茫茫人世間,人們忙碌奔波沒有儘頭,可又有誰能真正明白,寄身於世就如同水麵上轉瞬即逝的泡沫一般虛幻。大家都在為生計謀劃著千年的長久之計,然而公道二字,才應當萬古流傳。夕陽西下時,又有誰能留住它的腳步?東去的流水,也絕不會回頭。世人若不懂得上天的深意,隻怕夜半夢醒,身心都會被憂愁籠罩。
這八句詩,是為了勸誡世人,要秉持公道之心,依循天理行事,切莫貪圖私利、謀害他人。俗話說:“使心用心,反害其身。”若心中沒有天理,上天自然不會庇佑。從前,有個人叫韋德,是福建泉州人,自幼跟隨父親在紹興府經營一家傾銀鋪。韋德的父親為人公道,逐利之心很淡,因此主顧眾多,生意十分紅火。沒幾年,就積攢下不少家產。韋德長大後,娶了鄰居單裁縫的女兒為妻。單氏容貌秀麗,當地大戶人家曾願出百十貫錢納她為妾,單裁縫舍不得女兒受委屈,又覺得韋家父子本分老實,家境不錯,而且還是鄰居,又是一夫一妻的家庭,便同意了這門親事。沒想到,婚後單裁縫因病去世,沒過兩年,韋父也離開了人世。韋德和妻子單氏商量,如今在紹興舉目無親,不如扶著父親的靈柩回到家鄉。單氏一開始不願意,但拗不過丈夫,隻好答應。韋德先將店鋪裡的笨重家什變賣,收拾好行李,雇了一艘長途船,選了個好日子,裝上父親的靈柩,夫妻二人乘船踏上歸途。
撐船的船工名叫張稍,他不是個良善之人,常年在河道上做些偷摸的勾當。為了方便做見不得人的買賣,他特意找來一個擅長撒潑耍賴的人當幫手。張稍知道韋德開傾銀鋪多年,料想他的行囊裡必定裝滿錢財,又見單氏容貌出眾,而自己尚未娶妻,錢財與美色兩樣都讓他動了邪念。從韋德夫妻上船起,他就起了歹心,隻是一直沒找到下手的機會。
一天,因為風大浪急,船停泊在江郎山下。張稍心生一計,借口說沒柴燒,要上山砍些柴火。他知道山中常有老虎出沒,時不時就會出來傷人,便堅持要韋德陪他一起去。韋德不知是計,跟著張稍上了山。張稍故意帶著他在山裡繞來繞去,走到一處偏僻無人的地方,覺得時機已到。他先砍下一些灌木放在地上,讓韋德捆紮。韋德低著頭專心撿柴,沒防備張稍突然從背後掄起斧頭,狠狠劈向他的左肩,韋德應聲倒地。張稍怕他不死,又補上一斧,砍向他的腦袋,頓時鮮血噴湧而出,韋德就這樣丟了性命。張稍得意地自言自語:“乾淨,乾淨!來年今日,讓你老婆給你做周年祭。”說完,把斧頭彆在腰間,柴火也顧不上拿,急匆匆地跑回船上。
單氏見張稍獨自回來,趕忙詢問丈夫的下落。張稍故作驚慌地說:“真倒黴!遇到老虎了,你丈夫被老虎吃了。虧得我跑得快,才虎口脫險,連砍下的柴都沒敢收拾。”單氏一聽,頓時捶胸頓足,放聲大哭。張稍假惺惺地勸道:“這是他命中注定要被老虎傷,哭也沒用。”單氏一邊哭,一邊心生疑惑:“聽說老虎都是夜裡才出山,沒聽說大白天就出來傷人的。而且兩個人一起去的,怎麼偏偏吃了我丈夫,他自己卻毫發無損,這也太奇怪了!”於是對張稍說:“我丈夫就算被老虎叼走,說不定還有生還的可能。”張稍不耐煩地說:“貓嘴裡都掏不出吃的,更何況是老虎!”單氏又說:“話雖如此,但我沒親眼見到。就算真被老虎吃了,也該留下幾塊骨頭,麻煩你帶我去,找到骨頭,也算是儘了我夫妻一場的情分。”張稍推辭道:“我怕老虎,不敢去。”單氏聽了,又傷心地痛哭起來。張稍心想:“不帶她去一趟,她是不會死心的。”便說:“娘子,我帶你去看看,彆哭了。”
