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眾人走後,趙壽隻留下心腹趙一郎,低聲交代幾句,又把女眷們都打發到內屋,再三叮囑不許出來。趙完還是憂心忡忡:“就算告他們搶劫,可人命關天,隻怕咱們抵賴不過啊!”趙壽湊到父親耳邊,小聲嘀咕了一陣。趙完聽完,臉上頓時有了血色,喜形於色:“此計甚妙,事不宜遲,趕緊準備!”
趙壽先把家裡的門窗關得嚴嚴實實,又找來一把斧頭、一個棒槌和兩扇門板。準備妥當後,他把在後廚燒火的丁文叫了出來。這丁文六十多歲,是趙完的表兄,因為得了懶黃病,乾不了重活,又無兒無女,隻能在趙家混口飯吃。丁文不明就裡,剛走近就問:“兄弟找我啥事?”話還沒說完,趙壽突然衝出來,舉起棒槌,對著丁文的太陽穴狠狠砸下。丁文慘叫一聲“阿呀”,栽倒在地。趙壽怕他不死,又補了一棒,丁文當場沒了氣息。
趙壽行凶時,以為神不知鬼不覺,卻不料田牛兒的母親田婆就住在趙家後院。田婆聽到打死人的動靜,擔心是兒子出事,急忙跑出來查看,正好撞見趙壽行凶。她嚇得腿一軟,癱坐在地,嘴裡不停念叨:“阿彌陀佛,青天白日,怎麼能乾這種事!”趙完回頭一看,朝兒子使了個眼色。趙壽心領神會,幾步衝過去,一棒槌敲在田婆頭頂。田婆腦袋開花,鮮血腦漿濺了一地。趙壽還不放心,又朝著田婆的肋下猛踢幾腳,確定她沒了氣息才罷休。就因為一文錢引發的爭端,又白白送了兩條人命。
趙一郎起初被叫出來時,並不知道趙壽要殺人,突然目睹這血腥一幕,嚇得躲到牆角,雙腿像灌了鉛一樣,想跑卻挪不動步子。丁文和田婆剛斷氣,趙完就喊道:“一郎,快來幫忙!”趙一郎這才緩過神,哆哆嗦嗦地過去,和趙壽一起把兩具屍體拖到遮堂後麵,用門板壓住,又把遮堂的門板鬆動,做好偽裝。趙完拍著趙一郎的肩膀說:“這事你千萬不能說出去,等事情平息了,少不了你的好處。”趙一郎忙不迭點頭:“我全靠老爺照應,哪敢亂說!”
這邊剛收拾妥當,外麵就傳來嘈雜的人聲,朱常帶人抬著屍首闖進趙家。他們一路打砸,衝到堂屋,卻發現屋裡空無一人,門窗緊閉。朱常惡狠狠地喊道:“把屍首放在中間,去裡麵把趙完那老東西揪出來,鎖在死屍腳上!”眾人抄起家夥,對著遮堂一陣亂砸。那遮堂本就被做了手腳,沒幾下就轟然倒塌,兩具屍體又被掩埋在木板之下。眾人急於抓人,誰也沒留意腳下。
趙壽見遮堂倒下,立刻敲響銅鑼。外麵的人聽到信號,大喊著衝進堂屋。朱常以為有人來搶屍首,慌忙轉身,卻迎麵撞上衝進來的趙家眾人。雙方頓時扭打在一起,推搡撕扯間,屋內亂成一鍋粥。這時,趙完三人在旁邊的屋子裡大聲喊道:“田牛兒,你母親被他們打死了,彆讓他們跑了!”田牛兒一聽,瘋了似的衝過來,哭喊道:“我娘怎麼在這裡?”趙完假惺惺地說:“她和丁老頭來問我事情,遮堂倒下來,活活被壓死了。我跑得快,才撿回一條命,再慢一步……”
田牛兒和趙一郎搬開遮堂的木板,兩具慘不忍睹的屍體露了出來。田牛兒看著母親血肉模糊的樣子,頓時號啕大哭。朱常聽到哭聲,還以為是趙家在演戲,探頭一看,真的有兩具屍體,頓時慌了神,轉身就往外跑。他的家丁、女眷們見狀,也紛紛跟著逃竄。可門口早已被趙家人堵死,一個都沒能跑掉,全被生擒。趙完假意喊著:“彆打傷人!”所以朱常等人沒吃太大的虧。趙壽拿出鐵鏈繩索,把朱家男女老少捆成一團。
