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詩寫道:“深機密械總徒然,詭計奸謀亦可憐。賺得人亡家破日,還成撈月在空川。”這詩說的是,那些機關算儘的陰謀詭計,最終不過是徒勞無功,落得一場空。在世間諸多惡行裡,最令人厭惡的當屬拐騙之人。人們往往對盜賊嚴加防範,卻不知拐子更為可怕。這些人擅長偽裝,哪怕與你同行,也能在不知不覺中施展陰謀,令人防不勝防。許多人甚至將他們視為可信之人,直到大禍臨頭,才追悔莫及。這些拐子,簡直比明火執仗的強盜更加陰險狡詐。
明朝萬曆十六年,浙江杭州府北門外,住著一戶扈姓人家。扈老頭年近六十,妻子剛剛離世,家中有兩個兒子、兩個兒媳,一家人相依度日。兩個兒媳不僅容貌秀麗,對公公也十分孝順。
一日,扈老頭和兩個兒子外出辦事,家中隻留下兩個兒媳。她們關好門,安心在家做活。這天大雨傾盆,路上不見行人。中午時分,門外突然傳來陣陣低低的哭泣聲,聲音淒慘悲切,一聽便知是婦人在哭。這哭聲從中午一直持續到日落,未曾間斷。
兩個兒媳聽了許久,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心,開門出去查看。正所謂“閉門家裡坐,禍從天上來”,倘若當時有人能攔住她們,或許就能避免這場災禍。通常來說,婦人居家應當謹慎行事,少管閒事。丈夫在家時還好,一旦丈夫外出,就該深居簡出,這樣才能保得平安。若是輕易卷入是非,往往會惹來麻煩。
兩個兒媳開門後,見到一位中年婦人。這婦人衣著整潔,看上去頗為乾淨利落。見對方也是女性,她們便放下心來,上前問道:“這位媽媽從哪裡來?為何哭得這般傷心?不妨說與我們聽聽。”那婦人擦著眼淚說道:“兩位娘子有所不知,我住在城外鄉下,丈夫去世後,隻剩下兒子和媳婦。媳婦體弱多病,兒子又十分不孝,動輒對我惡語相向,也不儘贍養義務,經常讓我餓一頓飽一頓。今日我實在氣不過,便與兄弟相約去縣裡狀告兒子忤逆。他讓我先走,隨後就到,可我等了一整天,也不見他的蹤影。雨下得這麼大,我既不能回家被兒子媳婦嘲笑,又不知如何是好。想起自己命苦,一時忍不住悲傷,沒想到驚動了兩位娘子。既然你們問起,我也不敢隱瞞,隻能將家中醜事如實相告。”
兩個兒媳聽她講得可憐,又見她言辭懇切,便說:“既然如此,就先在我們家裡坐一坐,等你兄弟來了再說。”說著,便將婦人拉進屋裡,又勸道:“媽媽,親人之間偶爾有些矛盾很正常,好好溝通便能化解,何必鬨到官府,傷了和氣,還丟了臉麵。”那婦人感激道:“多謝兩位娘子相勸,我再忍耐些時日便是。”三人你一言我一語,不知不覺天色漸暗。
婦人又發愁道:“天都黑了,我兄弟還沒來,我一個人也不敢回去,這可如何是好?”兩個兒媳忙說:“媽媽就在我家歇一晚,沒什麼大不了的。粗茶淡飯而已,也費不了多少。”婦人推辭道:“這多有打攪。”嘴上雖這麼說,她卻挽起袖子,主動到灶下燒火,還幫著量米煮晚飯。擦桌子、抹凳子、端湯送水,所有雜活她都搶著做。兩個兒媳過意不去,說道:“該是我們伺候您,怎麼能讓媽媽受累?”婦人笑道:“我在家做慣了,乾活反而自在,閒著才覺得累。娘子們有事儘管吩咐,我做便是。”
當夜,眾人洗漱後各自休息。次日清晨,又是婦人早早起身,燒好熱水,用剩下的米煮了早飯,還將桌椅擦拭得乾乾淨淨。一早上忙忙碌碌,將家中收拾得井井有條。兩個兒媳起床後,發現一切都已準備妥當,十分滿意,私下商議道:“這媽媽不僅隨和,還勤快能乾。她在家過得不如意,我們這裡正好缺人手幫忙。公公總說想再娶個老伴,不如就把她留下來,豈不是兩全其美?隻是不知如何開口,不如先留著她,等公公回來再做定奪。”
