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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六到卷二十八(2 / 2)

王氏聽後,拜謝道:“師父若肯收留我做弟子,那就是我最好的歸宿了,還有什麼可說的?就請師父為我剃度,不用再猶豫了。”於是,住持點起香,敲起磬,拜過佛祖,就為她剃去了頭發。落發後,住持給她取了法名慧圓,她參拜了佛、法、僧三寶,又與庵裡的同伴們一一見麵。從此,王氏便在尼姑庵住了下來。

王氏出身大戶人家,生性聰慧。一個月內,就將各類經典通讀一遍,全都領會貫通。住持對她十分敬重,又見她聰明能乾,善於處事,庵中大大小小的事務,都由她做主。沒有她的同意,誰也不敢輕易行事。而且她性情溫和善良,庵裡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喜歡她、和她相處融洽的。

每天早晨,她都要在白衣大士像前虔誠地禮拜上百次,默默訴說心中的心事。無論嚴寒酷暑,從未間斷。拜完後,就獨自在靜室中靜坐。她深知自己容貌出眾,擔心惹來麻煩,從不輕易拋頭露麵,外人也很難見到她。

就這樣過了一年多。一天,有兩個人來到庵中遊覽,他們是住持認識的附近施主,住持留他們吃了齋飯。這兩人是偶然散步到此,身上沒帶什麼東西答謝,第二天便送來一幅畫著芙蓉的紙,捐贈給庵院張掛,以感謝昨日的齋飯。住持收下後,讓人把畫裱在一扇素屏上。

王氏看到這幅畫,仔細端詳了一番,問住持:“這幅畫是從哪裡來的?”住持說:“是剛才施主捐贈的。”王氏又問:“這施主叫什麼名字?住在哪裡?”住持回答:“是同縣的顧阿秀兄弟倆。”王氏接著問:“他們是做什麼營生的?”住持說:“他們原本是船戶,在江湖上靠出租船隻載人載貨謀生。近幾年突然變得富裕起來,有人說他們搶劫了客商,才會如此,但不知是真是假。”王氏又問:“他們常來這裡嗎?”住持說:“偶爾來,不常來。”

王氏問清楚後,記住了顧阿秀的名字,拿起筆在屏風上寫下一首詞:“少日風流張敞筆,寫生不數今黃筌。芙蓉畫出最鮮妍。豈知嬌豔色,翻抱死生緣?粉繪淒涼餘幻質,隻今流落有誰憐?素屏寂寞伴枯禪。今生緣已斷,願結再生緣!——右調《臨江仙》。”

庵院裡的尼姑,雖然認得經典上的字,但對文義理解並不十分透徹。她們看到王氏寫的詞,隻以為是她在賣弄才情、隨意題詠,完全不明白其中的緣由。卻不知這幅芙蓉圖,正是崔俊臣親手所畫,也是船上被劫走的物品之一。王氏看著眼前的畫,想到物在人亡,內心暗自悲痛。她又知道了強盜的一些線索,隻可惜自己身為女子,又已經出家,一時之間沒有辦法去申冤說理,隻能將這一切忍在心中,等待合適的機會。

然而,冤仇注定要被昭雪,姻緣也還未斷絕,事情自然會有轉機。

姑蘇城裡有個叫郭慶春的人,家境富裕,最喜歡結交官員和文人雅士,平日裡熱衷於收集文房清玩。有一天,他來到尼姑庵遊覽,看到這幅芙蓉圖畫得十分精美,又留意到上麵的題詠,書法俊逸灑脫,頓時愛不釋手。他向庵主提出想買下這幅畫,庵主便與王氏商量。王氏心想:“這是丈夫的遺作,我本不忍心舍棄;但上麵有我的題詞,其中暗含冤仇之意,要是遇到有心人仔細品讀詞句,追問根源,說不定能查出強盜的蹤跡。如果隻是留在庵裡,又有什麼用呢?”於是便對庵主說:“師父,賣給他吧。”郭慶春如願購得這幅畫,滿心歡喜地離開了。

當時,有一位禦史大夫高納麟,退居在姑蘇,他平生最愛書畫。郭慶春為了討好他,便將這幅芙蓉圖屏當作禮物獻了上去。高公看到畫作精美,便收下了,匆忙之間也沒細看題詞和落款,隨手交給管家,吩咐掛在內書房中,隨後就送郭慶春出門告彆。

剛送走郭慶春,高公看見外麵有個人,手裡拿著四幅草書,插著標要售賣。高公本就癡迷書畫,一看到就不想錯過,便讓人拿過來欣賞。那人雙手將字幅呈上,高公接過一看,隻見字跡風格類似懷素,清勁脫俗。高公不禁讚歎:“字寫得不錯,是誰寫的?”那人回答:“是小人自己練習所寫。”高公抬頭打量他,見此人儀表不凡,不禁驚訝,問道:“你姓甚名誰?是哪裡人?”那人聽後,淚如雨下:“小人姓崔名英,字俊臣,世代居住在真州。憑借父親的蔭庇,補任永嘉縣尉,帶著家眷赴任,因一時疏忽,被船夫算計,將我沉入水中。家財和妻兒,都不知去向。幸好我自幼生長在江邊,學會了遊泳,在水下潛伏許久,等他們走遠後,才爬上岸,投奔到一戶人家。當時渾身濕透,身無分文,多虧這家主人善良,給我換了乾衣,還招待了酒飯。第二天又送了些盤纏,對我說:‘既然遭了強盜搶劫,理應報官。但我怕連累,不敢留你。’我便問路進城,在平江路官府報案。可因為沒有錢疏通,緝捕人員也不上心。如今等了一年,毫無消息。實在沒辦法,隻能靠賣字維持生計,這也是不得已之舉,沒想到粗劣的字,竟被您看到了。”

高公聽他說完,得知他是官宦子弟,遭劫流落至此,心中十分憐憫。又見他書法精湛,舉止優雅,便有意幫助他,說道:“你如今這般境遇,眼下也隻能無奈等待。不如留在我家西塾,教我孫兒們寫字,再做打算,你意下如何?”崔俊臣大喜,連忙道謝:“在這患難之時,無處可去,能得到您的提攜,真是萬分幸運!”高公也很高興,將他請入內書房,設宴款待。