單氏隨即上岸,跟著張稍走進山路。之前張稍帶韋德砍柴走的是東路,這次他怕單氏看見韋德的屍體,故意帶著她從西路走。單氏一心要找到丈夫的蹤跡,一步不停地往前走,走了許久,也沒見到老虎的痕跡。張稍一路上指東說西,就盼著單氏走累了能打道回府。可單氏非要見到丈夫的屍骨才肯罷休。張稍見她不肯回頭,便撒了個謊,指著前方說:“小娘子,你非要往前走,看!老虎來了!”單氏抬頭張望,剛問了一句:“老虎在哪裡?”話音未落,就聽見林中“唰”地一陣怪風,一隻吊睛白額虎猛地竄了出來,不偏不倚,直朝著張稍撲去。張稍躲避不及,隻喊了一聲“哎呀”,就被老虎一口咬住後背,拖進了密林深處。
單氏嚇得暈倒在地,過了好半天才蘇醒過來。她睜眼一看,張稍不見了蹤影,這才相信山中真有老虎,丈夫被老虎吃掉的事恐怕也是真的。她心裡害怕極了,不敢再往前走,順著原路哭著往回走。還沒走出山林,突然一個渾身是血、模樣怪異的人從東路衝了出來。單氏以為又是老虎,驚呼一聲:“我命休矣!”向後便倒,這時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:“娘子,你怎麼在這裡?”一雙大手將她扶起。單氏定睛一看,竟是丈夫韋德!隻見他滿臉是血,模樣嚇人,所以才不像人形。原來韋德命不該絕,雖然被斧頭砍傷,當時昏死過去,但張稍離開後,他又醒了過來。他掙紮著起身,扯下腳上的綁帶,簡單包紮好傷口,一步一步挪出山林,打算找張稍理論,正巧碰上了單氏。單氏起初以為丈夫是被老虎咬傷才變成這樣,聽韋德講述事情的經過,才明白是張稍心懷鬼胎,設計謀害丈夫,還編造出老虎傷人的謊言。如今張稍被老虎叼走,她覺得這定是神明派老虎來懲治這個惡人。夫妻二人對上天的庇佑感激不儘。
他們回到船上,船上的啞巴用手勢詢問船主去了哪裡。韋德夫妻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他。啞巴聽後雙手合十,連稱神奇。一路上,韋德幫著啞巴駕船,回到家鄉後,他們把船賣了,還建造了一座佛堂給啞巴居住,讓他日夜燒香祈福。此後,韋德夫婦一生都虔誠信佛。後人評論這件事,寫下四句詩:“偽言有虎原無虎,虎自張稍心上生。假使張稍心地正,山中有虎亦藏形。”
前麵說老虎是神明派來懲治惡人的,這也在情理之中。老虎作為百獸之王,是極為有靈性的動物。曆史上曾有老虎被仁德的官吏感動,主動渡河離開;也有老虎拜服於高僧,為其護法,這些都在史書上有記載,真實可信。如今再講一個關於義虎知恩圖報,成就人間義夫節婦的故事,這個故事流傳千古,令人讚歎。正所謂:“說時節婦生顏色,道破奸雄喪膽魂。”
