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時遲那時快,篙子離他們身子不到一尺時,突然三四個大浪襲來,一下子把廷秀兄弟衝得遠遠的,連楊洪他們的船都險些被掀翻,篙子自然也沒能傷到兄弟倆。楊江心想,在這樣的江水中,他們肯定活不成了,便把船又駛回江邊停泊。第二天一早,他們開船回到蘇州,向趙昂複命。趙昂得知事情辦妥,心中大喜,又拿出三十兩銀子給楊洪。楊洪卻嫌錢少,兩人為此爭得麵紅耳赤,最後不歡而散。
且說河南府有個叫褚衛的人,六十多歲,平日裡樂善好施,夫妻二人一直吃長齋。可惜他們沒有兒女,常年在江南做布匹生意。有一天,他裝滿一船布匹,從鎮江出發,準備運往河南。船剛走了三十多裡,天色漸晚,逆風加上大浪,隻好跟著其他船隻在江中停泊。
半夜時分,褚衛聽到船邊好像有東西撞擊的聲音,迷迷糊糊中也沒在意。剛要睡著,又感覺有人把他推醒,船邊的撞擊聲越來越響,還隱隱約約有人聲。他覺得十分奇怪,爬起來打開篷窗一看,隻見水麵上漂浮著一個人,嘴裡發出微弱的聲音。
褚衛急忙叫醒水手,把人撈上船。點起火把仔細一看,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,眉清目秀,渾身被繩子捆著,隻剩下微弱的氣息。眾人解開繩索,燒了熱湯喂他喝下。過了一會兒,少年漸漸蘇醒過來,吐出許多清水。
褚衛拿乾衣服給他換上,詢問緣由。少年哭著說:“我叫張文秀,父親被人陷害關在牢裡,我和哥哥廷秀來鎮江按院告狀,搭乘了一艘便船。船家說是蘇州理刑廳出差的人,一路上假裝熱情照顧我們。昨晚到了鎮江,他們留我們在船上,用酒把我兄弟倆灌醉,然後雙雙綁起來丟進水裡。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,為什麼要害我們!幸虧遇到恩人相救,不知恩人名姓?這裡是哪裡?離鎮江還有多遠?能不能送我回家,我一定報答大恩!”
褚衛本就是個善良的人,聽文秀說得可憐,心裡十分同情。一開始他確實想送文秀回家,可轉念一想:“鎮江到這裡是逆水,他怎麼反而漂到這裡來了?難道這孩子以後有大出息,暗中有鬼神庇佑?我到現在還沒有子嗣,不如把他留下來,收作養子,豈不是好?”
於是,褚衛哄騙文秀說:“我是河南的褚衛,販布回家。這裡離鎮江很遠,有一千多裡,沒辦法送你回去。況且昨晚害你的肯定是你對頭的心腹,你現在回去,他們必定還會想彆的辦法害你。我沒有兒子,如果你不嫌棄,就認我做父親,跟我回家。明年我再帶你下來,查出昨晚害你的人,然後去官府告他們,救你父親,好不好?”
文秀雖然惦記著父母,但眼下也彆無他法,隻好答應下來,當即拜褚衛為父,改名叫褚嗣茂,跟著他前往河南。
再說廷秀被楊洪捆著丟進水裡後,本以為必死無疑。沒想到他在水中半沉半浮,竟被大浪衝到一個沙洲邊的蘆葦叢旁。天亮後,江麵上船隻來來往往,可他大聲呼救,卻沒人聽見。直到午後,有一艘船靠近沙洲,廷秀連忙拚命喊救命。船靠岸後,他被拉上船,繩索也被割斷。幸運的是,他身上沒有受傷。
廷秀抬頭一看,船上有兩個中年男子和十幾個小廝,年紀大概都在十六七歲。原來,這是浙江紹興府孫尚書府中的戲班子。兩個中年人,一個是戲班師父潘忠,一個是管戲箱的家人,他們帶著戲服道具準備去南京演出,正好路過救了廷秀。
他們拿乾衣服給廷秀換上,詢問事情經過。廷秀把父親被害,自己來按院伸冤,卻在船上被人謀害的事哭訴了一遍,又說:“多謝各位救命之恩,如果能送我回家,定當厚報。”
潘忠的戲班裡演生角的人嗓子啞了,正想找個頂替的。他見廷秀容貌出眾,聲音洪亮,年齡也合適,心中暗自高興:“要是讓他來演生角,肯定不錯。”他心裡打著這個算盤,就算順路去蘇州,恐怕也不會放廷秀走,更何況現在是逆水而行。
於是,潘忠說道:“我們是紹興孫尚書府的戲子,要去南京演出,哪有時間繞路送你回家?現在離南京很近了,你不如跟我們一起去,先住下,再慢慢找人帶你回家。你要是不願意,我們也不管了,把你送回沙洲,等彆的船來帶你走。”
廷秀聽他這麼說,連忙說:“既然不順路,我願意跟你們去南京。”潘忠這才滿意地點點頭。廷秀雖然自己保住了性命,但想到弟弟,認定他肯定已經死了,忍不住淚流不止。
那天順風,晚上船就到了南京。第二天一早,他們進了城,找地方住下。孫府的戲班本來就很有名,一到南京,就有人請他們去表演,廷秀也跟著一起去。
過了幾天,潘忠對廷秀說:“大家出來演戲都是為了賺錢養家,誰會白白養著你?就算有機會帶你回家,路費從哪裡來?你不如先學些本事,也好有口飯吃,到時候回家也容易些。”
廷秀心想,人家救了自己的命,自己白吃白住確實過意不去,又聽了潘忠這番話,更是羞愧。他心裡糾結:“我本想通過讀書謀個好前程,光宗耀祖,沒想到天降大禍,家破人亡,父子分離,流落至此。要是學了這戲子行當,哪還有出頭之日?可如果不答應,在這裡根本待不下去。”
他又想到:“當年箕子淪為奴隸,伍子胥乞討為生,他們都是豪傑,在患難時也隻能委曲求全。我如今到了這地步,也顧不上那麼多了,先暫且這樣,以後再做打算。”於是,廷秀答應了潘忠,開始學習演生角。
他天資聰慧,學起曲子來,沒幾遍就學會了。沒過幾天,就能登台表演。他演的戲十分精彩,不論男女老少都喜歡看,每天都有演出。
在南京待了半年多,廷秀攢了些銀子,心想:“現在路費夠了,可以回家了。”沒想到潘忠早就猜到他的想法,偷偷把他的銀子拿走了。廷秀又變得身無分文,無法回家。潘忠還擔心他私自離開,對他寸步不離。廷秀沒辦法,隻能繼續留在戲班,正所謂“情知不是伴,事急且相隨”。
另一邊,陳氏自從打發兒子們去鎮江告狀後,隻擔心他們年紀小,不懂衙門裡的規矩,怕說錯話,壓根沒想到會有人暗中謀害。十天過去了,一有點風吹草動,她就以為是兒子們回來了,急忙出門查看。
日子一天天過去,半個月、二十天轉眼就過,她更是整天坐在門口張望。一開始,她還以為是按院沒到任,兒子們在那裡等著。後來聽說按院在鎮江的事務已經處理完,又去了彆的地方巡查。
陳氏得知這個消息,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,不知如何是好。她趕忙跑到獄中告訴丈夫,還請人四處張貼尋人啟事,可找遍了所有地方,也沒有兒子們的蹤影,完全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。
夫妻二人痛哭流涕,懊悔不已:“早知道這樣,就不該讓他們去!現在冤屈沒申成,反而先丟了兩個孩子,以後可依靠誰啊?”他們越想越傷心,起初還盼著兒子們能回家,可過了一年多,依舊沒有音訊,他們料想兒子們恐怕已經不在人世了。
無奈之下,他們隻好招魂設祭,每天都沉浸在悲痛之中。偏偏這時,家裡的養娘又生病去世,隻留下陳氏孤孤單單一個人,日子過得越發淒慘。真是“屋漏更遭連夜雨,船遲又遇打頭風”,厄運一個接著一個,讓這個本就支離破碎的家更加雪上加霜。