正喝得高興時,崔俊臣偶然抬頭,一眼瞥見牆上掛著的芙蓉屏,頓時淚流滿麵。高公驚訝地問:“你看到這幅芙蓉圖,為何如此傷心?”崔俊臣哽咽道:“不敢瞞您,這幅畫也是我船上丟失的物品之一,是我親手所畫,不知為何會在這裡。”他起身走近細看,又發現上麵有一首詞,讀完後,歎息道:“更奇怪了!這首詞竟是我妻子王氏所寫。”高公疑惑地問:“你怎麼知道?”崔俊臣解釋道:“她的筆跡我一向認得,而且詞中的意思也符合當時的情景,肯定是我妻子所作。從詞中可知,這是遭變故後所寫,我妻子應該還活著,隻是可能還在強盜手中。您若能查明這幅畫的來曆,或許就能找到線索。”高公笑道:“這畫的來曆我知道,我一定為你追查強盜,但你先不要聲張!”當天酒宴結束後,高公讓兩個孫子出來拜崔俊臣為師,將他留在書房住下。

第二天,高公悄悄派人請來郭慶春,問道:“前日你送我的芙蓉屏,是從哪裡得來的?”郭慶春回答:“從城外的尼姑庵買的。”高公問清地址後,打發走郭慶春,立刻派管家到尼姑庵,仔細詢問:“這幅芙蓉屏是從哪裡來的?又是誰題的詞?”王氏見來人問得奇怪,便讓庵主轉問:“來問的是什麼人?為什麼打聽這些?”管家回答:“這幅畫現在在高府,老爺派我來問來曆。”王氏心想既然是官府來人詢問,或許有機會申冤,便讓庵主如實相告:“這幅畫是同縣顧阿秀捐贈的,詞是庵中小尼慧圓所題。”管家將這話回複給高公,高公心中盤算:“隻要把慧圓請來,事情就有眉目了。”於是進去和夫人商量了一個計策。

過了兩天,高公又派管家帶著兩個轎夫,抬著一乘轎子來到尼姑庵。管家對庵主說:“我是高府的管家,我家夫人喜歡誦讀佛經,卻無人陪伴。聽說貴庵的慧圓師父悟性高,想請她到府中,拜她為師,供養起來,還請不要推辭!”庵主有些猶豫:“庵裡大小事務都要她做主,她走了可怎麼辦?”王氏聽說高府來請自己,本就懷著複仇的心思,正想找機會進入官府,再加上之前來問芙蓉屏的也是高府的人,心中更是起疑,便對庵主說:“高府誠心禮請,怎能不去?要是推辭了,惹出麻煩,我們怎麼承擔得起?”庵主見王氏說得在理,不好違抗,隻是擔心:“去是可以去,但不知什麼時候能回來?庵裡有事怎麼辦?”王氏安慰道:“等見過夫人,住上幾天,找個機會就能回來。況且庵裡也沒什麼大事,要是有疑難,高府離城不遠,也能來問訊商量。”庵主無奈,隻好同意。管家讓轎夫抬著轎子進院,王氏上轎後,直接被抬到了高府。

高公並沒有馬上見她,而是讓她先去見夫人,還吩咐夫人留她在臥室同住,自己則到彆的房間休息。夫人和她談論佛經、因果,王氏對答如流,說得夫人十分歡喜敬重。閒聊時,夫人問道:“聽你談吐,不像是本地人,是自幼出家,還是成婚後半路出家的?”王氏聽後,淚如雨下:“回夫人的話,小尼確實不是本地人,是真州人。我的丈夫是永嘉縣尉崔英,之前一直不敢對人說實話,如今在夫人麵前,隻能如實相告。”接著,她便將和丈夫赴任途中,遭遇船夫搶劫,丈夫被害,自己僥幸逃脫,後被尼姑收留出家的事,從頭到尾講述了一遍,說到傷心處,痛哭不止。

夫人聽了也十分氣憤:“這些強盜如此害人!天理昭彰,怎麼還不報應?”王氏接著說:“小尼在庵裡躲了一年,沒有一點消息。前些天,有人拿了一幅芙蓉畫到庵裡捐贈。我一看,竟是丈夫船上的東西,便問庵主捐贈人的姓名,說是同縣的顧阿秀兄弟。我想起丈夫租的船,船主正好姓顧,如今真贓已經出現,這強盜不是顧阿秀還能是誰?當時我就把在船上失散的心情寫成一首詞,題在畫上。後來畫被人買走了。之前貴府有人到庵裡查問題詞的來曆,那詞其實就是我寫的,裡麵藏著我的冤情。”說完,她向夫人拜了一拜,懇求道:“強盜就在附近,希望夫人能轉告相公,幫我追查。要是能抓到罪犯,報了冤仇,也能告慰亡夫,相公和夫人的大恩,我永世難忘!”夫人安慰道:“既然有了線索,事情就不難查,你先放寬心,我這就和相公說。”

夫人將王氏所述的詳細情況,原原本本地告知了高公,還稱讚道:“這女子知書達理,性情貞潔賢淑,絕非普通人家出身。”高公點頭道:“她所說的經曆與崔縣尉的陳述完全吻合,而且芙蓉屏上的題詞是她所寫,崔縣尉又能認出那是妻子的筆跡,由此可見,她就是崔縣尉的妻子,不會有錯。夫人隻需好好招待她,暫時不要透露真相。”此後,高公與崔俊臣見麵時,崔俊臣多次懇請高公幫忙追查芙蓉屏的來曆,高公總是以尚未查明為由敷衍,對慧圓的事情隻字不提。

高公暗中派人打聽顧阿秀兄弟的居住地址和日常活動情況,確認他們就是強盜。但考慮到對方在當地有一定勢力,高公不敢輕易采取行動。他私下對夫人說:“崔縣尉的事情,已經查得差不多了,很快就能讓他們夫妻團聚。不過,慧圓現在是出家尼姑,日後與崔縣尉相見,總不能以尼姑的身份去做縣尉夫人吧?你得慢慢勸她蓄發還俗。”夫人擔憂道:“這確實是正理,可她還不知道丈夫還活著,怎麼肯輕易改變裝扮呢?”高公安慰道:“你先去勸勸,她若肯聽從自然最好;如果不肯,我自有辦法。”