唐朝天寶年間,福州漳浦縣鄉下,有個年輕人叫勤自勵,父母健在,家境還算殷實。勤自勵年幼時,父母就為他定下一門親事,女方是同縣林不將的女兒林潮音,雙方已經交換了訂婚的茶禮和紅棗,隻等兩人長大就舉辦婚禮。勤自勵十二歲那年,就不願再讀書,離開學堂後,一心癡迷於舞槍弄棒。父母隻有這麼一個兒子,十分溺愛他,也不加管束。等到勤自勵十六歲時,已經長得高大健壯,臂力驚人,射箭技藝高超,遠超常人。俗話說“同聲相應,同氣相求”,自然而然地,有一群遊手好閒的年輕人和他成了朋友,他們常常一起帶著鷹犬,騎馬打獵,以此為樂。勤自勵曾在一天之內射死三隻老虎。
有一天,他打獵時,突然遇到一位身穿黃衣的老者,拄著拐杖走上前來,稱讚道:“年輕人,你的勇猛,就算是昔日的卞莊、李存孝也比不上!但喜好殺生並非善事,世間萬物皆有靈,都懂得痛惜生命。自古就說:‘人無害虎心,虎無傷人意。’你為何非要獵殺它們呢?老虎是百獸之王,不可輕易傷害。當年黃公精通道術,能用赤刀降伏老虎,最終還是被老虎所害。你若仗著自己勇猛,一味嗜殺,日後必定會觸犯天怒,招來災禍!”勤自勵聽了這番話,頓時醒悟,當場折斷箭矢,發誓不再獵殺老虎。
有一天,勤自勵獨自進山打獵,收獲了不少野味,便啟程回家。走到中途一個叫大樹坡的地方,他看到一隻黃斑老虎掉進了獵人設下的陷阱裡。當時獵人還沒趕來,那老虎見勤自勵走近,竟然把前爪跪在地上,耷拉著耳朵,嘴裡發出嗚嗚的聲音,一副可憐巴巴、像是在乞求解救的樣子。
勤自勵見狀,說道:“畜生,我已經發誓不再傷害你了。但你今天自己掉進陷阱,可跟我沒關係。”老虎直直地盯著勤自勵,嘴裡不斷發出哀鳴。勤自勵心軟了,又說:“我今天做主放了你,以後你可千萬不能再傷害人。”老虎聽了,竟然點了點頭。於是,勤自勵動手破壞陷阱,把老虎放了出來。老虎重獲自由,歡快地跳躍著跑遠了。勤自勵心想:“彆人都把捕到老虎當作獲利的機會,我卻把放走老虎當作一種仁德之舉。可我為了行仁,卻讓獵人失去了獵物,這不符合忠恕之道。”於是,他把自己獵到的野味都放進陷阱裡,這才空手回家。正所謂:“得放手時須放手,可施恩處便施恩。”
可惜勤自勵一直不務正業,家裡的日子漸漸過得拮據起來。再加上他生性豪爽,喜歡結交朋友,經常帶著一群狐朋狗友回家,吃喝作樂。勤公和勤婆愛子心切,一開始還勉強招待,可時間長了實在支撐不住。有一天,老兩口把兒子叫到跟前,語重心長地說:“你現在也長大了,不想著踏實做事、操持家業,整天遊手好閒,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!彆人家的孩子像你這麼大,要麼務農,要麼經商,多少能掙些錢孝敬父母。可你隻知道花錢,不知道掙錢,家裡的積蓄越來越少,還成天和朋友胡吃海喝。我們老兩口為了滿足你,把能典賣的東西都賣了,可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啊!將來要是連飯都吃不上,我們老兩口可怎麼辦?我把話撂這兒,以後你再帶人回家,我連杯茶都不會招待,你可彆埋怨!”
