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十九通閨闥堅心燈火鬨囹圄捷報旗鈴
有詩寫道:“世間何物是良圖?惟有科名救急符。試看人情翻手變,窗前可不下功夫!”在漢朝以前,選拔人才主要靠推薦和征召,因此有“賢良”“方正”“茂才異等”這些名號;對於那些品德高尚、不願出仕的人,還設有“不求聞達”的科目。這樣一來,民間沒有被遺漏的賢才,人才也不會隱藏自己的才能,天下的人才都能為國家所用。
從唐宋時期開始,科舉功名變得尤為重要。雖然有人通過其他途徑進入仕途,也能身居高位,但人們普遍認為隻有通過科舉取得功名才是最榮耀的。常常有人因為沒有考中科舉,寧願在京城一直考到終老。到了本朝初期,選拔人才采用多種途徑並行的方式,很多有名望的大臣並非科舉出身,卻同樣為朝廷建功立業,在青史上留下不朽的名聲。誰說隻有進士才能成就一番事業呢?然而到了後來,科舉功名的地位越發重要。不是科舉出身的人,很難掌握權力;當權者在用人時,如果不是科舉出身,就不會給他們好的職位和地方,整體都是這樣的用人傾向。遇到非科舉出身的人,即便不是通過不正當途徑入仕,也往往會被安排到條件艱苦的地方。沒過多久,這些人的仕途可能就到此為止了。總之,這類人很難得到重視。所以,即便在其他途徑出身的人當中,有不少英雄豪傑,卻也沒有施展才華的機會。他們明白沒有廣闊的發展空間,就算想做個好官也難以實現,於是誌氣逐漸消磨,又怎麼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呢?相反,那些科舉出身的人,就算貪婪如柳下蹠,殘酷如周興、來俊臣,一旦被認為不合公道,被考察或參奏而丟官,也總會有人為他們留餘地。正所謂“百足之蟲,至死不僵”,他們沒過多久就能再次獲得高官厚祿,重新顯貴起來;哪裡像科舉貢生出身的人,一旦失勢就徹底沒了機會。
隻因為世道如此看重科舉,所以一旦考中科舉,就仿佛平步青雲。但這裡又有一件好笑的事:科舉出身的人,原本都是窮酸秀才,沒有其他出身的人能通過科舉入仕。可在他們考中之前,那些普通人根本不會正眼瞧他們。甚至有些富有的親戚,還會仗著財富欺壓他們,對他們態度惡劣。然而一旦這些窮酸秀才金榜題名,這些人又立刻換了一副嘴臉,阿諛奉承,尤其是那些曾經欺負過他們的人,反而最積極地討好。
真的是世間隻有科舉這件事,能讓卑賤的人立刻顯貴,貧窮的人瞬間富有;難以化解的冤仇,可以立刻消除;極為艱險的處境,可以馬上變得平坦。哪怕做了沒有尊嚴、令人羞恥的事,也能因為科舉功名這“一床棉被”遮掩過去。有人可能會問,怎麼會這樣呢?各位看官,要是不信,就先聽我講一件因權勢而發生的好笑之事。
唐朝有個舉子叫趙琮,多次跟隨考生前往京城參加春季的科舉考試,卻屢屢落第。他的嶽父是鐘陵的大將,趙琮家境貧寒,隻能依靠嶽父生活。嶽父家是武將家族,宗族龐大,大家見趙琮是個多年考不中的窮秀才,沒有一個不輕視他的。嶽父嶽母看到彆人不把趙琮當回事,自己也覺得沒麵子,認為女婿不爭氣、沒出息。雖然是自家親戚,卻也越來越嫌棄他,把他當成一個討人厭的家夥。而且一旦心裡有了嫌棄的想法,就越看趙琮越覺得寒酸,不再尊重他。隻是不好直接把他趕走,心裡卻十分不耐煩。趙琮夫妻二人,不僅要看彆人的臉色,在父母麵前也沒少受各種不同的怠慢。可他們沒能力改變現狀,隻能默默忍受,怨自己命不好。