夫人依言找到王氏,說道:“我已將你的事全部告訴相公,相公說:‘抓捕強盜的事包在他身上,一定為你報仇雪恨。’”王氏感激地叩首致謝。夫人接著說:“不過,相公還有個想法。你出身名門,是官宦之妻,怎能一直留在佛門,沒有個正式的歸宿?他讓我勸你蓄發還俗。隻要你答應,他就全力幫你捉拿強盜。”王氏搖搖頭:“我已是個寡婦,蓄發還俗又有何用?我隻求相公主持公道,替我伸冤。若能除掉強盜,我就在這佛門清淨之地度過餘生,彆無他求。”夫人耐心勸說:“你現在的尼姑裝扮,住在我府中也多有不便。不如留起頭發,認我們夫婦為義父義母,以孀居女子的身份,在府中相伴,這不是很好嗎?”王氏堅決拒絕:“承蒙相公、夫人抬愛,我豈能不知感恩?但丈夫已逝,我哪有心思梳妝打扮?而且庵中師父對我有救命之恩,我若就此離去,實在有違道義,所以難以從命。”

夫人將王氏的態度如實轉告高公,高公讚歎道:“如此堅貞重義的女子,實在難得!”他讓夫人再次傳話:“相公並非執意要你留發,而是另有原因。之前查案時,平江路的官吏提到,去年有人報案,也是永幕縣尉遭遇不測,但崔縣尉很可能還活著。如果你不蓄發,日後抓到強盜,萬一找到崔縣尉,那時僧俗身份不同,夫妻難以團圓,後悔都來不及。你何不適時留發?等事情了結,若還是找不到崔縣尉,你再出家為尼,也不遲啊。”王氏聽聞有人曾為丈夫報案,心中暗想:“丈夫自幼熟悉水性,那晚被扔進水裡,說不定真的僥幸活了下來。”於是,她雖沒有立刻改變裝扮,卻從此不再剃發,暫且扮成道姑的模樣。

半年後,朝廷派進士薛蘅擔任監察禦史,到平江路巡查。薛禦史曾是高公的下屬,他辦事乾練,能力出眾。到任後,薛禦史第一時間前來拜訪高公。高公將崔縣尉的案子詳細托付給他,包括顧阿秀兄弟的姓名、住址和相關線索。薛禦史牢記在心,隨即著手辦理此案。

再說顧阿秀兄弟,自那年八月十五夜一覺醒來,發現王氏失蹤,心中雖知她逃走了,但擔心事情敗露,不敢大張旗鼓地尋找。他們在附近悄悄打聽了幾次,毫無消息。這種醜事又不便聲張,隻能默默忍受。此後一年,他們又乾了十多起不法勾當,雖然沒有像搶劫崔縣尉那次獲利豐厚,但僥幸都沒被發現,愈發得意忘形。

一天,顧阿秀兄弟正在家中飲酒作樂,突然,平江路的捕盜官率領一隊官兵包圍了他們的宅院。官兵出示監察禦史下發的緝捕文書,顧阿秀名列強盜之首,其餘同夥也都在名單之上,一個都沒漏掉。官兵又拿出崔縣尉的被盜物品清單,對顧家進行了全麵搜查,家中的箱籠財物全部被查抄,就連作案的船隻,也被從門外港內扣押,一並押往官府,解送到禦史衙門。

薛禦史當堂審訊,一開始,顧阿秀等人還百般抵賴。但當搜查出來的物品中,崔縣尉的委任文書赫然在列,被盜物品也與清單一一對應。薛禦史又念出崔縣尉當初的報案狀,顧阿秀等人這才啞口無言。薛禦史厲聲問道:“當日的王氏夫人,現在何處?”顧阿秀等人麵麵相覷,默不作聲。禦史大怒,下令嚴刑拷打。顧阿秀隻得招認:“起初本想留她給我二兒子做媳婦,所以沒殺她。見她一口答應,我們也就放鬆了警惕。沒想到那年中秋夜,她趁我們熟睡逃走,之後就不知去向,所言句句屬實。”

禦史記錄下口供,整理好案卷,將船上所有涉案人員,無論主犯從犯,全部判處死刑,立即執行,並將追回的贓物按清單歸還給失主。隨後,禦史派人向高公彙報,並將贓物送到高府,交給崔俊臣。崔俊臣一一清點接收,看到委任文書還在,家中財物也大多追回,唯獨妻子下落不明,連強盜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裡,這讓他感到無比迷茫。想到這些,崔俊臣悲從中來,忍不住痛哭失聲。

原來,高公有意隱瞞了實情,隻告訴崔俊臣畫是顧阿秀捐贈給尼姑庵的,卻沒提及題畫之人就在庵中為尼。因此,崔俊臣隻知道通過這幅畫找到了強盜,卻始終無法找到妻子,全然不知答案其實就在這幅畫上。

崔俊臣哭罷,心想:“如今敕牒還在,我還能去赴任。若再拖延,恐怕職位就會被他人頂替,無法到任了。妻子下落不明,留在此處也無濟於事。”於是,他拜見高公,表達了自己準備赴任的想法。高公勸道:“赴任是好事,但你年紀輕輕,孤身一人前往怎麼行?老夫幫你做媒,娶一房妻子,夫妻一同赴任,也不遲啊。”崔俊臣含淚答道:“我與妻子同甘共苦多年,如今她遭遇大難,流落他鄉,生死未卜。但芙蓉屏上有她的題詞,想必她還在附近。我本想留在此地尋訪,又擔心希望渺茫,耽誤赴任。我打算先獨自前往,到任後派人張貼告示,四處尋找。我妻子識字,消息傳開後,她若得知,或許會主動現身。除非她遭遇不測,否則我堅信夫妻終有重逢之日。我感激您的大恩大德,永生難忘,但再婚之事,還請恕我不能從命。”

高公聽他言辭懇切,深受感動,也不再勉強:“你如此重情重義,上天定會保佑,你們夫妻必有團圓的一天。我怎敢強求?隻是相處了這麼久,容老夫略備薄酒,為你餞行,再啟程吧。”