自從王員外聽信趙昂的讒言,將廷秀趕出家門後,就盤算著給玉姐重新找個婆家。但一來擔心廷秀會找上門理論,二來也怕遭人非議,所以一直沒敢貿然行動。後來聽說廷秀兄弟去鎮江按院告狀,王員外還以為他們是要告自己悔婚,心裡十分慌張。嘴上雖然不說,卻偷偷派人去打聽消息。慢慢地,他得知兩個孩子走後,生死未卜。聽到這個消息,王員外不禁暗自竊喜,立刻找來媒人,托他們幫忙物色新的女婿。
媒人得到這個消息後,四處傳播。許多人家貪圖王員外是個沒有兒子的富翁,根本不在乎他家曾經招過養婿,短短幾天,就有幾十戶人家前來提親。玉姐剛開始看到父親把廷秀趕走,心裡已經充滿了煩惱,還盼著父親能回心轉意,把廷秀再叫回來。就算不讓廷秀回家,至少也能如期把自己嫁過去成親。後來隱隱約約聽到一些不好的傳聞,她還將信將疑。可如今看到父親著急忙慌地給她挑選新的夫婿,玉姐心裡明白,廷秀恐怕是凶多吉少了。她再也顧不上什麼羞恥,放聲大哭著跑上樓去。
王員外家的房子是棟兩層小樓,樓下是老兩口的臥室,樓上則是玉姐的閨房。玉姐在樓上不停地哭泣,送來的茶飯也一口不吃。她心裡想:“我雖然還沒和廷秀正式成親,但從小就認定他是我的丈夫。如今他就算是沒福氣早早離世,我又怎能偷生改嫁!彆說活著時會被人唾棄,就算死了,我又有什麼臉麵去見他!與其這樣忍辱偷生,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去。一來可以為丈夫爭口氣,二來也能證明我對他的真心。隻是母親讓我放心不下,但事到如今,也顧不了這麼多了。”她越想越傷心,一邊想一邊哭,漸漸地哭得氣息都接不上了。
徐氏把玉姐當作掌上明珠,看到女兒哭得如此傷心,急得不知如何是好,嘴裡不停地勸著:“孩子,彆再哭了,快告訴娘,到底是怎麼回事?”說著說著,自己也跟著鼻涕眼淚一起流了下來。玉姐沒辦法,隻好把事情的原委如實說了出來。徐氏安慰道:“女兒啊,彆理你爹那個沒主見的!有娘在,什麼事都給你做主。明天娘就派人去打聽三官的下落。就算他真有個什麼不測,娘也把家業分一半給你,讓你守節。要是你爹執意要把你改嫁,娘就跟他拚命!”她又對丫鬟說:“快去把老爺叫來,把話說清楚。”還特意叮囑:“要是有人在旁邊,可彆亂說彆的話。”丫鬟急忙跑去請王員外。
誰知王員外正和一個媒人聊得火熱。媒人說有個剛考中秀才的年輕人來提親,不僅才貌出眾,還是名門之後,王員外聽了十分中意,熱情地留媒人吃飯喝酒。正聊得高興時,丫鬟來傳徐氏的話,王員外根本沒當回事,坐在那裡動都不動。丫鬟站得腿都麻了,隻好回去回複徐氏。
徐氏想儘辦法勸說玉姐,好不容易讓她稍微平靜了些,這時趙昂的老婆瑞姐又跑上樓來,玉姐見狀,再次痛哭起來。這又是為什麼呢?原來趙昂害了張權,趕走了廷秀後,還盤算著要除掉玉姐,獨吞王家的家業,隻是一直沒找到機會。如今看到王員外要給玉姐另選夫婿,心裡很不高興,又想不出辦法阻攔,就在房裡和老婆商量。聽到玉姐在樓上哭著不願意改嫁,正好合了她的心意,於是故意說道:“妹妹,你怎麼這麼不懂事?當初爹一時糊塗,把你許配給木匠的兒子,多丟人啊!現在那個人走了,爹給你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,這是多大的福氣,你怎麼還哭哭啼啼的?難道做強盜的媳婦、木匠的老婆,還比嫁入有頭有臉的人家好不成?”
玉姐被這番話羞得滿臉通紅,哭得更厲害了。徐氏聽了,心裡也十分惱火。瑞姐還不知趣,又把母親拉到一邊,小聲說:“娘,妹妹這麼傷心,莫不是和那個小子背地裡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,所以才這麼牽掛?”這句話徹底激怒了徐氏,她氣得太陽穴直冒火星,對著瑞姐就是一口唾沫。又擔心氣壞了玉姐,不好當麵發作,隻能罵道:“你們是親姐妹,怎麼就不能盼著妹妹好?我剛把她勸住,你一來又把她惹哭了,還在這兒說風涼話!她就算是做強盜的媳婦、木匠的老婆,又關你什麼事?在這兒胡說八道!”
瑞姐被母親這麼一頓罵,羞愧得無地自容,連忙下樓,一邊走一邊嘟囔:“就知道護著她!我看這世上也找不出這麼不知羞恥的閨女了。還沒成親呢,就這麼護著男人。要是以後生兒育女,不得跟人家同生共死啊!也不看看自己的臉皮有多厚,一點羞恥心都沒有。”她一路罵罵咧咧,擺明了就是想刺激玉姐。徐氏怕和她吵架氣壞了玉姐,就當作沒聽見,由著她去了。玉姐正哭得昏天黑地,也沒聽到這些話。
一直到了晚上,王員外喝得酩酊大醉,被小廝攙扶著回來,倒頭就睡,完全不知道女兒這邊發生了什麼事。徐氏陪著玉姐坐到深夜,漸漸困得不行,眼皮直打架,實在撐不住了,就對玉姐說:“孩子,彆再煩惱了,明天娘一定給你個說法。夜深了,快睡吧。”她把玉姐推到床上,幫她取下頭上的簪釵,讓她和衣躺在被子裡,放下帳幔,又叮囑丫鬟們要照看好火燭。
一般來說,家裡的丫鬟大多貪睡偷懶,十個裡麵難得有一個勤快的。徐氏房裡一共有七八個丫鬟,其中有三個專門貼身伺候玉姐的,就睡在樓上。這天晚上守到這個時候,丫鬟們個個困得東倒西歪,就盼著趕緊睡覺。看到徐氏勸玉姐睡下了,她們就各自去收拾餐具,隻等徐氏下樓關了樓門,好去睡覺。徐氏下樓後,看到王員外睡得正香,也沒去打擾他,拿著燈把家裡四處檢查了一遍,這才回房休息。
再說玉姐躺在床上,越想越痛苦,心裡又想:“雖然母親這麼說,但父親的想法肯定不會變。就算母親能護著我,到最後也不會有好結果。”她又想起母親突然責罵姐姐,肯定是姐姐說了什麼難聽的話傷害自己,所以才發這麼大火。“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,何苦要被人這樣恥笑!不如死了乾淨!”她又哭了一個多時辰,聽到丫鬟們都睡得鼾聲如雷,樓下也沒了動靜,就悄悄起身,一邊哭一邊拿起一條汗巾,走到屋子中間,搬來一個小凳子墊腳,把汗巾掛在房梁上打了個結,然後把頭伸了進去,兩腳一蹬,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。
也許是玉姐命不該絕。她剛上吊,就有一個丫鬟因為白天玉姐沒吃飯,她瞞著其他兩個丫鬟,把玉姐的飯偷偷拿去吃了,晚上的夜飯也是如此。睡到半夜,她突然覺得肚子脹得難受,疼得實在忍不住,就起身想上廁所,結果在床邊怎麼也找不到馬桶。她急得直叫苦,原來她晚上困得著急睡覺,忘記把馬桶拿進來了。她顧不上穿衣服,光著身子就跑去找馬桶。因為睡得迷迷糊糊,屋裡的燈又忽明忽暗,她一抬頭,突然看見玉姐吊在房梁上,嚇得驚慌失措,慌亂中一下子撞翻了凳子,隻聽“砰”的一聲,凳子重重地摔在樓板上。
這一聲巨響,把樓下的徐氏和丫鬟們都從睡夢中驚醒了。王員外雖然醉得厲害,也被嚇醒了,連忙問:“樓上怎麼回事?”那個丫鬟這一跤摔得可不輕,凳子磕到了小腹,大小便失禁,弄得渾身都是。她抬頭一看,驚恐地大喊:“不好了!玉姐上吊了!”