田牛兒哭著哭著,突然紅著眼站起來,抄起家夥怒吼:“我要給娘報仇,打死朱常這狗東西!”趙完趕忙攔住:“不可!現在有官府主持公道,何必動手?”說著讓人把田牛兒拉開。此時,這件事已經傳遍了附近的村莊,街坊鄰居都趕來趙家看熱鬨。趙完把大家請到後院,擺上酒菜,讓眾人聯名寫一份“白晝劫殺”的狀紙。這些人要麼是趙家的親戚,要麼是佃戶、雇工,誰敢不聽趙完的話,隻能乖乖照辦。
趙完連夜安排了四五艘農船,載上當地的鄰居、證人,又把朱常一家老小鎖在兩艘船的船艙裡,趁著夜色出發。船行了整整一夜,終於抵達婺源縣。天一亮,眾人就在縣衙外等候縣官升堂。地方上的人先把狀紙遞了上去。
縣令接過狀紙仔細閱讀,又詳細詢問了事情的來龍去脈,隨後立刻派人,押著地方證人、死者親屬趙完、田牛兒,以及朱常這邊的卜才,一同前往停放屍體的地方。縣令下令將三具屍體妥善入殮,準備進行驗屍,同時把朱常一家暫時安置在客棧看管。
朱常家裡很快就有佃戶得到消息,他的兒子朱太連夜趕來探望,自是一番忙碌。俗話說“官無三日急”,雖然屍體很快就送到了,可縣令哪有那麼多空閒時間立刻驗屍?就這樣,半個多月過去了,縣令才終於發出通告,讓地方上準備好驗屍所需的工具。朱常等人也被從客棧帶到了驗屍場。
仵作仔細檢查後報告:“丁文太陽穴有傷口,直徑超過兩寸,骨頭粉碎;田婆頭頂被打破,腦髓流儘,右側三根肋骨骨折。這兩人確實是被毆打致死。卜才的妻子,脖子上有明顯的縊痕,身上其他地方沒有傷痕,應該是上吊身亡。”
縣令看了報告,十分驚訝:“狀紙上明明說人是翻船落水死的,怎麼會是上吊死的?”朱常趕緊稟道:“大人,當時那麼多人親眼看著,怎麼可能是上吊死的?肯定是仵作收了趙完的錢,故意謊報!”縣令擔心趙完用彆的屍體調包,便叫來卜才:“你去看看,這是不是你妻子?”卜才上前辨認後,確定地說:“正是小人的妻子。”
縣令又問:“是昨天當場死亡的?”卜才回答:“是的。”縣令詳細詢問了情況,還親自檢查了三具屍體,發現仵作的報告準確無誤,心裡覺得十分蹊蹺。他吩咐將棺木封好,帶回縣衙審理。
回縣衙的路上,縣令仔細思索,漸漸有了頭緒。回到縣衙後,他讓所有人犯跪在衙門外,單獨把朱常叫上前,嚴肅地說:“朱常,你不僅打死了趙家兩條人命,這個婦人也是你謀害的,從實招來!”朱常連忙喊冤:“大人,這是我家仆人卜才的妻子餘氏,明明是趙完把她打下水淹死的,在場的人都能作證,怎麼成了我謀害的?您不信的話,問問卜才就知道了!”
縣令一拍驚堂木,喝道:“胡說!卜才是你的人,我還能不清楚?竟敢在我麵前狡辯,來人,上夾棍!”衙役們立刻上前,脫掉朱常的鞋襪,套上夾棍。朱常平日裡養尊處優,哪裡受得了這般折磨,很快就撐不住,把實情說了出來:“這具屍體是在浮梁江口發現的,也不知道是誰丟棄在那裡的。”
縣令記錄下口供,讓朱常跪在台階下,又把卜才叫進來,質問:“死的婦人真的是你妻子?”卜才還是堅持:“確實是小人的妻子。”縣令又問:“既然是你妻子,為什麼要謀害她,栽贓趙完?”卜才急忙分辨:“大人,昨天她明明是被趙完打下水淹死的,大家都看見了!”