第二天,高公大擺宴席為崔俊臣餞行,邀請了郡中門生、往日下屬、各級官員以及當地知名人士齊聚一堂,共同陪伴崔縣尉。酒過幾巡,高公舉起酒杯,向眾人說道:“老夫今日要為崔縣尉了結今生的一段緣分。”眾人都不明白這話的意思,連崔俊臣也一時摸不著頭腦。隻見高公吩咐傳喚後堂:“請夫人打發慧圓出來!”崔俊臣大吃一驚,還以為高公要強行給他介紹女子成婚,特意設下這場宴席說這番話,心裡不免著急起來。他做夢也想不到,自己的妻子竟然化名慧圓。

此時,夫人早已明白高公的用意,便將崔俊臣在府中書房任教已久,昨日已抓獲強盜、定罪追還敕牒,今日為他餞行赴任,特請王氏出來與他相認團圓等一係列事情,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。王氏這才如夢初醒,心中滿是感激。她先謝過夫人,隨後走出堂來。此時王氏的頭發已長出大半,恢複了往日的裝扮。崔俊臣一眼望去,竟看到了自己的妻子,驚得如同置身夢中。高公見狀笑道:“老夫先前說要為你做媒,這下可成真了吧?”崔俊臣與王氏相擁痛哭,說道:“我本以為今生就此永彆,沒想到竟在此處重逢!”

在座的賓客中,許多人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,紛紛向高公詢問緣由。高公便讓書僮去書房取出芙蓉屏,對眾人說道:“諸位若想知道此事,需看這幅屏風。”眾人紛紛圍上前,隻見屏風上有畫有詞。大家或看或念,卻依舊不明就裡。高公解釋道:“不妨告訴諸位,這幅畫便是崔縣尉夫妻的一段大姻緣。此畫為崔縣尉所繪,題詞出自崔夫人之手。他們夫妻赴任途中,遭船上歹徒搶劫。崔夫人逃脫後在尼姑庵出家,有人捐贈此畫時,她認出是船上之物,故而題下這首詞。後來此畫落入老夫手中。崔縣尉來到府上,又認出筆跡是妻子所寫。老夫暗中派人詳細打聽,得知崔夫人在尼姑庵,便讓老妻將她接到家中。接著秘密尋訪,掌握了強盜的蹤跡,托付薛禦史查辦此案,如今強盜已伏法。崔縣尉和夫人在我家中各自待了半年多,彼此都以為失散,卻不知早已身處同一處多時。老夫一直隱瞞此事,沒有告知他們,是因為崔夫人頭發未長全,崔縣尉的敕牒也未找回,不知事情最終走向如何,兩人心意又如何,所以不敢貿然透露。如今罪犯已抓獲,也考驗出他們夫妻二人堅貞不渝,今日特地讓他們團圓,因此才說為他們了卻今生緣,這正是崔夫人詞中的句子;方才喊‘請慧圓’,慧圓是崔夫人在尼姑庵的法名,特意讓崔君和諸位摸不著頭腦,權當今日酒席間的一樁趣事罷了。”

崔俊臣與王氏聽完,雙雙哭著跪拜高公,在座眾人無不為之動容落淚,紛紛稱讚高公德行高尚,古今罕見。王氏隨後到內室拜謝夫人。高公重新入席,與賓客們儘情歡飲,直至宴席散場。當晚,高公特意安排彆院,派兩名侍女侍奉王氏與崔俊臣在那裡安歇。

次日,高公考慮到崔俊臣無人照料,便贈送他一男一女兩名仆人,又給了許多盤纏,崔俊臣夫婦當日便啟程上路。夫妻二人感念高公的深厚恩情,不忍分離,哭著踏上旅途。王氏還與丈夫一同前往尼姑庵,庵主及庵中眾人,見她許久未歸,如今又改換妝容,個個驚訝不已。王氏將自己的奇遇經曆詳細講述,並感謝庵主的悉心照顧。庵主這才明白,顧阿秀搶劫之事屬實,先前王氏所說因妻妾不和出逃,不過是當時的掩飾之詞。庵中與王氏交好的人,都舍不得她離開,但事已至此,隻能含淚道彆。

崔俊臣夫婦一同前往永嘉赴任。任期滿後返回,再次路過蘇州時,派人問候高公,想要登門拜謁,卻得知高公與夫人都已離世,且葬禮已經結束。崔俊臣和王氏悲痛大哭,就像失去了親生父母一般。他們來到高公墓前拜祭,還請來昔日尼姑庵中的眾人,在墓前舉辦了一場為期三晝夜的水陸道場,以報答高公的大恩。王氏依舊不忘誦讀經典,親自參與其中。法事結束後,她又與眾人一同回到尼姑庵。崔俊臣拿出做官的積蓄,重重酬謝了庵主。王氏想到往日日夜祈禱觀世音菩薩暗中保佑,如今如願夫妻重逢,便拿出十兩白銀留給庵主,作為日後燒香點燭的費用。她心中難忘在庵中的時光,自此決定終身吃素,每日誦讀觀音經從不間斷。隨後,夫婦二人告彆庵中眾人,回到真州老家,之後再進京等待補官,這些都是後話,暫且不提。

這個故事中,高公的德行、崔縣尉的情義、王氏的氣節,都是世間難得之事。正因為每個人都心存善念,所以上天眷顧,讓好人得以相逢。最終冤仇得報,夫妻團圓,值得世人借鑒。有詩為證:

“王氏藏身有遠圖,間關到底得逢夫。舟人妄想能同誌,一月空將新婦呼。”

又有詩道:

“芙蓉本似美人妝,何意飄零在路旁?畫筆詞鋒能巧合,相逢猶自墨痕香。”

還有一首詩讚歎禦史大夫高公:

“高公德誼薄雲天,能結今生未了緣。不便初時輕逗漏,致今到底得團圓。芙蓉畫出原雙蒂,萍藻浮來亦共聯。可惜白楊堪作柱,空教灑淚及黃泉。”

卷二十八金光洞主談舊變玉虛尊者悟前身

有兩首詩,一首寫道:“近有人從海上回,海山深處見樓台。中有仙童開一室,皆言此待樂天來。”另一首則是:“吾學空門不學仙,恐君此語是虛傳。海山不是吾歸處,歸即應歸兜率天。”這兩首絕句出自唐朝侍郎白香山,也就是白樂天之手,是他用來答複浙東觀察使李公的。

