托付給您。”薛婆說:“除了珠寶首飾這一行,其他的我可不熟。”陳大郎四下看了看,問:“這裡說話方便嗎?”薛婆關上大門,把他請到小閣樓上坐下,問道:“大官人有什麼吩咐?”
陳大郎見周圍沒人,從衣袖裡掏出銀子,解開布包,把銀子攤在桌上,說:“這一百兩白銀,乾娘先收下,我才敢說。”薛婆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,說什麼也不肯收。陳大郎又問:“是不是嫌少?”說著,又急忙掏出兩錠黃燦燦的金子放在桌上,說:“這十兩金子也一並給您。要是乾娘還不收,就是故意推脫了。今天是我求您,不是您求我。因為這樁買賣,非您幫忙不可,所以才來麻煩您。就算事情不成,這些金銀您儘管拿著。我難道還會來要回去不成?日後咱們難道就沒見麵的時候了?我陳商可不是小氣的人!”
要說這做牙婆的,哪個不貪財?薛婆見了這白花花的銀子和金燦燦的金子,哪裡還把持得住?她臉上立刻堆滿笑容,說道:“大官人可彆誤會,我這輩子從來沒拿過彆人一分不明不白的錢。今天既然大官人托付,我就先收下。要是辦不成事,一定原數奉還。”說完,她把金錠放進銀包,一起包好,說了聲“我就不客氣了”,拿到臥室藏了起來,又急忙跑出來,問:“大官人,我先謝過了,您說說是什麼買賣,需要我做什麼?”
陳大郎說:“我急著找一件救命之寶,到處都找不到,隻有大市街上一家有,想請乾娘去借來用用。”薛婆笑了起來,說:“真奇怪!我在這條巷子裡住了二十多年,從沒聽說大市街有什麼救命之寶。大官人,有寶的是哪家?”陳大郎問:“我鄉裡汪三朝奉典鋪對門那棟高樓,是誰家?”薛婆想了想,說:“那是本地蔣興哥家,他男人出門做生意一年多了,隻有女眷在家。”陳大郎說:“我要借的救命之寶,就在他家女眷那裡。”他把椅子往薛婆身邊挪了挪,湊過去說出了自己的心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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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婆聽完,連忙搖頭說:“這事太難了!蔣興哥新娶的娘子,過門還不到四年,夫妻二人恩愛得很,幾乎寸步不離。現在丈夫雖然出門了,這小娘子卻足不出戶,十分貞潔。而且蔣興哥這人有些古怪,容易發脾氣,我們這些人從來沒進過他家門。就連這小娘子長什麼樣,我都不知道,這事我可辦不了!剛才您給的錢,看來是我沒福氣消受了。”
陳大郎一聽,慌忙雙膝跪地。薛婆想去拉他,卻被他兩手緊緊抓住衣袖,按在椅子上動彈不得。陳大郎說:“我陳商這條命,就交到乾娘手上了。您一定要想個辦法,幫我辦成這事,救我一命。事情要是成了,我再送您一百兩銀子。要是您不答應,我今天就死在這兒!”薛婆慌了神,連忙答應:“好好好!彆折煞我了,大官人快起來,我有話要說。”
陳大郎這才起身,拱手問道:“您有什麼好辦法,快教教我。”薛婆說:“這事得從長計議,隻要能成,時間不是問題。要是限時限日,我可真辦不到。”陳大郎說:“要是真能成,晚幾天也沒關係。可到底該怎麼辦呢?”薛婆說:“明天彆太早,也彆太晚,早飯後,我們在汪三朝奉的典鋪碰麵。大官人多帶些銀子,就說和我做買賣,到時候自有安排。要是我能踏進蔣家門,那就是大官人你的運氣來了。我進去後,大官人趕緊回住處,彆在他家門口晃悠,免得被人識破,壞了大事。要是有了三分機會,我馬上來告訴你。”陳大郎說:“一切聽您的!”他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,滿心歡喜地開門走了。這情形,就像是還沒開始滅秦興漢的大業,先上演了築壇拜將的一幕。
當天無話。到了第二天,陳大郎穿上一身整齊的衣服,取了三四百兩銀子放在大皮匣裡,讓小廝背著,一起來到大市街汪家典鋪。他瞧見對麵樓窗緊閉,料想三巧兒不在,便和典鋪掌櫃拱了拱手,搬來個木凳坐在門前,朝著東邊張望。沒過多久,隻見薛婆抱著一個蔑絲箱來了。陳大郎攔住她,問:“箱子裡是什麼?”薛婆說:“是珠寶首飾,大官人要不要?”陳大郎說:“我正想買。”
薛婆進了典鋪,和掌櫃打過招呼,說了聲打擾,便打開箱子。裡麵有十來包珠子,還有幾個小匣子,裝著新樣式的簇花點翠首飾,樣式精巧,光彩奪目。陳大郎挑了幾串又粗又白的珠子,和一些簪子、耳環之類的放在一起,說:“這些我都要了。”薛婆瞥了他一眼,說:“大官人要用儘管拿,就怕您出不起這個價。”陳大郎心裡明白她的意思,打開皮匣,把白花花的銀子攤在桌上,大聲說:“有這麼多銀子,還怕買不起你的貨?”