縣令聽了,連拍七八下驚堂木,大聲嗬斥:“你這個大膽的奴才!這到底是誰家的婦人,你竟敢冒認成妻子,誣陷他人?你家主人已經招供,是你謀害了她,還敢狡辯,上夾棍!”卜才被縣令的陣勢嚇得魂飛魄散,又聽說主人已經招認,隻好把實情說了出來,從在船上發現屍體,到設計陷害趙完的經過,和朱常說的一模一樣。
縣令雖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,但仍追問:“婦人雖然不是你謀害的,但冒認妻子、誣陷他人也是大罪。丁文和田婆總該是你和你家主人打死的吧?”卜才堅決否認:“大人,我們真的沒打人,就是打死小人,也不能冤枉我們!”
縣令又把趙完和地方證人叫來詢問,他們都堅稱是朱常扛著屍體到趙家,趁機打死了人。縣令本就懷疑朱常設局陷害,這下連人命案也覺得是他所為,又對朱常用刑。朱常實在熬不住,隻能屈打成招。
最終,縣令判處朱常、卜才各打四十大板,定為斬刑,關進死囚牢;其餘十人各打二十大板,其中三人充軍,七人判徒刑,也都關進監牢;六個婦人判杖刑,遣返回原籍。涉案的田地判給趙完,趙完需代替趙寧歸還向朱常借的銀兩。縣令還發公文到浮梁縣,要求查清婦人屍體的來曆。
朱常被關進牢裡,懊悔不已。他原本打算用屍體做籌碼,逼趙完私下和解,這樣三十多畝田地就能歸自己,還能敲詐一筆錢,沒想到反而中了趙壽的計。他心中暗自悔恨:“早知道還有更厲害的人,真不該耍這種心眼。”
朱常覺得在本地很難翻案,便叫來兒子朱太,囑咐道:“那三具屍體肯定用的是薄木板,等開春天氣暖和,屍體就會腐爛。你先去疏通負責文書的官吏,拖延公文的發送。回家告訴女眷們,千萬不能透露婦人是上吊死的消息。再去向上級官府告狀,拖到明年四五月,等屍體腐爛,看不出縊痕,我們就有機會翻供。隻要一件事能推翻,其他的也就站不住腳了,到時候這死罪說不定就能脫了。”朱太聽從父親的安排,著手去辦這些事。
再說景德鎮賣酒的王公家,小二之前幫忙處理了屍體,本指望能得到王公的賞賜。可過了兩三天,王公提都沒提這茬。小二時不時哼幾句小曲暗示,王公卻裝作聽不懂。又過了幾天,小二實在等不下去,忍不住直接說:“老爺子,前幾天那事兒,多虧我幫忙處理妥當。要是沒我,天亮了被人報官,差人來驗屍,就算您再硬氣,免不了要花錢打點。現在幫您省了這麼多麻煩,怎麼連句感謝的話都沒有?”
小人物往往心胸狹隘、目光短淺,偶爾幫人辦件事有了點成效,就覺得自己立了天大的功勞,想著索要豐厚報酬。要是對方不如他的意,就會翻臉使壞。就像這小二,不過出了點力氣,就想讓王公掏錢。要是王公懂事些,多少給點錢打發了也就罷了。可偏偏王公是個出了名的吝嗇鬼,一提到花錢,就急得麵紅耳赤。
聽小二開口要錢,王公頓時火冒三丈:“你這人怎麼這麼不懂事!吃我的飯,拿我的工錢,做點小事就想要錢?”小二也來了脾氣,嚷嚷道:“嘿!不給就不給,犯得著這麼著急?我出力乾活,才配吃你的飯、拿你的錢,又不是白乾的!再說了,拿工錢是乾活,可沒說還要幫你處理屍體!”王婆趕緊過來勸架:“你這小子,太不懂事了!尊老愛幼不懂嗎?怎麼能和老人家這麼吵!”