白樂天一生深入鑽研佛教經典,勤奮修習佛教的高深法門,一心渴望超脫輪回,往生西方淨土。當時,李師稷任浙東觀察使,轄區內明州有個商客,和眾人一同出海,途中遭遇大風,船隻隨風飄蕩,不知去向。一個月後,幸運地漂到一座大山旁。這裡祥雲繚繞、奇花綻放,白鶴飛翔、異樹成林,一切都與人間所見截然不同。山邊有人出來迎接,問道:“你們是什麼人,怎麼會到這裡?”商客如實說明是隨風飄來。岸上的人說:“既然到了這裡,先把船係好,上岸去見天師。”同船的人膽小,不知道上岸會遇到什麼,紛紛退縮,隻有這個商客跟著上了岸。

上岸後,商客被帶到一個地方,看起來就像宏大的寺觀。他跟著領路人沿路前行,見到一個道士,眉毛和胡須全白,身旁有數十個侍衛。道士坐在大殿上,對商客說:“你是中國人,能來到這裡,說明有緣。這裡就是世人傳說的蓬萊山。既然來了,想不想四處看看?”商客表示想看,道士便讓左右侍從帶他在宮內遊覽。隻見這裡玉砌的樓台、翠綠的樹木,光彩奪目。還有數十處院落,都有各自的名號。其中有一處院落,門關得嚴嚴實實。商客從門縫往裡窺探,隻見滿院都是奇花,堂中設有一個空座,座上鋪著褥子,台階下香煙繚繞。商客問:“這是什麼地方,為什麼鎖得這麼緊?”那人回答:“這是白樂天前世居住的院落。如今白樂天還在中國,尚未到來,所以暫時關閉。”

商客原本就知道白樂天是白侍郎的號,於是將所見所聞一一記在心裡。告彆這些人後,他回到船上。憑借風力揚帆,不到十天,就抵達越中海岸。商客將在蓬萊山的所見所聞,詳細稟報給李觀察使。李觀察使把這些內容全部記錄下來,寫信告知白公。白公看完信後,笑著說:“我修習佛教淨業多年,西方極樂世界才是我的歸宿,怎麼還會去海外山中做神仙呢?”因此,他用這兩首絕句回複李公,借此表明自己修習的是佛門高深法門,目標是往生兜率天宮,並不向往蓬萊仙島。

後人評論道:“都說白公看淡塵世,拋棄官位,行事非凡,這樣的人難道不是被貶下凡間的仙人嗎?海上蓬萊山的說法,並非毫無根據。隻是他今生更加勤奮修行,力求超脫,證得大徹大悟之境,來世的果位應當勝過前世,這才是正理。要知道,古往今來的名人、賢士、大臣,沒有一個不是帶著前世的根基轉世而來。他們要麼是仙官被貶下凡,要麼是有德高僧轉世。正因如此,他們聰明正直,在世間做下許多善事。比如東方朔是歲星轉世,馬周是華山素靈宮仙官轉世,王方平是琅琊寺僧轉世,真西山是草庵和尚轉世,蘇東坡是五戒禪師轉世。他們死後,有的回到原來的仙位,有的被補任新的仙職。像卜子夏成為修文郎,郭璞成為水仙伯,陶弘景成為蓬萊都水監,李長吉被召去撰寫《白玉樓記》,這些都有詳細記載,難以一一列舉。至於奸臣叛賊,必定是藥叉、羅刹、修羅、鬼王之類的惡物轉世,絕不是有善根之人。然而,小說中卻說李林甫遇到道士,盧杞遇到仙女,稱他們本是仙種,特意來度化他們。但他們都不願做仙人,隻想做宰相,最終墮落。這大多是他們的門生、下屬等人編造出來,用來掩蓋他們生平惡行的。如果按照這種說法,他們不過是晚幾百年做仙人罷了,那為什麼陰間會有‘李林甫十世為牛九世倡’的說法?就算說道業報結束後,會回到原本的仙位,可五六百年後會怎樣還不好說。為什麼在明朝萬曆年間,河南某縣有個娼婦被雷劈死,背上還刻有‘唐朝李林甫’五個字?這時間可遠遠超過六百年了。由此可見,說惡人也是仙種,這種說法荒誕不經,根本不可信。”

我講白樂天的故事以及這番評論,是想告訴那些有慧根的人,不要在塵世的欲望中迷失自我,忘記自己的本性。接下來,我要給大家講一個宋朝大臣在今生看到自己前世的故事。先有詩為證:“昔為東掖垣中客,今作西方社裡人。手把楊枝臨水坐,尋思往事是前身。”

話說在西方雙摩詞池邊,有幾個洞天。其中有兩個洞,一個叫金光洞,一個叫玉虛洞。每個洞都有一位尊者作為洞主,他們居住在極樂之地,共同修習至高無上的佛法。有一天,玉虛洞尊者對金光洞尊者說:“我們以救度眾生為根本,在洞中靜心修行,固然能修成正果。但僅僅獨善其身,隻能算是辟支小乘。我打算前往中原地區,經曆一次輪回,在塵世生活七八十年,做一些濟人利物的善事,然後再回來,繼續在此修行,你覺得怎麼樣?”金光洞尊者說:“塵世喧囂繁雜,有什麼好的?雖然可以做些善事,但隻怕你被欲望迷惑。如果沒有人指引你回頭,一旦忘卻本性,就會陷入輪回,不知道要經曆多少劫難才能重新修成圓滿,怎麼能說‘再回到這裡’這麼容易呢?”玉虛洞尊者聽他這麼一說,後悔自己起了這個念頭。

金光洞尊者又說:“你這個念頭一起,佛祖就已經知曉。伽藍和韋馱也會有密報,既然已經起念,就不能再反悔。你必須到人世間走一遭,享受榮華富貴,同時做些好事,千萬不可迷失本性。如果你擔心在塵世中迷失,一時想不起自己的本來麵目,等五十年後,我會給你一個提示,讓你豁然開朗。”玉虛洞尊者於是告彆金光洞尊者,回到自己洞中,吩咐道童:“好好看守洞府,依舊早晚焚香誦經,我到人間走一趟。”隨後,他的一縷真性,前往尋找善男信女、有德有福的人家投胎轉世。

