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萬事皆由天定,不必苦苦強求,何必費儘心機算計?能吃飽三餐就該知足,人生如行船,順風時就該懂得收手。生事隻會不斷滋生事端,害人終將害己,何時才是儘頭?冤家之間的仇怨最好化解,每個人都應回頭看看,給自己留條後路。”
話說明朝自洪武皇帝開創基業,傳到萬曆皇帝時,已是第十三代天子。這位皇帝英明神武、仁愛孝順,朝堂之上沒有屍位素餐之人,民間的賢才也都得到任用。單說江西南昌府進賢縣,有個人叫張權,他家祖上本是富裕人家,曾被指定擔任糧長。誰能想到,就因為這個糧長的差事,好好的家業逐漸敗落,到了張權父親這一代,已經家徒四壁,可這個役務卻還擺脫不掉。
張權家隔壁是一家徽州人開的小木匠店。他小時候整天在店門口閒逛,拿著匠人的斧頭、鑿子學著擺弄,起初隻是玩耍。沒想到父母見家境貧寒,兒子又沒有其他營生,就送他去學做木匠。後來父母離世,那位徽州木匠也年老還鄉,張權便接手了這家店。他為人老實,生意主顧不少,辛苦打拚幾年後,娶了妻子陳氏,夫妻倆勉強維持生活。隻是裡役的事務時不時來糾纏,讓他們不得安寧。
張權和妻子商量後,決定離開家鄉,搬到蘇州閶門外皇華亭旁邊開了家店。他還給自己取了個名號,在白粉牆上用大字寫道:“江西張仰亭精造堅固小木家火,不誤主顧。”
到了蘇州後,張權的生意還算順利,日子過得下去。不久後,妻子接連生下兩個兒子。俗話說:“隻愁不養,不愁不長。”轉眼兩個孩子就七八歲了,張權把他們送到鄰家的義學讀書。大兒子取名廷秀,小兒子叫文秀。義學裡十幾個孩子中,隻有他們倆一教就會。沒幾年,兄弟倆就把經書讀得滾瓜爛熟。
等廷秀長到十三歲,文秀十二歲時,都生得眉清目秀,氣質不凡。這時先生開始教他們寫文章,他們很快就掌握了文章布局、修辭技巧。張權雖然是手藝人,但看到兩個兒子勤奮讀書,心中也有了讓他們向上發展的念頭。
誰料這一年秋天大旱,寸草不生,鬨起了饑荒。大戶人家屯著米,卻關起糧倉不賣。受苦的隻有小百姓,老老少少餓死無數。官府看不下去,打開義倉賑濟災民,可真正能領到救濟糧的人十之三四都不到,大部分糧食都進了官吏的口袋。官府又在各處寺院煮粥救濟,結果有人把米克扣下來,一碗粥裡沒幾顆米,甚至還摻上糠秕、木屑。百姓吃了嘔吐不止,很多人反而因此加速死亡。上頭以為百姓都得到了實惠,卻不知道其中有這麼多弊端,真是有名無實。正所謂:“任你官清似水,難逃吏滑如油。”
因為鬨饑荒,張權隻好讓兒子們停學,跟著學做木匠。兩個孩子天資聰穎,沒幾天就學會了,而且做工精細,比那些乾了多年的老木匠還要出色,這讓張權喜出望外。可惜木匠活是學會了,做出來的家具擺在門口,卻根本沒人買。沒過多久,家裡原本攢下的一點本錢就快花光了,連衣服都拿去典當換糧食吃。
張權心裡著急,和妻子陳氏商量,想找個地方打工,熬過荒年再做打算。他在外奔波幾天,都沒找到安身之處,隻能回到家繼續在門口做木工活,眼巴巴盼著有主顧上門。
一天午後,一位五十多歲、穿著細絹衣服的人,後麵跟著小廝,從街上路過。那人抬頭看見張權門口擺放的家具做工精致,就停下腳步觀看。張權見狀,放下手裡的活計,上前招呼:“員外想要什麼家具?裡麵請。”那人走上台階問道:“這些家具都是你自己做的?”張權回答:“都是小人親手製作。木料又乾又厚,做工精細,和彆家不一樣。要是您照顧生意,我情願給您便宜一成。”那人說:“買我倒不買,我問你,願不願意到我家做些家具?”張權一聽,忙問:“這當然可以。不知您府上在哪裡?要做些什麼家具?”那人說:“我家住在專諸巷內天庫前,就是有名開玉器鋪的王家。我要做一副嫁妝,木料有的是,隻要做得堅固、精巧。嫁妝做完,還要做些桌椅、書櫥之類的。你要是肯做,再找兩個得力的幫手一起來。”
張權正愁沒活乾,這簡直是天賜良機,趕忙答道:“多謝員外照顧,不知什麼時候開始?”那人說:“你要是有空,明天就可以開工。”張權說:“既然這樣,明天一早我就到府上等候。”說完,那人告辭離開。
這位究竟是什麼人呢?原來他姓王名憲,祖輩就十分富有,家裡有幾十萬的家產。到他這一代,又開了一家玉器鋪,越發富裕,人們都叫他王員外。王員外雖然是有錢人,但為人謙遜忠厚,喜歡幫助彆人。隻是有一件憾事,他年過五十,還沒有兒子。妻子徐氏隻生了兩個女兒:大女兒瑞姐,兩年前招了女婿趙昂進門;小女兒玉姐,十四歲了,還沒許配人家,她聰明伶俐,容貌端莊,王員外夫婦對她比大女兒還要疼愛。
趙昂本是舊家子弟,王員外和他父親是世交好友。趙昂父母雙亡後,王員外念及故人之情,就招他做了女婿,還出錢讓他捐了個監生,希望他能讀書成才。沒想到趙昂一當上監生,就開始擺架子,把書本丟到一邊,穿著華麗的衣服,整天在街上閒逛。而且他為人奸猾陰險,見王員外沒有兒子,覺得王家的家產肯定是自己的,早晚都是他的。他的妻子也是個不賢惠的人,一心向著丈夫。看到父母疼愛妹妹,生怕再招個女婿分家產,心裡十分妒忌。有一首《贅婿詩》寫得好:“入家贅婿一何癡!異種如何接本枝?兩口未曾沾孝順,一心隻想霸家私。愁深隻為防甥舅,念狠兼之妒小姨。半子虛名空受氣,不如安命沒孩兒。”
話說回來,張權正愁沒飯吃,突然攬下這樁大生意,心裡彆提多高興了。第二天一早,他準備好家裡的柴米,囑咐妻子照看好家,就帶著兩個兒子,拿著斧鑿鋸子,進了閶門,來到天庫前。看到一家大玉器鋪子,張權猜這大概就是王家,正站在那兒想問人,隻見王員外從裡麵走了出來。
張權趕忙上前打招呼,王員外問:“有幾個幫手?”張權回答:“隻有兩個。”隨即叫兒子過來拜見王員外。兄弟倆把工具交給父親,上前深深作揖。王員外回了個半禮,見是兩個小孩子,便說:“我想做些好家具,才找你,怎麼帶小孩子來做工?”張權正要解釋,廷秀上前說道:“自古道:‘後生可畏。’我們年紀雖小,手藝可不差。您先讓我們試試,可彆小看人。”王員外見兩個孩子模樣清秀,又能說會道,便問:“這兩個孩子是你什麼人?”張權回答:“是我的兒子。”王員外感歎:“你倒生了兩個好兒子!”張權苦笑道:“可惜就是沒飯吃。”王員外說:“有這樣的兒子,還愁沒飯吃?跟我到裡麵來。”
父子三人跟著王員外走進大廳。王員外叫來家人王進,打開一間屋子,搬出木料交給張權,又交代了家具的樣式。父子三人量好尺寸,畫好圖樣,就拿起工具忙活起來,一直乾到晚上。吃過晚飯,他們又要點燈熬夜乾活,直到半夜才休息。
就這樣一連做了五天,幾件家具做好了,張權請王員外過來看。王員外一件件仔細查看,連連稱讚:“果然做得精巧!”他看了一會兒家具,又看了看張權的兩個兒子。隻見兄弟倆隻顧低頭乾活,頭都不抬,這景象突然觸動了他沒有兒子的遺憾,心中一陣傷感,默默走進裡屋,坐在牆角,皺著眉頭,撅著嘴,一句話也不說。妻子徐氏見他這副模樣,連問幾聲,他都不搭理。徐氏急忙走到外麵,問員外剛才和誰鬨了彆扭,大家都說他看完新做的家具就進來了,沒和任何人發生爭執。
徐氏問清楚情況後,又回到房裡,見丈夫還是悶悶不樂地坐著,便上前勸道:“員外,咱們家裡吃穿不愁,雖說沒有萬貫家財,但也算得上是財主了。何況你都五十多歲了,就算天天開開心心的,到八十歲也不過還有三十年。到底是什麼事,讓你這麼煩惱?”
