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們走到旁邊,有一座樓,三人扶著欄杆登上樓。樓上又有一座大屏風,上麵的字跡和之前一樣,寫著一篇《憶良人》:“孤雲落日春雲低,良人窅窅羈天涯。東風蝴蝶相交飛,對景令人益慘淒。儘日望郎郎不至,素質香肌轉憔悴。滿眼韶華似酒濃,花落庭前鳥聲碎。孤幃悄悄夜迢迢,漏儘燈殘香已銷。秋千院落久停戲,雙懸彩素空搖遙眉兮眉兮春黛蹙,淚兮淚兮常滿掬。無言獨步上危樓,倚遍欄杆十二曲。荏苒流光疾似梭,滔滔逝水無回波。良人一過不複返,紅顏欲老將如何?”
韓思厚讀完,手扶牆壁,悲歎道:“我妻不幸被人擄走……”正說著,楊思溫突然喊道:“嫂嫂來了!”韓思厚回頭一看,隻見一位婦人,脖子圍著香羅帕,緩緩走來。思溫仔細辨認,正是元宵夜在秦樓見到的嫂嫂。老婦人也驚呼:“夫人來了!”三人又驚又急,急忙下樓尋找,卻見婦人轉身進了後堂左廊,進了一個閣子。
兩人又驚又怕,老婦人說:“既然都到這兒了,就去閣子裡看看。”她帶著兩人來到閣前,隻見閣門緊閉,門上掛著牌匾,寫著“韓國夫人影堂”。老婦人推開閣門,三人進去一看,裡麵供奉著一個牌位,上麵寫著“亡室韓國夫人之位”。旁邊還有一幅畫,畫中正是義娘,另一個牌位寫著“侍妾鄭義娘之位”。供桌上積滿了厚厚的灰塵。韓思厚看著牌位上的畫像,和思溫元宵夜見到的一模一樣,不禁淚如雨下。
老婦人說:“夫人的骨匣就在桌子底下,她常跟我提起,是個黑漆匣子,有兩個黃銅環。每次提起,夫人都要哭一場,還跟我說:‘我為丈夫守節而死,無怨無悔。’”韓思厚聽後,懇請老婦人幫忙揭開地磚,取出骨匣,帶回金陵,定當重謝。老婦人答應下來。三人一起搬開供桌,揭開地磚,去搬匣子,卻怎麼也搬不動,越用力卡得越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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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思溫連忙製止:“彆搬了!哥哥應該知道嫂嫂的魂魄有靈,如今要取走骨匣,也得行個禮。我們先出去,準備些祭品,寫篇祭文告訴嫂嫂,這樣才能取。”韓思厚覺得有理,三人又翻牆出去。他們在老婦人家,讓仆人張謹買了酒肉、香燭,又寫好祭文。等到天亮,三人帶著老婦人和仆人,搬著祭品翻牆入園,在韓國夫人影堂內擺好供品。
等到三更時分,香快燃儘,蠟燭將滅,杯盤狼藉,正是星宿劃過銀河的時候,他們開始斟酒祭奠。三次奠酒完畢,韓思厚在靈前朗讀祭文,讀完已是淚流滿麵,將祭文和紙錢一同焚燒。
突然,一陣狂風驟起,吹得燭光忽明忽暗,三人渾身戰栗。風過之後,傳來一陣哭聲。等風停燭明,三人定睛一看,燭光下出現一位婦人,麵容嬌美,肌膚如玉,脖子圍著羅帕,邁著小步,斂衽行禮:“叔叔萬福。”兩人又驚又喜,忙還禮。韓思厚握住她的手,哽咽落淚。