王員外一聽,酒一下子全醒了,猛地跳起身,一邊找衣服一邊問:“這到底是怎麼回事?”徐氏則哭天喊地:“都是你這個老東西害了她!還有什麼好問的?”王員外也沒心思再問,慌慌張張地找衣服,可越著急越找不到,隨手抓到徐氏的一件襖子,不管不顧地披在身上。鞋子也沒找到,光著腳就往樓上跑。徐氏隻摸到一條裙子,沒找到上衣,隻好裹著一條單被,趿拉著王員外的鞋子,跟在後麵,一步一跌地哭著往樓上趕。
王員外心急如焚,跑到樓梯中間時,一腳踩空,骨碌碌地滾了下去,正好撞到徐氏,兩人一起摔倒在樓梯底下,糾纏在一起。但他們顧不上身上的疼痛,爬起來又繼續往樓上跑。可樓門還關著,兩人急得像擂鼓一樣拚命敲門。樓上樓下的丫鬟們也都紛紛起身,有的找到了裙子卻沒找到上衣,有的摸到了上衣卻找不到褲子,有的兩隻腳塞進了同一個褲管,有的衣服穿反了卻摸不到袖子,大家手忙腳亂,吵吵嚷嚷,亂作一團。
那個弄了一身糞便的丫鬟正忙著擦拭身體、找衣服,壓根沒顧得上開門。王員外敲門敲得急了,三個丫鬟這才拎著衣服跑來把門打開。老兩口推門進去,徐氏一眼看見女兒吊在房梁上的模樣,隻覺心肝俱裂,頓時放聲大哭起來。關鍵時刻,到底是王員外有些主見,強忍住悲痛,快步上前伸手一摸玉姐的身子,發現渾身還熱乎乎的,喉間也發出“廝摪摪”的痰響,趕忙喊道:“孩子她娘,彆哭!還有救!”
他雙手抱住玉姐,吩咐丫鬟搬來凳子,站上去解開吊繩,又讓人趕緊扇些滾燙的熱水來。徐氏一聽女兒還有救,果真止住眼淚,點了盞燈過來照明。丫鬟扶起凳子時,手上沾滿黏膩臟汙,湊近一聞,臭氣熏天,急忙喊道:“凳子上怎麼這麼多臟東西?”正巧徐氏舉著燈照過來,這才發現地上滿是尿糞。王員外剛才慌亂中踩在其中,自己都沒察覺。徐氏誤以為是女兒大小便失禁,氣得把燈一扔:“都這樣了,還救什麼!”說著又痛哭起來。原來縊死的人一旦大小便失禁,通常就難以救活了。
王員外卻說道:“先彆管這些!放下來看看再說!”丫鬟手上沾著臟汙,心裡又慌,手抖得厲害,半天解不開繩結。王員外等得不耐煩,讓丫鬟找來一把刀,割斷汗巾,將玉姐抱到床上,輕輕解開她喉間的死結,又讓徐氏嘴對嘴給女兒吹氣。徐氏接連吹了十幾口氣,終於見女兒咽喉有了氣息,手腳也開始動彈。又喂了幾口熱水後,玉姐漸漸蘇醒過來,嗚嗚咽咽地哭出聲來。
徐氏又心疼又生氣:“我先前怎麼跟你說的,怎麼還乾這種傻事?”玉姐哭著說:“女兒命這麼苦,活著也是白活,不如死了乾淨!”王員外這才問徐氏:“你剛才說我害了她,到底怎麼回事?”徐氏便把女兒不願改嫁、堅守貞節的事說了一遍。王員外氣道:“你怎麼這麼固執!當初是我一時糊塗,耽誤了你。現在那小子下落不明,給你另找個好人家,是為你好,怎麼反倒做出這種事,差點把我嚇死!”玉姐默不作聲,隻是不停地哭。
徐氏也火了:“老糊塗!當初是你一個勁誇廷秀的好,才把他過繼來當兒子,又招為女婿,全是你自己的主意,沒人逼你!後來他好好在家待著,也沒見有什麼不學好的地方,不知道聽了哪個挨千刀的攛掇,你一回家就把人趕走,弄得生死未卜。就算他真死了,也該等個一年半載,看看女兒的心意,再做打算。何況現在還不知道是死是活,你就瞞著我急吼吼地找媒人說親,她能不氣嗎?幸好救回來了,要是真出了事,你怎麼收場?現在你趕緊打消這個念頭,派人四處尋訪。要是他平安無事,那再好不過;要是真有不幸,就分一半家業給女兒,讓她守節。你要是不聽,把女兒逼出個好歹,我跟你沒完!”王員外見女兒如此執拗,隻好含糊應下,下樓去了。
徐氏又勸玉姐:“我已經把話跟你爹說清楚了,他不敢不聽。彆哭了,把臟衣服脫了睡一覺,好好歇著。”也不管玉姐願不願意,就動手扯她的衣帶。玉姐被母親逼得沒辦法,隻好脫了衣服躺下。這一通折騰到天亮,大家發現玉姐的衣服上根本沒有汙穢。那丫鬟瞞不住了,這才說出實情,惹得其他丫鬟笑得東倒西歪。
從那以後,玉姐就像修行的人一樣,整日待在樓上,一步都不下來。王員外雖然沒派人去找廷秀,但婚事也隻能暫且擱置。徐氏生怕女兒再做傻事,乾脆搬來和她一起睡,時時刻刻守在身邊。見丈夫不著急找人,徐氏就偷偷賞了些銀子給家裡的仆人,讓他們去打聽消息,還派人去詢問陳氏那邊的情況。正所謂“但願應時還得見,須知勝似嶽陽金”,隻盼著能有廷秀兄弟的消息。
另一邊,趙昂的老婆被母親一頓罵後,氣衝衝地下樓,一路上罵罵咧咧地回到自己房裡,向趙昂告狀,還惡狠狠地說:“現在撕破臉了,我天天在她耳邊念叨,非要把這丫頭逼死不可!”第二天聽說玉姐上吊的事,她心裡暗自高興,表麵上卻假意過來安慰,背地裡還在王員外麵前說些陰陽怪氣的話,故意挑撥離間。她又偷偷拿錢收買玉姐身邊的丫鬟,囑咐她們下次玉姐要是再上吊,彆聲張,由她去。還打聽到徐氏派人找廷秀,就花大價錢買通那些人,讓他們回來說沒找到。趙昂在丈人麵前則極儘諂媚之能事,見風使舵、阿諛奉承,哄得王員外滿心歡喜。王員外被玉姐堅持守節的事惹惱了,反倒覺得趙昂夫婦貼心懂事,對他們言聽計從。
趙昂事事順心,唯有一件事讓他頭疼不已——楊洪的糾纏。楊洪幫他做了兩件“大事”後,三天兩頭來要錢。剛開始趙昂還應付了幾次,後來實在厭煩,可又不好直接拒絕。給少了,楊洪就嫌不夠;不給吧,又怕他鬨事。拒絕了幾回後,楊洪懷恨在心,開始口出怨言。趙昂擔心事情敗露,被丈人知道,隻能忍著氣繼續給錢。楊洪見他害怕,來得更勤了。趙昂實在受不了,就想出去躲躲。正巧這時王員外被指派為白糧解戶,趙昂趁機跟丈人商量,說自己想去京城選官,願意替他去押送糧食,這樣既能躲躲楊洪,又能謀個前程,一舉兩得。王員外一聽女婿要去選官,是件大好事,還能替自己免去這份苦差,自然一口答應,又給了他一千兩銀子作為活動經費。親朋好友擺酒送行後,趙昂臨走前特意安撫了楊洪一番,這才踏上行程。
