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世上何人會此言,休將名利掛心田。等閒倒儘十分酒,遇興高歌一百篇。物外煙霞為伴侶,壺中日月任嬋娟。他時功滿歸何處?直駕雲車入洞天。”這八句詩,出自回道人之手。這位道人是誰呢?他姓呂名岩,號洞賓,是嶽州河東人。大唐鹹通年間,他去長安參加進士考試,在酒肆中遇見了正陽子鐘離先生。鐘離先生以黃粱一夢點醒他,讓他明白仕途並非人生終極追求,於是呂洞賓便向其求教學道之法。
鐘離先生擔心呂洞賓意誌不堅定,先後用十種不同的方式考驗他,確認他心性可塑後,打算傳授給他點石成金的黃白秘方,讓他用此術濟世助人,待積累夠三千功德、八百善行,便可修成正果。呂洞賓卻問:“用這方法點化的金子,日後會變回原樣嗎?”鐘離先生答:“要等三千年後,才會恢複本質。”呂洞賓麵露憂慮:“雖然這能滿足一時之需,可三千年後的人拿到變回石頭的金子,不是誤了人家嗎?弟子不願學這個方子。”鐘離先生聽後哈哈大笑:“你有這份善心,三千八百功德都在其中了。苦竹真君曾囑咐我:‘你遊曆人間,若遇到名字含兩口的人,便是你的弟子。’我走遍天下,一直沒遇到,如今看來,你姓呂,正是此人。”於是,鐘離先生將陰陽變化的玄妙道法傳授給了呂洞賓。
呂洞賓修煉有成後,發誓要度儘天下眾生才肯飛升,從此便隱入塵世,自稱回道人。“回”字恰好含兩個“口”,暗合“呂”字。有一次他遊曆長沙,手持小陶罐向人乞討,還在集市上大聲宣稱:“我有長生不老的秘方,誰能把這罐子裝滿錢,我就把秘方給他。”百姓們都不信,紛紛往罐子裡投錢,可罐子始終裝不滿。眾人正驚訝時,一位僧人推著裝滿千貫銅錢的車子從東邊過來,開玩笑地對呂洞賓說:“我這一車錢有千貫,你這罐子裝得下嗎?”呂洞賓笑道:“連車子都能裝進去,何況錢呢?”
僧人不信,心想:“這罐子口能有多大,怎麼可能裝得下車子?分明是胡說。”呂洞賓見他猶豫,便說:“隻怕你舍不得布施,若你說個肯字,不愁車子進不了罐子。”此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,大家都是凡夫俗子,沒人相信。眾人紛紛慫恿僧人試試。僧人也覺得不可能,便說:“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本事,有何不肯?”
呂洞賓將罐子側放,罐口對著車子,相距三步遠,對僧人說:“你敢連說三聲‘肯’嗎?”僧人連喊三聲:“肯,肯,肯。”每喊一聲,車子就靠近一步,第三聲剛落,車子像被罐子裡麵的力量拉扯一樣,一下子滾進了罐子裡。眾人隻覺眼前一花,車子就不見了,忍不住齊聲驚呼:“奇怪!奇怪!”大家圍過去看罐口,裡麵漆黑一片。
僧人有些不高興,問道:“你到底是神仙,還是會幻術?”呂洞賓隨口念出八句詩:“非神亦非仙,非術亦非幻。天地有終窮,桑田經幾變。此身非吾有,財又何足戀。苟不從吾遊,騎鯨騰汗漫。”僧人懷疑他是妖術,想和眾人一起把他扭送官府。呂洞賓說:“你莫不是後悔舍不得這車子錢?我現在就還你。”說著要來紙筆,寫了一道符投進罐子裡,大喊:“出,出!”眾人盯著罐口,卻毫無動靜。
呂洞賓又說:“這罐子貪財,不肯還出來,我親自進去取。”話剛說完,縱身跳進罐口,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。僧人急得大喊:“道人出來!快出來!”罐子裡毫無回應。僧人大怒,將罐子摔在地上,摔得粉碎,可既不見道人,也不見車子,連眾人先前投的錢也消失得乾乾淨淨,隻留下一張寫著字的紙。紙上有四句詩:“尋真要識真,見真渾未悟。一笑再相逢,驅車東平路。”眾人正傳閱著,字跡卻慢慢消退,不一會兒,連紙都不見了。這時大家才相信遇到了神仙,紛紛散去。
僧人丟了一車錢,垂頭喪氣,忽然想起詩中“一笑再相逢,驅車東平路”的句子,急忙往回走。走到東平路上,果然看到自己的車子,車上錢物完好無損。呂洞賓站在車旁,微笑著拱手說:“我等你很久了,把車子和錢收回去吧。”他又感歎道:“出家之人都這麼惜財,更何況其他人呢?普天下竟沒有一個可度化之人,實在可悲可歎!”說完便騰雲而去。僧人呆立許久,查看車輪,發現兩邊各有一個“口”字,合起來正是“呂”字,這才知道那人是呂洞賓,心中懊悔不已。正所謂“天上神仙容易遇,世間難得舍財人”。