沒過幾天,扈老頭和兩個兒子回家,看到家中突然多了個婦人,便詢問緣由。兩個兒媳將婦人所說的遭遇如實相告,又誇讚道:“這媽媽脾氣好,做事又勤快。她沒了丈夫,兒子又不孝,無依無靠,實在可憐!”隨後,她們將妯娌倆的想法告訴了丈夫,讓他們轉達給公公。扈老頭聽後,猶豫道:“也不知她是什麼來曆,怎能如此草率?先讓她住些日子再說。”嘴上雖沒答應,但見這婦人乾淨利落,心裡也有些心動。
又過了兩天,在相處中,扈老頭與那婦人漸漸生了情意。兒媳們察覺到兩人的異樣,便對丈夫說:“公公一直想再娶,不如就成全了他和這位媽媽,省得再去彆處物色,還能省下一筆銀子。”兒子們也覺得有理,紛紛去勸說父親。與此同時,兒媳們早已私下與婦人商量妥當,雙方一拍即合。於是,扈家擺了一桌酒席,眾人歡歡喜喜吃了幾杯,扈老頭與那婦人就此結為夫妻。
婚後沒幾天,有兩人找上門來。一個自稱是婦人的兄弟,一個說是婦人的兒子。他們說:“找了好幾天,才打聽到在這裡。”婦人聽到動靜走出來,兒子趕忙下跪認錯,兄弟也在一旁賠罪。婦人餘怒未消,對著兒子破口大罵。扈老頭在中間好言相勸,兄弟和兒子又勸婦人回家。婦人怒斥兒子:“我在這裡吃得飽、穿得暖,回去難道要在你手裡等死?你看看這家媳婦,對我多孝順!”兒子這才明白母親已經改嫁。扈老頭隨即置辦酒菜招待兩人,兒子還拜謝扈老頭:“您如今就是我的繼父了,母親能有個好歸宿,真是萬幸。”拜彆後便離開了。此後兩三個月,雙方又往來了幾次。
一日,婦人的兒子前來告知:“明日我兒子行聘,想請二老和哥哥嫂子一同去吃喜酒。”婦人推辭道:“兩位兒媳怎能輕易去你家?我和你繼父、兩位哥哥去便是。”第二天,婦人帶著扈老頭父子三人赴宴,眾人吃喝儘興,醉飽而歸。
又過了一個多月,婦人的孫子登門邀請:“明日我成親,想請全家老少一同來觀禮,還望兩位嬸嬸務必賞光,為婚禮添些光彩。”兩個兒媳本就想見識一下婦人的娘家,之前沒去成還覺得遺憾,此時便笑著答應下來。
次日,一家人精心打扮後,一同前往赴宴。婦人的兒媳出來迎接,隻見她麵黃肌瘦,看上去病懨懨的。下午時分,婦人的兒子邀請母親和兒媳去迎親,同時也請兩位嫂子同去,解釋道:“我們鄉下的風俗,女眷都要去迎親,不然會被人說不尊重新親。”婦人對兒子說:“你媳婦雖病著,但如今也是婆婆了,她自己去就行,何必麻煩兩位嫂子?”兒子卻說:“妻子病中模樣不佳,禮數也可能不周,恐怕會被親家看輕。兩位嫂子既然來了,就辛苦走一趟,也能讓婚禮更體麵些。”婦人覺得有理,兩個兒媳本就想去湊熱鬨,便欣然應允。於是,婦人帶著自己的兒媳和兩個兒媳,四人一同乘船前往迎親。
然而,眾人離開許久都未歸來。婦人的兒子見狀,說道:“真是奇怪,我去看看。”過了許久,孫子穿著新郎的衣服也說:“爺爺先坐著,孫兒也出去看看。”說罷,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。此時,堂前隻剩下扈老頭爺孫三人,在燈下苦苦等候。
等了許久,仍不見一人回來。三人饑腸轆轆,心中滿是疑惑。兩個兒子跑到廚房查看,隻見灶裡冷火清灰,全然不像是辦喜事的樣子。他們出來告知父親,又拿著燈到裡屋查看,卻發現房間裡空空蕩蕩,沒有任何箱籠衣物,隻有幾張桌椅擺在那裡。三人頓時大驚失色,想詢問鄰居,可夜深人靜,家家戶戶都已關門。