這時,已經有七八個鄰居和閒漢圍過來看熱鬨。薛婆說:“我開個玩笑,哪敢小看大官人。不過這銀子得仔細看看,您先收起來,隻要價錢合適就行。”兩人一個漫天要價,一個就地還錢,價格差得十萬八千裡。薛婆堅持一口價不鬆口,陳大郎拿著東西既不放下,也不加錢,還故意走到屋簷下,一件一件地反複查看,真真假假地評論,在陽光下掂量比較。這一番舉動,引得滿街的人都圍過來看,不時有人發出讚歎聲。薛婆大聲嚷嚷:“買就買,不買拉倒,彆在這兒磨磨蹭蹭的!”陳大郎說:“誰說不買了?”兩人又開始討價還價。正所謂“隻因酬價爭錢口,驚動如花似玉人”,一場風波,就此拉開序幕。
王三巧兒聽到對門傳來喧鬨聲,忍不住走到前樓,推開窗戶偷看。隻見對麵珠光閃閃,各種珠寶首飾光彩照人,十分惹人喜愛。她又看到薛婆和那個客人陳大郎)一直在討價還價,爭執不下,便吩咐丫鬟暗雲去叫薛婆,把那些東西拿過來看看。
暗雲領命後,走到街對麵,扯了扯薛婆的衣角,說道:“我家娘子請您過去。”薛婆裝作不知道的樣子問道:“是哪家呀?”暗雲回答:“是對門蔣家。”薛婆聽後,突然伸手從陳大郎手中把珍珠等首飾奪了過來,急忙包好,說道:“我可沒那麼多閒工夫跟你糾纏!”陳大郎見狀說道:“再添些錢,賣給我吧。”薛婆一口回絕:“不賣,不賣!像你出的這個價錢,我早賣出去了。”一邊說著,一邊把首飾放進箱子裡,像之前一樣鎖好,然後抱著箱子就走。暗雲見狀說道:“我幫您拿吧。”薛婆拒絕道:“不用。”頭也不回地徑直走到了對門蔣家。陳大郎心裡暗自高興,也收拾好銀兩,告彆了典鋪掌櫃,回到了自己的住處。此時的他,滿心期待著能有好消息,就像眼巴巴地望著勝利的捷報,豎著耳朵盼著佳音傳來。
暗雲帶著薛婆上了樓,與三巧兒見麵。薛婆仔細打量著三巧兒,心中暗自想道:“這娘子真是美若天仙啊!怪不得陳大郎會癡迷,要是我是男人,恐怕也會被迷得神魂顛倒。”當下,薛婆開口說道:“我早就聽說大娘賢良聰慧,隻可惜一直沒機會認識您。”三巧兒問道:“您貴姓啊?”薛婆回答:“我姓薛,就住在東巷,和大娘也算是鄰裡了。”三巧兒又問:“您剛才那些東西,為什麼不賣呢?”薛婆笑著解釋:“要是不想賣,我拿出來乾嘛呢?隻是笑那外地來的客人,空有一副好模樣,卻不識貨。”說完,她就打開箱子,拿出幾件簪子和耳環,遞給三巧兒看,接著說道:“大娘,您瞧瞧這樣的首飾,光工錢就得花費不少呢!可他們給的價太不像話了,讓我在主人家麵前都沒法交代呀。”她又拿起幾串珠子,說道:“像這樣上等的好貨,他們出的價簡直就是在做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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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巧兒詢問了薛婆對方的出價和薛婆的要價後,說道:“確實是讓您吃虧了些。”薛婆誇讚道:“還是您這樣的大家閨秀,見多識廣,比那些男子漢的眼光可強多了。”三巧兒吩咐丫鬟上茶,薛婆推辭道:“不麻煩上茶了。我有件要緊事,得去西街一趟,結果遇到這個客人,耽擱了好長時間,真是‘買賣不成,耽誤工程’。這個箱子我就先放在這兒,麻煩大娘幫忙收一下。我先去去,一會兒就回來。”說完就走了。三巧兒讓暗雲送薛婆下樓,看著她出門朝西邊去了。