前麵說了呂洞賓的故事,就因為僧人舍不得一車錢,錯過了與神仙結緣的機會。有人說,一車錢不是小數目,也不能全怪僧人。但在我看來,舍得一車錢的善念,和舍得一文錢的善念本質相通;舍不得一文錢的吝嗇,與舍不得一車錢的吝嗇也是同理。錢財不論多少,在貪欲麵前並無差彆。接下來,我再給大家講一個關於一文錢的小故事。各位看官,希望這個故事能讓大家有所警醒,克製忿怒、節製欲望,即便不求修煉成仙,這也是修身持家的正道。正如詩中所說:“不爭閒氣不貪錢,舍得錢時結得緣。除卻錢財煩惱少,無煩無惱即神仙。”
話說在江西饒州府浮梁縣,有個叫景德鎮的地方,是個交通要道。鎮上百姓大多以燒製瓷器為生,各地商賈都會來這裡采購,運往蘇杭等地售賣,利潤頗為可觀。其中有一戶人家,男主人叫丘乙大,是窯廠裡的工匠,妻子楊氏擅長繪畫。丘乙大做好瓷胚,楊氏就在上麵描繪花草、人物,夫妻二人配合默契,日子過得還算富足。他們住在一條偏僻小巷裡,生活衣食無憂。
楊氏三十六歲,容貌清秀,為人也活絡。隻是丈夫管得嚴,她隻能偶爾背著丈夫與人往來,不敢明目張膽行事。夫妻倆育有一子,名叫丘長兒,今年十四歲,生性愚笨,還不會乾活,整天在家瞎轉悠。
有一天,楊氏肚子疼,想喝花椒湯,便給了長兒一文錢,讓他去集市買花椒。長兒剛出門,就碰見了東隔壁同樣做瓷胚的劉三旺家的兒子再旺。再旺十三歲,比長兒機靈,平日裡就喜歡玩擲錢遊戲。這擲錢遊戲怎麼玩呢?有時用八個或六個銅錢,擲出全是正麵或全是反麵,這叫“渾成”;有時用七個或五個銅錢,擲出一正一反間隔排列,這叫“背間”。平常長兒和再旺有錢時,常在巷口的空台階上玩這個遊戲。
這天兩人在巷子裡相遇,再旺又想拉著長兒玩,長兒說:“我今天身上沒錢。”再旺問:“那你去哪兒?”長兒答:“娘肚子疼,讓我買花椒煮湯。”再旺說:“你去買椒,肯定有錢。”長兒說:“就隻有一文錢。”再旺提議:“一文錢也能玩,我也出一文,咱們賭正反,兩個都是反麵,你就把兩文錢都贏走,兩個都是正麵我贏,一正一反不算。”
長兒猶豫道:“這文錢是買花椒的,要是輸了,拿什麼去買?”再旺勸道:“沒關係,你要是贏了是運氣好,輸了我借給你,下次還我就行。”
長兒年紀小,做事欠考慮,當下就把那一文錢扔在地上。再旺也從衣兜裡摸出一枚銅錢丟了下來。按照擲錢的規矩,先擲出背麵的人先擲,長兒的錢是背麵,再旺的是正麵,所以該長兒先擲。長兒撿起兩枚銅錢,攤在第二根手指上,用大拇指掐住,微微彎下腰,喊了聲:“背!”隨即把錢擲出,果然兩枚都是背麵。長兒贏了,他收起一文錢,把另一文留在地上。
再旺又從兜裡摸出一文錢,連同地上的那枚一起撿起,像長兒剛才那樣,攤在手指上,大拇指掐住,彎腰喊了聲:“背!”可這次擲下去,兩枚都是正麵,又輸了。長兒把兩枚錢都收走,加上自己原本的那一文,手裡共有三文錢。
長兒一路贏錢,賭興大增,便問再旺:“還有錢嗎?”再旺不甘示弱:“錢有的是,就怕你沒本事贏走。”說著,他伸手從兜裡摸出十來枚嶄新的銅錢,在手裡撚著,嘴裡嘖嘖稱讚:“好錢!好錢!”然後問長兒:“還敢接著玩嗎?”又丟下一文錢。
長兒這次一擲,又是兩個背麵。第四次輪到再旺擲,還是兩個正麵。就這樣一連玩了十幾次,每次都是長兒贏,他總共贏了十二文錢,感覺就像突然挖到寶藏一樣高興。長兒笑得合不攏嘴,拿起錢轉身就要走。
再旺哪肯放他,一個箭步上前攔住:“你贏了我這麼多錢,想往哪兒跑?”長兒解釋道:“我娘肚子疼,等著用花椒煮湯,我去去就回,等有空再來玩。”再旺卻不依不饒:“我腰裡還有錢,你要是能贏,這些錢全歸你。”
長兒一心想走,再旺急得不行,大聲嚷道:“你要是不敢玩了,就把錢還我!想用一文錢騙走我這麼多錢,沒那麼容易!”長兒委屈地說:“我是憑運氣贏的,又不是白拿你的。”再旺乾脆把兜裡的錢一股腦全掏了出來,地上的銅錢堆得高高的,約莫有二三十文,他喊道:“等我把這些錢都輸光,就放你走!”