三人焦急地等到天明,才向鄰居打聽:“他們一家去了哪裡?”鄰居們都說不知道。又問這房子是否是他們家的,鄰居答道:“這房子是城中楊衙的,五六月前,這家人來租下,也不知他們究竟是做什麼的。你們是親戚,還常來常往,怎麼反倒來問我們?”問了好幾家,得到的回答都一樣。有個見識廣的人猜測道:“這肯定是一夥拐子,你們中了他們的圈套,媳婦怕是被拐走了。”
父子三人聽後,如喪家之犬,跌跌撞撞跑回家,分頭尋找,卻始終不見蹤影。無奈之下,他們隻好去官府告狀,官府發出通緝令,但人海茫茫,想要找回談何容易。扈老頭本想娶個老伴,以為不花一分錢就能得個幫手,卻沒想到因為這個婦人,白白搭進去兩個好兒媳。這便是“貪小失大”的教訓,所以說,做人切不可貪圖小便宜,行那苟且之事。正所謂:“莫信直中直,須防仁不仁。貪看天上月,失卻世間珍。”
先暫且放下前麵的故事。且說在浙江嘉興府桐鄉縣,有這樣一段奇事。當地有個秀才名叫沈燦若,年約二十,在嘉興是頗有名氣的才子。他身材魁梧,氣度不凡,為人豁達灑脫。沈燦若娶了妻子王氏,王氏容貌出眾,與他十分般配。家中家境殷實,這多虧了王氏善於操持。夫妻二人都覺得自己是佳人才子,天生一對,平日裡恩愛非常,感情如同魚兒離不開水,膠漆般密不可分。隻是王氏生來體弱多病,總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。
沈燦若十二歲就考中了秀才,十五歲又通過考試增補為廩生。年少得誌的他,自恃才華出眾,認為考取功名就像撿起地上的草芥一樣容易。平日裡,他常與一群誌同道合的好友相聚,有時以詩會友,飲酒作樂;有時遊曆山水,飽覽風光,生活過得無拘無束。在這些朋友中,有四個秀才與他情誼尤為深厚。正所謂“惺惺惜惺惺,才子惜才子”,這四人分彆是嘉善的黃平之、秀水的何澄、海鹽的樂爾嘉,以及同縣的方昌,他們彼此欣賞,關係十分要好。
當時,本縣的知縣姓稽,單名一個清字,是常州江陰縣人。稽知縣平日裡敬重文人,喜愛有才之士,他也認為沈燦若是個日後必能在科舉中脫穎而出的人,便與沈燦若結下了師生之誼,二人往來密切。這一年恰逢科舉大考,沈燦若準備好行裝,前往杭州參加考試。臨行前,他與王氏告彆。王氏拖著病弱的身體,為他整理好行李,眼中含淚說道:“官人前程遠大,早去早回。隻是不知我有沒有福氣,能與你一同享受日後的富貴。”沈燦若安慰道:“娘子這是說的什麼話!你身體不好,我走之後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!”說著,也忍不住流下淚來。二人緊握雙手,依依惜彆。王氏一直將沈燦若送到門外,直到看不見他的身影,才掩麵哭泣著回到家中。
沈燦若踏上旅途,一路上心情始終有些低落。沒過多久,他抵達杭州,尋了一家客店住下。很快,三場考試結束,沈燦若自我感覺發揮得還不錯。一天,他與好友們遊了一整天西湖,儘興而歸,大醉後沉沉睡去。半夜時分,他忽然聽到有人敲門,便披衣起身查看。隻見門外站著一個人,頭戴高冠,衣袖寬大,看起來像是道士的裝扮。沈燦若問道:“先生深夜到訪,不知有何指教?”那人回答:“貧道略懂望氣之術,也能推斷人的陰陽禍福。我偶然從東南方向來到此地,夜裡無處投宿,隻好冒昧打擾,還請見諒!”沈燦若說:“既然先生無處投宿,與我同榻而眠又有何妨。先生既然精通命理推算,如今科舉放榜在即,還請您為我推算一下,不知我此次功名是否有望,還望先生直言。”那人說:“不必推算生辰八字,隻需望氣即可。以我觀之,您命中自有功名,隻是必須等您夫人壽數儘了之後,方能如願。我有兩句詩,是您一生的際遇,您一定要牢記:鵬翼摶時歌六憶,鸞膠續處舞雙鳧。”沈燦若不明白這兩句詩的意思,正想再問,隻聽外麵傳來貓兒捕鼠的聲響,他猛地一驚,這才發現原來是一場夢。