再說張廷秀在南京唱戲,一晃快一年了,都沒能回家。一天,禮部有位官員請戲班子去演出。這位官員名叫邵承恩,是進士出身,官任禮部主事,老家在浙江台州府寧海縣。他夫人朱氏生了好幾個孩子,隻留下一個女兒,今年十五歲,容貌秀麗、知書達理。那天正好是邵老爺六十歲壽辰,同僚們都來慶賀,邵家擺下宴席款待。
廷秀登台表演,扮什麼像什麼,把角色演得栩栩如生,滿堂賓客都讚不絕口。邵老爺精通相麵之術,見廷秀相貌堂堂,覺得他日後必有大出息;又怕自己看走眼,演到一半時,特意把廷秀叫到跟前仔細端詳,越看越確定這是個尚未發跡的貴人,隻可惜淪落到唱戲的行當。邵老爺問了廷秀的姓名,默默記在心裡。
酒席散後,邵老爺打發其他戲子都回去,隻留下演正生的廷秀,讓他留下來給夫人表演,還說第二天會派人送他回去。潘忠生怕廷秀趁機跑了,心裡老大不樂意,可官府的命令又不敢違抗,隻能連連答應,帶著其他徒弟離開了。
廷秀跟著邵老爺來到後堂,隻見堂中燈火通明,一桌豐盛的宴席已經擺好,夫人和小姐上前迎接,仆人們都遠遠地站在一旁,廷秀也拘謹地站在角落。堂中伺候的全是丫鬟。先是小姐給父親拜壽,接著夫人舉杯為丈夫慶賀。邵老爺回敬過後,眾人方才入席,又讓廷秀拜見夫人,在旁邊唱曲助興。
廷秀唱完一套曲子,邵老爺開口問道:“張廷秀,我看你儀表堂堂,不像是久居人下的人。你老實告訴我,是哪裡人?今年多大了?為什麼要乾這被人看不起的行當?仔細說來,我自有安排。”廷秀聽了,便把父親被陷害、自己和弟弟告狀途中遭人暗算,以及後來流落南京學戲的經曆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,最後還說:“小人今年十八歲,做戲實在是迫不得已,並非心甘情願。”
邵老爺聽後,長歎許久:“原來你背負著這麼大的冤屈。要是一直當個戲子,何時才能出頭?既然你讀過書,肯定會作詩填詞,隨意作一首,讓我看看你的才學。”隨即吩咐下人拿來筆墨紙硯,擺在旁邊的桌子上。廷秀拿起筆,略一思索,片刻間便寫成一首詞,呈了上去。
邵老爺一看,是首祝壽詞,詞牌名為《千秋歲》,詞中寫道:“瓊台琪草,玄鶴翔雲表,華筵上笙歌繞。玉京瑤島,客笑傲、乾坤校齊拍手唱道:長春人不老。北闕龍章耀,南極祥光照,海屋內、籌添了。青鳥銜箋至,傳報群仙到,同嵩祝萬年稱壽考。”邵老爺讀完,大喜過望,連連叫好,轉頭對夫人說:“夫人,這孩子才貌雙全,將來必能官至公卿。我想收他為義子,你覺得如何?”
夫人笑著點頭:“這是好事,有什麼不可以!”邵老爺轉頭對廷秀說:“我今年六十了,還沒有子嗣。你要是願意,我就請個先生教你讀書,總比在戲台上拋頭露麵強。”廷秀連忙推辭:“能得到老爺提拔,已是再生之恩。但我出身低微,隻怕做了您的兒子,會玷汙您的名聲。”邵老爺擺擺手:“說的什麼話!”當下,廷秀便向邵老爺夫婦鄭重行四雙八拜之禮,正式認了父母,又與小姐互拜,以兄妹相稱。邵老爺讓他坐在旁邊,給他改名為邵翼明,還叮囑家中仆人都要稱他“大相公”,並警告說若有怠慢,必定重罰。
潘忠那晚擔心廷秀跑掉,一夜沒合眼,天剛亮就來等候。一直等到中午,還不見廷秀出來,隻好托守門人進去通報。邵老爺把他叫進去,說道:“張廷秀本是好人家的孩子,遭人陷害,多虧你們救了他,暫時做了戲子。如今我把他收留下來了,你們另找其他人搭班子吧。”說完,讓家人拿了五兩銀子賞給他。潘忠聽說邵老爺留下了廷秀,驚得嘴巴張了半天都合不攏,可也無可奈何,隻能叩頭道謝後離開。
邵老爺當天就請來一位先生,收拾出書房讓廷秀讀書。廷秀雖然荒廢了不少時日,但他日夜勤學,埋頭苦讀兩個多月後,寫出來的文章文采斐然,如同錦繡一般。邵老爺見狀,高興得合不攏嘴。那年正逢鄉試,廷秀便依照慣例入了國子監。到了秋天參加考試,一舉中了第五名正魁。這可把邵老爺樂壞了,眼睛都笑得眯成了縫。
廷秀拜謝完主考官,就來向邵老爺稟報,說想去蘇州救父親。邵老爺勸阻道:“你先彆急!不如先去參加會試。要是能連中科舉,謀個蘇州一帶的官職,到時候查訪仇人,將他們繩之以法,豈不是更痛快?就算沒考中,也可以先派人查出仇家,然後我陪你去,跟當地官員說明情況,把人抓來治罪。現在就去,等於打草驚蛇,仇人肯定會躲起來,到時候不但白費力氣,還會錯過會試!”廷秀覺得有理,隻好聽從安排。
那時邵老爺一心想把女兒許配給廷秀,但因為先收他為義子,怕彆人說閒話,自己不好開口,便請媒人委婉透露心意。廷秀一來想著父親的冤屈還沒昭雪,二來不知道玉姐的想法,不願做負心之人,便向邵老爺說明情況,暫時擱置了這門親事,收拾行裝準備上京參加會試。
再說張文秀到了河南後,改名叫褚嗣茂。褚衛老兩口把他當作寶貝,請來老師教他讀書。可文秀日夜思念父母兄長,人雖然在河南,心卻一直牽掛著蘇州,根本沒心思讀書,隻盼著褚衛去江南販布時能帶他回家。沒想到褚衛年紀大了,家裡也富裕起來,褚媽媽勸他彆再做這行生意,就在家裡經營產業。文秀聽到這個消息,心裡更加憂鬱,竟一病不起。褚衛請醫問藥,不斷開導他。
大約過了一年,正好趕上宗師選拔童生。文秀帶病參加考試,竟然考中,成了秀才。俗話說“福至心靈”,進學之後,文秀暫時放下了回家的念頭,心想:“我現在有了進身之路,不如再爭取考個遺才,進入鄉試。要是能僥幸連中科舉,到那時為父親報仇,還不是易如反掌!”有了這樣的誌向,果然事事順遂。他順利通過科舉考試,三場結束後,榜上有名。參加完鹿鳴宴,文秀回到家中拜見褚衛夫婦,老兩口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。