長兒畢竟是小孩子,見識短淺,看到這麼多錢,貪心又冒了出來。再加上再旺死死纏住不放,隻好繼續玩。俗話說得好,風水輪流轉,這回好運轉到了再旺這邊。接下來的一二十次投擲,雖然兩人互有輸贏,但總體上再旺贏的次數更多。到最後,長兒贏的十二文錢又全輸了回去,手裡隻剩下最初買花椒的那一文錢。
賭博場上,氣勢很重要。一開始長兒贏了一兩文錢,膽子就壯了,運氣也不錯,所以連續獲勝。可到了第二輪,他心裡不情願玩,又起了貪心,動作變得小心翼翼。等連續輸了幾文錢後,他開始舍不得,越發吝嗇,氣勢也就泄了。而再旺憋著一股不服氣的勁兒,又因為錢袋充實、膽子大,自然就贏了。
人這一輩子,一直富裕的日子好過,一直貧窮的日子也能過,但從富裕突然變貧窮,才是最難受的。長兒從一文錢開始玩,能贏到一兩文就該知足了,可他一下子贏了十二文錢,手裡攥都攥不住,感覺像是白手起家發了財,滿心歡喜。他不把這些錢當作意外之財,而是當成自己的東西,結果又全輸了回去,心裡彆提多鬱悶了。他還幻想著能像第一次那樣把錢贏回來,心想:“就算輸了,他之前也說過會借錢給我,怕什麼?”
抱著這樣的想法,長兒忍不住又擲了一次,可這次擲出的又是兩個正麵。他心裡一急,伸手去搶錢,可惜慢了一步,錢被再旺搶先抓在手裡,全塞進了衣兜。長兒著急地說:“我就這一文錢,還要買花椒呢!你之前說過贏了就借我,怎麼全拿走了?”
再旺因為之前長兒贏了錢想走,正憋著火,現在好不容易出了口氣。俗話說“君子報仇,十年不晚;小人報仇,隻在眼前”,他怎麼可能把錢借給長兒?他一把推開長兒的手,故意又跳又蹦地跑回巷子裡。
長兒急得又哭又叫,也追進巷子,拉住再旺要錢,兩人扭打在一起,誰也不肯鬆手,場麵亂作一團。
這邊楊氏一直等著花椒煮湯,等了好久也不見長兒回來。她感覺肚子沒那麼疼了,就出門張望,一眼看見長兒和再旺扭打在一起,頓時火冒三丈,罵道:“小畜生!讓你去買花椒不買,在這兒鬨事,還不趕緊鬆開!”兩個孩子聽到罵聲,這才鬆了手,再旺退到一邊。
楊氏問長兒:“買的花椒呢?”長兒哭哭啼啼地說:“買花椒的一文錢,被再旺搶走了。”再旺連忙辯解:“他跟我玩擲錢遊戲,輸給我的!”按理說,楊氏這時應該責罵自己兒子不該賭博,而不是責怪彆人。況且一文錢也不是什麼大數目,既然輸了,就算了。可楊氏一時糊塗,不僅沒這麼做,還引發了一場大禍,最終連累了許多人。這真是“做事不三思,必有後悔時;人若能百忍,自然少煩惱”。
楊氏因為等長兒等得惱火,一肚子氣沒處撒,聽說兒子的錢是玩遊戲輸掉的,頓時破口大罵:“你個沒教養的小混蛋!缺錢花,怎麼不讓你娘去……非要騙我家孩子玩錢!”她一邊罵,一邊伸手去抓再旺,一把揪住他的衣兜,在他頭上狠狠敲了兩下。
再旺被打得生疼,拚命掙紮,隻聽“啪”的一聲,衣兜的帶子掙斷了,兜裡的錢撒了一地。楊氏說:“把我那一文錢還來就行。”長兒得了母親的暗示,趁機抓了一把錢,跑回自家屋裡。
再旺見狀,立刻大聲喊起冤來。楊氏追進屋裡,喝令長兒把錢還回去。長兒被母親逼得沒辦法,把錢往街上一扔。再旺一邊哭,一邊罵,蹲在地上撿錢。等他撿完一數,發現少了六七文,料定是長兒藏了起來,就堵在門口不停地罵。