再說宋朝鄂州江夏有個官員,官拜左侍禁,姓馮名式,是個樂善好施、積累德行的人。一天,夫人夢見一位金身羅漢降臨,隨後產下一個兒子。孩子出生時,奇異的香氣彌漫整個房間。再看這個孩子,天庭飽滿,地閣方圓,兩耳垂珠,相貌不凡。兩三歲時,就聰慧過人,看到經卷上的字,就好像原本就認識一樣,過目不忘。到了入學年齡,這個孩子名叫馮京,表字當世,讀書更是過目成誦,能很快寫出洋洋灑灑的文章。他雖然攻讀儒家經典,卻也十分喜愛佛教典籍,敬重佛門,還時常閉目打坐,模仿僧人的樣子修行。不到二十歲,他就接連在科舉考試中獲得解元、會元、狀元,成為三元及第的才子。

這裡要說一下,有人可能會覺得奇怪,按照《三元記》戲本的說法,馮京的父親叫馮商,是個商人,怎麼這裡說是做官的,連名字都不一樣。各位看官,戲文大多是編造的,不能當真。就像南北戲文中最出名的《琵琶記》和《西廂記》。蔡伯喈是漢朝人,還沒做官時父母就去世了,他為父母守墓,感動上天降下祥瑞,被舉薦為孝廉,哪裡有因為做官不回家,導致父母餓死的事?而且漢朝時還沒有狀元這個稱呼,當時正是董卓專權,也不存在牛丞相這個人。鄭恒是唐朝的大官,夫人崔氏也有封號,哪裡有夫人和張生的故事?後人雖然知道這是元稹沒能如願,借故事來詆毀他人,但戲文中卻讓崔鶯鶯和張生最終結為夫妻,還把鄭恒寫成花臉衙內,最後撞階而死,這不是顛倒事實,毫無道理嗎?連這兩部出色的戲文都有這麼多謬誤,其他的戲文就更不可信了。所以我講馮當世的故事,先依據正史說明他父親的名字,免得大家被戲文誤導,產生誤解。閒話不多說,咱們接著講。

馮京高中三元後,仕途順遂,先後在多個重要地區任職。每到一處,他都積極興利除弊,推行惠民政策,政績斐然。同時,他還大力護持佛教,所做之事難以儘數。後來,他進入朝廷中樞,官至丞相。

一日,馮相身體不適,便向朝廷請了假,在府邸靜心調養。當時,英宗皇帝對他恩寵正盛,不斷派宦官前來問候,還詔令翰林院的幾位名醫到府上為他診治,特意囑咐要用心用藥,務必讓他痊愈。服藥十來天後,馮相的病雖然好了,但身體卻消瘦了許多,需要拄著拐杖才能行走。久病初愈,他氣虛體弱,容易受驚,對華麗的服飾興致缺缺,也厭煩了絲竹管弦之聲,隻想靜坐養神。於是,他拄著拐杖,緩步來到後花園。

後花園花木繁茂的深處,有一座茅庵,名為“容膝庵”,取自陶淵明《歸去來辭》中“倚南窗以寄傲,審容膝之易安”,形容庵小,僅能容下雙膝。馮相來到這裡,心情愉悅,便讓侍妾們都退下,自己取來龍涎香,在博山爐中點燃,盤起雙腿,閉目坐在禪床的蒲團上。

靜坐了一會兒,馮相隻覺神清氣爽,身體舒暢。他緩緩睜開眼睛,忽見一個青衣小童,容貌清秀,氣質超凡,正恭敬地站在禪床右側。馮相問道:“其他人都走了,你是誰,為何獨自留在這裡?”小童答道:“相公久病初愈,心情愉悅,或許想要四處走走,小童願為您隨行侍奉,不敢擅自離開。”馮相臥床許久,如今病愈,正想外出遊玩,聽小童這麼一說,十分高興。他興致勃勃地起身離榻,竟感覺體力恢複,與平日健康時無異。

走到庵外,小童稟報道:“前方道路不平,擔心累著您,不如乘坐羊車,悠閒地遊覽園圃。”馮相見小童如此貼心,笑道:“好,好。”說話間,小童便牽引著一輛羊車來到麵前。隻見這輛羊車竹簾低垂,車輪由檀木製成,車簾用同心結係著輕薄的鮫綃,彎曲的欄杆雕刻著美玉,車內鋪著錦緞褥子,車頂覆蓋著青色氈布。馮相也沒多問羊車的來曆,欣然上車坐下。小童在前揮鞭駕車,車子行駛得極快,如疾風般飛馳。

馮相驚訝道:“不過是羊拉車,為何跑得如此之快?”他低頭一看,駕車的根本不像是羊,也不是牛馬之類的牲畜。他扶著車前的橫木仔細端詳,隻見這牲畜的背和尾難以分辨,身上的毛有五種顏色,光彩奪目。它拉著車奔跑,平穩得如同磐石。馮相大驚,正要詢問小童,車子已駛出京都北門,漸漸升入雲霄,在層層翠雲間穿行。向下俯瞰,塵世如同在腳下一般渺小。

車子駛過許多城郭,大約一頓飯的工夫,終於停在地麵。小童上前稟道:“此處景色絕美,請相公下車觀賞。”馮相下車後,小童和羊車卻都不見了蹤影。他舉目四望,發現自己置身於群山之中。但見這裡山川秀麗,山林清幽,煙霞在萬壑間出沒,花木於千峰上高低錯落。靜謐中自有韻律,細流從石縫中涓涓流出;白雲自在飄蕩,隨意從嶺頭飄出。溪邊長滿茂密的綠草,石頭上布滿點點蒼苔。

馮相久居朝堂,平日被世俗事務所累,此刻忽見這般山光水色,隻覺心胸如同被洗滌一般。就像在酷暑中行走,突然遇到無數清泉,長久以來的疲憊與病意,瞬間消散。他心中歡喜,不禁拍著肚子感歎道:“若能頭戴鬥笠,身披蓑衣,手持鋤頭,趕著牛犢,在幾畝田地上躬耕,在此地養老,那該多好。每當秋糧成熟,莊稼收獲,就煮上一隻黃雞,釀上幾壇新酒,邀請鄰裡老翁一同暢飲。用瓦盆陶碗盛酒,一起談論晴雨農事。這樣的生活雖然平淡,在我看來,即便擁有如霜似雪的玉印、大如鬥的金印,也比不上這般自在!隻可惜君恩未報,不敢歸田,他日一定要實現這個心願!”