一時間,親朋好友紛紛前來慶賀,家裡賓客盈門,人人都對文秀奉承有加。許多豪門富戶爭相送上千金厚禮,想把女兒許配給他。但文秀一心想著為父親申冤,全都婉言拒絕。他急忙約了兩位同科進士,收拾行李,帶著仆人進京參加會試。褚衛老兩口一直把他送到十裡之外,才依依不舍地分彆。
一路上曉行夜宿,不知走了多少天,文秀到了京城,找了個住所安頓下來。說來也巧,廷秀和文秀兄弟倆竟然住在相鄰的地方,抬頭不見低頭見。如今兩人生活條件好了,早已沒了往日的憔悴模樣,但仔細看,仍能看出幾分從前的影子。隻是一個是浙江邵翼明,貴公子打扮;一個是河南褚嗣茂,富家子弟派頭,誰也沒想到對方竟是自己的親兄弟。
不久,會試三場結束,同住在一個客棧的舉人等著放榜,有人拉著大家去妓院遊玩作樂,隻有廷秀和文秀堅持不去。褚嗣茂便在客棧裡邀請邵翼明閒聊解悶。兩人越聊越投機,嗣茂忍不住問:“邵兄為何不去那種地方?難道是家中管教太嚴?”翼明聽了,淚水奪眶而出:“小弟心中有傷心事,這次參加會試也是無奈之舉,哪有心情去閒逛?隻是尊兄為何也不去?如此少年老成,實在難得。”
嗣茂聽了,也長歎一聲:“要說我的心事,比仁兄還要淒慘十倍。隻能盼著仁兄高中,替我報仇雪恨了。”翼明見話頭投機,便說:“你我雖來自不同省份,但今日在天涯相聚,就如同骨肉兄弟。你的仇人,就是我的仇人。何不明明白白告訴我,到底是怎麼回事?”嗣茂猶豫了半天,在翼明的再三追問下,終於說出了實情。才說了幾句,翼明就激動地打斷他:“原來你就是文秀兄弟!我就是你哥哥張廷秀啊!”兩人頓時抱頭痛哭,各自訴說改名換姓的經曆。
兄弟倆都中了鄉試,又在京城重逢,真是悲喜交加。這種心情,簡直比久旱逢甘霖、他鄉遇故知還要激動,也顧不上想洞房花燭的喜悅,隻盼著早日金榜題名。
春榜公布,邵翼明和褚嗣茂都在百名之內。到了殿試,兄弟倆都考中二甲。在京實習期滿後,翼明被選為南直隸常州府推官,嗣茂則考選為庶吉士,進入翰林院。兩人救父心切,便申請休假,一同回蘇州。翼明還寫了封信,派家人回河南,接褚衛夫婦到蘇州相聚,之後再一同進京。
兄弟二人離開京城,走陸路返鄉。到了南京,廷秀先去拜見邵老爺,老兩口喜出望外。廷秀稟告說:“弟弟文秀被河南的褚長者救起,改名叫褚嗣茂,也中了同榜進士,考選為庶吉士,和我一起回來,想拜見爹爹。”邵老爺大吃一驚:“天下竟有這等奇事!快請他進來!”
家人急忙把文秀請進大廳。文秀在廳中放了把椅子,恭請邵老爺上座,要行拜見大禮。邵老爺連忙推辭:“這可使不得!你是貴客,我怎麼敢受此大禮?”文秀卻說:“家兄蒙老伯收為義子,我就如同您的子侄,理應拜見。”兩人推讓了一番,邵老爺最後隻受了半禮。文秀又請出老夫人,向她行拜見之禮。邵老爺擺下慶功喜宴,眾人一直喝到深夜才散。
第二天,邵老爺衙門裡的同僚聽說此事,都來拜訪。兄弟二人按禮節逐一回拜。當天中午小酌時,邵老爺問文秀:“賢侄的夫人是之前在蘇州訂的親,還是在河南娶的?”文秀回答:“小侄遭遇家難,至今尚未訂婚。”邵老爺一聽,說道:“原來賢侄還沒成家。老夫冒昧,我隻有一個女兒,今年十六歲,雖說沒什麼傾國容貌,但女紅做得不錯。賢侄要是不嫌棄,我想把她許配給你。”文秀連忙說:“多謝老伯厚愛,我豈敢推辭!但婚姻大事,需得父母做主,我不敢擅自答應。”廷秀也在一旁說:“爹爹既然有這份美意,等我們到了蘇州,稟明父母,再行聘禮也不遲。”邵老爺點頭:“這話說得在理。”
正說著,隻聽見外麵喧鬨起來,派人去問,原來是來報喜,說邵老爺升任福建提學僉事。邵老爺頓時喜上眉梢,立刻吩咐家人賞了報喜的人。廷秀兄弟起身舉杯祝賀。邵老爺說:“反正咱們順路,過幾天一起走吧?”廷秀卻說:“還是我們先走一步,在蘇州等您。”邵老爺便答應了下來。
第二天,廷秀和文秀雇好船隻,向邵老爺告辭後,帶著仆從離開了南京。船順流而下,僅一天時間就抵達了鎮江。兄弟倆囑咐船家,一路上不許透露他們常州理刑官的身份,船家哪敢不聽,唯唯諾諾地應承下來。過了鎮江、丹陽,一路風順水流,兩天後便到了蘇州,他們把船停泊在胥門碼頭。
兄弟二人換上普通人的衣著,身上揣了些銀子,沒讓仆從跟隨,悄無聲息地來到司獄司前。遠遠望見自家門口,心中一陣酸楚,淚水奪眶而出。走進家門,隻見母親陳氏正坐在矮凳上,一邊績麻,一邊默默流淚。兩人趕忙上前,喊道:“母親,孩兒回來了!”隨即跪地痛哭。
陳氏淚眼模糊地仔細打量,又驚又喜:“我的親兒啊,你們這些日子都去了哪裡?可把我想死了!”母子三人相擁而泣。隨後,廷秀和文秀將自己被害又獲救的經曆詳細說了一遍,接著壓低聲音道:“孩兒如今都中了進士,我被選為常州府推官,弟弟考選了庶吉士。因為惦記爹媽,還沒去赴任,就先回來看看您。不知道爹爹身體怎麼樣?”
陳氏聽聞兒子們都做了官,隻覺得喜從天降,先前的愁雲慘霧一掃而空,說道:“多虧了種義照顧,你爹在牢裡倒也平安。現在恤刑官在常熟審案,你爹被帶去當差了,估計明後天就回來。你們既然做了官,能不能把你爹救出來?”廷秀答道:“讓爹爹出獄不難,隻是不知道害我們父子的仇人是誰,這口氣實在難咽。”文秀也說:“先把爹爹救出來,再從長計議。”
廷秀又問:“王員外家後來有沒有人來問過消息?您知道玉姐是還在守節,還是已經改嫁了?”陳氏說:“自從你們走後,王家連個下人都沒來過。我整日以淚洗麵,也沒心思去打聽。還是王三叔路過時說起,我才知道王員外想讓玉姐改嫁,她不肯,還上吊自儘,幸好被救了回來。現在又過了一年多,也不知道她還在不在守節。我好幾次想去看看,一來家裡的養娘去世了,沒人陪我;二來想著他們既然已經和咱們斷了往來,去了也是自討沒趣,所以一直沒去。你們可彆記恨,隻念著他們以前的好。就算玉姐改嫁了,明天也該去登門道謝。”廷秀聽了,心中更添幾分淒涼,兄弟倆齊聲應道:“母親說得對!”