楊氏見狀,也火了:“沒見過你這麼撒潑的小混蛋!”說完,“砰”的一聲關上大門,回屋去了。再旺在門外又敲門又罵,一直鬨到自己屋裡。
再旺的母親孫大娘正在廚房燒火,見兒子哭著回來,忙問發生了什麼事。再旺哭哭啼啼地把事情說了一遍,特彆提到楊氏罵他“要錢時何不教你娘……”孫大娘一聽這話,頓時火冒三丈。
孫大娘平日裡最疼這個兒子,又特彆護短,她性格暴躁,說起話來滔滔不絕,是這一片有名的“厲害角色”。要是和人吵架,她能連著罵上十來天不歇氣,大家都叫她“綽板婆”。她和丘家隻隔了幾戶人家,也知道楊氏平時有些行為不檢點,隻是之前沒發生衝突,所以一直沒說破。這會兒一聽兒子的哭訴,頓時怒火衝天,衝到街頭就開始破口大罵:“你個不知羞恥的女人!自己背著老公……我沒管你,你反倒來汙蔑彆人。我雖然看著普通,但一心為老公著想。我家前門不進尼姑,後門不進和尚,做事光明磊落,不像你……還好意思在街上罵人。就算你……也不該這麼欺負小孩子。我家孩子年紀小,你彆來招惹他。你要是……就去找你的老相好,多……也好去當賊!”
孫大娘一句句罵得難聽至極,街上的人都被驚動了。楊氏本來就怕老公,不敢出去理論,又憋了一肚子氣,隻好把火撒在長兒身上:“都怪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,惹出這麼多事!”說著,拿起一根木柴,劈頭蓋臉地朝長兒打去,打得長兒頭上鮮血直流,哇哇大哭。
這時,丘乙大剛從窯廠回來,遠遠就聽見孫大娘的叫罵聲,他站在那兒聽了一會兒,每句話都清清楚楚地傳進耳朵裡。他心裡納悶:“這是哪家女人這麼不檢點,給老公丟臉,還惹得‘綽板婆’破口大罵?”等他回到家,見長兒哭哭啼啼,問清緣由後,才知道原來是自家惹出的麻煩。丘乙大是個要麵子的硬漢子,擔心被人笑話,一聲不吭,隻是滿臉怒氣地坐在那兒。而孫大娘的叫罵聲一直沒停,直到黃昏時分,才漸漸平息下來。
丘乙大喝了幾碗酒,等到夜深人靜,把老婆楊氏叫到跟前,質問道:“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,背著我乾的好事!跟了多少男人,都姓甚名誰?趕緊老老實實說出來,我自會去找他們算賬!”楊氏本就害怕丈夫,聽到這話,仿佛頭頂炸響一個晴天霹靂,嚇得渾身發抖,哪裡還敢開口辯解?
丘乙大見她不說話,愈發惱怒:“你這個潑婦,有膽子偷人,沒膽子承認?要想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。你能瞞得過我,瞞不過街坊鄰居!今天這事,讓我以後怎麼做人?你最好趕緊說清楚,也好讓我心裡明白!”楊氏顫抖著聲音說:“根本沒有的事,讓我說誰去?”丘乙大緊追不舍:“真的沒有?”楊氏硬著頭皮回答:“沒有。”
丘乙大火冒三丈:“既然沒有,他們為什麼這麼說你?你為什麼任由他們編排,連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?明顯是做賊心虛,理虧說不出話!要是真的清白,他們冤枉你,你今晚就吊死在他們家門口,既證明了自己的清白,也幫我洗脫了恥辱,明天我也好找他們理論!”