沈燦若心想:“這個夢真是奇怪!那道人分明說,要等我妻子去世,我才能在功名上稱心如意。我寧願一輩子隻是個秀才,也不願割舍夫妻恩愛去換取功名,這並非我的心願。”那兩句詩他卻記得清清楚楚,躺在床上翻來覆去,怎麼也睡不著。他又自我安慰道:“夢中的話,哪能當真!明天要是榜上無名,我就趕緊回家。”正想著,隻聽見外麵喧鬨聲、鑼聲不斷,有人高聲叫嚷著討賞,原來是來報喜,說沈燦若中了第三名經魁。沈燦若寫了賞錢,打發眾人離去,隨後急忙梳洗打扮,乘上轎子,去拜見座主、會見同年。而他的座主,竟然就是本縣的稽清知縣。此次考試,解元何澄也是他極為要好的朋友。黃平之、樂爾嘉、方昌也都高中,大家都欣喜萬分。
沈燦若忙完這些事,天色已晚,便乘轎返回客店。剛到店門口,店主就急匆匆地跑過來,喊道:“沈相公,您府上有人來了,說有緊急家信要告知,已經等您好半天了。”沈燦若聽到“緊急家信”四個字,心中猛地一沉,又想起夢中的情景,頓時感覺像是十五個吊桶打水,七上八下,忐忑不安。
沈燦若下了轎,在店中見到了家中的仆人沈文,隻見沈文一身素淨衣服,他連忙問道:“娘子在家還好嗎?是誰讓你來送信的?”沈文神色凝重地說:“這事不好開口,是管家李公讓我來送信的,官人看看信就知道了。”沈燦若接過信,看到信封倒著封的,心中頓時如刀割一般。拆開信一看,才得知王氏在二十六日已經去世。沈燦若一下子驚呆了,隻覺得仿佛頭頂的天靈蓋被劈開,一桶雪水澆了下來,整個人瞬間失去了力氣。他半晌說不出話,突然一下子暈倒在地。眾人急忙將他喚醒、扶起。沈燦若哽咽著,不停地呼喚著“娘子”,哭得悲痛欲絕,店裡的人見了無不落淚。他悔恨地說:“早知道是這樣,我就不來參加考試了,誰能想到竟然與娘子就此永彆了!”他質問沈文:“娘子病重,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?”沈文解釋道:“官人走後,娘子一直是老毛病,病情也不算太重。沒想到二十六日那天,她突然暈倒,再也沒有醒來,所以我才星夜趕來報信。”沈燦若又傷心地痛哭了一場,急忙讓沈文雇船,準備立刻回家,其他事情也顧不得了。他暗自尋思,這個夢實在太奇特了,二十七日放榜,而王氏在二十六日離世,正好應了那句“鵬翼摶時歌六憶”。
沈燦若急忙往家趕,路上沒走多遠,就遇到了黃平之坐著轎子迎麵而來。二人不僅是好友,還是同門。相見後,黃平之見沈燦若神情悲傷,便問道:“看兄台這模樣,如此悲痛,不知發生了何事?”沈燦若含淚將自己做夢的經過,以及放榜、得知噩耗準備回家的事情,詳細地說了一遍。黃平之聽後,連連歎息,安慰道:“兄台暫且節哀,不要過於悲傷。我去拜見座主,再和其他同年說說你的情況,你先回家處理後事吧。”兩人就此彆過。
沈燦若心急火燎地回到家中,一進門就來到王氏的靈前,拜了兩拜,放聲痛哭,好幾次哭得昏死過去。之後,他擇了個良辰吉日,將王氏入殮,靈柩停放在堂中。夜晚,沈燦若就守在靈前,陪伴著亡妻。沒過多久,就過了三七、四七。眾多朋友都前來吊唁,席間有人提到會試的事情,沈燦若卻毫不在意,說:“我就是因為這微不足道的虛名,才害得夫妻分離,如今就算把會元的頭銜放在我麵前,我也無心去爭取了。”這是王氏剛去世時,沈燦若的想法。