正想邁步遊覽,忽聽一聲清脆的磬響,從林中傳來。馮相抬眼望去,在鬆陰竹影稀疏之處,隱隱可見山林間飛簷碧瓦,樓宇軒窗。他心想:“剛才的磬聲,必定是從那裡傳來的,想必有隱士居住,何不去尋訪一番?”於是,他穿過雲霧,踏著山石,曆經險阻,順著小路前行。一路上,隻聽見流水潺潺、鬆風陣陣,聲音伴隨著腳步回響。漸漸的,林木向兩側分開,峰巒從四麵合攏。

走到一處地方,但見溪水深深,水麵廣闊,微風輕柔,白雲閒適。溪流下遊,有一片建築,千門萬戶。隻見那宮殿巍峨,虯曲的鬆樹鎮守著碧瓦紅門;回廊寂靜,鳳尾竹映照著雕欄玉砌。玲瓏的樓閣高聳入雲,精巧的工藝絕非人間所有。溪畔的洞門處,掛著一塊白玉牌,上麵用金字寫著“金光第一洞”。

馮相見了洞門,知道這不是人間之地,心中忐忑,不敢貿然進洞。因走了不少路,他感到身體疲倦,便在門檻的石頭上坐下休息。還沒坐穩,忽聽洞中傳來一聲巨響,如同天塌地陷、山崩嶽撼。巨響剛停,狂風又起,鬆竹被吹得低垂,瓦礫四處飛揚,氣勢雄渾,片刻後才平息。馮相驚恐萬分,急忙回頭,隻見一隻巨獸從洞門狂奔而出。這巨獸目光閃爍,皮毛斑斕,甩動尾巴時山穀生風,邁步前行時草地倒伏。它在山前一吼,百獸紛紛藏匿身形;在林下獨行,群獸皆為之膽寒。它滿口利牙如同劍戟,四隻爪子好似鋼刀,鋒利無比,奔跑起來快如閃電,直朝馮相坐的地方衝來。

馮相驚慌失措,想要躲避卻無處可逃。就在這時,忽聞一陣金錫撞擊之聲震動大地,那巨獸像是被人驅趕一般,慌忙竄到亭下,收攏四肢,閉上眼睛,如同在等待懲罰。馮相驚魂未定,隻見一個胡僧從洞內走了出來。這胡僧長眉如雪,碧眼如波,身披的袈裟如同烈火,由七幅鮫綃製成;手中拄著的降魔錫杖,有九環裝飾。若不是寂靜光明中的修行者,必定是楞伽峰上的高人。

胡僧走到洞門口,橫起錫杖,向馮相行禮道:“小獸無知,驚嚇了丞相。”馮相回禮道:“大師從何處來,救我一命?”胡僧道:“貧僧就是此間金光洞主,相公彆來無恙?請隨我到丈室,喝杯粗茶,閒話片刻。”馮相見他說“彆來無恙”,仔細端詳胡僧的麵貌,確實似曾相識,但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,於是便跟隨他而去。

到了方丈室,喝過茶後,馮相正想問個究竟,金光洞主起身說道:“敝洞簡陋,沒什麼可賞玩的。若想遊覽美景,遍觀山水,還要邀請相公再去其他洞穴遊玩。”說罷,便帶著馮相從洞後出發。一路上,天空清澈,景色秀麗,風和日暖,與塵世的山水截然不同。

不一會兒,他們來到一處地方,隻見千丈飛泉注入清溪,白石搭成橋梁,斑竹在風中搖曳。在山峰之下,有一個洞門,門用玻璃製成牌匾,上麵寫著“玉虛尊者之洞”幾個金字。馮相對金光洞主說:“洞中景色,想必非同一般。若能進去觀賞一番,我就心滿意足了。”金光洞主道:“我特意邀請相公遠道而來,就是想讓您遊覽此地。”於是,他們推開洞門走了進去。

馮相本以為洞中會有奇景可賞,可進去之後,卻見滿地塵埃,門戶冷落,一片寂寥,仿佛無人居住。但見金爐中香灰已冷,玉磬寂靜無聲,紅燭早已熄滅,仙門在白晝也緊緊關閉。虛室中蛛網遍布,寶鉤下壓著重重簾幕,牆上的紋幕空垂,架上的經書已生蟲發黴。庭院寂靜,碧綠的青草蔓延上台階;欄杆幽深,青苔隨意地生長在石階上。鬆陰滿院,唯有仙鶴相對而立;山色依舊,卻不見主人歸來。

馮相猶豫著,一步步走到後院,忽見一個道童正伏在案前誦經。馮相問道:“為何這個洞中不見僧人?”道童聽到聲音,合起經書離開座位,拱手行禮答道:“玉虛尊者在人間遊曆,至今已有五十六年,再過三十年才會回到此洞。因為洞主未歸,所以無人迎接。”金光洞主說:“相公不必多問,日後自會知曉。此洞有一座空寂樓台,高聳於群峰之上,站在上麵可俯瞰千裡,我們登上樓台休息片刻,再回去吧。”於是,他們一同登上樓台。

隻見樓上碧瓦鋪地,金獸守著門環,屋簷上裝飾著奇異珍寶,巨大的梁柱上纏繞著玉雕的虯龍,書架上堆積著用犀牛角做軸的仙書。馮相正想拿一卷書來看看,金光洞主卻指著樓外的雲山說:“此處景色絕佳,何不到欄杆邊觀賞一番?”馮相便放下看書的念頭,走到欄杆旁眺望。遠遠望見一個地方,翠煙繚繞,絳霧彌漫,樹木枝葉交錯,綠蔭相連。瓊樓碧瓦玲瓏剔透,玉樹翠枝隨風搖曳,波光拍打著岸邊,銀色的浪濤與天空相接,滿眼翠色,冷光耀眼。

此時,陽光灑落,眼前的景色如同萬頃琉璃般澄澈明亮。馮相凝神注視許久,轉頭問金光洞主:“這是什麼地方,竟美得如此動人?”金光洞主露出驚訝的神色,說道:“這裡就是雙摩詞池啊!此地的山水,相公從前多有遊覽,怎麼會不記得了?”馮相聽了這話,低頭沉思,從童年到現在的經曆,一一在腦海中回想,卻怎麼也記不起曾來過此地,可又隱隱覺得有些熟悉。他滿心疑惑,對金光洞主說:“我被俗事纏身,年輕時的遊曆,全都記不清了。也不知何時曾到過這裡,如今回想起來,恍如夢境。人生被勞碌所困,竟到了這般地步!對著眼前的景色回想這些,實在令人傷感!”