有一天,趙琮又去長安參加科舉考試了。此時家裡正值迎春時節,軍隊裡舉辦盛大宴會,各種表演輪番上陣。唐朝有“春設”的習俗,城裡的仕女都會出來觀看。大戶人家會搭建棚子,在裡麵擺上酒席,邀請親戚一同觀賞。大將全家都到棚子上去,女眷們各自盛裝打扮,相互攀比財富。隻有趙娘子穿著破舊的衣服,她心裡也知道自己與其他人格格不入,但大家都去,她也不好獨自推脫,隻能含羞忍辱,跟在眾人後麵上了棚子。其他女眷嫌棄她穿著寒酸,擔心和她坐在一起會影響整體形象,就用帷屏把她隔開,讓她獨自坐在一旁,不與大家同席。趙娘子早已習慣被人嫌棄,也有自知之明,隻能聽任彆人安排,默默坐下。
宴會正熱鬨時,突然一個官吏走到大將麵前說:“觀察相公特意請將軍,馬上過去說話。”大將嚇了一跳,心想:“這是與民同樂的時候,按說沒有政務相關的事,觀察相公召見我,難道出了什麼意外?”他心裡十分害怕,緊張得手心冒汗。到了觀察相公的廳前,隻見觀察相公手裡拿著一卷書,滿臉笑容,在廳中問道:“有個叫趙琮的,是您的女婿嗎?”大將回答:“正是。”觀察說:“恭喜,恭喜!剛剛京城的探子來報,您女婿考中了!”大將還謙虛地說:“恐怕未必有這麼好的事。”觀察便把手中的書遞給大將,說:“這是京城送來的完整榜單,您女婿的名字在上麵,您自己看看吧。”大將雙手接過,一眼看去,趙琮的名字清晰地寫在上麵,頓時又驚又喜。他謝彆觀察,急忙往回跑。遠遠望見棚子裡的家人都在往外麵看,大將舉起榜單,大聲喊道:“趙郎考中了!趙郎考中了!”眾人聽到,都大吃一驚。轉頭看向趙娘子時,她還在帷屏外,孤零零地坐著,沒什麼表情。但她耳朵已經聽到了這個消息,心裡暗自慶幸:“總算有這一天!”眾親戚急忙撤掉帷屏,到她麵前祝賀:“如今您就是夫人縣君了。”大家一起拉她去同席。趙娘子推辭說:“我衣衫破舊,會辱沒各位親戚,不敢去打擾,自己坐著看看就好。”眾人聽她說出賭氣的話,更加不安,一個個賠著笑臉說:“夫人這是哪裡的話!”立刻有人獻殷勤,拿出帶來備用的衣服給她換上。一人帶頭後,其他人紛紛效仿,有人摘下簪子,有人取下釵子,還有人拿出花鈿、耳墜。轉眼間,趙娘子就被打扮得光彩照人,大家還生怕她不滿意。這一天,眾人哪裡還有心思看春會表演,都圍著趙娘子,關注她的反應。趙娘子原本是被冷落的人,隻因為丈夫考中科舉,一下子就變了待遇。人還是那個人,親戚也還是那些親戚,世態炎涼竟到了這種地步!
我為什麼要講這個故事作為引子呢?因為有一個人,因感情方麵的事陷入困境,就在事情難以解決的時候,突然考中科舉。這不僅讓他免去了可能麵臨的麻煩,還讓夫妻得以團圓。這正應了我之前說的,做了不光彩的事,卻能因為科舉功名而掩蓋過去。各位看官,請聽我細細道來,有詩為證:“同年同學,同林宿鳥。好事多磨,受人顛倒。私情敗露,官非難了。一紙捷書,真同月老。”
這個故事發生在宋朝端平年間,浙東有個飽學秀才,姓張,字忠父,出身官宦世家,但家境並不富裕,靠受彆人聘請,跟隨官員赴任做文書工作,賺取酬金維持生計。他的鄰居羅仁卿,原本是普通人家,後來家境逐漸富裕起來。兩家在同一天生孩子,張家生了個男孩,取名幼謙;羅家生了個女孩,取名惜惜。孩子們漸漸長大,因為張家辦有書館,羅家就把女兒送到張家的學堂讀書。旁人見兩個孩子年齡、相貌相當,就開玩笑說:“同一天出生的,應該結成夫妻。”兩個孩子心性單純,聽彆人這麼說,就真的相信了,還私下相互認定對方是自己未來的伴侶,各自寫了一張契約,發誓要攜手到老。兩家父母對此一無所知。