小二理直氣壯地嚷道:“阿婆,我出了力,他不給銀子也就罷了,還衝我發火,我能不吵嗎?”王公氣得滿臉通紅:“什麼?難不成是我謀害人命?想訛我錢?”小二冷笑一聲:“雖然不是你殺的人,但私自移動屍體,也得擔個罪名!”王公正聲道:“有本事你就去官府告發我!”小二毫不示弱:“告你有什麼難的,就怕你擔不起這官司!”
王公怒不可遏,衝上前一把揪住小二的衣領,用力往外推搡。小二猝不及防,腳下一滑,一個趔趄摔倒在門外,後腦勺重重磕在地上,鮮血頓時湧了出來。他疼得破口大罵:“老東西!好心幫你,居然還動手打人!”說著從地上抄起一塊磚頭,朝王公狠狠砸去。誰能料到,命運的巧合來得如此突然,這塊磚頭不偏不倚,正好砸中王公的太陽穴。王公慘叫一聲,直挺挺地倒在地上,沒了動靜。
王婆見狀,慌忙上前攙扶,卻發現丈夫已經沒了呼吸,頓時跌坐在地,捶胸頓足,嚎啕大哭起來。就這樣,因為區區一文錢的糾葛,又斷送了一條人命。
小二見闖下大禍,爬起來拔腿就跑。王婆哭喊著招呼鄰居幫忙,眾人追上去將小二抓住,用鐵鏈把他鎖在王公的屍體旁。鄰居們紛紛詢問事情緣由,王婆邊哭邊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,最後哭求道:“求各位鄉親給我做主啊!”眾人聽後義憤填膺:“這小子竟然如此可惡!先讓他吃點苦頭,再送官法辦!”幾個年輕力壯的鄰居衝上前,對小二拳打腳踢,直打得他奄奄一息才住手。隨後,眾人讓王婆鎖好門,一起前往縣衙告狀。消息很快傳開,附近的百姓都趕來圍觀。
這邊丘乙大還在四處打聽妻子屍首的下落,官司懸而未決,正心煩意亂。聽到小二打死王公的消息後,他心中一動:“那具女屍,會不會就是我妻子?”他急忙趕來詢問,正撞見王婆鎖門準備去告狀。丘乙大詳細了解事情經過後,掐指一算,出事的日子正好是妻子離家那晚,不由得又驚又怒:“難怪我妻子的屍首當天就不見了蹤影,原來是你們偷偷處理掉了!現在證據確鑿,看那孫大娘還怎麼抵賴!我跟你們一起去見官!”
於是,眾人押著小二來到縣衙。第二天一早,縣令升堂審案。地方鄰裡將事情經過詳細稟報,縣令又單獨詢問王婆,把事情問得清清楚楚。小二知道自己罪責難逃,不等用刑,就如實招供了。縣令判他打三十大板,定為死罪,關進大牢。丘乙大趁機稟明,自己妻子就是在那天被劉三旺謀害死的,那具無名女屍肯定就是妻子的遺體,如今人證物證俱在,懇請縣令結案。但由於婺源縣的協查文書還沒送到,縣令認為沒有屍體作為直接證據,無法定案,便讓他們先回去繼續尋找。
再說小二,本就被鄰居打傷,又挨了三十大板,傷勢嚴重。入獄後,因為沒錢打點,又遭到獄卒的毆打虐待。三天後,他傷重不治,死在獄中。又是因為那一文錢引發的連鎖反應,斷送了一條年輕的生命。
丘乙大從縣衙回家,路過鐵匠白鐵家門口時,聽到裡麵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。原來,白鐵那晚因為處理屍體擔驚受怕,又受了風寒,回家後就一病不起,沒撐過十來天,也去世了。他的妻子悲痛欲絕,正在家中痛哭。就這樣,因為這一文錢,又一條生命消逝了。
丘乙大得知白鐵的死訊,不禁長歎一聲:“這麼壯實的一個漢子,說沒就沒了。人這一輩子,真是世事難料啊!”回到家中,冷冷清清,隻有兒子丘長兒怯生生地縮在角落裡,想喝口熱水都沒有。看著眼前的淒涼景象,丘乙大滿心懊悔,後悔當初不該逼迫妻子,以至於釀成大禍,如今落得這般尷尬境地。他心煩意亂,連生意也無心去做,整日四處打聽妻子屍首的下落,卻始終一無所獲。