楊氏哪裡肯去,急得眼淚直流。丘乙大一連幾個巴掌,把她推出大門,又扔給她一根麻繩,惡狠狠地說:“要死趕緊死!不死就是心裡還惦記著那些男人!”說完,“砰”地一聲關上了門。長兒想來開門,也被丘乙大一頓打罵,哭著睡著了。丘乙大酒意上頭,也倒頭睡去。
可憐楊氏被獨自撇在門外,叫天天不應,叫地地不靈。她滿心懊悔,千錯萬錯,都怪自己一時衝動,如今除了一死,再無彆的辦法。她自怨自艾了許久,擔心天亮被人發現,慌慌張張拿起麻繩,摸黑去找劉三旺家。人在絕望時往往失了神誌,劉家明明在東邊第三家,她卻迷迷糊糊往西走,走過了五六戶人家,到了第七家。她見這家門麵和劉家相似,也沒仔細辨認,匆忙搬來幾塊磚頭墊腳,把麻繩係在屋簷下,上吊自儘了。就這樣,一個聰慧的女子,隻因一文錢鬥氣,丟了性命。
再說西鄰第七家,住著個打鐵的匠人,外號“白鐵”。他每天淩晨四更就起來打鐵。這天夜裡,他偶然打開大門小解,突然一陣冷風吹來,凍得他渾身發顫。定睛一看,嚇得魂不附體——屋簷下掛著個東西,也不知從哪裡來的,說不出的詭異恐怖。他懷疑自己看花了眼,趕緊回屋點了盞燈,湊近一照,才發現是個剛上吊的婦人,早已沒了氣息,顯然救不活了。
白鐵心想,要是不管,等天亮被官府的人發現,自己肯定要惹上一場說不清的官司。他盤算著:“把她挪到彆處,這事就和我沒關係了。”於是強忍著恐懼,上前解開麻繩。白鐵力氣大,輕鬆把屍體取下,背到正街。他心慌意亂,也沒仔細查看,隨手把屍體丟進一戶人家門口,頭也不回地跑回家。這一夜,他嚇得連鐵都不敢打了,重新躺回床上,輾轉難眠。
第二天一大早,丘乙大起床出門,想看看老婆的情況。他先跑到劉三旺家門前,沒發現異常;又走到巷口張望,依舊不見蹤影。他回到家,坐在那裡暗自琢磨:“難道這賤婦逃到彆處去了?”可又一想:“她平時很少出門,又是大晚上,能跑到哪裡去?”他突然想到:“如果她沒死,麻繩肯定還在。”於是又到門口查看,地上果然沒了麻繩,心中頓時起疑:“肯定是死在劉家門首,被他們發現,藏起了屍體,想抵賴不認!”但轉念又想:“劉三旺昨晚沒回家,隻有他老婆和兒子在家,他們哪有力氣搬運屍體?”他越想越糊塗:“就算是小蟲子也得有幫手,人做事能沒有幫忙的?等他們開門,看他們什麼反應,察言觀色,總能知道真相。”
過了一會兒,劉家開了門,再旺出來準備去集市買饃饃點心,臉上看不出絲毫驚慌。丘乙大心裡越發沒底,又在街頭巷尾來回轉悠,四處打聽,卻毫無頭緒。他回到家,見長兒還在床上呼呼大睡,頓時火冒三丈,掀開被子,對著兒子的腿狠狠打了幾下。長兒從睡夢中驚醒,嚇得直跳起來。丘乙大怒氣衝衝地說:“你娘被劉家逼死了,你還不去討個說法,還在這裡睡大覺!”這話看似責罵,實則是慫恿長兒去鬨事,好借機觀察情況。
長兒一聽母親死了,立刻放聲大哭,急忙穿上衣服,一邊哭一邊跑到劉三旺家門口,大聲罵道:“你們這對壞東西!還我娘命來!”孫大娘見長兒罵上門,哪裡忍得住,快步衝出來,罵道:“你這個沒教養的野孩子,竟敢欺負到我頭上?”說著就揪住長兒的頭發,正要動手打,見丘乙大走過來,才鬆了手。長兒在大街上又跳又叫,哭著喊著要母親。丘乙大也按捺不住,跟著罵起來。孫大娘自然不甘示弱,再旺也跑出來幫母親,雙方你一言我一語,吵得不可開交,最後還是鄰居們趕來勸開了。
丘乙大讓長兒在家守著,自己去街上請人寫了狀紙,跑到浮梁縣衙門,狀告劉三旺和他妻子孫氏害死了楊氏。縣令受理了案件,派人傳喚原被告和相關鄰裡到衙門審問。孫大娘平時說話尖酸刻薄,經常得罪人,鄰裡們大多不喜歡她。所以在作證時,大家難免偏向丘乙大,把吵架的事情添油加醋地描述,隱隱把楊氏的死歸咎到孫大娘身上。
縣令見眾人說法一致,信以為真,認定是劉三旺把屍體藏了起來,想逃避罪責。他派人到劉家搜查,把屋子翻了個底朝天,卻一無所獲,因此無法定罪。縣令暫時沒有用刑,隻是把孫大娘關了起來,又派人押著劉三旺去尋找楊氏的下落,讓丘乙大先取保候審回家。這場官司變得十分棘手,誰也沒想到,它會牽扯出更多意想不到的事情。