哭過之後,鄭夫人對韓思厚說:“盱眙的事,如今你也清楚了。元宵夜在秦樓與叔叔相逢,沒能把心裡話都說完。當時我若貪生怕死,定會辱沒你的名聲。幸好我能保全你的清白,舍棄自己的性命。才有了如今生死相隔,這是我一輩子的遺憾。”說完,又痛哭起來。
老婦人勸道:“彆哭了,先商量遷骨的事。”鄭夫人止住哭聲,坐了下來。三人給她端來食物,她稍微吃了一點。楊思溫忍不住問:“元宵夜在秦樓,嫂嫂跟著韓國夫人,車後的那些人,是人還是鬼?”鄭夫人答道:“太平盛世,人鬼分明;如今世道混亂,人鬼混雜。當時跟著車的,都不是活人。”
韓思厚說:“賢妻為我守節而死,我發誓終身不娶,以報你的恩德。現在我想把你的屍骨遷回金陵,你願意嗎?”鄭夫人卻搖頭拒絕:“婆婆和叔叔都在這兒,聽我說。我知道你念著我,但你得常來看我,這樣我們的情誼才不會被陰陽相隔。如果你再娶,肯定不會再顧念我,那我還不如不去。”
三人再三勸說,鄭夫人還是不肯,她對楊思溫說:“叔叔難道不了解你哥哥的性子?我活著的時候,他生性風流,難以管束。如今我已不在人世,要是跟他回去,他喜新厭舊也是難免的。”楊思溫急忙說:“嫂嫂,哥哥如今和以前不一樣了,他感念你守節而死,絕不會再娶。這次來接你,你就隨我們回去吧。”
鄭夫人對兩人說:“多謝叔叔這麼苦苦相勸。要是你丈夫真能不違背初心,就發個誓,我就跟你們走。”韓思厚立刻灑酒在地發誓:“我若違背誓言,路上遭盜賊殺害,乘船遇巨浪翻船!”鄭夫人連忙阻止:“彆說了,彆說了,不必發這樣的毒誓。隻要你真不再娶,就請叔叔做個見證。”話音剛落,一陣香風拂過,鄭夫人的身影便消失不見了。
三人又驚又喜,重新添上燈燭,掀開供桌底下的地磚,輕輕拿起骨匣,這次竟然毫不費力。他們收拾妥當後翻牆而出,回到打絛婆婆家中。第二天晚上,韓思厚拿出三兩白銀感謝婆婆,又拿出十兩黃金送給楊思溫,思溫再三推辭才收下。
之後,思厚告彆思溫,帶著仆人張謹,背著鄭夫人的骨匣回到驛館。等了一個多月,終於等到朝廷讓他們返程的文書。臨行前,楊思溫擺酒為思厚餞行,再三叮囑:“哥哥千萬彆忘了嫂嫂的話。”
韓思厚一行人背著鄭夫人的骨匣,從燕山豐宜門出發踏上歸途。一個多月後,他們抵達盱眙。在驛館歇腳時,忽然有個人上前行禮。思厚一看,竟是以前的仆人周義,如今在驛館當驛卒,正為感謝天地保佑而在館中。周義把思厚引入房間,隻見牆上掛著一幅畫像,畫的是位婦人,旁邊還有個牌位,上麵寫著“亡主母鄭夫人之位”。
思厚很是詫異,詢問緣由。周義說:“夫人為守貞節,為您而死,這是我親眼所見,怎能不供奉她?”思厚便把在燕山韓夫人宅中的經曆,從頭到尾講給周義聽,還拿出骨匣給他看。周義見狀,跪地叩拜,痛哭失聲。當晚,思厚與周義同榻而眠。
第二天一早,周義對思厚說:“以前家裡二十多口人,如今隻剩夫人的畫像相伴。我願意跟隨您去金陵,繼續侍奉您。”思厚答應了他的請求,帶著周義一同前往金陵。
回到金陵後,思厚交回出使的文書。隨後,他和周義在燕山附近選了塊地,鄭重地埋葬了鄭夫人的骨匣。思厚悲痛難抑,此後每三天就去墳前祭奠,直到一切安排妥當才離開,並讓周義看守墳墓。
一天,蘇掌儀和許掌儀對思厚說:“金陵土星觀的觀主劉金壇雖是女道士,但德行高潔。我們不如去觀裡做場法事,追薦你的夫人。”思厚覺得有理,便選了個日子,和蘇、許二人一同前往土星觀。