廷秀對文秀說:“爹爹不在家,咱們先去雇頂轎子,把母親接到船上去吧。”文秀立刻去雇了轎子。陳氏收拾了幾件換洗衣物,那些笨重的家具就都不要了。她坐上轎子,一路來到河口,上了船。
曾經生死相隔的母子,如今曆經磨難,終得團聚,還都有了功名。這真是“兄弟同榜,錦上添花;母子相逢,雪中送炭”。
第二天一早,兄弟倆換上官服,各自乘坐四人抬的轎子,來到蘇州府衙。知府還沒升堂,他們便先去拜訪理刑官朱推官。這朱推官是山東人,他父親朱布政和邵老爺是同科進士,因此幾人相見後,態度十分親切。朱推官問道:“二位賢侄來了,怎麼館驛那邊沒通報消息?”廷秀解釋道:“學生是乘船來的,沒經過驛站,所以沒人知道。”朱推官又問:“船停在哪個城門?”廷秀答:“船已經打發走了,我們現在住在專諸巷王玉器家。”
朱推官接著問:“打算什麼時候去上任?”廷秀說:“學生在蘇州還有冤情未了,想請老先生幫忙昭雪,所以還沒定日子。”朱推官好奇:“賢侄有什麼冤情?”廷秀示意朱推官屏退左右,將當年父親被陷害的前因後果,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。朱推官聽後十分震驚:“原來二位賢侄是親兄弟,還遭了這樣的奇冤!等太守從常熟審案回來,我立刻派人把令尊送到你們的住處,再徹查仇家,治他們的罪。”兄弟倆趕忙起身稱謝。
離開朱推官處,他們又去拜見太守,同樣把冤情詳細訴說了一遍。俗話說“官官相護”,見是兩位進士兄弟有求,就算真有什麼過錯,也得設法周全,更何況確實是冤案。太守的表態和朱推官如出一轍,承諾定會幫忙。廷秀兄弟再次拜謝,返回船上。
廷秀對文秀說:“我先扮成窮人模樣,去專諸巷探探情況,看看王員外家現在是什麼光景。你隨後再穿戴整齊前來。”商量妥當,廷秀換上一件破舊的青衣,戴了頂帽子,徑直朝王員外家走去。
再說趙昂,兩年前押送糧食到京城,謀得了山西平陽府洪同縣縣丞的職位。這縣丞可是個肥差,競爭十分激烈,趙昂花了不少銀子才到手。他在家等了一年多,前任任期已滿,這才選了個吉日準備赴任。這天,他在家中擺下酒席,邀請親友告彆,還請了戲班子助興。
廷秀來到王員外家附近,聽見裡麵鑼鼓喧天,心裡犯起嘀咕:“這麼熱鬨,莫不是玉姐招了新女婿?”好奇心作祟,他想:“進去看看究竟!”於是徑直往裡闖,迎麵碰上了王進。廷秀喊道:“王進,你這是要去哪?”王進認出是廷秀,嚇了一跳:“呀,三官,你這些年去哪了?怎麼一直不見人影?”廷秀說:“在外麵四處遊曆,昨天才回來。我問你,今天這麼熱鬨,是不是玉姐招了新夫婿?”王進一時慌亂,脫口而出:“阿彌陀佛!玉姐為了你,差點連命都沒了,可彆亂說!”
廷秀心裡有了底,便說:“你有事忙你的去吧。”王進走後,廷秀繼續往裡麵走。到了大廳,隻見賓客滿堂,仆人來回穿梭。他分開人群,一眼就看到趙昂在席上得意洋洋的樣子,戲班子正在演王十朋的《荊釵記》。廷秀心想:“當初丈人趕我走,趙昂在旁邊添油加醋,今天他正得意,我得好好羞羞他。”
他擠進大廳,對著眾人團團一拱手,大聲說道:“各位高親,有禮了!”廷秀當年離開時還沒成年,如今身材長高,又戴著帽子,眾親戚一時沒認出來他是誰。廷秀轉身向王員外行禮:“爹爹,孩兒給您請安!”王員外仔細一看,認出是廷秀,也大吃一驚,心想:“聽說他早就死了,怎麼還活著?”又見他衣衫襤褸,十分狼狽,沒好氣地問:“你這些年在哪?今天來乾什麼?”廷秀答道:“孩兒這些年在各地唱戲,聽說趙姨丈要去赴任,特意來演一出戲賀喜。”
王員外原本因為女兒堅持守節,對廷秀還有些愧疚,所以一開始還客客氣氣詢問。可一聽他在外麵唱戲,頓時氣得臉色發紫,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怒吼道:“畜生!誰是你父親?趕緊給我滾!”廷秀不慌不忙:“既然不讓叫父親,叫聲嶽丈總可以吧?”王員外更怒了:“誰是你嶽丈!”廷秀笑道:“父親是假的,嶽丈可是真的,怎麼叫不得?”
趙昂一見廷秀,臉色瞬間變得慘白,心裡驚恐萬分:“這小子明明被扔進江裡了,怎麼還活得好好的?難道是楊洪收了他的錢,故意放了他,來訛我?”又聽廷秀喊他姨丈,也惱羞成怒:“張廷秀,誰是你姨丈?在這胡說八道!再不走,讓人打斷你這叫花子的腿!”廷秀毫不畏懼:“趙昂,富貴也不能忘了鄉親。你不過做了個小官,就這麼看不起人?我好心來賀喜,你卻如此無禮!”
趙昂聽他直呼自己名字,更是暴跳如雷,連聲叫仆人把廷秀捆起來。這時,王三叔也在座,連忙勸道:“都彆吵了!是不是親戚,以後再說。人家好心來賀喜,就當是戲子,演一出樂嗬樂嗬,有什麼不行,何必發這麼大火?”說著,他推著廷秀後背:“你快去扮上,彆理他們。”眾親戚也紛紛附和:“三叔說得對!”
廷秀被推進戲房,換上紗帽官服,出演《荊釵記》中王十朋《祭江》這一折。想到玉姐曾因被逼改嫁而尋死,和戲中錢玉蓮的遭遇相似,廷秀將心中的感慨融入表演,演得惟妙惟肖,仿佛王十朋親臨。在場的親戚們看得入神,不少人感動得落下眼淚,叫好聲不斷。隻有王員外和趙昂又羞又氣,如坐針氈。
戲正演到精彩處,突然有人來報,說本府太守來拜訪常州府理刑邵爺和翰林褚爺。這一下,賓客們和戲子們都坐不住了,戲也演不下去了,場麵頓時一片慌亂。
王員外和趙昂急忙跑到外麵,對前來送拜帖的人說:“我們家根本沒有什麼邵爺、褚爺借住。”送帖的人疑惑道:“邵爺今早親口說住在你們這兒,怎麼會沒有?”說完把帖子往桌上一放,“你們自己去回複吧!”轉身就走了。王員外和趙昂急得手足無措,慌亂中嘟囔著:“這可怎麼跟官府交代啊?得找個會說話的去回複才行!”