轉眼間,斷七也過去了。親友們又紛紛勸說:“您夫人已經離世,想來也沒有起死回生的可能。您這樣消沉下去,又有什麼好處呢?況且您在家中,難免會感到孤單寂寞。不如和我們一同前往京城,一來可以遊覽美景,舒緩心情;二來和同年們整日暢談,也能排解憂愁。何必一直沉浸在悲傷中,耽誤了自己的前程和終身大事呢?”沈燦若拗不過眾人的好意,隻好說:“既然各位如此盛情,我就一同走這一趟吧。”於是,他告彆了王氏的靈位,囑咐李主管照看好家中的飲食、香火,便與黃平之、何澄、方昌、樂爾嘉四人一同踏上了前往京城的旅程,此時正值十一月中旬。
五人日夜兼程,一路曉行夜住,沒過多久就抵達了京城。到了京城後,他們整日結伴而行,吟詩歡笑,有時也會去熱鬨的街市閒逛消遣。然而,沈燦若對周圍的一切都興致缺缺,沒有一個人、一件事能讓他看在眼裡。時光飛逝,不知不覺新的一年到來了,元宵節也過去了,春天的氣息越來越濃,桃花盛開,暖意漸濃。很快,科舉考試的黃榜公布,選官的考場也開啟了。五人參加了三場考試,每個人都自我感覺良好,紛紛誇讚自己發揮出色。隻有沈燦若始終心情不佳,隻是草草完成考試。沒過多久,考試結果揭曉,偏偏隻有沈燦若落榜了,但他對此並不在意。黃平之、何澄、方昌、樂爾嘉四人則順利進入下一階段,何澄考中二甲,被選為兵部主事,還帶著家眷留在了京城;黃平之成為庶吉士;樂爾嘉被選為太常博士;方昌被選為行人;稽清知縣也被舉薦進京,擔任刑科給事中,大家各自奔赴新的崗位,暫且按下不表。
沈燦若又在京城遊玩了一段時間後,便啟程回家。回到桐鄉後,他一進門就先到王氏的靈前拜祭,哭了一場,還準備了羹飯進行祭奠。又過了兩個月,他請來一位風水先生,挑選了一塊墓地,將王氏安葬。從那以後,漸漸有人來給他說親。沈燦若自認為自己才華出眾,容貌不凡,是第一流的人物。像王氏那樣美貌賢淑的妻子,自己都無緣相伴到老,又到哪裡去找一個能與之相配的人呢?他覺得一定要親眼見到對方,真正滿意了,才可以考慮婚事。因此,對於說親的事,他並不著急。
時光飛逝,轉眼間又過去了三年。沈燦若又到了進京參加會試的時候,隻是想到家中無人照料,心中不免發愁。俗話說“家無主,屋倒豎”,自從王氏去世後,沈燦若的日常生活變得雜亂無章,飲食起居都不如意。他常常尋思:“得再娶個能操持家務的妻子才好,隻可惜一直沒遇到合適的人。”心中滿是愁悶,卻也無奈,隻好將家中事務托付給李主管,自己收拾行裝準備出發。
當時正值八月,秋風初起,天氣涼爽,正是趕路的好時節。夜晚,明月高懸,清輝灑在大地上,水麵波光粼粼,天地間一片澄澈。沈燦若獨自在船上飲酒,百無聊賴,眼前的景色勾起了他對亡妻的思念,心中傷感,便隨口吟誦了一曲:
“露摘野塘秋,下簾籠不上鉤,徒勞明月穿窗牖。鴛衾遠丟,孤身遠遊,浮搓怎得到陽台右?漫凝眸,空臨皓魄,人不在月中留。”——一詞寄《黃鶯兒》
吟誦完,他痛飲一番,酩酊大醉後便在舟中睡去。
長話短說,沈燦若走了二十多天,終於抵達京城。他在舉廠東邊租了一處住所,安置好行李。一天,他和幾個朋友到齊化門外飲酒,途中看見一位身穿素色衣服的婦人,騎著一頭小毛驢,旁邊跟著一個挑著食盒的仆人,看起來像是剛上墳回來。沈燦若定睛一看,這婦人容貌出眾:
她臉上若施粉則太白,塗胭脂又太紅,身材高挑勻稱,多一分則嫌高,少一分則嫌矮。相貌十分周正,儘顯風流韻味;性情溫柔婉約,每一處都恰到好處。她巧笑嫣然,讓人神魂顛倒;美目流轉,令人心醉神迷。即使是善妒的婦人見了,恐怕也會感歎“我見猶憐”。
沈燦若一見這婦人,頓時失了魂魄,連同行的朋友也顧不上了,趕忙雇了一頭驢,緊緊跟在婦人後麵,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。而那婦人坐在驢背上,也不時回頭,用含情脈脈的眼神看向沈燦若。走了一裡多路,婦人走進一戶人家。沈燦若也下了驢,站在門口舍不得離開,呆呆地望著。等了許久,仍不見婦人出來。正不知所措時,屋內走出一個人問道:“相公一直盯著門裡看,是有什麼事嗎?”沈燦若說:“剛才在路上看到一位穿白衣的娘子走進這裡,不知這是何人家?那娘子又是誰?想找人問問。”那人回答:“這婦人不是彆人,是我表妹陸蕙娘,她新近守寡住在這裡,剛去給亡夫掃墓回來,正打算再嫁。我來給她做媒。”沈燦若問:“您貴姓大名?”那人說:“我姓張,因為做事利落,大家都叫我張溜兒。”沈燦若又問:“令表妹想嫁什麼樣的人?願意嫁到外地去嗎?”張溜兒說:“隻要是年輕的讀書人就行,地方遠近無所謂。”沈燦若說:“不瞞您說,我是前科舉人,來京參加會試。剛才見令表妹風姿綽約,我十分傾慕,您要是能幫忙做媒,必有重謝。”張溜兒說:“這有何難,我看表妹見了您這樣一表人才,肯定不會推辭,這事包在我身上。”沈燦若大喜,說:“那就麻煩您去說一說。”隨即從袖中掏出一錠銀子遞給張溜兒,說:“一點小意思,事成之後,另有重謝。”張溜兒假意推辭一番,便收下了。他見沈燦若出手大方,料想他錢財充裕,便說:“相公,明天等我回話。”沈燦若滿心歡喜地回到住處。
第二天,沈燦若早早來到郊外那戶人家門前打聽消息,隻見張溜兒笑嘻嘻地走來,說:“相公這麼早就來等喜訊啦!昨天您吩咐的事,我已經跟表妹說了。我表妹看上您了,不用多費周折,一說就成。相公準備好彩禮,選個日子成親吧。表妹自己當家,彩禮多少無所謂,全憑相公心意。”沈燦若依言,拿出三十兩銀子,又置辦了些衣飾送過去。對方也沒討價還價,就定下來第二天成親。
沈燦若見事情進展如此順利,心裡反而有些疑慮。他又想,或許北方再婚有不同習俗,甚至傳聞有“鬼妻”一說,所以才這麼容易答應。到了成親那天,吹吹打打,花轎來到門前迎接陸蕙娘。蕙娘上了花轎,來到沈燦若的住處。沈燦若在燈下一看,果然是那天路上遇見的婦人,心中大喜,這才放下心來。兩人拜了天地,喝完喜酒,賓客們紛紛散去。
進入洞房後,蕙娘隻是坐在椅子上。大約一更時分,夜深人靜,沈燦若久未娶妻,心中急切,便說:“娘子,咱們休息吧。”蕙娘輕聲說:“你先睡。”沈燦若以為蕙娘害羞,也不勉強,自己先上了床,可怎麼也睡不著。又過了一會兒,蕙娘還是坐著不動。沈燦若隻好又央求道:“娘子奔波一天,想必累了,為何不休息呢?一直坐著,是為何事?”蕙娘依舊說:“你先睡。”嘴上說著,眼睛卻一直盯著沈燦若。沈燦若擔心剛成親就惹她不高興,便又躺了一會兒,起身輕聲問道:“娘子到底為何不睡?”
蕙娘上下打量了沈燦若一番,開口問道:“你在京中有有權有勢的熟人嗎?”沈燦若回答:“我交友廣泛,同年、同考的朋友在京中數不勝數,更不用說其他相識的人了。”蕙娘說:“既然如此,我現在就真心實意地嫁給你。”沈燦若疑惑道:“娘子這話說得奇怪,我千裡迢迢與你相遇,托人說媒下聘,好不容易成了親,怎麼到現在還說真假的話?”