見到劉金壇時,隻見她頭戴青色道巾,手持象牙簡,身穿白羅道袍,腳蹬翡翠鞋,不施粉黛,卻如霜中梅萼般清雅;神態淡泊,好似出水蓮花般脫俗,容貌氣質堪稱一絕。思厚一見之下,頓時心神蕩漾,呆立當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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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互行禮後,金壇吩咐準備九幽醮法事,又邀請眾人到觀內看靈芝。三人跟著她穿過二清殿、翠華軒,從八卦壇房轉入絳綃館,原來靈芝就在這裡。其他人去看靈芝時,思厚獨自走進金壇的房間。隻見房內窗明幾淨,擺放著各種雅致的器物,書案上整齊放著文房四寶,壓紙的界方下露出一張紙。思厚隨手拿起一看,是一首《浣溪沙》:“標致清高不染塵,星冠雲氅紫霞裙。門掩斜陽無一事,撫瑤琴。虛館幽花偏惹恨,小窗閒月最消魂。此際得教還俗去,謝天尊!”
思厚本就對金壇的美貌心生傾慕,再看到這首詞,愛意更濃,當即填了一首《西江月》:“玉貌何勞朱粉,江梅豈類群花?終朝隱幾論黃芽,不顧花前月下。冠上星簪北鬥,杖頭經掛《南華》。不知何日到仙家?曾許彩鸞同跨。”他一邊拍手,一邊高聲吟唱。
金壇見狀,臉色驟變,怒道:“你這是什麼道理!欺負我孤身一人,擾亂道觀清淨!來人,備轎!我要去見官,跟你好好理論!”蘇、許二人連忙勸阻,金壇卻不依。思厚從懷中掏出金壇寫的詞,給眾人看,說:“觀主不必動怒,這首詞是誰寫的?”金壇頓時羞得滿臉通紅,怒意全消,轉而熱情地安排宴席,請大家一同飲酒作樂,把做功德追薦的事拋到了腦後。
原來,劉金壇本是東京人,丈夫是樞密院的馮六承旨。靖康年間,夫妻二人雇船避難,行至淮水時,馮六承旨被冷箭射中,落水身亡。劉氏發願在土星觀出家,為丈夫祈福,從此聲名遠揚,被任命為觀主。自那以後,韓思厚便時常與劉金壇往來。
一天,蘇、許二掌儀湊錢備禮,在觀中宴請劉金壇和韓思厚。酒過數巡,二人舉杯勸道:“哥哥與金壇情投意合,這是前世修來的緣分。如今外麵議論紛紛,這樣下去不是辦法。不如讓金壇還俗,明媒正娶,結為夫妻,豈不是美事一樁?”思厚和金壇聽從了他們的建議。金壇花錢請人幫忙辦理還俗手續,思厚選定良辰吉日下聘,將她娶回家中。從此,一個不再追薦亡夫,一個也不再去照看亡妻的墳墓,二人每日倚窗攜手,互訴衷腸。
成親沒幾天,守墳的周義見韓思厚一直沒來上墳,便到宅前打聽消息。他問門口的仆人:“官人為什麼這幾天都不來墳上?”仆人回答:“官人娶了土星觀的劉金壇做夫人,沒時間去上墳。”周義是個直性子的北方人,一聽這話,頓時火冒三丈。正巧這時思厚出門,周義上前行禮後,忍不住指責道:“官人,你太忘恩負義了!鄭夫人為你守節而死,你怎麼能另娶他人?”他一邊罵,一邊哭著悼念鄭夫人。韓思厚和劉金壇正值新婚,怕失了體麵,喝令仆人把周義趕了出去。