勤自勵被父母數落了一頓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,灰溜溜地走了。接下來的幾天,還真沒人再來家裡打擾。
大概過了一個多月,勤自勵又帶著十幾個獵戶回家,想借鍋煮飯。勤公想著:“就讓他們煮吧。”可勤婆卻不樂意了,說:“費柴費火還是小事,好不容易才讓兒子收了心,清淨了沒幾天,我可不想再折騰。今天他們來了,以後就沒完沒了,又得賠茶賠酒。我實在伺候怕了,這次說什麼也不能慣著!”勤公見老伴態度堅決,也不好說什麼,悄悄躲到一邊。勤婆直接把中門關上,從門裡大聲說道:“我們家不是客棧,柴火不方便,你們去彆處吧!”那些獵戶聽了,隻好無奈地離開了。
勤自勵覺得臉上火辣辣的,羞愧難當。他歎了口氣,心裡盤算著:“我從小靠父母養活,自己沒本事掙一分錢,家裡收入又少,也難怪父母抱怨。聽說安南發生戰亂,朝廷正在各地招募士兵,我們府裡也接到節度使的文書,貼出了招募告示。好多兄弟都已經去報名參軍了。憑我的本事,在戰場上拚殺一番,說不定能建功立業,衣錦還鄉。總守著這一畝三分地,連累父母受氣,算什麼男子漢!不過,要是讓爹娘知道我去參軍,肯定不會同意。為了自己的前程,隻能先瞞著他們了,我自有辦法。”
於是,勤自勵瞞著父母,直接去府裡報名參軍。太守見他武藝出眾,便任命他為隊長,把他的名字登記在軍政司。沒過多久,招募人數就滿了。領兵的官員給士兵們點名編號,發放口糧,置辦衣甲器械,選了個吉日,大軍就出發了。勤自勵從頭到尾都沒跟父母說一聲,直到出發三天後,在路上遇到一個縣裡的差役,才托他給家裡捎回一封信。勤公拆開信一看,上麵寫著:“兒子自勵沒本事,連累了爹娘。如今我已經報名參軍,擔任隊長,前往安南。要是有幸立下戰功,一定會衣錦還鄉,爹娘不必掛念!”
勤公看完信,一下子愣住了,半天說不出話來。勤婆著急地問:“兒子去哪兒了?信上寫了什麼?你快告訴我!”勤公歎了口氣說:“告訴你,隻怕你承受不住!兒子報名參軍,去安南打仗了。”勤婆一開始還滿不在乎地說:“這有什麼大不了的,等兒子走個十天半月,把他叫回來就是了。”勤公愁眉苦臉地說:“婦道人家,你不懂其中的凶險!安南離這兒萬裡之遙,音訊難通,而且他現在是軍伍之人,戰場上刀劍無眼,凶多吉少。萬一有個三長兩短,我們老兩口以後可依靠誰?”勤婆這才反應過來,頓時哭天喊地,勤公也忍不住老淚縱橫。
過了幾天,林潮音的父親林公聽說了這件事,特意上門詢問詳情。勤公和勤婆瞞不住,隻好如實相告,兩家人都為此傷心不已。林公回家後,把這件事告訴了家人,大家都憂心忡忡。真是“樂莫樂兮新相知,悲莫悲兮生彆離。他人分離猶自可,骨肉分離苦殺我”。
時光飛逝,轉眼間三年過去了,勤自勵一去便沒了音信。林公多次派人打聽消息,可每次都像大海撈針,一點線索都沒有。同縣一起去參軍的幾個人,也都是如此。林公的妻子梁氏對丈夫說:“勤郎走了三年,生死未卜。女兒年紀越來越大,總不能一直這麼等下去。你得跟勤家討個說法。雖說兩家是親戚,但孩子都是各自父母的心頭肉。咱們女兒到現在都沒見過女婿長什麼樣,難道要讓她守一輩子活寡?”林公覺得妻子說得有理,便來到勤家,對勤公說:“小女已經長大,可令郎一直沒有消息。要是他一直不回來,這事兒該怎麼解決?我妻子整日為此愁眉不展,我特意來和你商量商量。”