轉眼間,殘冬過去,到了第二年五月中旬。朱常的兒子朱太已經在按察使衙門告準了狀,案子被批到浮梁縣審理。朱太覺得時間差不多了,料想屍體應該已經腐爛,便給婺源縣的官吏送去厚禮,催促他們發公文移交人犯和屍棺。趙完父子以為婺源縣的案子已經了結,自己平安無事,便毫無懼色地帶著案卷前往浮梁縣應訴。兩縣的差役押著涉案人員,運送著三具棺木,來到浮梁縣縣衙。縣令將人犯收監,把棺木安置在官設的檢驗場,打發婺源縣的差役回去複命。
沒過幾天,縣令召集人犯,前往檢驗場驗屍。朱太上下打點,買通了衙門上下,一心要打贏這場官司。縣令在驗屍場坐下後,趙完呈上婺源縣的案卷。縣令看了案卷,質問朱常:“你借屍體敲詐勒索,還打死兩條人命,案子在婺源縣已經審結,為什麼又要上訴?”朱常連忙喊冤:“大人明察!趙完把餘氏打入水中淹死,在場眾人都親眼所見;他卻買通了地鄰和仵作,謊報是上吊自儘。至於丁文和田婆,分明是他們自己做賊心虛,殺人滅口,反倒誣陷我。彆的暫且不說,當時我和仆人都被他們抓住,趙完權勢滔天,怎麼可能容我打死兩個人?況且死者都是七十多歲的老人,我又不是不懂事,何苦去招惹他們?大人隻要仔細推敲,就能查明真相。”
趙完也不甘示弱,稟道:“朱常當時仗著假屍體,見人就打,我們全家四處躲避。丁文、田婆年紀大了,腿腳不便,才不幸遭了毒手。那女屍脖子上的縊痕,是婺源縣太爺親自檢驗過的,怎麼可能是仵作謊報?如今屍體放久了腐爛,他就想用花言巧語欺騙大人,企圖逃脫罪責,反倒誣陷我們。請大人仔細查看案卷,是非曲直一目了然。”縣令沉吟道:“你們各執一詞,難以輕信。”隨即下令開棺驗屍。
誰也沒想到,竟然發生了一件怪事。大家都以為屍體放了這麼久,肯定已經腐爛不堪,可打開棺木一看,三具屍體竟然保存完好,栩栩如生。尤其是楊氏脖子上的縊痕,反而更加清晰,這讓仵作一時不知如何是好。原來,這個仵作收了朱常的錢財,本打算如果屍體腐爛,就借機幫朱常脫罪,反誣趙完。可現在縊痕清晰可見,如實稟報就拿不到朱常的好處,虛報又怕縣令親自查驗,左右為難。
縣令早已看穿仵作的心思,親自上前查驗。仵作被縣令緊緊盯著,不敢隱瞞,隻好如實報告。朱常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,暗暗叫苦。縣令對照案卷,發現仵作所報的傷痕與之前記錄完全一致,厲聲質問朱常:“你罪行確鑿,為什麼還要向上級衙門誣告?”朱常還想辯解,縣令大怒:“還敢狡辯!來人,上夾棍!快說,這個上吊的婦人到底是從哪裡來的?”朱常熬不過酷刑,隻得招認:“那天早上,我在某處河岸邊發現的,不知道是誰丟棄在那裡的。”
縣令記性極好,突然想起:“去年丘乙大報案說妻子失蹤,後來賣酒的王婆狀告小二打死王公時,也提到當天在河沿邊丟棄過一具屍體。從案件發生到現在,那具屍體一直下落不明,會不會就是同一具?”他將此事默默記在心裡。最後,縣令判處朱常、卜才各打三十大板,依舊關入死牢;其餘涉案家人減輕徒刑,準許取保;趙完等人無罪釋放,各自回家。這樁因一文錢引發的錯綜複雜的案件,暫時告一段落。
縣令回到縣衙後,取出丘乙大的狀紙和王小二案件的卷宗仔細核對,發現案件發生的日期、丟棄屍體的地點都完全吻合,心中再無疑問。隨即命差役傳喚丘乙大、劉三旺及相關證人到案,並從獄中提出“綽板婆”孫氏,一同前往屍場辨認屍體。