兩個孩子在同一個學堂學習了四五年,都十四歲了,開始對男女之情有了懵懂的認知。聽到彆人說夫妻之間要做的事,他們就商量:“我們既然是夫妻,也學著他們做一做。”兩人相互喜歡,又不懂得其中的利害關係,自然沒有拒絕。書房前有一棵石榴樹,樹邊有一張石凳,羅惜惜就坐在石凳上,背靠大樹,張幼謙便做出親昵的舉動。兩個孩子年紀小,並不懂得其中真正的意義,隻是覺得好玩。後來發現這樣做能帶來一些特彆的感受,就天天如此,樂此不疲。
冬天,私塾先生結束了授課,羅惜惜便回家過年。次年,惜惜已經十五歲,父母覺得她年紀漸長,再去彆人家讀書多有不便,便不再讓她前往張家學堂。張幼謙多次到羅家門口徘徊張望,滿心期待能偶遇惜惜。可羅家是富貴人家,深宅大院,惜惜哪能輕易出門?惜惜身邊有個丫鬟叫蜚英,以往常伴惜惜往返學堂,負責伏侍。如今惜惜不來讀書,蜚英也不再露麵,隻有早晨出門采花,給惜惜梳妝時,才會踏出家門。
整個冬天,張幼謙對惜惜思念不已,滿懷深情寫下兩首新詞,打算等蜚英來時,托她轉交給惜惜。這兩首詞牌名為《一剪梅》,詞中寫道:“同年同日又同窗,不似鸞凰,誰似鸞凰?石榴樹下事匆忙,驚散鴛鴦,拆散鴛鴦。一年不到讀書堂,教不思量,怎不思量?朝朝暮暮隻燒香,有分成雙,願早成雙!”寫完詞後,左等右等,蜚英都沒來,他又作了一首詩,詩雲:“昔人一彆恨悠悠,猶把梅花寄隴頭。咫尺花開君不見,有人獨自對花愁?”
剛寫完,恰好蜚英到書房來采梅花,張幼謙趕忙折下一枝梅花,連同兩首詞、一首詩,一並交給蜚英,還悄悄叮囑道:“這梅花正開得盛,你就借著折花的由頭,幫我帶個回信。”蜚英點頭答應,將東西帶給惜惜。惜惜看完,隻是默默流淚,本想依照詞韻回複,可臨近年底,事務繁雜,一直沒能寫成,最終也沒給幼謙回信。
到了第二年,越州太守聘請幼謙的父親張忠父去做記室,忠父便帶著幼謙一同前往,親自教導他。這一去就是兩年,才得以回家。惜惜得知消息後,想起兩年前沒給幼謙回信,心中愧疚,便悄悄派蜚英送來一個小箱子。幼謙接過箱子打開一看,裡麵有十枚金錢和一粒相思子。他立刻明白這是惜惜暗藏的心意:金錢象征團圓,相思子更是不言而喻。幼謙滿心歡喜,對蜚英說:“多謝妹妹費心記掛,不知何時能與惜惜見上一麵?”蜚英無奈道:“姐姐出不來,官人也進不去,哪有見麵的機會?隻能傳傳消息罷了。”幼謙又作了一首詩,讓蜚英帶回去當作回函,詩中寫道:“一朝不見似三秋,真個三秋愁不愁?金錢難買尊前笑,一粒相思死不休。”
蜚英走後,幼謙把金錢係在貼身的汗衫帶子上,每當思念惜惜時,就取下來當作卦象占卜,或是當作把玩的物件。一次,被母親撞見,母親問道:“這金錢從哪來的?我從小到大都沒見你有過。”幼謙如實相告:“娘,我不敢瞞您,這是之前和我一同在學堂讀書的羅氏女送的。”張媽媽心裡一下子明白了,暗自思忖:“兒子已到了成家的年紀,他和羅氏女自幼同窗,至今還互通物件,想必是兩情相悅。況且羅氏女在我家時,我看她品德、容貌俱佳,不如請人去提親,促成這樁美事。”
隔壁有位賣花的楊老媽,常年做媒,和張、羅兩家都熟絡。張媽媽便把她請到家中,說道:“我家家境貧寒,本不敢高攀富貴人家。但羅氏小娘子自幼和我家小兒同窗,又恰好同日出生,說不定有這份緣分,對方不嫌貧,這婚事或許能成。”楊老媽連忙說:“您這話說的!您家雖說眼下清苦些,到底是官宦世家。羅家雖然現在富足,可也是新近發家。兩相比較,反而是您家更有底蘊。這事包在我身上,我去說說看!”張媽媽感激道:“那就有勞媽媽多費心了。”幼謙也在一旁偷偷叮囑楊老媽許多話,托她見到惜惜時,一定要帶到。楊老媽一一應下,轉身就去了羅家。