勤公明白林公的來意,無奈地說:“我這不爭氣的兒子,耽誤了令愛這麼多年。事已至此,還請親家多向親家母解釋,再耐心等三年。要是六年還不回來,任憑親家給令愛另選良配,我絕無二話。”林公見勤公說得在理,隻好點頭答應,回家把情況告訴了妻子。梁氏本來就覺得女婿不務正業,不太滿意這門婚事,如今三年沒消息,正合她的心意。聽說還要再等三年,她心裡煩躁不已,恨不得時間能過得快些,好給女兒另找個好人家。
又是三年過去了,林公說:“勤家約定的六年之期已滿,我再去一趟,看看他們還有什麼說法。”梁氏說:“君子一言,駟馬難追。他既然之前說好了,現在就怪不得我們了。我們自己拿主意就行,何必再去跟他說?等給女兒找好人家,再通知他們也不遲。”林公又說:“話雖如此,但也得跟女兒說一聲。”梁氏說:“潮音這丫頭脾氣倔,要是直接跟她說勤郎六年沒回,讓她改嫁,她肯定不同意,說不定還會被勤家笑話。得想個辦法……”林公聽了,連連點頭:“還是你考慮得周到。”
第二天,梁氏正和女兒潮音坐在一起聊天,隻見林公慌慌張張地從外麵進來,故意大驚小怪地說:“孩兒他媽,你知道嗎?怪不得勤郎一直沒消息,原來三年前就戰死沙場了!昨天有從安南回來的士兵,親眼看見的。”潮音一聽,臉色瞬間變得煞白,強忍著淚水,一句話也沒說,轉身跑回自己的房間。梁氏也假裝惋惜,不停地歎氣,說著“可憐”。
過了幾天,梁氏對女兒說:“人死不能複生,他沒這個福氣。你還年輕,我已經讓你爹去找媒人說親,給你重新找個好人家。趁著年輕,夫妻恩恩愛愛,可彆錯過了好時候。”潮音堅決地說:“母親這話不對!父親從小就把我許配給勤家,我既然已經許了人家,就不能再嫁他人。勤郎活著,我是他家的妻子;勤郎死了,我也是他家的媳婦。怎麼能因為他生死不明,就改變心意呢?我絕對做不到!”梁氏聽了,生氣地說:“你這孩子,怎麼這麼固執!我們就你這麼一個女兒,你要是嫁得好,我們老兩口以後也有個依靠。再說了,你還沒正式過門,守節不過是個虛名。你放著活生生的父母不管,非要為了個死人守節,這不是又傻又不孝嗎?”潮音被母親責罵,委屈得不敢反駁。從那以後,媒人便開始頻繁上門,給她介紹親事。
潮音實在拗不過父母,便想出一個辦法,對爹媽說道:“既然爹媽已經拿定主意,孩兒怎敢違抗?隻是一聽說勤郎去世,我就馬上改嫁他人,實在於心不忍。請允許孩兒為他守孝三年,也算儘完夫妻情分,到那時任憑爹媽安排;否則,孩兒寧願一死,也絕不從命。”林公和梁氏見女兒態度如此堅決,擔心她真的做出什麼傻事,隻好答應了她。這正是“一人立誌,萬夫莫奪”。
再說勤公夫婦,見兒子六年都沒回來,心知林家女兒大概率要成為彆人家的媳婦了。後來聽說媳婦立誌守孝三年,心裡不由得一陣歡喜,暗想:“要是這三年內兒子能回家,她還是我的好媳婦。”
時間過得飛快,轉眼又過去了三年。潮音認定丈夫已經去世,這三年裡,她一直穿著素衣,吃著粗茶淡飯,就像真正在守孝一樣。三年期滿後,她更是徹底斷絕了葷腥,始終不肯脫下素服換上彩色衣裳,隻要一提起議婚的事,她就以死相逼。林公和梁氏商量道:“女兒如此固執,改嫁的事恐怕很難成了,這可怎麼辦才好?”梁氏說:“咱們偷偷找好人家,在我哥哥家舉行受聘儀式,彆讓女兒知道。到了出嫁那天,就說我內侄結婚,來接女兒去幫忙。哄她換上衣服上轎,到時候迎親的鼓樂和隨從都在半路等著,事到臨頭,不怕她不答應。”林公點頭道:“就按你說的辦。”
林公果然和大舅子梁大伯商量好了,把女兒許配給了李承家的三公子。從說親到下聘禮,全都在梁大伯家裡進行。林公夫婦去參加受聘儀式時,騙女兒說這是梁大伯的大兒子定親,潮音絲毫沒有起疑。