蕙娘解釋道:“官人有所不知,這張溜兒是出了名的騙子。我根本不是他表妹,而是他的妻子。因為我有些姿色,他就故意讓我引誘人上門,對外謊稱我是表妹守寡想嫁人,由他做媒。許多貪戀美色的人,願意娶我,他也不要太多彩禮,隻要促成婚事就行。他讓我假裝害羞,不和人同睡,裝作清白之身。到了第二天,他就糾集一群無賴,誣陷你奸騙良家女子,把人和行李都搶走。那些被騙的人,在外地怕惹上官司,隻能忍氣吞聲,白白吃虧,這樣的受害者不止一個。前日我是假裝上墳回來,其實並非新寡。那天遇見你,他又使出這一招。我常常想,這哪是長久之計?一旦出事,我也會跟著遭殃。況且我雖沒真的做什麼,但這樣偷偷摸摸,心裡也不好受。我多次勸丈夫彆再乾這種勾當,他卻不聽。所以我打算將計就計,如果遇到知心人,就以身相許,跟他私奔。今天見官人儀表不凡,而且誠懇溫柔,我心中十分傾慕。但我擔心跟你走後,被他找到,沒有依靠,反而受累。既然官人在京城交友廣泛,我願意將終身托付給你。官人得連夜搬到彆處,找個可靠的朋友家躲起來,這樣才能保我周全。這是我自願嫁給你,希望官人日後不要忘了今日之情!”
沈燦若聽完,愣了半晌,說:“多虧娘子坦誠相告,不然我就要大禍臨頭了。”他連忙開門叫醒仆人,收拾行李,讓蕙娘騎上自己的小毛驢,仆人挑著箱籠,自己步行。臨走時,他對房東喊道:“我們有急事,得先走了。”他知道何澄帶著家眷在京城,就連夜敲開何家大門,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詳細說了一遍,將蕙娘和行李都安置在何澄的住所。何澄的房子寬敞,沈燦若便在那裡安頓下來,暫且不提。
到了第二天,張溜兒果然按照慣常的詐騙套路,糾集了一群遊手好閒的無賴,氣勢洶洶地來到沈燦若的住處,準備上演誣陷搶人的戲碼。然而推開門一看,屋內空空蕩蕩,不見半個人影。張溜兒慌了神,急忙拉住房屋主人追問:“昨天在這裡成親的舉人到哪裡去了?”主人回答說:“那位相公連夜就離開了。”
這夥人頓時都傻了眼,麵麵相覷。過了好一會兒,才有人反應過來,叫嚷著:“我們沿著路追上去!”於是眾人一窩蜂地朝著張家灣方向狂奔而去。但北京本就是幅員遼闊的大都市,他們又哪裡找得到人呢?原來在北京,出租房屋的慣例是房東一般不過問租客的來去行蹤和物品去向,所以一旦租客搬走,便很難再尋到蹤跡。
沈燦若在何澄的住所安心住了下來,這兩個月裡,他一心埋頭讀書,為即將到來的考試做準備。很快,春試的日子到了,考場大門敞開,迎接各地考生。沈燦若在三場考試中發揮出色,對自己的答卷充滿信心。他滿懷期待地等待著放榜時刻,就像農夫期盼著春天的第一聲春雷。
皇天不負有心人,放榜之日,沈燦若如願以償,金榜題名,在殿試中被欽點為三甲進士。隨後,他被朝廷任命為江陰知縣,而巧合的是,江陰正是自己昔日座主稽清的故鄉。沒過多久,沈燦若領到了赴任文書,帶著陸蕙娘一同踏上了前往江陰的路途。
說來也巧,此時方昌正好要到蘇州公乾,沈燦若便搭乘他的官船,順利抵達江陰赴任。就這樣,陸蕙娘從一個險些被用來行騙的女子,搖身一變成為了知縣夫人,這也正應了當初夢中“鸞膠續處舞雙鳧”的預言。
此後,沈燦若在官場上順風順水,一路升遷,最後做到了開府的高位。陸蕙娘為他生下一個兒子,這個兒子長大後也考中了科舉,入朝為官。沈氏家族從此人丁興旺,繁榮昌盛。後人為此事作詩一首:
“女俠堪誇陸蕙娘,能從萍水識檀郎。巧機反借機來用,畢竟強中手更強。”這首詩,正是對陸蕙娘智慧和果敢的讚美,也是對這段傳奇故事的生動寫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