王員外歎了口氣說:“老伴啊,正因為剩下的日子不多了,我才發愁。你想,我辛苦半輩子,掙下這點家業,卻沒個兒子繼承,延續香火。就算有兩個女兒,養她們活到一百歲,終究是彆人家的媳婦,和我沒什麼關係。就說瑞姐,自從成了親,心裡隻有丈夫,把咱們拋在腦後,什麼時候關心過父母?反倒是張木匠,他一個手藝人,年紀比我小十來歲,卻生了兩個好兒子,個個眉清目秀,聰明懂事,父子之間和和睦睦,都不用怎麼教就很乖巧。剛才他們做完的幾件家具,做工十分精細,就算是乾了一輩子的老木匠,也未必比得上。隻可惜這麼好的孩子,生在他家做木匠。要是我能有這樣一個兒子,請個先生教他讀書,說不定能科舉高中,光耀祖宗。”
徐氏見丈夫煩惱,連忙安慰道:“員外,這有什麼難的!俗話說‘著意栽花花不活,無心插柳柳成陰’。既然張木匠的兒子這麼聰明優秀,你何不跟他商量,過繼一個過來,這樣不就等於有兒子了?”王員外一聽,眼睛一亮,高興地說:“老伴,你說得太對了!但不知道他肯不肯答應?”兩人當晚沒再聊這個話題。
第二天飯後,王員外走到大廳。張權上前說道:“員外,我今晚想回家看看,想跟您借些工錢,買點柴米,安頓好家裡,明天一早就回來。”王員外說:“這好辦!我正好有件事想問你。”張權問:“不知員外有什麼吩咐?”王員外說:“你兩個兒子今年多大了?叫什麼名字?”張權回答:“大兒子叫廷秀,十四歲;小兒子叫文秀,十二歲。”王員外又問:“他們識字嗎?”張權說:“讀過幾年書,後來讀不起就停了,字還是認識一些的。”王員外突然說:“我想過繼你的大兒子做兒子,咱們結為親家,你看怎麼樣?”
張權吃了一驚,連忙說:“員外彆開玩笑了!我隻是個手藝人,哪敢高攀您家!小兒也沒那個福分。”王員外認真地說:“這是什麼話!貧富又不是天生注定的。你要是答應,就選個好日子讓他過來。我請先生教他讀書,我這些家業以後都歸他。”張權見王員外是認真的,臉上頓時笑開了花,說:“既然員外抬舉小兒,我怎麼敢推辭。今晚我帶他回去,和我妻子商量一下,等員外選好日子,就讓他過來。”王員外說:“好!”他進去跟徐氏說了一聲,拿出一兩銀子工錢給張權。
晚上,張權帶著兩個兒子告辭回家。陳氏迎上來,張權把王員外想過繼兒子的事說了一遍,夫妻二人高興得合不攏嘴。就連廷秀聽說要請先生教他讀書,也滿心期待。
沒過多久,王員外選好了吉日,做了一身新衣服送來。張權給廷秀打扮一番,人靠衣裝,廷秀穿上華麗的衣服後,更顯得風度翩翩,完全不像窮人家的孩子。廷秀拜彆母親,和弟弟道彆,陳氏千叮嚀萬囑咐,讓他要孝順、懂禮貌。雖然不是生離死彆,但母子倆還是忍不住流下眼淚。張權親自把廷秀送到王家。
隻見王家大廳上大擺筵席,親朋好友坐滿了屋子。聽說人到了,大家都出來迎接。廷秀到大廳和各位親戚作揖行禮,先被帶去拜祭家廟,然後請王員外夫婦坐在廳上,廷秀上前鄭重地行了四雙八拜的大禮,又和趙昂夫婦對拜,接著到內室和玉姐見麵。之後,他又一一拜見了其他內外親戚。行禮完畢,眾人入席飲酒。從這天起,廷秀改名叫王廷秀。他和玉姐同歲,隻小兩個月,排行三官。
宴席上,廷秀舉止謙恭,禮數周全,贏得了親友們的一致稱讚。隻有趙昂夫婦心裡很不痛快。當天,王家吹吹打打,鼓樂喧天,一直熱鬨到深夜才散。第二天,張權帶著小兒子來感謝王員外,之後又像往常一樣到大廳做木工活。
幾天後,王員外請了一位先生到家裡教書,他又對張權說:“二公子這麼年輕有才華,可不能埋沒了,讓他和廷秀一起讀書吧,就在我這兒吃飯,也省得來回奔波。”張權有些不好意思:“這樣太麻煩您了,我心裡過意不去。”王員外擺擺手說:“咱們現在是一家人,說這些乾什麼!”從這以後,文秀也在王家讀書,張權另外找了幫手乾活。
文秀兄弟倆之前沒讀多久書,很多知識還記得。先生見兩個孩子聰明,便儘心教導。一年下來,他們對科舉考試的經義、策論、詩賦都有了很好的掌握。這時,王員外家的家具也都做完了,張權掙了不少工錢,王員外還額外資助了一些銀兩。張權回到家繼續開店,日子雖然比不上大富大貴,但也比以前寬裕許多。
王員外的小女兒玉姐十五歲了,說媒的人踏破了門檻。王員外疼愛女兒,一心想給她找個有才又有貌的女婿,看了許多人家,卻都不滿意。他見廷秀讀書勤奮,心裡便有了把女兒許配給他的想法。但又擔心廷秀將來沒出息,便私下詢問先生。先生對兄弟倆的文章讚不絕口,說他們將來必定大有作為。
王員外覺得先生誇得太誇張,怕是當麵討好,心裡還是不踏實。他要了幾篇廷秀寫的文章,拿給相識的老學究看,沒想到老學究的評價和先生一樣。王員外這下放心了,回去和妻子商量。徐氏也覺得廷秀一表人才,又肯讀書,極力支持這門婚事。王員外拿定主意,讓族弟王三叔去張家說媒。
王三叔來到張家,把王員外想招廷秀做女婿的事告訴了張權。張權覺得自家門第不配,推辭不肯答應。王三叔勸道:“這是我家兄長看中令郎的才貌,覺得他將來有出息,才這麼做。又不是你去求他,何必推辭呢?”張權這才點頭同意。
王三叔回去向王員外複命,接著就去挑選吉日行聘。
這邊趙昂夫妻一開始見王員外過繼廷秀為子,還請先生教他讀書,心裡就不痛快,隻是不好阻攔。如今聽說要把玉姐許配給廷秀,更是嫉妒得不行。夫妻倆商量一番,決定要阻止這門親事。
趙昂先找到王員外,說:“有些話,本不該我多嘴。但既然我也是王家的一份子,不得不說,又怕說了惹您不高興,一直不敢開口。”王員外說:“我要是有做得不對的地方,你能指出來,那是好事,怎麼會怪你!你直說吧。”趙昂說:“就是小姨的婚事。之前那麼多名門望族來提親,嶽父都沒答應,為什麼要把她許配給三官?我覺得他出身小門小戶,您把他過繼過來,也就是個養子,大家還不怎麼在意。可要是招他做女婿,肯定會被人笑話的!”