婚期將近,梁大伯假稱某天要給兒子完婚,特意來接林公一家去幫忙迎親。梁氏早就答應了一定會去。到了那天,梁大伯派人抬來兩頂轎子,來接梁氏和潮音。梁氏自己先換好了衣服,讓女兒也換上喜慶的衣服一起去。潮音不明就裡,隻好跟著換了衣服上了轎。女孩兒家平日裡不出家門,不認得路,走了一會兒,突然山坳裡亮起燈籠火把,鼓樂聲震天響,原來是迎親的隊伍在中途等候,他們排列在轎子前麵,吹吹打打地走了過來。潮音這才察覺事情不對勁,可在轎子裡除了哭,也沒有彆的辦法。眾人哪管她哭鬨,一個勁兒地催促轎夫快走。
走到一處地方,天空突然烏雲密布,下起了一場大雨。眾人隻好在樹林裡暫時躲避,等雨停了再走。沒走幾步,又突然刮起一陣狂風,燈火全滅了。隻見一隻黃斑吊睛白額虎,從半空中猛地跳了下來。眾人嚇得大喊一聲,四下逃散。一時間,也不知大家性命如何,隻覺得亡魂都快被嚇破了膽。
等風停了,老虎也走了,眾人鬆了口氣,慶幸自己撿回一條命,重新點燃火把,準備繼續趕路。這時,轎夫突然喊道:“不好了!”原來,一開始兩頂轎子都是有人的,現在卻有一頂空了。眾人舉著火把一照,發現新娘子不見了,轎門也被撞壞了。除了被老虎叼走,還能有什麼彆的可能呢?梁氏聽說女兒被老虎叼走了,頓時放聲大哭起來。迎親的隊伍沒了新娘子,也都沒了興致,樂師們不再吹打,一半的燈火也熄滅了。眾人商量道:“這可怎麼辦?”想要去尋找,可黑夜中行動不便,大家也沒那個膽子;想要各自散去,又怕再遇到老虎。最後,眾人決定一起前往林家,再做打算。這一趟迎親,真是乘興而去,敗興而回。
且說林公正在家裡關門收拾東西,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。他趕忙開門查看,隻見兩乘轎子又抬了回來,隨行的眾人個個垂頭喪氣,就像喪家之犬。林公嚇了一跳,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,心想:“難道是女兒不願意,在轎子裡又鬨起來了?”他的心就像被幾百個榔頭不停地敲打。急忙詢問緣由,梁氏在轎子裡哭著說不出話來,眾人便把途中遇到老虎的事情詳細說了一遍。林公聽後,捶胸頓足,悲痛大哭,懊悔不已:“早知道我女兒這麼命苦,當初就該依著她不嫁的!現在可把她害慘了!”他一邊派人去通知李承務和梁大伯兩家,一邊召集莊客,準備好打獵的工具,隻等天亮,就去搜山打虎,尋找女兒的屍骨。真是滿心悲切思念女兒,聲聲怨恨那吃人的老虎。
話說另一邊,勤自勵自從報名參軍,征討安南,因作戰勇猛立下戰功,被都督哥舒翰任命為帳下虞候,還把自己佩戴的寶劍賜給了他,對他十分信任重用。三年後,吐蕃侵犯邊境,勤自勵又跟隨哥舒翰調兵遣將前去征討。平定吐蕃之亂後,朝廷任命哥舒翰為元帥,率領十萬大軍鎮守潼關。勤自勵憑借兩次立下的軍功,已經做到了都指揮的職位。沒想到安祿山發動叛亂,一路打到潼關。當時哥舒翰正身患重病,難以抵擋叛軍,隻好開關投降。勤自勵勢單力薄,獨木難支,隻好拋棄部下,獨自一人仗劍逃命。一路上的辛苦,暫且不表。
說來也巧,就在林公嫁女兒的那個晚上,勤自勵回到了家中。他見到父母,立刻拜倒在地,說道:“孩兒不孝,讓爹娘受苦了!”勤公和勤婆仔細端詳,才認出眼前的人是兒子。離家時雖然已經長大成人,但還沒有現在這般魁梧,又添了一臉胡須,加上邊塞的生活,整個人的容貌都變了。勤公、勤婆心中的委屈和擔憂一下子湧了上來,忍不住流下淚來。勤公說道:“我兒怎麼一去就是十年,音信全無?好多人都說你已經死在戰場上了,可把我們老兩口哭慘了。”勤婆接著說:“彆說十年前,就是早回來一天也好啊,也不至於看著媳婦嫁給彆人。”勤自勵忙問:“我媳婦怎麼了?”勤婆說:“你走了三年後,你丈人就想把媳婦改嫁,是你爹好說歹說才又留了三年。後來你媳婦聽說你死了,就自己立誌守孝三年。如今十年過去了,也不能怪她,她今晚剛剛出門嫁人了。”