再說白鐵把楊氏的屍體扔到了一家酒店門口。這家酒店的老板王公六十多歲,和老伴靠著賣酒為生。這天夜裡,睡到五更時分,王公聽見一陣敲門聲,醒了之後卻又沒了動靜。剛合上眼,又聽到“砰砰”的敲門聲。他覺得奇怪,披衣起床,叫醒店小二,一起開門查看。隻見街道上橫躺著一個東西,也看不清是什麼。
王公以為是個醉漢,對小二說:“你仔細看看,是外地人還是本地人?要是附近的鄰居,就去敲他家門,把人扶回去。”小二彎腰湊近查看,因為背著光,看不太清楚,見屍體脖子邊垂著麻繩,還以為是馬鞭,就說:“不是附近的人,估計是個馬夫。”王公問:“你怎麼知道?”小二說:“你看他身邊有根‘馬鞭’,所以猜是馬夫。”王公說:“既然不是本地人,那就彆管了。”
小二起了貪念,想拿走“馬鞭”,伸手去撿,卻怎麼也拿不動。他以為壓在屍體下麵,使勁一扯,屍體突然直直地豎了起來。小二嚇得魂飛魄散,大叫一聲:“哎呀!”慌忙鬆手,屍體“撲通”一聲又倒在地上。王公也嚇了一跳,忙問:“怎麼回事?”小二驚魂未定地說:“我以為是根鞭子,想去拿,沒想到是個吊死的人,那是脖子上的繩子!”
王公一聽,頓時慌了神。他想報官,又怕惹上官司;不報官,這事又沒法說清楚。他和小二商量該怎麼辦,小二說:“這好辦,隻要讓屍體離開這裡,就沒事了。”王公問:“那扔到哪裡去?”小二說:“扔到河裡吧。”兩人說乾就乾,抬著屍體往河邊走去。遠遠看見岸上有人打著燈籠走來,他們生怕被撞見,也顧不上其他,隨手把屍體扔在河邊,慌慌張張跑回了家。
那天晚上,提著燈籠走在河岸上的,是鎮上有名的大戶朱常。此人詭計多端,心眼兒比蜂窩還複雜,最喜歡打官司,隻要能占到便宜,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。這幾日,他正為了和鄰縣趙家爭田的事兒鬨得不可開交。這天一大早,他帶著十幾個家丁,扛著扁擔、繩索和鐮刀,準備到田裡割稻子,打算給趙家一個下馬威。
走在最前麵提燈籠的家丁,剛走到岸邊,就看見一個人影橫在地上,還以為是個醉漢,嘟囔著說:“這倒黴鬼,喝成這樣。要是再翻個身,不就滾進河裡送命了?”家丁卜才是朱常手下最能出壞主意的人,他一聽,眼睛發亮,心想醉漢身上說不定藏著錢,立刻蹲下身子,伸手去摸那人腰間。手剛碰到,就像摸到冰塊一樣,嚇得他猛地縮回手,喊道:“原來是個死人!”
朱常一聽是死人,眼珠子一轉,頓時起了壞心思,趕忙壓低聲音說:“彆吵嚷!把燈拿近點,看看是老人還是年輕人?”眾人舉著燈籠一照,發現是個上吊自儘的婦人。朱常眼睛放光,急忙吩咐:“快把她脖子上的繩子解開,搬到船尾藏好!”家丁們都傻了眼,有人忍不住問:“老爺,這婦人也不知道是誰殺的,咱們摻和進去,不是自找麻煩嗎?”朱常擺擺手,陰笑著說:“你們彆管,我自有妙用。”
家丁們雖然滿心疑惑,但不敢違抗,七手八腳解開麻繩,叫醒看船的夥計,把屍體抬上船,藏在船尾,還用木板蓋得嚴嚴實實。朱常又對卜才說:“你趕緊回去,叫五六個女眷過來。”卜才一頭霧水,問道:“就割那二三十畝稻子,用得著這麼多人嗎?”朱常神秘兮兮地說:“叫你去就去,我自有打算。”卜才摸不著頭腦,隻好提著燈籠跑回去,不一會兒就帶著一群女眷上了船。
船剛離開碼頭,眾人就忍不住好奇,紛紛追問:“老爺,帶這東西到底有啥用?”朱常得意地嘿嘿一笑,說:“咱們去割稻子,趙家肯定會來阻攔,少不了一場爭鬥,最後還得鬨到官府。現在老天爺把這東西送來,正好讓我省了打官司的麻煩,還有大把好處!”眾人更迷糊了,忙問:“老爺,這怎麼就能省官司,還有啥好處?”朱常湊過來,壓低聲音,把自己的毒計一五一十說了出來,最後還不忘拍胸脯:“要是鬨到官府,咱們準能占上風!”