王員外笑著說:“賢婿,這事你不用擔心,我心裡有數。俗話說‘會嫁嫁對頭,不會嫁嫁門樓’。為了這門親事,我不知看了多少年輕人,沒一個合心意的。廷秀雖然出身普通,但相貌堂堂,人又聰明,還肯讀書,他寫的文章人人稱讚,都說他將來能在科舉上取得功名。放著這麼優秀的人不嫁,難道要在那些沒本事的人裡挑?要是挑錯了,嫁個沒出息的,豈不誤了女兒終身!現在就算有人笑話,也是一時的。要是廷秀將來有出息,就知道我眼光好了。”
趙昂聽了,冷笑著說:“要說他相貌,確實還不錯。但要說他文章寫得好,人人稱讚,那就不對了。彆的不說,單是蘇州城裡,就有多少飽學之士,日夜苦讀,都不一定能考中。他才讀了一年書,就想中舉人、進士?嶽父您想想,每次科舉全國才錄取三百個進士,比從篩子眼裡篩東西還難,哪有這麼容易!那些稱讚他文章的人,不過是看您這麼看重他,不好掃您的興,說些好聽的話哄您,您可彆當真了!”
王員外剛要開口反駁,旁邊的瑞姐走了過來,說道:“爹爹,憑我們這樣的家境,妹子這樣的容貌,還怕找不到門當戶對的人家結親?怎麼能嫁給一個木匠的兒子?這不是玷汙門風,讓人笑話嗎!依我看,那斧頭鋸子才是他該擺弄的東西,他能懂什麼文章!妹子做了匠人的妻子,能有什麼好日子?以後我們又怎麼和他們來往?”
王員外聽了這番話,頓時怒火中燒,大聲說道:“他既然成了我的女婿,以後我這些家產都會傳給他。就算讀書不成,就這麼坐著吃,到老也花不完。誰說他就一定得繼續做木匠,以後不好和你們來往?我看呐,他現在雖然窮,隻怕日後你們追都追不上他!誰讓你們管這些閒事,簡直胡說八道!”說完,他氣衝衝地往屋裡走去。
趙昂夫妻二人被說得滿臉通紅,連忙辯解:“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!隻是怕您麵子上不好看,才好心相勸,何必發這麼大火!隻怕您日後後悔,到時候再想起我們今天說的話,可就晚了!”王員外根本不理會他們,回到房中後,仍然怒氣難消。
徐氏見狀,問道:“什麼事把你氣成這樣?”王員外便把剛才的事情詳細說了一遍。徐氏聽了,心裡也很不痛快。王員外因為趙昂貶低廷秀,心裡很不服氣,一心要爭這口氣,反而把行聘的事情暫時放下。他拿出五百兩銀子,裝在拜匣裡,讓一個心腹家人拿著,自己悄悄去送給張權,讓他買一所房子,放棄木匠行當,另外開個店鋪,然後再擇日行聘。
張權夫妻沒想到王員外如此慷慨,千恩萬謝,感激不已。俗話說:“無巧不成話。”張權正想找個大房子,沒想到左邊隔壁有一家大布店,店主情願連店鋪帶房子一起轉讓。這對張權來說,簡直是一舉兩得。他貪圖現成,便咬牙盤下了這家店,重新開張。又雇了一個夥計、一個仆人、一個保姆,家裡置辦得十分齊全。
之後,王員外選定日子行聘,大擺宴席,廣邀親朋好友。雖然是廷秀的聘禮,但他並沒有回自己家。隻有趙昂自覺沒趣,躲了出去,瑞姐也坐在房裡不肯出來。因為是招贅女婿,所以是王員外送聘禮,張權回禮。各種禮品十分豐盛,鄰居們看了都紛紛稱讚。
從那以後,張權的布店生意越來越好,店裡擠滿了人,他又雇了一個夥計幫忙。人都是勢利的,看到張權如此風光,大家便不再叫他“張木匠”,都改稱他“張仰亭”。真是“運退黃金失色,時來鐵也增光”。
另一邊,趙昂自從那天被王員外訓斥後,把怒氣都撒在了張家父子身上。又見張權買房開店,猜到是丈人暗中資助的銀子,心裡更加憤怒,從此與張家結下了仇怨。他盤算著要謀害張家父子的性命,獨吞王員外的家產,隻是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機會,便和妻子商量。
妻子說:“這有什麼難的!我有個好辦法,能讓他有口難辯,死在監獄裡。”趙昂一聽,滿心歡喜,連忙詢問計策。妻子接著說:“誰不知道張權以前是個窮木匠。現在突然買了房子,開了大店,隻有我們知道是老頭子給他的銀子,那些鄰居哪裡曉得?他們心裡肯定會起疑。現在老頭子要親自押送白糧到京城。等他走了以後,我們花幾十兩銀子買通捕快,讓強盜誣陷張權是同夥,說他窩藏贓物。到時候官府拘來鄰居審問,他們肯定會說張權以前很窮,不知道怎麼突然就富了,這不就和強盜說的對上了嗎?這樣一來,他的死罪就逃不掉了!他家的房產和家產,肯定會被官府沒收變賣。老頭子不在家,張權又是外地人,沒有親戚幫忙,這條命肯定保不住!等張權死了,我們再慢慢在老頭子麵前說壞話,把張廷秀趕出去。然後再想個辦法,設個圈套,誣陷玉姐與人有奸情。老頭子是個直性子,聽了這種話,肯定會逼她離開。除掉了這幾個禍根,還有誰能來分我們家的東西?”
趙昂聽了,連連稱妙,隻等王員外出發押送白糧,就開始行動。
再說王員外因為田產眾多,被指定為白糧解戶。他原本想包給彆人去辦,又擔心事情辦不好,隻好親自前往。順便帶些玉器到京城售賣,也能賺些錢,可謂一舉兩得。他把家裡的事情都安排妥當後,便準備出發。臨走前,他叮囑廷秀要用心讀書,又讓妻子好好照顧家人。
一般人要是和富家打交道,自然有很多講究。像王員外這樣遠行,親戚們少不得都要設宴餞行,一連好幾天都有酒席。張權一方麵是王員外的大恩人,另一方麵又是新親家,為他餞行更是理所當然。到了王員外出發那天,張權父子三人一直把他送到船上才告彆。
趙昂眼巴巴地等著丈人走後,就想找捕快來陷害張權,可他沒有認識的捕快,不知道該找誰。突然,他想到:“小時候有個同窗叫楊洪,聽說現在當了捕快,不如去找他。但不知道他住在哪裡。”他尋思著:“先到府衙門口問問,應該有人知道。”於是,他向妻子要了五十兩銀子,包成一包,又拿了些零碎銀子,匆匆趕到府衙門口。
隻見衙役們東一堆、西一簇,十分熱鬨。趙昂心裡有事,也沒心思看,向一個年紀大的公差拱手問道:“大哥,您知道巡捕楊洪住在哪裡嗎?”那公差回答:“你說的是楊黑心吧?他住在烏鵲橋巷內,剛剛進總捕廳去了。”趙昂謝過公差,急忙跑到總捕廳衙前,正好看見楊洪從裡麵走出來。
趙昂趕忙迎上去,拱手說道:“楊兄,有件事想麻煩你,能否借一步說話?”楊洪說:“有什麼事,就在這兒說也行。”趙昂說:“這裡不方便,咱們換個地方。”兩人便挽著胳膊走出府門,來到一家酒店,選了個僻靜的座位坐下。
他們先聊了些分彆後的情況,寒暄了一番。酒保端上酒菜,兩人喝了一會兒,趙昂壓低聲音說:“這次來找你,不是彆的事。我有個仇家,想請你幫忙,讓強盜誣陷他,把他除掉,出出我這口惡氣。”說著,他把銀子拿出來放在桌上,打開包裹說:“這五十兩銀子先給你,事情辦成了,再給五十兩,湊成一百兩。千萬不要推辭。”
俗話說:“公人見錢,猶如蒼蠅見血。”楊洪看到一大包白花花的銀子,哪裡還能不動心!他連忙說:“先把銀子收起來,彆讓人看見了,不太妥當。”趙昂又把銀子包好,放在一邊。楊洪接著問:“說說看,你那仇家是什麼樣的人?叫什麼名字?家裡什麼情況?抓了他以後,會不會有親人出來打官司?”