此時正值五月,天氣炎熱,監獄裡瘟疫肆虐。孫氏剛剛病愈,身體十分虛弱,連走路都不穩,隻能由劉三旺和再旺攙扶著前往屍場。到了屍場,仵作打開棺蓋,丘乙大一見棺中屍體,立刻認出是自己的妻子,頓時放聲大哭,邊哭邊喊:“這就是我的妻子啊!”在場的證人、鄰居也紛紛證實:“這確實是楊氏。”
縣令開始詳細審問楊氏的死因。丘乙大一口咬定:“是劉三旺夫妻上門打罵,我妻子不堪受辱,才上吊自儘的!”劉三旺和孫氏則拚命辯解,堅稱與自己無關。鄰居們都說是孫氏挑起事端,但也證明劉三旺並未直接動手打人。縣令見雙方各執一詞,便下令對孫氏用拶刑。孫氏本就大病初愈,身體還未完全恢複,又長途跋涉來到屍場,加上一路上不停地爭辯,早已疲憊不堪。這拶刑一上,劇痛難忍,她頓時眼前一黑,一口氣沒上來,倒地身亡。就這樣,因為一文錢引發的糾紛,又一條生命消逝了。
縣令見狀,急忙下令停止用刑。劉三旺撲到孫氏身邊,大聲呼喊,可孫氏再也沒能醒來。再旺在一旁痛哭不止,場麵十分淒慘。縣令心中不忍,對丘乙大說:“你妻子是與孫氏爭吵後自儘的,劉三旺並未直接動手。如今孫氏也已去世,也算抵償了。今後兩家要和睦相處,各自領回屍體安葬,不許再為此事告狀。若有違者,必定從重懲處!”眾人聽後,紛紛磕頭表示遵命,各自領回屍體安葬。
另一邊,朱常和卜才被關在獄中,想到自己花了大筆錢財行賄,不僅沒打贏官司,還挨了一頓板子,越想越氣,心中鬱結之下竟染上了疾病。偏偏又趕上獄中瘟疫橫行,兩種病痛一起發作,沒過幾天,兩人就先後死去。又是因為那一文錢,白白斷送了兩條性命,真是害人不成反害己。
或許有人會問:朱常蓄意害人,最終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,這是罪有應得;可趙完父子活生生打死兩人,還誣陷他人,為什麼卻能逃脫法律製裁,繼續逍遙自在?難道天理真的有照不到的地方嗎?其實,老話說得好:“善有善報,惡有惡報。不是不報,時辰未到。”老天爺心裡跟明鏡似的,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壞人,隻是時候未到罷了。
趙完父子這次僥幸逃脫,一是因為他們的“福氣”還沒享儘,二是報應的時機還沒到,三是因為這故事太長,我一時也講不完,不過大家放心,他們做的壞事,遲早會得到應有的懲罰。
且說趙完父子打贏了官司,回到家中,親戚鄰居紛紛前來祝賀,一連熱鬨了好幾天。過了些日子,又聽說朱常和卜才都死了,更是高興得不得了。田牛兒則將母親的屍體領回,妥善安葬。
時間過得很快,一轉眼又過去了一年多。趙完雖然年事已高,但仍喜好風月。他身邊有個小妾叫愛大兒,生得有些姿色,打扮得花枝招展。趙完年紀大了,身體大不如前,難以滿足愛大兒的需求。而趙完的義孫趙一郎年輕力壯,為人機靈,還沒成家。愛大兒見了,漸漸動了心思,時常找機會與趙一郎在廚房等地方接觸,言語間滿是暗示。
趙一郎正值年輕,麵對愛大兒的主動,自然難以抗拒。兩人眉來眼去,沒過多久就在一起了。年輕人血氣方剛,一旦有了感情,便如膠似漆,常常找機會幽會。就這樣偷偷摸摸地過了半年多。
一天,愛大兒對趙一郎說:“我們雖然在一起這麼久了,但總是偷偷摸摸,提心吊膽,不能儘情享受。不如我們遠走高飛,找個地方做長久夫妻。”趙一郎卻道:“小娘子若真心想和我在一起,在這裡也能做夫妻,何必跑那麼遠?”愛大兒疑惑地問:“在這裡怎麼能光明正大地做夫妻?”