眾人一聽,個個兩眼放光,樂壞了,心想這錢簡直是手到擒來,恨不得趙家的人立刻出現,好讓他們大撈一筆。他們憋足了勁兒劃船,小船像長了翅膀似的,轉眼間就到了稻田邊。
天剛蒙蒙亮,朱常讓船停在一片荒僻沒人的地方,離稻田還有一段距離。眾人上了岸,找來一根又破又爛的草繩,把船拴在一根草根上,留一個人在船尾看守,其他人都下田割稻子。朱常則站在岸邊,像隻老狐狸似的,警惕地觀察四周動靜。
原來,這片地方叫鯉魚橋,離景德鎮十多裡路,再往前走一點,就是太白村,屬於南直隸徽州府婺源縣管轄。這裡是兩省交界,住戶交錯,情況複雜。和朱常爭田的人叫趙完,也是個家財萬貫的主兒。他雖然是浮梁縣人,卻住在婺源縣,兩邊都有田產。眼下爭的這三十多畝田,原本是趙完堂兄趙寧的。趙寧之前找朱常借了錢,用田做抵押,後來又偷偷把田賣給了趙完。為了遮醜,趙寧還繼續租種這塊田,兩邊糊弄了三四年。沒想到趙寧最近去世,這田的歸屬就成了兩家爭鬥的焦點,而田裡的稻子還是趙寧在世時種下的。
有人可能要問,這田就在趙完家附近,他怎麼不先把稻子割了,反倒便宜了朱常?其實趙完也是個霸道慣了的主兒,覺得這田是自己花錢買的,手續齊全,又在自家眼皮子底下,朱常一個外鄉人,肯定不敢來割稻,所以壓根沒把這事放在心上。可他哪裡知道,朱常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,偏要硬碰硬,這會兒正帶著人在田裡割稻子呢。
很快,就有人把消息報告給了趙完。趙完一聽,暴跳如雷:“這小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,竟敢在我地盤上撒野,簡直是來送死!”他兒子趙壽還算冷靜,勸道:“爹,老話說‘來者不懼,懼者不來’,可彆小瞧了他。”趙完問報信的人:“他們來了多少人?”報信人說:“十來個男人,六七個女人。”趙完一聽,惡狠狠地說:“既然這樣,咱們也叫女眷上!男的對男的,女的對女的,全給我抓回來,打斷他們的腿!再把船拖上岸,讓他們知道我的厲害!”說完,立刻召集了二十多個壯漢,十來個婦女,這些人個個膀大腰圓,氣勢洶洶,像一陣狂風似的朝稻田撲去,趙完父子則在後麵跟著壓陣。
遠遠地,趙家的人就大喊:“偷稻子的賊,彆想跑!”朱常的家丁和女眷們看到趙家來人,立刻扔下鐮刀,往河邊跑去。到了岸邊,朱常大聲吆喝:“快脫衣服!”眾人趕緊把外衣脫下來,堆成一堆,讓一個婦人守著,然後又轉身朝趙家的人喊道:“來啊!有本事就來,誰輸誰是孬種!”