趙昂說:“他叫張權,是江西來的小木匠,住在閶門皇華亭旁邊。以前是個窮光蛋,最近不知道從哪兒弄了一筆不明不白的錢,買了大房子,開了布店。家裡隻有兩個兒子,都還是小孩子。沒有彆的親人,不用擔心。”楊洪說:“這事兒好辦!前幾天剛抓了五個強盜,他們打劫了龐縣丞。因為總捕侯爺外出公乾,還沒審案。我去安排一下,讓他們在堂上招認張權是同夥,保證能定他個死罪。到時候在監獄裡結果他的性命,就像翻手掌一樣容易。”
趙昂聽了,連忙深深作揖:“全靠老兄出力!除了說好的錢,另有酬謝。”楊洪說:“咱們從小就認識,說這些見外的話乾什麼!”說完,他把銀子揣進袖子裡。兩人又喝了不少酒,然後起身結賬。臨出店門,趙昂還再三叮囑。楊洪不耐煩地說:“彆囉嗦了,包在我身上!”他拱了拱手,又回府衙去了。趙昂回到家,把事情告訴妻子,兩人在家裡暗自得意,等著陰謀得逞。
楊洪拿到銀子後,也沒告訴其他夥計,在衙前辦完一些公事,就回到家裡,把銀子交給妻子藏好,然後出門買了些魚肉,準備好好慶祝一番。
楊洪又買了一大壺酒,燙得滾燙,還煮了一大鍋飯。等一切準備妥當,他把中門關上,走到屋子後邊,用鑰匙打開關押強盜的阱房。五個強盜見他進來,以為又要遭受拷打,嚇得驚慌失措,嘴裡不停地哀求。楊洪卻笑著說:“我哪是來打你們的!隻是我們那幫夥計,見我不動手,懷疑我有私心,我沒辦法,隻能做做樣子。這兩天看你們受這麼多苦,我心裡實在不忍。今天趁夥計們都不在,特意買了些酒肉,讓你們吃頓好的,養養精神,明天好去見官。”
強盜們一聽不僅不挨打,還有酒肉吃,頓時喜出望外,一個個對楊洪千恩萬謝。不一會兒,酒菜飯食都搬了進來,擺成一桌。每人一碗肉、一碗魚、一大碗酒,還有兩大碗飯。楊洪先解開一個強盜的鐵鏈,讓他吃喝。這強盜已經好幾天沒沾酒肉,還受儘折磨,一見到食物,就像餓虎撲食一樣,狼吞虎咽,轉眼間就吃得一乾二淨。吃完後,楊洪又把他鎖好,接著放第二個。沒吃到的強盜們饞得直咽口水。很快,五個強盜都輪流吃過了。
楊洪收拾好餐具,又走進來問道:“你們偷過閶門外開布店的張木匠張權的東西嗎?”強盜們齊聲回答:“沒有。”楊洪故作神秘地說:“既然沒有,為什麼我聽說你們事情敗露後,這幾天總有人來叮囑,要趕緊結果你們的性命?你們仔細想想,是不是和誰有冤仇?”
強盜們聽了,紛紛開始胡思亂想。其中一個突然喊道:“是了,是了!三個月前,我在閶門外一個布店買布,因為秤上的事兒起了爭執,我狠狠罵了那人一頓。想來是他懷恨在心,所以要置我們於死地。”楊洪趁機說道:“這樣看來,肯定是他了。不過就這麼點小事,竟然想害這麼多人的性命,這人的心腸也太狠了!”強盜們聽了,個個咬牙切齒,滿臉憤恨。
楊洪接著煽風點火:“你們想報仇還不簡單?明天審問的時候,當堂就招認他是同夥,說一直以來打劫的贓物都藏在他家。況且他最近突然暴富,咬定了,他肯定脫不了乾係,到時候讓他陪你們一起吃苦。他家有錢,正好讓他出錢打點。”他又叮囑道:“可彆一開始就招,等被拷打得受不了了,大家再異口同聲地招出來,這樣才顯得真實。”強盜們聽了,都覺得這主意妙極了,紛紛誇讚:“還是楊阿叔有見識!”楊洪又詳細說了張權的情況,還再三叮囑他們不要告訴其他夥計,說:“他們收了錢,和我可不是一條心。”強盜們把這些話都牢牢記在了心裡。
見事情已經辦妥,楊洪滿心歡喜,像之前一樣鎖好門,又跑到府衙前打聽消息,得知侯同知晚上就會回府,便和其他捕快商量好,準備第二天把強盜們解送到官府。有詩歎道:隻因強盜設捕人,誰知捕人賽強盜!買放真盜扳平民,官法縱免幽亦報。
第二天一早,捕快們都來到楊洪家,寫好解送強盜的呈文,帶上贓物,押著五個強盜來到總捕廳前等候。沒過多久,侯爺升堂問案。楊洪和眾捕快把強盜們押進大堂,跪在廳前,遞上解呈,稟報道:“前些日子在平望地方,我們抓獲了一夥強盜,一共五人,正是打劫龐縣丞的真凶,現在押解到大人這裡。”
侯爺看了解呈,五個強盜分彆叫計文、吉適、袁良、段文、陶三虎。點過名,又仔細查驗了贓物,發現東西並不多,便問捕快:“聽說龐縣丞十分貪汙,家財無數,都被強盜劫走了,怎麼這裡隻有這幾件不值錢的東西?其他的贓物在哪裡?”捕快們回稟道:“我們就搜到這些,彆的也沒有了。或許他們還有贓物藏在彆處,老爺審問一下就知道了。”
侯爺把強盜叫到跟前,厲聲問道:“你們這夥人一共有幾個?乾這行多久了?打劫過多少人家?贓物都藏在哪裡?從實招來,饒你們一頓打!”強盜們按照事先商量好的,隻承認有五個人,沒有同夥,搶來的東西都已經花光了,就剩下這些,再沒有其他窩贓的地方。
侯爺聽了大怒,命人取來夾棍,將五個強盜一起夾上。夾棍剛套上,強盜們就齊聲喊道:“還有幾個人,都已經逃散了,隻有一個江西木匠張權,住在閶門外,我們打劫來的銀兩一直都藏在他家。他現在開了一家布店。”
侯爺見他們異口同聲,深信不疑,立刻簽發簽票,派原捕快楊洪等人,押著兩名強盜帶路,去捉拿張權,起獲贓物,並將人犯一起解回。另外三名強盜則鎖在庭柱上,等張權解到後一起審問。隨後,侯爺繼續審理其他案子。
這邊楊洪帶著眾人,押著強盜,直奔閶門而去。趙昂一直在府衙前打聽消息,看到楊洪行動,知道事情已經辦妥,便躲到一旁,派手下遠遠跟著,查看情況。
楊洪一行人來到張權的布店門口,停下腳步說:“就是這兒了。”隻見張權正在店裡忙著做生意,店裡擠滿了顧客,他忙得不可開交。楊洪分開人群,猛地跳進店裡,拿出鐵鏈就往張權脖子上套。張權驚叫一聲:“哎呀!這是為什麼?”楊洪抬手就是兩個耳光,惡狠狠地罵道:“你這個強盜!還問什麼?你打劫了那麼多東西,在家逍遙快活,卻害得我們天天被上頭催促著抓人!”