這時廷秀走上前來,說道:“爹爹,我去回吧。”王員外正愁沒人能應付,一聽廷秀肯去,之前的怒氣瞬間拋到了腦後,忙說:“你要是能說清楚,那再好不過了。”可看到廷秀還戴著紗帽,穿著官服,又叮囑道:“既然要去,趕緊換身衣服,彆這麼不倫不類的。”廷秀滿不在乎地說:“這樣就行了,換衣服多麻煩!”趙昂在一旁嚴肅地提醒:“跟官府打交道可不是鬨著玩的。”廷秀卻笑著說:“放心,有我在,保證不會連累你們。”王員外急得直跺腳:“你莫不是瘋了?”廷秀依舊嬉皮笑臉:“就算瘋了,也讓我去,跟你們沒關係!”
正說著,就聽見遠處傳來鋪兵敲鑼的聲音,太守已經到了。王員外和趙昂慌了神,把廷秀晾在一邊,轉身就躲進了屋裡。廷秀不緊不慢地走到門前,正巧太守下轎。兩人一路相互作揖,客氣寒暄著,一直走到茶廳坐下聊天。喝了兩杯茶,聊了好一會兒,太守才起身告辭。
另一邊,玉姐平日裡隻和母親作伴,一步也不出樓門。趙昂的妻子因為丈夫選了官,總想在她麵前炫耀,可玉姐根本不理會。這天,家裡開席唱戲,瑞姐跑上樓來,叫玉姐去看戲,玉姐拒絕了。徐氏見女兒不想去,自己也沒下樓。
沒過多久,瑞姐看到廷秀在廳前鬨出這麼大動靜,心裡也覺得奇怪。又見他上台演戲,故意跑進來說:“好了,好了!你天天念叨的妹夫回來了,正在外麵演戲呢!”玉姐以為她是故意打趣,臉一下子紅了,沒搭理她。徐氏也覺得她在說瞎話,沒當回事。瑞姐碰了一鼻子灰,又笑著說:“快去看妹夫演戲呀!”說完下樓去了。
不一會兒,丫鬟們都跑進來報告,徐氏還是不信,親自走到遮堂後一看,果然是廷秀,心裡又驚又喜,暗自歎息:“怎麼淪落到這般田地?”瑞姐在一旁得意地說:“母親,我沒說謊吧?”徐氏沒理她,急忙回到樓上告訴女兒。玉姐一句話也不說,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。徐氏安慰道:“女兒彆難過了,以後定讓你們夫妻團圓。”
徐氏擔心王員外又要把廷秀趕走,不放心,又下樓查看。隻見趙昂和瑞姐慌慌張張地往屋裡跑,緊接著王員外也跑了進來。這是怎麼回事呢?原來太守到的時候,王員外、趙昂和賓客們都躲到了裡麵。突然有家人來報:“三官正陪著太守坐著說話呢!”大家都不信,一起到遮堂後偷看,果然看到廷秀和太守有說有笑。
王員外心裡暗道:“原來這孩子已經做官了,卻扮成窮酸樣來試探我?都怪我當初聽信讒言,把他趕走。幸虧女兒有誌氣,不肯改嫁,這事還有挽回的餘地。不然可怎麼辦?隻是剛才還說了些難聽的話,實在沒臉見他,還是叫孩子他媽去打個圓場吧。”所以急急忙忙地跑去找徐氏。
趙昂心裡有鬼,比王員外更慌張,嚇得魂不附體。他跑回去告訴妻子,開始收拾行李,打算明天一早就走,躲開廷秀這個冤家,連酒席也沒心思繼續辦下去了,真是“早知今日,悔不當初”!
王員外撞見徐氏,大聲喊道:“孩子他媽,小女婿回來了!”徐氏沒好氣地說:“回來就回來,咋咋呼呼的乾什麼?”王員外連忙把剛才發生的事說了一遍,“我沒臉見他,你去幫我化解一下矛盾。”徐氏一聽,喜出望外,立刻讓丫鬟上樓告訴玉姐,然後和王員外一起走到廳前。
廷秀剛送走太守回來,一眾親眷都圍上來迎接。徐氏激動地說:“三官,可把我想死了!你這些年去哪兒了?找都沒處找!”廷秀上前請老兩口坐下,跪地就拜。王員外趕忙扶住:“賢婿,是老夫對不住你,怎麼還能受你這拜!”廷秀恭敬地說:“是我沒本事,辜負了您的期望,談何怪罪?”拜完起身,又和各位親眷一一見禮。
廷秀接著問:“趙姨丈怎麼不見了?快請出來相見。”仆人趕忙去請。趙昂本不想出來,又怕不露麵反而引起懷疑,隻好硬著頭皮出來,尷尬地說:“剛才言語冒犯,還望不要記恨。”廷秀淡淡說道:“是我不知深淺,自討沒趣,怎敢怪姨丈?”趙昂聽了,羞愧得滿臉通紅。
王員外見廷秀話裡帶刺,連忙打圓場:“賢婿,當初是我一時糊塗,聽信了讒言,你就彆計較了。”徐氏也好奇地問:“你這幾年到底去哪兒了?怎麼就當上了官?”廷秀便把自己被人謀害,直到做官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,但沒提兄弟也做官的事。
親眷們聽了,無不感慨歎息:“到底是什麼仇人下此毒手,你知道嗎?”廷秀搖搖頭:“要是知道就好了。”這話一出口,旁邊的趙昂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,緊張得要命。直到聽到廷秀說不知道,才稍微鬆了口氣。王三叔見狀,趕忙說:“彆光聊天了,大家都坐下。我借花獻佛,敬一杯酒,恭喜恭喜!”眾人都想讓廷秀坐首位,廷秀推辭不過,隻好穿著戲服,戴著冠帶,麵朝外坐下。戲子們重新開演,此時的廷秀成了眾人奉承的焦點,徐氏則回樓上休息去了。
再說張權被押去解審,負責押送的還是楊洪這夥人。原來捕快抓到強盜後,每次審訊都需要原捕快押解,以防有冤情需要對質,所以楊洪他們脫不了乾係。臨出發前,楊洪還來找趙昂要了不少盤纏,和弟弟楊江一起去了。回來後,把張權送回獄中,兄弟倆又想找趙昂訛些錢財。
走到專諸巷,一路上聽人說太守剛剛去王家拜訪,楊洪兄弟倆十分疑惑:“趙昂不過是個監生出身的小官,太守怎麼會去拜他?而且他也不是太守的下屬啊?”到了王員外家門口,隻聽見裡麵熱熱鬨鬨地唱戲,門口卻冷冷清清,不見一個人。他們不敢進去,就坐在門口的石頭上,等著有人出來問問情況。
剛坐下,就看見一乘四人抬的轎子停在門前,一位年輕官員從轎子裡走出來。楊洪兄弟倆連忙起身。這位官員正是庶吉士張文秀。他一進門,抬頭看見楊洪和那個曾想謀害自己的公差,嚇了一跳,心想:“原來是他們一夥的,怎麼坐在這兒?”但他不動聲色,徑直往裡麵走去。
楊洪已經認不出文秀了,對弟弟說:“趙昂這官也不大,怎麼會有大官來拜訪?”楊洪為什麼認不出來呢?文秀當初差點被他們害死時,還是個小廝,如今頭戴官帽,身穿官服,氣質大變,楊洪自然認不出來。可文秀對他們的仇恨刻骨銘心,一眼就認出了這兩個仇人。
文秀走進屋裡,立刻有人跑去通報:“又有一位官員來拜訪了!”話還沒說完,文秀已經到了廳前。眾親眷和戲子們見來了個大官,嚇得四處散開,隻剩下廷秀一人。王員外原本在遮堂後偷看,這個官員看起來比太守還要威嚴。廷秀也沒跟他行禮,站起身說:“你來了。”文秀問:“怎麼我一來,大家都跑了?”廷秀忍不住笑了起來。文秀嚴肅地說:“彆笑!有要緊事。”接著附在廷秀耳邊低聲說:“想害我們的公差和楊洪,就在外麵坐著呢。”廷秀大驚:“竟有這種事!他們怎麼會在這兒?太可疑了!趕緊抓住,彆讓他們跑了!”一邊說著,一邊讓人拿來官服,換下身上的戲服。文秀立刻派家人們出去抓人。
眾人衝出門,一下子把楊洪兄弟倆按倒在地,拖進了屋裡。楊洪還以為是趙昂要對付他,破口大罵:“忘恩負義的東西!我幫你乾了那麼多大事,今天竟然敢打我?”