羅仁卿夫婦問起楊老媽來意,她笑著說:“我是來給小娘子說媒的。”羅仁卿問:“是哪家的公子?”楊老媽神秘兮兮道:“說起來都不用看生辰八字,那公子和小娘子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。”羅仁卿恍然:“這麼說,是張忠父家的公子?”楊老媽連連點頭:“正是!那小公子可是一表人才。”羅仁卿卻皺起眉頭:“他家世代書香,門第倒是不錯,可家境貧寒,全靠常年外出教書維持生計,能有什麼大出息?”楊老媽趕忙勸道:“小公子聰慧過人,將來必有出頭之日。”羅仁卿搖搖頭:“如今世道,大家隻看眼前,以後的事誰能說得準?小公子看著是不錯,但功名這事,得看命。要是他家來提親,除非小公子能科舉及第、做官,否則這婚事免談。”羅媽媽也在一旁附和。楊老媽見狀,說道:“依我看,這小公子說不定真有飛黃騰達的那天。”羅仁卿堅定道:“他若真有那本事,我家絕不食言。”
楊老媽又道:“那我先回去給張家回個話,讓小公子專心讀書,爭取早日出人頭地。”羅媽媽連連稱是。楊老媽又說:“我也去小娘子房裡坐坐。”羅媽媽熱情道:“正好,去陪小女說說話,喝杯茶。”
楊老媽在羅家輕車熟路,不用人引路,徑直來到惜惜房中。惜惜請她坐下,讓蜚英端來茶水,問道:“媽媽今日怎麼有空來?”楊老媽笑著說:“還不是為了隔壁張家小公子的婚事!小公子托我給你帶話,說自小同窗,許久不見,無時不刻不在想念你。特意請我來向老爺、夫人提親,讓你務必幫忙,促成這樁婚事。”惜惜有些羞澀:“這等大事,自然要聽父母的,我一個女兒家,哪好開口?不知方才爹娘是怎麼說的?”楊老媽如實相告:“老爺和夫人覺得張家家境差了些,說除非張小公子能考中科舉,否則不同意這門親事。”惜惜認真道:“張家哥哥早晚會有那一天,就怕爹娘等不及,失了這約定。勞煩媽媽轉告他,讓他好好努力,我定會一心一意等他。”
說完,惜惜偷偷將兩個金指環塞給楊老媽,小聲說:“以後若有什麼話,還請媽媽悄悄告訴我,必有重謝。這事可千萬彆在我爹娘麵前提起。”楊老媽常年做媒拉線,哪能不明白其中的意思?一看雙方都有情意,就算媒做不成,日後私下牽線搭橋,也能賺不少好處。再加上收了金指環,立刻滿臉堆笑:“小娘子放心,包在我身上,保準誤不了事!”
從羅家出來,楊老媽又回到張家,把羅家的話一五一十告訴張媽媽。張幼謙聽了,冷笑道:“科舉及第本就是男子漢該做的事,有何難?這媳婦我娶定了!”楊老媽又說:“羅家小娘子也說,相信官人肯定能有那一天,就怕老爺、夫人等不及,臨時變卦。她讓我轉告,你隻管安心努力。”張媽媽也叮囑兒子:“這姑娘重情重義,你可彆辜負了她。”楊老媽還偷偷對幼謙說:“羅家小娘子對你一片癡心,臨走前還特意讓我給你傳信,還送了我兩個金指環,真是個賢淑的好姑娘。”幼謙感激道:“以後若有勞煩媽媽的地方,還請不要推辭。”楊老媽滿口答應,這才告辭離去。
第二年,張忠父在越州派人回家傳話,說要和越州太守一同進京等候新的任命,擔心幼謙在家荒廢學業,要接他一同前往。無奈之下,幼謙隻得再次離家,這一去,又不知何時才能歸來。
羅仁卿打心底裡嫌棄張家貧窮,原本就沒打算答應這門親事。那句“等張家兒子做了官才許婚”,不過是隨口一說,做官哪是能說成就成的事?女兒的年紀一年比一年大,萬一像薑太公那樣八十歲才遇上周文王,那女兒豈不要等到成了老婆婆?再加上張家父子總是在外奔波,羅仁卿覺得這樁婚事根本沒指望。他哪會在意女兒心裡是怎麼想的?