趙家有個叫田牛兒的雇工,仗著自己力氣大,第一個衝了出來。朱常這邊的人見他來勢洶洶,往兩邊一閃,等田牛兒衝進來,男男女女立刻圍了上去。田牛兒大喊一聲:“來得好!”掄起砂鍋大的拳頭,朝著一個壯實的村夫臉上砸去,本以為能一拳打倒一個,後麵就能輕鬆取勝。沒想到那村夫反應極快,頭一偏,拳頭打空了。還沒等田牛兒收回手,就被對方一把抓住,動彈不得。田牛兒急忙抬起左拳,可還沒等打出去,又被另一個人抓住,兩邊使勁一扯,他徹底沒了反抗的餘地。朱家人也不打他,推的推,拉的拉,輕輕鬆鬆就把他抬上了船。
那根破草繩本來就係在不牢的草根上,哪經得起折騰,田牛兒剛被抬上船,繩子就斷了。船尾看守的人早就準備好了,用船篙攔住,眾人把田牛兒扔進船艙,就是一頓亂打。趙家後麵的人看到田牛兒被抓走,一窩蜂地衝上船救人。朱常這邊的婦女們很有默契,紛紛散開,故意讓他們上船。
說時遲那時快,等趙家的男女老少都上了船,撐船篙的人猛地把船篙往岸上一點,小船像離弦的箭一樣,朝著河中央漂去。船上人多船輕,晃了幾下,“撲通”一聲就翻了,兩家四十多個人全掉進了水裡。婦女們水性差,連滾帶爬地往岸上逃;男人們還在水裡扭打,水花四濺,岸上看熱鬨的人眼睛都看花了,大聲喊著彆打了,有話上岸說。
混亂中,卜才瞅準機會,把藏在船裡的女屍推進水裡,扯開嗓子大喊:“救命啊!趙家打死人了!”朱常帶著六七個婦人在岸邊接應,也跟著一起喊,聲音震天響。趙家的婦女們剛爬上岸,正忙著擰濕衣服,一聽打死人了,嚇得連滾帶爬地逃走。水裡的男人們也慌了神,也顧不上打架了,拚命往岸上遊。朱家人趁機追著打,趙家的人吃了大虧,好不容易爬上岸,撒腿就跑,恨不得爹媽多生兩條腿。
朱常的家丁們還想追上去教訓趙家的人,朱常伸手攔住,沉聲道:“現在可不是打架的時候,先把屍首收拾好,抬到他家屋裡,再從長計議。”眾人七手八腳把女屍拖上岸,卜才立刻撲過去,假模假樣地哭喊著“娘子”,演得像模像樣。朱常又吩咐把船上的船篙、船槳撈起來,寄放在佃戶家裡,隨後轉身對圍觀的鄉親們說:“各位街坊鄰居,剛剛的事大家都親眼所見,人是活生生被打死的,我們可沒冤枉趙完。要是鬨到官府,還得麻煩各位做個證,照實說就行。”這番話看似在求大家作證,實則是想拉人幫忙調解,把事情往“私了”的方向引。
這時,要是有人能站出來主持公道,攔住朱常不讓他把屍首抬去趙家,這場風波或許就此平息,也不至於後來鬨出那麼多條人命。可趙完父子平日裡蠻橫慣了,大家都怕惹麻煩,再說也摸不透朱常葫蘆裡賣的什麼藥,所以竟無一人出頭。朱常見沒人阻攔,便讓眾人穿好衣服,用蘆席把屍首裹起來,捆紮結實,派四個人抬著,浩浩蕩蕩地朝趙完家走去。看熱鬨的人也都跟在後麵,等著看這場鬨劇如何收場。
另一邊,趙完父子遠遠跟著,見自家的人追著朱家跑,心裡正暗自得意。等走近了,卻見自家的婦女、家丁們渾身濕透,像落湯雞似的四處奔逃。趙完大吃一驚,喊道:“我們人多勢眾,怎麼反倒被他們打下水了?”他快步上前詢問,眾人驚慌失措地叫嚷:“老爺,大事不好,快回去吧!”趙壽也怒聲質問:“你們怎麼這麼沒用,被打成這樣?”眾人哭喪著臉說:“挨打是小事,可他家死了人,這可怎麼辦?”
趙完一聽“死人”二字,頓時像被抽了骨頭,半邊身子都軟了,雙腳像被釘在地上,半步也挪不動。趙壽和田牛兒趕忙左右架著他,連拖帶拽地回到家裡。趙完癱坐在椅子上,好半晌才緩過神,顫聲問:“怎麼就打死人了?”眾人七嘴八舌,把翻船打架的經過說了一遍,又疑惑地說:“我們沒打女人啊,也不知道她怎麼就死了,難不成是淹死的?”趙完急得六神無主,隻是不停地念叨:“這可如何是好?”全家老小都聚在一起,個個驚慌失措。
正亂作一團時,有人慌慌張張跑進來報信:“朱家把屍首抬來了!”趙完本就驚魂未定,這下又被嚇得呆若木雞。俗話說“狗急跳牆,人急計生”,趙壽眼珠子一轉,突然計上心來,壓低聲音說:“爹,彆慌,我有辦法!”他轉頭對眾人吩咐:“你們都躲到外麵去,等他們進來,聽到我敲鑼,留幾個人守住門口,其他人立刻衝進來抓人,一個都彆放走!到了官府,就說他們光天化日之下搶劫,人命的事自然能從輕發落。”眾人領命,迅速散開。趙完怕又鬨出人命,叮囑道:“隻許抓人,不許動手打人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