正亂作一團時,有人高聲通報:“理刑朱大人到了!”王家的仆人們慌忙把楊洪等人推到一旁。廷秀兄弟整衣出門迎接,將朱四府請到茶廳坐下。廷秀心急難耐,率先開口:“朱大人,天下竟有這般巧事!當年謀害我們兄弟的強盜,今日自己送上門來,已經被我們拿下了!”
朱四府聞言神色一凜:“人現在何處?”廷秀示意眾人將楊洪兄弟押到跟前,逼他們跪下。廷秀盯著二人冷聲道:“你們可認得我是誰?”楊洪眼神躲閃:“小人實在不認得二位老爺。”文秀上前一步,字字如刀:“難道當年在船上,把我們兄弟灌醉後綁進江裡的事,你們都忘了?”
楊洪二人一聽這話,臉色瞬間變得慘白,立刻明白眼前正是張廷秀兄弟。朱四府拍案而起:“我且問你們,與他們一家到底有何冤仇,竟下此毒手?”楊洪二人還想抵賴:“沒……沒什麼冤仇。”朱四府怒喝道:“既無冤仇,為何起意害人?”
兩人自知性命難保,又想起趙昂平日給銀子時的吝嗇模樣,頓時惡向膽邊生,咬牙道:“這事與小人無關!都是趙昂與他們有仇,花錢雇我們來謀害二位老爺父子!”廷秀兄弟大驚失色:“竟然是這賊子!我與他無冤無仇,為何要害我全家?”朱四府追問:“趙昂是什麼人?住在哪裡?”廷秀答:“他是個監生,就住在這府裡。”
朱四府猛地一拍桌子:“立刻去拿人!”衙役們得令後,如狼似虎地衝進內宅,不一會兒就將趙昂揪了出來。趙家頓時亂作一團,女眷們哭喊聲震天,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。王家的親戚們見狀,紛紛從後門溜走,戲班子也嚇得作鳥獸散。趙昂看到楊洪兄弟,知道事情敗露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朱四府不再停留,當即返回府衙。他先派人到獄中釋放張權,還貼心地準備了轎子,將張權送到王家。隨後,朱四府對趙昂展開審訊。起初趙昂還百般抵賴,可上了刑具後,終於將陰謀和盤托出。楊洪也供出了另外兩名劃船幫凶,很快,這兩人也被抓捕歸案。
最終,趙昂、楊洪、楊江各被打六十大板,按律判處斬首;兩名幫凶各打四十大板,定為絞刑,眾人都被關進了司獄司。朱四府將廷秀父子蒙冤的來龍去脈寫成文書,上報給巡撫和巡按,請求聯合奏請朝廷定奪。
廷秀兄弟送走朱四府後,回房換上正式官服。這時王員外才知道,先前到訪的那位官員就是張文秀。老兩口連忙出來相見,詢問朱四府為何抓捕趙昂。廷秀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詳細說了一遍,王員外氣得咬牙切齒:“原來全是這賊子的奸計!”
正說著,丫鬟慌慌張張跑來稟報:“瑞姐上吊自儘了!”原來瑞姐得知丈夫被抓,料想他必死無疑,自覺無臉見人,便選擇了自儘。王員外和徐氏對這夫妻二人的惡行本就痛恨,此時也沒有半分難過,隻是吩咐下人買棺入殮,不再多提。
王員外當即吩咐重新置辦酒席,款待眾人,又派人去船上接陳氏。正忙亂時,家人又來報:“朱大人派人送張老爺來了!”廷秀兄弟和王員外急忙出門迎接,恰巧陳氏的轎子也到了。夫妻、母子相見,抱頭痛哭。
張權哽咽道:“我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你們了,沒想到還能父子重逢!”一家人哭著走進堂屋,張權先向王員外、徐氏道謝,王員外則連連請罪。隨後,廷秀兄弟向父母行叩拜大禮,將趙昂如何設下陰謀陷害的細節,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。說到傷心處,父子幾人又是一番痛哭,竟忘了打發朱四府派來的差人。差人隻好托王家仆人提醒,廷秀這才送上謝帖,又給了三錢銀子作為賞錢。
這邊,徐氏拉著陳氏的手,將她迎到後房敘舊。玉姐也下樓拜見婆婆,婆媳二人又是一陣傷感。不多時,酒席備齊,內外兩桌,眾人一直暢飲到半夜才散。
第二天,廷秀兄弟到府衙拜謝朱四府。隨後,他們將家眷安置在王員外家中,等待邵老爺到來後,再舉行婚禮、赴任就職。廷秀還將邵老爺想招文秀為婿的事告知父母,並準備好聘禮,隻等吉日。
半個月後,邵老爺抵達蘇州,河南的褚長者夫妻也一同前來,常州府迎接新官的吏員們也紛紛到齊。王家門前車水馬龍,熱鬨非凡。按照廷秀的安排,由王三叔做媒,先向邵家下了聘禮,隨後選定良辰吉日,兄弟二人同時舉行婚禮。
大婚當日,王員外為了向親戚們炫耀,大擺筵席,廣邀賓客。府中笙簫齊鳴,鼓樂喧天,兩對新人在花燭之下,身著官服鳳冠,儘顯華貴氣象。更巧的是,兩對新人的父母都在現場,見證這團圓時刻。
當地的府縣官員聽聞此事,紛紛前來祝賀。婚後第三天,各家人才陸續啟程:張權夫妻跟隨廷秀前往常州赴任;褚長者與文秀一同進京;邵老爺則前往福建任職。王員外因家業龐大,無法遠行,便與妻子留在家中安享生活。
不久,聖旨下達,批準將趙昂、楊洪、楊江斬首。按察使委派廷秀監斬。行刑那日,法場周圍人山人海,百姓們都在議論趙昂罪有應得,就連他的嶽父王員外都沒有到場。
廷秀感念種義當年的恩情,托朱四府為他開脫罪名。此後為官,他始終牢記父親蒙冤的教訓,每次審案都仔細詢問,務必查明真相後才定罪,因此聲名遠揚。後來,廷秀被調往京城,升任給事中;文秀則在翰林院散館後,被任命為山西巡按。
張權思念江西老家的祖墳,便帶著家人回鄉,重建祖宅,恢複張家舊業。邵老爺和褚長者去世後,廷秀兄弟分彆告假,為他們操辦喪事、修建墳墓。守孝三年期滿,兄弟倆上奏朝廷,恢複了本姓。
廷秀育有三個兒子,將次子過繼給王員外延續香火,三子過繼給邵老爺報恩;文秀也有兩個兒子,將次子過繼給褚長者。張權夫妻活到九十多歲,無疾而終;王員外夫妻也福壽綿長。廷秀兄弟後來都官至高位,張家子孫更是科舉不斷,顯赫一時。正如詩雲:“繇來白屋出公卿,到底窮通未可憑。凡事但將天理念,安心自有福來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