這時,同村有個姓辛的巨富之家,兒子也十幾歲了。聽說羅家女兒才貌雙全,便托媒人來提親。羅仁卿見辛家家大業大,心裡十分滿意。而且張家隻是口頭提了下親,自己又沒接受過對方任何聘禮,不算失約,自然就把張家的事拋到腦後,一口答應了辛家的婚事。
惜惜得知這個消息,心裡苦不堪言。她既不好跟父母吐露自己的心事,隻能獨自暗暗發愁。她私下對丫鬟蜚英說:“我和張官人同年同月同日生,又一起讀書,誰不覺得我們是天生一對?我們倆從小感情就好,如今卻要我嫁給彆人,這怎麼能行?還不如早點尋死,倒也乾淨。隻是沒來得及見張官人一麵,實在放心不下。”蜚英說:“之前張官人也問過我,想和姐姐見一麵,可我實在想不出辦法,隻能作罷。現在張官人不在家,就算他在,你們也不方便見麵。”惜惜說:“我想到一個辦法,或許能和他見上一麵,隻等他回來就行,你平時多去外麵打聽打聽他的消息。”蜚英把這話牢牢記在心裡。
再說張幼謙從京城回來,又是一年過去了。他聽說羅惜惜已經接受了辛家的聘禮,而且沒見惜惜有任何拒絕的表示,心裡憤恨不已:“她父母不同意也就罷了,難道惜惜也這麼順從,連句話都不說?”越想越氣,拿起筆寫了一首詞,詞牌名為《長相思》:“天有神,地有神,海誓山盟字字真。如今墨尚新。過一春,又一春,不解金錢變作銀。如何忘卻人?”寫完後,他把詞揣在袖子裡,急忙跑到楊老媽家。
楊老媽把他迎進屋,問道:“官人找我有什麼事?”幼謙說:“媽媽知道羅家小娘子已經許配人家了嗎?”楊老媽說:“聽說了,不過這媒不是我做的。那小娘子對你可上心了,可惜錯過了。”幼謙說:“我不怪她父母,隻怪那小娘子,為什麼聽憑父母做主許配他人,也不跟我說一聲?”楊老媽說:“她一個女孩子家,能說什麼?她肯定有自己的想法,你可彆錯怪了人!”幼謙說:“所以想麻煩媽媽去給她通個信,我寫了首詞,想問問她的意思,勞煩媽媽幫忙帶過去。”說著從袖中拿出詞,又把越州太守送的一兩銀子當作跑腿費,一起遞給楊老媽。楊老媽見了銀子,就像蒼蠅見了血,哪有不答應的道理?她欣然答應下來。
楊老媽借口賣花,來到羅家,徑直走進惜惜的房間。惜惜迎上來,說:“好久沒見媽媽來了。”楊老媽說:“平時沒啥事,也不好打擾。如今張官人回來了,有話讓我轉達,所以就來了。”惜惜聽說幼謙回來了,忙說:“我正讓蜚英打聽他的消息,沒想到他已經回來了。”楊老媽說:“他聽說小娘子許了辛家,心裡特彆難過,托我給你送封信。”說著從袖中拿出信遞給惜惜。
惜惜歎了口氣,接過信拆開一看,是一首詞,忍不住落下淚來:“他錯怪我了!”楊老媽說:“我不識字,信上寫了些啥?”惜惜說:“他以為我忘了他,可這婚事都是我爹娘做主,我哪能說了算?”楊老媽問:“那小娘子,你打算怎麼回應他?”惜惜說:“媽媽,你既然肯幫張郎傳信,肯定是受了他的托付,我有句真心話想跟你說,可以嗎?”楊老媽說:“去年承蒙小娘子賞賜,到現在都沒幫上什麼忙,再加上張官人也托付了我,你儘管吩咐,水裡來火裡去,隻要我能做到,一定照辦,保證不會泄露半個字!”