趙一郎壓低聲音說:“當年丁老頭和田婆,是老爺和大少爺親手打死,用來誣陷朱家的。當時讓我幫忙搬運屍體,還說事情了結後,會分給我一份家產,那作案用的棒槌,現在還在我手裡藏著。一直以來承蒙小娘子厚愛,所以沒提起這事。你若真有和我在一起的心思,我就去跟老爺說,先把那份家產要過來,找個地方安頓好,然後再找人提親,不怕他不答應。他要是舍不得,你就偷偷跑出來,他也不敢說什麼。要是他不識好歹,我就和田牛兒一起去官府告發,讓他吃不了兜著走!”
愛大兒聽了,欣喜萬分,說道:“事不宜遲,趕緊去辦!”說完,匆匆離開了。
第二天,趙一郎見趙完獨自在堂屋閒坐,便上前說道:“老爺,之前您說等事情平息,會分給我一份家產。現在朱家的事都了結很久了,您看是不是……”趙完隨口應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又過了一天,趙一郎在府中遇到愛大兒,悄悄告訴她:“我已經跟老爺說了,你留意觀察一下,看他是什麼態度。”愛大兒心領神會,各自散開。
這邊趙完把兒子趙壽叫到廂房,關上門,低聲把趙一郎的話複述了一遍,憂慮地說:“我當時隨口答應了他,現在該怎麼辦?”趙壽不屑地說:“我本來就是哄他的,難道真要分家產給他?”趙完歎了口氣:“可當初話已經說出口了,要是不給,他肯定不會善罷甘休。”
趙壽沉思片刻,眼中閃過一絲狠厲,說道:“要是總這麼慣著他,以後他肯定沒完沒了地來要錢。這事兒隻有他一個人知道,不如一不做二不休,除掉他,免得夜長夢多。”趙完如果是個有良心的人,此時應該勸兒子打消這個念頭,隨便給趙一郎一些財物,或許還能避免後麵的災禍。可他不僅沒勸阻,反而說:“我也有這個想法,隻是不知道該怎麼做。”趙壽陰森一笑:“這有何難?明天去買點砒霜,下在酒裡,晚上把他灌醉,神不知鬼不覺地解決掉。外人都知道我們平日裡對他不錯,肯定不會懷疑到我們頭上。”趙完聽了,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,連連點頭。
父子倆自以為謀劃得十分隱秘,卻不知他們的對話被愛大兒撞見。愛大兒猜到他們在商量大事,便悄悄躲在牆邊偷聽。雖然隻聽到隻言片語,不太明白具體內容,但她擔心被發現,隻好先悄悄離開。她本想立刻告訴趙一郎,可又怕聽錯了,貿然報信反而壞事。
於是,愛大兒心生一計。到了晚上,她故意多勸趙完喝了幾杯酒,把他灌得醉醺醺的。等趙完上床後,愛大兒裝作撒嬌的樣子,依偎在他身邊,欲言又止:“有件事我想告訴您,又怕您聽了生氣,不說吧,我又實在憋不住。”趙完正酒興上頭,被她這麼一說,立刻來了精神,問道:“是誰惹你生氣了?快說!”愛大兒裝作氣憤地說:“趙一郎那家夥太過分了!今天早上居然用言語輕薄我,我要拉他來見您,他還囂張地說:‘老爺和大少爺的性命都在我手裡,料他們也不敢把我怎麼樣。’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些什麼,說話這麼狂妄。要是他在外麵也這麼說,彆人肯定會懷疑我們家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,這不是壞我們名聲嗎?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人,不如想個辦法除掉,省得留下後患。”
趙完聽愛大兒這麼說,立刻氣衝衝地罵道:“原來這小子這麼不知好歹!彆擔心,明晚就讓他知道我的厲害!”愛大兒裝作好奇地追問:“明晚怎麼就能讓他得到教訓?”趙完也是命該如此,竟把要用毒藥害死趙一郎的計劃,從頭到尾全說了出來。
愛大兒得知實情,第二天一早便找機會告訴了趙一郎。趙一郎聽後,驚出一身冷汗,又氣又恨:“這爺倆真是翻臉不認人,居然想害我性命,我豈能就這麼放過他們!”他轉身摸出藏好的作案棒槌,鎖上房門,急忙找到田牛兒,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。田牛兒一聽,頓時火冒三丈,抄起家夥就要去找趙完父子拚命。
趙一郎趕忙攔住他:“現在去鬨,打草驚蛇,他們有了防備就不好辦了。不如直接去官府告狀,讓他們接受法律製裁。”田牛兒冷靜下來,問道:“那我們去哪個縣衙?”趙一郎回答:“當初這案子是在婺源縣開始審理的,那位縣令還在任上,就去那兒!”