張權連聲喊冤:“這從何說起!”正要辯解,其他捕快已經押著強盜,衝進店裡搜查贓物。楊洪擔心眾人趁機私藏好東西,急忙把張權鎖好,又給他戴上鐵扭,也押著他進店搜查。
這突如其來的變故,把張權一家嚇得驚慌失措,不知如何是好。門口買布的顧客,趕緊從夥計那裡拿了找零的錢,去彆處買布了。看熱鬨的人把店裡擠得水泄不通。捕快們把店裡所有值錢的細軟都搜了出來,大家紛紛把銀兩、首飾等揣進自己兜裡,剩下的東西打成幾個大包,連同店裡的布匹,一股腦兒全部搜刮乾淨。
張權夫妻抱頭痛哭:“這飛來橫禍是從哪兒來的啊!”兩人舍不得分開,卻被捕快強行拉開,推著張權就走。不明真相的鄰居們,都以為張權真的是強盜,議論紛紛:“我說他以前家境一般,怎麼突然就買了房子,開了這麼大的布店?還給他兒子定親。還以為他挖到了寶藏,原來是乾這種勾當才發的財。”有幾個和張權相識、知道內情的人,替他辯解:“他是個好人!這些東西都是他親家王員外資助的。也不知道為什麼被人誣陷!”可眾人根本不信,一路上,說什麼的都有,不少人還跟著去看熱鬨。
楊洪等人押著張權回到府衙,侯爺正在堂上等著回話。眾人把張權押進大堂跪下,將搜來的東西擺在一旁。楊洪稟道:“張權抓到了。”侯爺命人把鎖在庭柱上的三個強盜也帶過來,一起審問,又仔細查驗了搜來的東西。
張權上前哭訴道:“大人,小人是本分良民,從來沒見過這幾個人,更不可能和他們一起做盜賊,這完全是憑空陷害,求大人明察!”侯爺喝道:“既然沒一起偷盜,這些贓物是從哪兒來的?”張權解釋道:“這些東西都是小人自己辛苦掙來的,不是贓物。”他又質問強盜們:“我根本不認識你們,到底有什麼仇什麼怨,要這樣害我?”
強盜們卻說道:“我們本來不想供出你,實在是被打得受不了了,才招出來的。你就認了吧,省得再受苦!”張權高聲喊冤:“你們這些千刀萬剮的強盜,收了誰的錢,要來害我!”強盜們一口咬定:“張權,做事要講良心!打劫龐縣丞,就是你惹的禍。雖然你沒和我們一起去,但搶來的東西都放在你家,你怎麼能賴掉?”
張權又向侯爺稟道:“大人,小人在這兒住了快二十年了,從來沒和人吵過架紅過臉,怎麼敢做這種犯法的事?要是真乾了這勾當,早就搬到偏僻地方躲起來了,怎麼還敢在鬨市開店?大人不信,可以傳四鄰和地方上的人來問問,就知道小人平時的為人了。”
侯爺見他一直辯解不認罪,便對強盜們說:“你們這夥人,是不是把真強盜藏起來了,故意陷害好人?”說完,下令把強盜們再夾起來審問。眾衙役一擁而上,五個強盜被夾得殺豬般慘叫,卻還是一口咬定張權是同夥,死不鬆口,還說:“大人,他就是個小木匠,誰不知道他以前窮得叮當響,怎麼突然就有錢買房子、開這麼大的布店?光這一點就很可疑!”
侯爺聽了,覺得有理:“沒錯!你一個窮木匠,怎麼突然就暴富了?這可沒法解釋!”隨即下令也把張權夾起來。張權上前再三解釋,說這些錢是親家王員外資助的,可侯爺根本不聽。可憐張權哪裡受過這樣的折磨,上了夾棍,又挨了一百杠子,幾次昏死過去,實在熬不住,隻能含冤招認。
侯爺見他招了,命人取下夾棍,又各打四十大板,把口供當作事實,依照法律判他們斬刑,搜來的贓物收歸官府庫房。張權的房屋和家產,全部變賣充公。畫押簽字後,張權被戴上腳鐐手銬,押送到司獄司監禁。官府連夜寫好文書,上報給上級。真是“閉門家裡坐,禍從天上來”,張權無端遭此橫禍,命運從此急轉直下。
這邊張權被抓走後,事情分成了兩頭。陳氏看到丈夫被帶走,當場哭暈過去,好在養娘眼疾手快將她救醒。她急忙讓家裡的夥計跟著去看情況,順便把消息告訴兩個兒子。此時,廷秀和文秀兄弟倆正在書院裡專心讀書,聽到父親被強盜誣陷的消息,頓時嚇得魂飛魄散,書本一扔,跌跌撞撞地往外跑,連先生也跟著趕來看究竟。王家這邊,徐氏得知消息,趕忙派幾個家人去打聽。
廷秀兄弟跟著家人趕到府衙時,張權已經被帶進衙門審問。他們站在外麵,豎著耳朵聽,隻聽見父親在裡麵辯解了好一會兒,接著就傳來上夾棍的聲音。兄弟倆急得不行,抬腳就要往衙門裡衝,卻被先生一把拉住:“你們要是進去,也會被牽連,到時候誰來替你們父親申冤?”二人覺得先生說得在理,隻好停住腳步。聽著父親在裡麵被夾得慘叫連連,他們忍不住大聲喊冤,卻被守門的衙役趕了出來。
過了一會兒,隻見兩個人架著張權從衙門裡出來。張權雙眼緊閉,半死不活的樣子。兄弟倆又得知父親被定罪斬首,再也忍不住,衝上前抱住父親放聲大哭,哽咽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張權聽到兒子的聲音,勉強睜開眼睛,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,剛想叮囑幾句,就被楊洪一把推開廷秀,半拖半拽地帶著張權往司獄司走去,一路疾行,片刻不停。
到了司獄司,楊洪把張權交給禁子,禁子打開監門,將張權推進去。廷秀兄弟想要跟進去,禁子卻死活不讓,“砰”地一聲關上了監門。可憐兄弟倆一下子癱倒在地,哭得死去活來。先生和夥計、家人們隨後趕到,把廷秀扶起來勸道:“事已至此,哭也沒用,先回家,再想辦法。”
無奈之下,廷秀擦乾眼淚,對禁子求情道:“各位大叔,我父親實在是含冤受屈,還請你們多多關照,日後必有重謝。”禁子卻冷笑道:“小官人,我們當差的,講究‘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’。千錢賒賬不如八百現金。我們不管冤不冤,也不圖什麼重謝。現在有銀子,就好商量;沒有,那就算了,沒人會催你。那些空話就彆說了,我們可等不及。”廷秀隻好說:“今天沒帶錢,明早一定送來。”禁子這才不耐煩地說:“行,走吧,我們心裡有數。”
廷秀兄弟和眾人沒去王員外家,徑直往閶門趕去看母親。到了家門口,隻見侯同知已經派人把房子鎖了,兩條封皮交叉貼著。陳氏和養娘正在門口痛哭,一見到兒子,三人抱頭痛哭,悲傷之情又添幾分,看得旁邊的人都忍不住落淚,紛紛為他們鳴不平。夥計和家人們見這情形,也各自散去,另尋出路。
母子三人商量後,實在無處可去,隻好先到王員外家借住。廷秀先進去通報,徐氏和女兒玉姐出來迎接,把他們請進房裡。這時趙昂去楊洪家打探消息了,瑞姐得知後,也過來見禮。廷秀母子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哭訴了一遍,徐氏聽了也覺得淒慘,玉姐在一旁偷偷抹淚,隻有瑞姐心裡暗暗高興,嘴上卻假意安慰。
當晚,徐氏準備了酒菜招待他們,陳氏卻一口都吃不下,隻是不停地哭泣,徐氏怎麼勸都沒用。第二天,廷秀和母親商量著去牢裡探望父親,可昨天答應了給禁子錢,現在卻身無分文,正犯愁時,徐氏走了過來,知道情況後,拿出十兩銀子遞給廷秀:“你先拿去用,要是不夠,再跟我說。等你父親回來,就好辦了。”陳氏感激涕零:“親家一直關照我們,大恩大德無以為報!如今又讓你破費,我今生無法報答,來世做牛做馬也要報答!”徐氏連忙說:“說什麼呢!親家正遭難,員外又不在家,我們也幫不上大忙,這點錢算什麼!”