金光洞主勸慰道:“相公身為儒者,應當通曉大道,何必徒自傷感?人生如寄,短暫地棲身於天地之間,其間的榮耀與屈辱、悲傷與歡樂、獲得與失去、相聚與分離,以及生死輪回、轉世投胎,都不過像一場夢。人在夢中時,這些本就不值得追問;夢醒之後,又何必為此悲傷?您難道沒讀過《金剛經》裡說的‘一切有為法,如夢幻泡影,如露亦如電,應作如是觀’嗎?自古以來,人們都把人生比作夢境,相公隻要能在夢中覺醒,及時回頭,又何須傷感?這都是正理,還望相公不要輕視老僧這番話!”

馮相聽後,心悅誠服。正想坐下與金光洞主暢談,忽見屋簷外的日影移動,天色漸晚。馮相便打算告辭,他對金光洞主說:“承蒙您帶我遊覽,如今儘興而歸。這一彆之後,不知何時才能再次相見?”金光洞主卻道:“相公何出此言?不久之後,我們就會成為道友,一同在山林間相伴,來日方長,又怎會沒有相見的機會!”馮相疑惑道:“我病好之後,早晚都要入朝參拜,公務繁忙,哪還有空閒時間,又怎能再來此地與您一同遊樂?”金光洞主笑著說:“塵世光陰飛逝,三十年也不過是轉瞬之間。老僧在此等候相公,轉眼間就能等到您再來此洞。”

馮相說:“我雖沒什麼才能,但位居一品。他日若承蒙皇上恩典,能告老還鄉,即便不擔任宮觀的閒職領取微薄俸祿,也會做個鄉間老翁,親自耕種,自得其樂,安享晚年。更何況再過三十年,我都年近九十了,難道還會削發為僧,到這洞中修行嗎?”金光洞主隻是微笑,並不作答。馮相追問:“您笑我,難道我說錯了?”金光洞主答道:“相公長久被困在塵世,隻認眼前這個肉身,卻不知身外還有‘身’啊。”馮相不解:“難道除了這個肉身,還有彆的‘身’?”金光洞主解釋道:“肉身之外,還有前世之身。今日相公來到此地,現在的肉身又成了‘前身’。若不是身外有‘身’,您前日怎麼會離開這裡?今日又怎麼會再次來到這裡?”馮相急切地問:“您有什麼辦法能讓我見到身外之身?”金光洞主答:“想見到有何難?”說著,他用手指在牆上畫了一個圓圈,對著圓圈吹了口氣,對馮相說:“請相公看看這境界。”

馮相湊近牆壁,隻見圓圈內明亮潔淨,如同懸掛著一麵明鏡。他仔細看去,裡麵有軒敞的臨水樓閣,月下的花塢,池塘上架著小橋,垂柳環繞著綠窗朱戶。他看遍所有亭台樓閣,都覺得似曾相識,卻又不知這是何處的園林,竟出現在這牆壁之中。馮相懷疑這是障眼法,嚴肅地指責金光洞主:“佛門以正道度人,您為何用幻術迷惑人心?”金光洞主大笑起來,手指著園圃的東南角說:“這樣的景色,豈是虛幻?請相公仔細看看,真假自見分曉。”

馮相走上前去,定睛一看,隻見園圃中有粉牆小徑、雕欄曲檻。在花木深處,有一座茅庵:竹窗半開,疏簾低垂。台階上灑滿三竿日影,古鼎中升起一縷香煙。茅庵內,有一人盤著雙腿,閉目坐在禪床上的蒲團上。馮相見此情景,心中滿是疑惑。這時,金光洞主伸手拍著馮相的後背,問道:“容膝庵中的那個人,是誰?”接著大聲念出一偈:“五十六年之前,各占一所洞天。容膝庵中莫誤,玉虛洞裡相延。”隨後在馮相耳畔大喝一聲:“咄!”

這一聲喝,讓馮相頓時醒悟:原來遊覽玉虛洞的,是自己的前世之身;而坐在容膝庵中的,是現在的肉身。他忍不住長歎:“過去不知身外有‘身’,今日才明白人生不過是夢中之夢。”這一刻,他頓悟了至高無上的佛法,心中歡喜無比。

馮相正想向金光洞主參問佛法真諦,印證自己的禪悟,可一回頭,金光洞主已不見蹤影。他環顧四周,隻見雲霧繚繞著藏寶殿,霧氣掩映著回廊。仔細聆聽,聽不到鐘磬的清音;抬頭仰望,也不見了峰巒的險峻。玉虛洞府,仿佛遠在海上仙山;空寂樓台,好似回歸了極樂淨土。這一切,就像看完畫家僧繇的畫作,收起了十二幅丹青圖卷,瞬間消失不見。

轉眼間,廊殿、洞府、溪山全都沒了蹤跡,隻剩下馮相一人,端坐在後園容膝庵的禪床之上。他感覺口中茶味還帶著甘甜,鬆風仍在耳邊回響,鼎中的香煙嫋嫋升起,座前的花影都還未移動。不過是在禪定的片刻之間,他的“身”卻遊曆了萬裡之外。馮相回想著剛才的情景,境界清晰,對話分明,完全不像是夢境。他明白,這是在禪靜之中,顯現出了自己的前世本源。再一算自己的年齡,正好五十六歲,與道童所說玉虛尊者遊曆人間的年數相符,這才清楚,自己正是金光洞主的道友——玉虛尊者的轉世。

從那以後,馮相每次與客人交談,常常自稱“老僧”。三十年後的一天,他毫無病痛地離世,自然又回到了玉虛洞中。有詩為證:“玉虛洞裡本前身,一夢回頭八十春。要識古今賢達者,阿誰不是再來人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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