勤自勵一聽,頓時怒目圓睜,牙齒咬得咯咯作響,大聲吼道:“哪個不知死活的敢娶我勤自勵的老婆!我定要讓他見識見識我手中寶劍的厲害!”說完,提著劍氣衝衝地出門去了。勤公夫婦從小就管不住他,如今更是攔不住,隻能憂心忡忡地在草堂裡等著,心裡七上八下,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。
再說勤自勵從小就認得嶽父林公的家,便朝著那個方向一路走去。走了很久,眼看就要到黃昏了,突然下起一陣大雨,把他的衣服都淋濕了。他記得附近有個地方叫大樹坡,那裡有一棵古樹,大概有十來圍粗,樹乾中間是空的,可以避雨。勤自勵跑到樹下,側身鑽進樹洞,裡麵空間還挺寬敞。雨雖然下得大,但沒下多久就停了。勤自勵正準備出去,半空中又刮起一陣大風。他心想:“等這陣風過了再走吧。”又覺得:“這風透著一股邪氣,有些古怪!”便探出頭向外張望,隻見兩盞紅燈若隱若現,突然“轟隆”一聲巨響,仿佛天崩地裂,有個東西從空中掉了下來。勤自勵嚇得趕緊縮回樹洞。
過了一會兒,風停了,耳邊傳來陣陣呻吟聲。這時,雲開雨散,天邊露出一絲月光。勤自勵借著月光上前查看,發現呻吟的是一個女子。他把女子扶起來,詳細詢問她的來曆。女子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:“我是林氏的女兒潮音。”勤自勵記得妻子的小名,可又不敢確定,便問道:“你有丈夫嗎?”潮音說:“我和勤自勵雖然早已訂婚,但還沒成親。隻因為他十年前參軍打仗,一直沒有音信。爹媽想讓我改嫁他人,我寧死不從。他們背著我把我許配給了彆人,隻說舅舅家來接我,騙我上了轎,走到半路我才知道真相。我正想尋死,突然一陣狂風,在火光中,看見一隻黃斑吊睛白額虎衝了過來,直接把我從轎子裡叼了出來,扔在了這裡。老虎已經走了,我還算幸運,沒有受傷。不知官人尊姓大名?要是能送我回家,我家人一定會重重報答你。”
勤自勵激動地說:“我就是勤自勵!我先是征討吐蕃,後來又跟隨哥舒元帥鎮守潼關,剛剛才回到家。聽說你家裡要把你嫁人,就在今晚,所以我提著劍趕來,本想教訓教訓那些不顧禮義廉恥的人。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你!這一定是上天派老虎把你送還給我,省得我動手,真是萬幸!”潮音說:“官人雖然這麼說,但我還沒嫁過去,從沒見過丈夫的樣子。僅憑你一句話,我不敢輕易相信。官人還是先送我回家,讓我爹爹看看你這個女婿,也不辜負我多年苦守的心意。”勤自勵說:“你家那老糊塗把女兒一女許配兩家,如此不仁不義,還見他做什麼!我現在背你回我家,先去拜見我的父母,然後再派人通知你家,也好讓那老糊塗羞愧羞愧。”說完,也不管潮音願不願意,一把將她背在背上,左手從後麵托住她的雙腳,右手提著劍,踩著泥濘的道路往家走去。