廷秀兄弟留下八兩銀子,把二兩封好,央請先生一起到司獄司,將銀子送給禁子。禁子嫌少,他們又加了一兩,這才被允許進去,先生則在外麵等候。禁子帶著兄弟倆來到後監,隻見張權倒在牆角的亂草堆上,雙腿皮開肉綻,手腳被鐐銬緊緊鎖住,奄奄一息。
兄弟倆見狀,隻覺萬箭穿心,哭喊著撲過去:“爹爹,孩兒在這兒!”他們想把父親扶起來,張權睜開眼,有氣無力地說:“兒啊,我是不是在做夢?”廷秀哭著說:“爹爹,這飛來橫禍到底是怎麼回事?現在可怎麼辦?”張權顫抖著雙手撫摸著兒子們:“爹這輩子行善積德,沒想到遭此惡報,要死在牢裡。我死不足惜,隻是王員外的大恩還沒報答,死不瞑目啊!你們以後要是有出息,千萬彆忘了他。”廷秀堅定地說:“爹爹彆擔心,我們一定去上司衙門告狀,救您出去!”張權卻無力地搖頭:“不行啊!強盜當堂指認,又不知道是誰陷害,告誰去?而且侯同知就在任上,就算告贏了,他們官官相護,也不會翻案,反而讓你們白白受苦。你們年紀還小,能有什麼辦法?我受刑太重,怕是撐不了多久了。彆的也沒什麼好說的,好好照顧你們母親,就當是孝順我了。用心讀書,將來有出息,給爹爭口氣……”說著說著,父子三人又抱頭痛哭。
旁邊有個叫種義的犯人,以前因為路見不平打死人,被判絞刑關在監裡。他見這父子三人哭得傷心,心中不忍,便說道:“彆哭了!我種義向來仗義,才惹上這官司。昨天見你們進來,以為真是強盜,沒當回事。沒想到竟然是冤枉的!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不管!你們放心回去讀書,以後你父親的飲食,我來照應,不用送東西。他這棒瘡雖然嚴重,但死不了人。監裡的雜事開銷,有我在,他們不敢找你們要錢。等新的按院大人來巡查,再去伸冤,說不定還有活路。”
廷秀兄弟聽了,連忙跪地叩拜:“多虧您仗義相助,父親要是能出來,一定報答您!”種義把他們扶起來:“彆客氣!先扶你父親到我屋裡休息。”說著,他卷起袖子,上前扶起張權,一步一步挪到自己的房間,讓張權躺在自己床上,還拿出棒瘡膏給他敷上。
廷秀見父親有了依靠,稍微安心了些,拿出二兩銀子感謝種義,種義一開始不肯收,兄弟倆再三懇求,他才收下。父子三人依依不舍,無奈天色漸晚,禁子開始催促,他們隻能含淚分彆。出了監門,找到先生,一起回家。
路上,廷秀兄弟商量:“母親住在王家不是長久之計,不如在司獄司附近租間房子,方便照顧父親。”他們回家跟母親說了想法,第二天就用剩下的銀子租了兩間房,添置了些生活用品。廷秀跟徐氏說母親要搬走,徐氏和玉姐苦苦挽留,可陳氏心意已決,她們隻好派人相送,還送了些銀米禮物。陳氏帶著兩個兒子和養娘搬進新房後,就去牢裡看望丈夫,見麵時,又是一番悲痛。兄弟倆住了幾天,還是回到王家繼續讀書,但心裡始終惦記著父親,經常跑去探望,學業也漸漸荒廢了。
暫且按下廷秀這邊不表,單說趙昂在成功陷害張權之後,又和妻子盤算著如何把廷秀趕出王家。他妻子胸有成竹地說:“要讓他走人,也不是什麼難事,不過得多花些銀子。”趙昂迫不及待追問:“你有什麼好辦法?隻要能辦成,花多少錢我都樂意。”
他妻子湊近低聲謀劃:“想讓他離開,得把家裡上上下下的男女仆人都用銀子收買好。等父親從京城回來,大家眾口一詞,都說廷秀在外麵偷東西、嫖賭。父親聽得多了,自然會半信半疑。到時候咱倆再添油加醋,肯定能把他趕走。等廷秀走了,再慢慢對付玉姐。”趙昂覺得這計策妙極,當即拿出銀子,逐個收買家中的婢仆。這些仆人們哪懂禮義廉恥,見錢眼開,紛紛點頭答應。
沒過多久,王憲從京城押送白糧回來,全家老小都趕來迎接。唯獨廷秀因為母親生病,回家探望,不在跟前。此時文秀已經長期在家照顧母親,暫且不細表。王員外一進門就問:“三官怎麼沒見著?”眾人都裝作不知情地搖頭。這時徐氏才接過話頭,把張權被人誣陷的前因後果詳細說了一遍,又補充道:“估計他是去看望父親了。”王員外聽後,驚訝得瞪大了眼睛。
不一會兒,廷秀匆匆趕回來與王員外相見。王員外又仔細詢問張權的事情,廷秀哭著把遭遇說了一遍,跪地哀求王員外幫忙搭救。王員外安撫道:“你先安心讀書,等我把家裡的事理順,再和你商量救你父親的事。”廷秀拜謝後,回到書房。
第二天一早,廷秀心裡記掛著母親,也沒跟先生打招呼,就又回家看望。可巧王員外起床後,就來書房拜訪先生,卻發現廷秀不在。先生告知廷秀一大早就出門了,王員外心裡頓時生出幾分不悅。他和先生寒暄了幾句分彆後的情況,查看廷秀的功課,發現完成得很少。先生怕被責怪,連忙解釋:“自從令親家出事,令郎經常回去探望,學業確實有些荒廢了。”王員外一聽功課落下這麼多,心裡越發不滿。
離開書房後,王員外碰到書童,便問:“知道三官去哪兒了嗎?”這書童早已收了趙昂的銀子,見主人詢問,立刻說道:“三官最近經常在外麵嫖賭,有時候整夜都不回來。”王員外將信將疑,把書童喝退,心裡卻犯起了嘀咕。他又去問其他童仆,得到的竟然都是同樣的說法。
老話說得好:“眾口鑠金,積毀銷骨。”王員外平日裡最疼惜廷秀,可聽了這麼多人的讒言,也漸漸信以為真,暗自懊悔:“當初指望他讀書成才,才收養他,還把女兒許配給他。沒想到張權被問罪入獄,不知是真是假。廷秀又不爭氣,竟然嫖賭樣樣沾,以後豈不誤了女兒終身?以前趙昂和瑞姐勸我,我還怪他們多管閒事,現在看來,倒是他們說對了,這可如何是好?”他在大廳裡來回踱步,一時拿不定主意。
這邊仆人們把王員外詢問的情況,一五一十地報告給趙昂。趙昂得知計謀快得逞了,心中竊喜,跑到外麵打探消息,正巧碰見丈人。不等王員外開口,他就裝作欲言又止的樣子:“嶽父,我還有句話想說,但又怕您怪罪,不知該不該講。”王員外歎了口氣:“過去的事不提了,你直說,現在又出什麼事了?”