太白村距離婺源縣城不過四十多裡路,兩人心急如焚,一路狂奔。趕到縣衙時,縣令正好還在審理早間的案子。他們倆衝進大堂,大聲喊冤。縣令命人將他們帶上堂,二人跪倒在地,雖然沒有書麵狀紙,但你一言我一語,把事情詳細道來。
田牛兒先哭著講述了母親無辜遇害的經過,接著趙一郎將趙壽打死丁文和田婆,又誣陷朱常、卜才的前因後果,仔仔細細地說了一遍,並把作為凶器的棒槌呈了上去。縣令仔細查看,棒槌上的血跡雖然已經乾涸,但依然清晰可見,便問道:“既然有這樣的事,你們當時為什麼不報案?”趙一郎解釋道:“當時念及主仆情分,不忍心告發。現在他們怕我泄露秘密,父子倆商量著要在今晚用毒藥害我,我實在走投無路,才來尋求老爺庇護。”
縣令又問:“他們父子商量的事,你怎麼會知道?”趙一郎一時慌亂,脫口而出:“多虧老爺的小妾愛大兒通風報信,我才得知消息。”縣令目光如炬,立刻追問:“你家主人的小妾,為什麼要給你報信?你們之間是不是有不正當關係?”趙一郎被說中心事,臉色瞬間變得煞白,還強撐著辯解。縣令冷哼一聲:“事情已經很清楚了,不用再狡辯!”隨即派人跟著趙一郎和田牛兒,前往太白村捉拿趙完父子和愛大兒到案受審。
一行人趕到太白村時,天色已晚。田牛兒便留公差在家中休息,準備第二天再行動。
再說趙壽,一大早出門買好了砒霜,回家卻發現趙一郎不見了蹤影,問遍家中上下,誰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裡。父子倆雖然覺得有些奇怪,但壓根沒想到是愛大兒走漏了風聲。
第二天清晨,公差們來到趙家,不由分說,用繩索將趙完父子和愛大兒捆了個結實,押往縣衙。趙完見愛大兒也被抓了,還誤以為是趙一郎調戲她未遂,所以才牽連到她。直到趙一郎在公堂上說出愛大兒報信的緣由,趙完才明白兩人早有私情,心中懊悔不已,知道自己失言闖了大禍。
在公堂上,趙完父子百般抵賴,拒不認罪。但縣令一聲令下,各種刑罰輪番上陣。趙完父子被折磨得疼痛難忍,最終不得不低頭,將所有罪行如實招供。縣令認為他們害了四條人命,手段殘忍,天理難容,當即判處趙完父子各打六十大板,依照律法,處以斬首之刑;趙一郎與主家小妾私通,還恩將仇報;愛大兒夥同情夫,企圖謀害親夫,二人各責四十大板,定為死罪,關進大牢;田牛兒則無罪釋放,回家安頓。
縣令隨後整理好案件文書,上報給上級官府,詳細陳述案情,請求核準判決。沒過多久,刑部下達命令,批準了判決結果,趙完父子、趙一郎和愛大兒四人,都將在秋後執行死刑。
又是因為那一文錢,四條鮮活的生命即將消逝。雖說冤有頭債有主,但如果不是因為這一文錢引發爭吵,楊氏也不會自儘;沒有楊氏的屍體,朱常的詐害之計也無法實施。細細算來,就因為這一文錢,前後共牽扯出十三條人命。這個故事就叫《一文錢小隙造奇冤》。它時刻提醒著世人,遇到事情,不要過於計較錢財,學會忍讓,才能平安度日。正如詩中所寫:“相爭隻為一文錢,小隙誰知奇禍連!勸汝舍財兼忍氣,一生無事得安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