兩人沒走多遠,突然聽見一陣虎嘯聲。勤自勵抬眼望去,隻見前方的山坡上,兩盞紅燈緩緩移動。仔細一看,原來是一隻黃斑吊睛白額虎,那兩盞“紅燈”,正是老虎炯炯發光的眼睛。勤自勵猛地想起,十年前自己曾在這個地方,砸開陷阱,放走了一隻黃斑吊睛白額虎。他心中驚歎:“今日這老虎怎麼就知道我勤自勵回家,還從迎親隊伍裡把我媳婦叼來還給我,這虎難道不是有靈性的神物嗎!”於是,他對著老虎高聲喊道:“大蟲,多謝你送我媳婦回來!”那老虎長嘯一聲,轉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。後來人們說起這老虎報恩的奇事,都覺得不可思議,許多人還為此題詩詠歎,其中以胡曾先生的一首詩最為精妙:“從來隻道虎傷人,今日方知虎報恩。多少負心無義漢,不如禽獸有情親。”
這邊勤公和勤婆在家裡焦急地等待著,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,趕忙點燈出來查看。隻見兒子勤自勵背著一個人走進院子,來到草堂後,將人輕輕放在地上,興奮地喊道:“爹媽,今晚就讓你們見見兒媳婦!”老兩口湊近一看,是個容貌秀麗的女子。他們詳細詢問事情的來龍去脈,才知道原來老虎報恩送親,竟有這樣一段神奇的故事。兩人雙手合十,舉過額頭,連連感歎這是上天眷顧。勤婆連忙將兒媳婦扶到房間,端來熱粥,細心照料。第二天一早,勤家便派人前往林公家裡報信。
再說林公,天還沒亮就帶著莊客們,漫山遍野地尋找女兒,可找了一圈,連個影子都沒發現。他無奈地歎了口氣,隻好回家。正鬱悶時,突然接到勤公派人送來的喜訊,說昨晚兒子回來了,老虎把女兒叼去送還給了勤家。林公根本不信,冷哼一聲:“我明白了,這肯定是勤親家知道女兒被老虎叼走了,故意編出這話來挖苦我!”梁氏卻勸說道:“這世上什麼奇事沒有!前些日子,咱家走失了一隻花毛雞,被鄰居家收留了。第二天,一隻野貓叼著一隻雞跑到咱家,趕走野貓一看,正是咱家走失的那隻花毛雞。這麼巧的事都有!再說了,老虎這種猛獸最有靈性。我還聽過一個故事,從前有個書生住在荒村裡,夜裡聽到門外有動靜,一看,窗欞外伸進來一隻虎掌,上麵紮著一根很大的竹刺。書生明白老虎的意思,幫它拔出了刺。第二天晚上,老虎就叼來一隻羊作為答謝,可見老虎通人性。說不定是上天憐憫咱家女兒堅守貞節,特意派老虎把她送回勤家,也不是沒可能。你不如去勤家看看女婿到底回來沒有,這樣就清楚了。”林公覺得妻子說得有理,便決定前往勤家一探究竟。
當天,林公來到勤家,勤公出門熱情迎接,兩人分賓主坐下。勤公將昨晚發生的事情,從頭到尾詳細地說了一遍。林公聽後,滿臉羞愧,不停地向勤公道歉,還提出想見見女婿和女兒。起初,勤自勵因為嶽父背著自己安排妻子改嫁的事,心中不滿,不願認他這個丈人。在父母的再三勸說下,又顧及妻子的麵子,這才勉強出來見麵。他氣鼓鼓地作了個揖,便轉身離開了。勤公讓勤婆幫兒媳婦梳妝打扮好,然後請林公進房。父女倆意外重逢,恍如夢中,喜悅之情難以言表。林公想接女兒回家,勤公和勤婆卻舍不得,執意要留下兒媳婦。後來,兩家商量著選了個黃道吉日,就在勤家為小兩口舉辦了婚禮。李承務家得知勤自勵回來了,也不好再說什麼,隻能作罷。
後來,郭子儀、李光弼兩位元帥收複長安,肅宗皇帝登基,開始清查文武官員。肅宗還是太子的時候,就聽說過勤自勵征戰立功的事跡。這次在叛賊的名冊中,並沒有勤自勵的名字。肅宗皇帝嘉獎他沒有投靠叛賊,重新起用他為親軍都指揮使。勤自勵此後多次出征,討伐安慶緒、史思明等叛軍,屢立戰功。直到年老後,他才辭官回鄉。勤自勵和妻子相互陪伴,安享晚年。正如詩中所寫:“但行刻薄人皆怨,能布恩施虎亦親。奉勸人行方便事,得饒人處且饒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