趙昂添油加醋地說:“自從您走後,張木匠成了強盜,被判了死罪關在牢裡。我一開始還以為是被冤枉的,可聽他鄰居說,這事千真萬確。而且三官趁著您不在家,打著看望父親的幌子,整天在外麵嫖賭。街坊鄰居知道了,都在議論您,說您攀了個強盜親家,招了個不成器的女婿,連我都沒臉見人了。早知道當初聽我的話,也不會有今天的事!”
王員外本來就有幾分不滿,被趙昂這番話一激,頓時火冒三丈,氣得說不出話來。過了好一會兒,才歎氣道:“當初是我一時糊塗,錯怪你了。事到如今,後悔也來不及了!”趙昂見狀,趕緊趁熱打鐵:“依我看,這事還有挽回的餘地。”王員外急忙追問:“你快說,怎麼挽回?”
趙昂裝出一副為大局著想的樣子:“要是已經成親,那確實沒辦法了。好在現在還沒辦婚事,嶽父不如等廷秀回來,狠狠罵他一頓,趕出家門。然後趕緊請媒人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,把玉姐嫁過去。廷秀年紀小,又沒什麼親戚,就算去告狀,官府見婚事沒成,也不會管。再說他是強盜的兒子,官府更不會偏袒。這樣一來,咱們家也不至於被人笑話。要是不聽我的,以後玉姐沒了依靠,出了醜,壞了咱家名聲,到時候可就晚了!”
王員外要是個有主見的人,本該再去彆處打聽實情,也不至於做個有始無終的薄情之人。可他生性直爽,沒往這方麵想,竟然聽信了趙昂的鬼話,連連點頭稱是。他知道妻子向來喜歡廷秀,怕她阻攔,也沒去後麵跟她商量,就和趙昂坐在大廳裡,專等廷秀回來。
再說廷秀在家照顧完母親,擔心丈人詢問,急忙往王家趕。到了廳前,見王員外和趙昂正坐著說話,便上前恭敬作揖。可王員外不僅沒回禮,還黑著臉質問:“你不在書房讀書,跑哪兒鬼混去了?”廷秀見他神色不對,心裡“咯噔”一下,小心翼翼地回答:“母親生病了,我回去探望。”
王員外不依不饒:“這倒罷了。我問你,我走之後,你做了多少功課?拿來給我看看。”廷秀如實說:“因為父親被陷害,我整天四處奔走,書讀得少,功課也不多。”王員外一聽,怒不可遏:“當初收養你,還把女兒許配給你,指望你讀書有出息。沒想到你家是這種不務正業的人,做下這種醜事,丟儘了我家的臉!你這沒出息的東西,趁我不在家,整天在外麵鬼混,讓人笑話!我女兒從小嬌生慣養,嫁給你這種沒出息的人,還有什麼盼頭?這裡容不下你,趕緊滾,不然小心我揍你!”那些仆人們見家主盤問這事,生怕被叫去對質,都偷偷溜走了。
廷秀沒想到丈人突然翻臉,心裡又委屈又痛苦,“撲通”一聲跪倒在地,哭著說:“爹爹,我們父子承蒙您大恩,一直想著報答。父親不幸被人誣陷,我們盼星星盼月亮,就等您回來救他。不知道是誰在背後說壞話,離間我們父子。孩兒要是有做得不對的地方,任憑您責罰,死也無怨。但要趕我走,我堅決不走!”說著,哭得肝腸寸斷。
趙昂生怕王員外心軟,在一旁煽風點火:“三官,事已至此,哭也沒用,誰讓你做那些不正經的事。”廷秀急得大喊:“我根本沒做過這些事,這是憑空捏造!”趙昂冷笑一聲:“這話就不對了,誰會無緣無故冤枉你?嶽父又不是偏聽偏信的人,肯定是你乾了一兩次,被人撞見了。現在嶽父都查清楚了,你還想抵賴?”廷秀紅著眼睛喊道:“誰看見的,叫他來當麵對質!”
王員外抄起一根棒子,劈頭就打:“畜生,還不滾!”廷秀不但沒躲,反而撲過去抱住王員外痛哭:“爹爹,打死我也不走!”趙昂趕緊上前拉扯,假惺惺地勸道:“三官,嶽父脾氣倔,你先聽他的暫時離開,等他氣消了,肯定還會想你,到時候不還是一家人?現在他正在氣頭上,你就是哭死,他也聽不進去。”
廷秀看著王員外凶狠的樣子,再聽趙昂在旁邊冷言冷語,心裡明白這都是他在搗鬼,知道自己在王家待不下去了,便說:“既然這樣,讓我拜彆母親再走。”王員外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,連先生也不讓他見。趙昂在後麵連推帶搡,把廷秀往門外趕:“三官,你怎麼這麼不懂事,還見什麼嶽母!”就這樣,廷秀被趕出了王家大門。真是“人情若比初相識,到底終無怨恨心”,曾經親密的翁婿關係,在讒言和陰謀下,瞬間支離破碎。
徐氏在裡屋聽到堂中傳來喧鬨和哭泣聲,起初還以為王員外又在教訓小廝,沒往心裡去。家中的童仆們也都守口如瓶,沒有一個人透露半點風聲。直到午後,她聽說連先生都被打發走了,心裡這才犯起了嘀咕,詢問家中的仆人,大家都推說不知情。
到了晚上,王員外回到房中,徐氏趕忙詢問緣由,這才知道廷秀被人搬弄是非,已經被趕出了家門。徐氏急忙為廷秀辯解,勸說丈夫把人再請回來。可王員外早已被讒言蒙蔽了心智,鐵了心不肯,還指責徐氏護短。
玉姐得知這個消息,心裡如同刀割一般,卻又不敢在父母麵前表露出來,隻能躲在背地裡偷偷哭泣。徐氏放心不下,好幾次偷偷派人去請廷秀回來見麵。可那些仆人們早就和趙昂串通一氣,每次都推脫說找不到人。
暫且不說徐氏母女這邊,再看廷秀離開王家後,心裡又痛苦又懊惱,失魂落魄地一路亂走。走到家門口時,正好碰見文秀站在門首,文秀見哥哥神色不對,忙問:“哥哥怎麼又回來了?”廷秀喉嚨像被堵住了一樣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文秀又追問:“哥哥到底發生什麼事了,氣成這樣?”