三巧兒心裡很喜歡薛婆帶來的那幾件首飾,一心等著薛婆回來商量價錢,可一連等了五天,薛婆都沒有來。到了第六天午後,突然下起了一場大雨。雨還沒停,就傳來砰砰的敲門聲。三巧兒讓丫鬟去開門查看,隻見薛婆衣衫半濕,拿著一把破傘走了進來,嘴裡念叨著:“晴天的時候不肯走,非要等下雨被淋成這樣。”她把傘放在樓梯邊,走上樓來向三巧兒行禮說道:“大娘,前幾天我失約了。”三巧兒趕忙回禮問道:“這幾天您去哪兒了呀?”薛婆解釋道:“我女兒生了個孩子,我去看望她,在那兒住了幾天,今天早上才回來。半路上又下起雨來,我在一個熟人那兒借了把傘,沒想到還是破的,真是倒黴!”三巧兒又問:“您有幾個兒女呀?”薛婆回答:“隻有一個兒子,已經結婚了。女兒倒是有四個,這是我第四個女兒,嫁給了徽州的朱八朝奉做偏房,他們就在北門外開鹽店。”
三巧兒疑惑地說:“您女兒這麼多,也不把這事兒當回事呀。本鄉本土的,找個一夫一妻的不好嗎,怎麼舍得讓她給外地人做偏房呢?”薛婆解釋道:“大娘您有所不知,反而是外地人更重感情。雖然是偏房,但大娘子一直在家裡,我女兒就在店裡,使喚著奴仆,生活也很自在。我每次去,她都把我當長輩一樣看待,一點也不怠慢。現在她生了個兒子,日子就更好了。”三巧兒說:“這也是您有福氣,女兒嫁得好。”
正說著,暗雲把茶端了上來,兩人便喝起茶來。薛婆說道:“今天下雨沒事,我鬥膽想看看大娘的首飾,要是能記下些精巧的樣式,以後也有用處。”三巧兒謙虛地說:“也都是些平常的東西,您可彆笑話。”說著就拿了一把鑰匙,打開箱籠,陸續拿出許多綢緞、纓絡之類的東西。薛婆看了,不停地誇讚,說道:“大娘有這麼多珍貴的首飾,肯定看不上我帶來的那幾件東西了。”三巧兒說:“您過獎了,我正想跟您問個實在的價錢呢。”薛婆說:“娘子您是懂行的人,我就不用多說了。”
三巧兒把自己的東西整理好,拿出薛婆的篾絲箱兒放在桌上,把鑰匙遞給薛婆說:“您打開看看,檢查清楚。”薛婆笑道:“大娘可真細心。”當下打開箱子,把裡麵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。三巧兒品評這些首飾的價格,和薛婆心裡的價位相差不大。薛婆也不爭辯,高高興興地說:“這樣的話,也算是沒白忙活。我就算少賺幾貫錢,心裡也高興。”三巧兒說:“隻是有一點,眼下我湊不齊全部的價錢,隻能先付一半。等我家官人回來,再一起結清,他估計這幾天也就回來了。”薛婆說:“晚幾天也沒關係。隻是這價錢已經讓了很多,銀子可得是足紋的。”三巧兒答道:“這是小事。”於是把自己心愛的幾件首飾和珠子收了起來,吩咐暗雲拿一杯現成的酒來,想和薛婆坐著聊聊天。
薛婆推辭道:“突然來打擾,怎麼好意思呢?”三巧兒說:“平日裡我也清閒,難得您來作伴說說話。您要是不嫌棄招待不周,就常來走動走動。”薛婆說:“多謝大娘厚愛,我家裡太嘈雜了,像您這兒又太清靜了。”三巧兒問:“您家兒子做什麼生意呀?”薛婆說:“就是接待些珠寶客人,每天忙前忙後地招待,讓人煩不勝煩。我多虧了經常到各戶人家走動,在家裡的時間少,還能好些。要是總在家裡待著,非得悶死不可。”三巧兒說:“我家離您家近,您要是覺得煩了,就過來聊聊天。”薛婆說:“隻是不敢總來打擾您。”三巧兒說:“您這說的是什麼話。”