周義滿心委屈,回到墳前。當天正值清明,他在鄭夫人墳前哭訴了事情的經過。當晚三更時分,他在夢中聽到鄭夫人問:“你家韓掌儀住在哪裡?”周義便把思厚忘恩負義、另娶劉氏的事一五一十說了出來:“現在住在三十六丈街,夫人你自己去找他理論吧。”鄭夫人說:“我這就去找他。”周義從夢中驚醒,渾身冷汗淋漓。
另一邊,韓思厚和劉氏正趁著月色飲酒作樂。突然,劉氏柳眉倒豎,怒目圓睜,一把揪住思厚,喊道:“你太對不起我了,還我命來!”雖然是劉氏的身體,發出的卻是鄭夫人的聲音。思厚嚇得驚慌失措,連連求饒:“賢妻,彆鬨了!”但劉氏死死揪住他不放。
正僵持不下時,蘇、許二掌儀前來拜訪。兩人好不容易拉開劉氏,思厚急忙跑出去,和他們商量後,派人請來笪橋鐵索觀的朱法官幫忙。朱法官見到劉氏後說:“這是冤魂索命,不好強行鎮壓,隻能好好勸解。”隻見劉氏不停地用手打自己的臉和嘴巴,哭著向法官訴說在燕山的遭遇,還說:“求法官為我做主!”朱法官再三勸道:“應該做場法事,超度亡魂。如果執意糾纏,會觸犯天條。”劉氏聽後,哭著謝道:“我暫且退去。”不一會兒,劉氏便恢複了正常。
法官寫了道符讓劉氏服下,又在房門上貼了符,隨後告辭離去。當晚倒也平安無事。
第二天,思厚帶著香紙去感謝朱法官。剛坐下,家裡就來人報,說劉氏又犯病了。思厚隻好請法官一同回家。法官說:“要想根除,就得挖開燕山的墳墓,取出骨匣,扔進長江,這樣才能太平。”思厚無奈之下,隻好雇人挖開墳墓,取出鄭夫人的骨匣,扔到了揚子江中。從那以後,劉氏果然恢複了正常。
韓思厚辜負了鄭義娘,劉金壇辜負了馮六承旨。紹興十一年,皇帝前往錢塘,官民百姓紛紛跟隨。思厚也帶著家眷離開金陵,來到鎮江。
一天,思厚想去遊覽金山勝景,便租了條船,和妻子劉氏一同上船。船行至江心時,船夫突然唱起《好事近》:“往事與誰論?無論暗彈淚血。何處最堪憐?腸斷黃昏時節。倚門凝望又徘徊,誰解此情切?何計可同歸雁,趁江南春色。”
思厚一聽,這不正是當年鄭義娘在燕山韓夫人宅中屏風上題的詞嗎?他大驚失色,急忙問船夫:“這首歌你從哪兒學來的?”船夫回答:“最近有使者去燕山,滿城都在唱這首歌,是一個打線的婆婆從韓國夫人宅中的屏風上抄下來的。聽說這是江南一位官人的妻子,姓鄭名義娘,為守貞節而死,後來她丈夫偷偷把她的屍骨帶回江南。這首詞現在傳遍了大江南北。”
思厚聽後,心如刀絞,淚水奪眶而出。刹那間,江麵狂風大作,波濤洶湧,奇異的魚獸在水中翻騰。隻見一個頭戴萬字巾的人從水中冒出,一把揪住劉氏的頭發,將她拽入水中。侍妾見狀,大聲呼救:“夫人落水了!”思厚想去施救,卻無能為力。緊接著,又出現一位脖子纏著羅帕的婦人,怒目圓睜,一把揪住思厚,將他也拖入了江心。船夫想要救人,卻隻能眼睜睜看著悲劇發生,最後隻好滿懷惆悵地返回。
世人感歎,古往今來,像這樣忘恩負義的人終究難逃報應。這個故事也因此流傳開來,警示後人。正如詩中所寫:“一負馮君罹水厄,一虧鄭氏喪深淵。宛如孝女尋屍死,不若三閭為主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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