過了好一會兒,廷秀才把在王家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弟弟。文秀聽後歎道:“人情冷暖,向來如此,倒也不足為奇。隻是王員外平日裡對我們父子恩重如山,怎麼剛回來就突然變了臉。再加上趙昂在一旁煽風點火,這事肯定和他脫不了乾係。現在先彆告訴母親,免得她知道了更傷心。”廷秀覺得弟弟說得在理,點了點頭。
第二天,廷秀來到牢中看望父親。此時張權多虧了種義的照顧,棒瘡已經痊愈,身體也恢複得差不多了。廷秀又把自己被趕出王家的事哭訴了一番。張權聽了,不禁感歎王員外有始無終。種義在一旁分析道:“這麼說來,你父親被陷害的事,搞不好也是趙昂在背後搗的鬼!”張權有些疑惑:“我和他往日無冤無仇,應該不至於吧!”廷秀回憶道:“隻有定親的時候,聽說他夫妻二人嫌棄我家是木匠,勸嶽父不要招我做女婿。嶽父沒聽他們的,還把他們數落了一頓。說不定就是因為這件事懷恨在心。”
種義一拍大腿:“這麼說,肯定是他了!現在先彆管到底是不是他乾的,新按院馬上就要到鎮江了,小官人可以請人寫張狀子去告狀。就說趙昂花錢買通捕快和強盜,故意陷害你們。讓他們自己去辯解。要是真的是他乾的,到時候動了刑,肯定有人會招出實情。就算不是,也沒什麼大損失。”張權父子覺得這主意不錯,連連稱是。廷秀告彆父親出了監牢,和弟弟商量好後,請人寫好了狀詞,準備前往鎮江告狀。
俗話說:“機不密,禍先行。”這種事本該悄悄謀劃,可張權為人老實,沒經曆過什麼大風大浪;種義又是個直性子,說話口無遮攔,這番對話不小心被一個禁子聽到了。這個禁子和楊洪是姑舅兄弟,他一聽這消息,立刻跑去給楊洪通風報信。
楊洪得知後嚇了一跳,急忙來找趙昂商量對策。他走到王員外家門口,沒敢直接進去,看見一個小廝從裡麵出來,便請他幫忙通報:“我是府前姓楊的,找趙相公有點事。”趙昂猜到是楊洪,趕緊出來相見,問道:“楊兄找我有什麼事?”楊洪把他拉到一個沒人的地方,焦急地說:“張廷秀已經知道是你我害了他,馬上要去按院告狀。要是狀子被受理了,一審問,用了刑,萬一有人扛不住,把實情招出來,咱們可就完了!幸虧我表弟聽到消息來報信,我這才趕緊來和你商量。”
趙昂聽了,臉色煞白,半天說不出話來,過了好一會兒才問:“那現在該怎麼辦?”楊洪狠聲道:“一不做,二不休,你出點銀子,我出點力,把這兩個小子也除掉,才能斬草除根!”趙昂說:“銀子不是問題,可怎麼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解決掉他們?”
楊洪胸有成竹地說:“這好辦!他們家裡窮,肯定舍不得雇船,多半會去搭順路的船。我把船偽裝成捕盜船,讓我弟弟和兩個幫手把船停在閶門。再讓我表弟去打聽他們出發的日子,悄悄跟著出城,把他們騙上船。我先去鎮江等著。兩個毛頭小子懂什麼,等船開到江中間,直接把他們推進水裡,不就一了百了了?”趙昂一聽,大喜過望,連忙進屋取出三十兩銀子遞給楊洪:“麻煩楊兄多費心,一定要辦成!事情成了,我還有重謝!”楊洪收了銀子,匆匆告辭離去。
再說廷秀打聽到按院已經到了,拿了寫好的狀詞,準備前往鎮江告狀。這時陳氏的病已經好了,知道王員外把廷秀趕走的事,也隻能無奈歎息。聽說兒子要去告狀,她擔心地對廷秀說:“你從來沒出過遠門,一個人去,我怎麼能放心?還是兄弟倆一起去,路上也好有個照應。”廷秀有些猶豫:“要是弟弟去了,母親您在家沒人照顧啊。”陳氏安慰道:“來回也就幾天時間,還有養娘在家陪著我,你不用擔心。”
廷秀聽了母親的話,便收拾好盤纏,又到牢中告彆了父親,背上行李,前往閶門找船。剛走到渡僧橋,就聽見身後有人喊道:“二位小官人要去哪兒?”廷秀回答:“去鎮江。”那人熱情地說:“去鎮江的便船就在這兒,又快又穩當!”廷秀一聽,停下腳步和文秀商量:“要是有便船,可比擠在普通航船上舒服多了。”文秀點頭說:“聽哥哥的。”
廷秀問船家:“船在哪兒?現在能開嗎?”船家解釋道:“我們這船是本府理刑廳征用去辦公事的,順道捎上一兩個人,賺點錢買酒喝。要是沒人搭,也就算了,反正也不耽誤事兒。”廷秀說:“那行,帶我們一起去吧。”船家領著他們上了船,安排在船尾住下。
不一會兒,隻見一個人背著行李走了過來,船夫趕忙迎上去扶他上船。這人一上船就問:“這兩個孩子是什麼人?”船夫賠笑道:“這兩位小官人也要去鎮江,您行行好,讓我們捎帶一程,賺點酒錢。”這人裝模作樣地說:“就這兩個還行,再多可不行。”船夫連忙保證:“就他們倆,偶然碰上的,絕不多帶人。”說完,立刻開船出發。
原來這人正是楊洪的弟弟楊江,船夫和另外一人則是他的幫手。楊江假惺惺地問:“二位小官人貴姓?家住哪裡?去鎮江有什麼事?”廷秀便把自己的姓名、住址,以及父親被陷害,要去按院告狀的事都說了一遍。楊江故作同情地說:“原來是好人家的孩子,太可憐了!船尾地方小,住著不方便,到艙裡來坐吧。”廷秀感激地說:“那就多謝您了!”兄弟倆搬到艙中住下。
一路上,楊江表現得十分熱情,又是買酒買肉招待,還說要在衙門裡幫他們打點。廷秀兄弟倆涉世未深,隻當遇到了好人,對楊江感激不已。這船本就是捕盜的快船,又趕上順風,連夜趕路,第二天傍晚就到了鎮江。船家向廷秀要了船錢,假裝催他們上岸。
廷秀拿起行李準備下船,楊江卻攔住他,假裝生氣地對船家說:“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近人情!這兩位小官人從沒出過遠門,天都黑了,讓他們上哪兒找住的地方?”又轉頭對廷秀說:“彆聽他的!今晚就在船上住一晚,明天一早再去找客棧,順便去察院打聽按院什麼時候開始審案,還能省下今晚的房錢,多好!”
廷秀兄弟倆信以為真,連聲道謝,又把行李放了下來。楊江拿出錢讓船夫去買酒肉,還特意交代把船開到僻靜的地方停泊。船夫答應著,把船一直撐到西門閘外,找了個寬闊的江麵停下,然後把做好的酒菜送進艙裡。
楊江不停地勸酒,把廷秀兄弟倆灌得酩酊大醉,人事不省,癱倒在艙中。此時,楊洪早已按照約定在此等候。船夫輕輕吹了一聲口哨,楊洪立刻跳上船,幾人迅速解開纜繩,悄悄把船搖出江口,順著水流向下遊駛去。
過了焦山,到了一片開闊的江麵,楊洪和楊江拿出繩子,把廷秀兄弟倆緊緊捆住。兄弟倆被繩子勒得生疼,從醉夢中驚醒過來,拚命掙紮卻動彈不得,剛要呼喊,就被楊洪、楊江兩人高高扛起,“撲通”一聲,扔進了滾滾江水中。可憐這兩個聰明伶俐的少年,就這樣不明不白地丟了性命,化作了江中的一縷冤魂。
長江水流何等湍急!江水從四川、湖廣、江西一路奔湧而下,如同沸騰的開水般洶湧,到了鎮江後,更是直直地流向大海。哪怕是一塊砂石落入江中,也會順著水流被衝走。可偏偏廷秀兄弟倆被扔進水裡後,竟然逆流而上。楊洪、楊江看到這詭異的一幕,驚訝不已,連忙調轉船頭追上去,各自抄起篙子,朝著兄弟倆的頭上刺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