隻見兩個丫鬟來回忙碌,擺上了兩副杯筷,兩碗臘雞,兩碗臘肉,兩碗鮮魚,還有果盤和素菜,一共十六個碗。薛婆說道:“何必這麼豐盛呢!”三巧兒說:“都是現成的,您彆嫌棄招待得不好。”說完,給薛婆斟酒,薛婆也端起酒杯回敬,兩人麵對麵坐著喝酒。原來三巧兒酒量不錯,薛婆更是能喝,兩人喝起酒來,越聊越投機,隻恨沒有早點認識。那天一直喝到傍晚,雨剛好停了,薛婆起身告辭。三巧兒又拿出大銀杯,勸薛婆又喝了幾杯,還留她吃了晚飯,說道:“您再坐一會兒,我把那一半的價錢給您。”薛婆說:“天晚了,大娘您自便吧,也不差這一晚,我明天再來拿。這個篾絲箱兒我也不拿走了,省得路上泥濘不好走。”三巧兒說:“明天我專門等您。”薛婆告彆下樓,拿起破傘,出門走了。正所謂,這世上隻有那巧舌如簧的媒婆,能哄得許多人團團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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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說陳大郎在住處眼巴巴地等了幾天,一直沒有薛婆的消息。這天看到下雨,料想薛婆應該在家,於是不顧泥水,進城來打聽消息,卻沒碰到薛婆。他自己在酒館裡喝了三杯酒,吃了些點心,又到薛婆家門口打聽,還是沒見薛婆回來。看看天色漸晚,正準備轉身離開,隻見薛婆滿臉紅暈,腳步有些不穩地走進巷子。陳大郎趕忙迎上去,作揖問道:“事情辦得怎麼樣了?”薛婆擺擺手說:“還早著呢。現在才剛開始想辦法,就像剛種下種子,還沒發芽呢。再過個五六年,等開花結果了,才能如你所願。你彆在這兒探頭探腦的,我可不管那些閒事。”陳大郎見她喝醉了,隻好轉身回去。
第二天,薛婆買了些當季的新鮮果子、鮮雞、魚、肉之類的食材,雇了個廚子把菜做好,裝成兩個盒子,又買了一甕上好的烈酒,讓隔壁的小二幫忙挑著,來到了蔣家門前。三巧兒這天沒見薛婆來,正讓暗雲開門出去看看,正好碰到薛婆。薛婆讓小二把東西挑到樓下,先打發他走了。暗雲馬上回去稟報了主母。三巧兒把薛婆當作貴客一樣,親自到樓梯邊迎接她上樓。薛婆千恩萬謝地行了個禮,說道:“今天我準備了點薄酒,來陪大娘解解悶。”三巧兒說:“讓您破費了,實在不敢當。”薛婆讓兩個丫鬟把東西搬上樓,擺了一桌子。三巧兒說:“您太客氣了,何必弄得這麼隆重。”薛婆笑著說:“我這小戶人家,也備不出什麼好東西,就當是請您喝杯茶。”暗雲去拿杯筷,暖雪則生起了水火爐。不一會兒酒就熱好了,薛婆說:“今天是我的一點心意,還請大娘坐到主位上。”三巧兒說:“雖然是您來做客,但在我家哪有這個道理?”兩人謙讓了好一會兒,薛婆最後隻好坐在了客席上。這是她們第三次相聚,彼此之間更熟悉親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