惜惜說:“太感謝媽媽了!我想先請你跟張郎說明我的心意,我之所以一直忍著沒反抗,就是因為還沒和張郎見上一麵。要是能和張郎當麵見一次,我就算和他一起死,也不願嫁給彆人,苟且偷生。”楊老媽說:“你的心事我一定帶到,可要說見麵,實在太難了。你家院子深宅大院的,張官人又不會飛,我也沒法把他裝在袖子裡帶進來,怎麼才能讓你們見麵呢?”
惜惜說:“我有個辦法,肯定能讓張郎進來,隻要媽媽幫忙促成,萬無一失。我住的臥房在閣樓上,是家裡最靠後的地方,和前麵隔開了。閣樓下麵有扇門,通向後麵的小園子。園子周圍有矮牆,牆外就是荒地,能通到外麵。牆內有四五棵大山茶花樹,踩著樹枝就能翻牆。麻煩媽媽約張郎在牆外等著,晚上我讓丫頭從樹枝上爬牆出去,把竹梯掛在牆外,張郎順著梯子翻牆進來,再從山茶花樹這邊下來,就能到我房間的閣樓上了。媽媽,看在我們倆情深意重的份上,一定要把我的話原原本本傳給張郎。”說完,她走到房裡,拿出一錠大約四五兩重的銀子,塞進楊老媽袖中,“給媽媽買點點心吃。”楊老媽假意推辭:“還沒幫上什麼忙,怎麼敢收這麼重的禮?但要是不收,又怕小娘子懷疑我不儘心,那我就鬥膽收下了。”
楊老媽告彆惜惜,回去把惜惜的話一五一十告訴了張幼謙。幼謙得知這個消息,恨不得天馬上黑下來。張、羅兩家離得不遠,幼謙白天先去牆外查看路線,朝牆裡望去,果然看到四五棵山茶花樹枝伸出牆外,他默默記住位置,隻等晚上來赴約。
可等了好久,牆裡一點動靜都沒有,更彆說什麼竹梯了。一直等到後半夜,打更聲響起,他才滿心失望地回去。第二晚、第三晚,依舊如此。白白守了三個通宵,都沒等到。幼謙心想:“難道是故意耍我?還是中間傳話出了什麼差錯?又或者是她貪睡,把這事忘了?她哪裡知道我在外麵守得有多辛苦。”於是,他又寫了一首詩:“山茶花樹隔東風,何啻雲山萬萬重。銷金帳暖貪春夢,人在月明風露中。”
寫完後,他又來到楊老媽家,托她把詩送給惜惜,並問問失約的原因。原來,羅家因為惜惜能乾,家裡大小事務都交給她管。那天楊老媽幫著約了幼謙,不巧有個叫捷娘的親戚來借住,惜惜得陪著她,自然無暇顧及其他;晚上還要留捷娘在房裡同住,根本沒機會行動。等捷娘離開,楊老媽剛好來送詩。
惜惜看了詩,說:“張郎又錯怪我了!”她對楊老媽說:“這三天捷娘在我房裡住著,我整夜都沒合眼,實在沒機會,不是我故意失約。現在捷娘走了,今晚點燈後,讓他來吧,肯定不會再誤事。”楊老媽把消息帶給張幼謙:“前三天沒找到機會傳話,今晚點燈後準行。”
幼謙等到約定的時間,來到牆外,果然看到有一條竹梯靠在牆邊。他滿心歡喜,順著梯子爬上牆頭,隻見山茶樹枝上有個黑影,嚇了一跳,仔細一看,原來是蜚英在那裡等著。蜚英輕輕咳嗽一聲,兩人心領神會。幼謙攀著樹枝,慢慢下到牆裡。蜚英領著他來到閣樓底下,惜惜也在那裡等著,兩人一見麵,便緊緊握住對方的手,一起登上閣樓。在燈光下,兩人看著彼此,都發現對方比以前成熟了許多。
這一刻,兩人欣喜若狂,異口同聲地說:“終於等到今天能見麵了!”也顧不上蜚英還在旁邊,就緊緊擁抱在一起。蜚英很懂事,拿著燈到閣樓外去了。此時,月光灑進房間,兩人依偎在一起,互訴著多年來的思念之情。
一番相聚後,兩人依偎在一起,傾訴著彼此的心事。張幼謙感慨道:“我們現在的歡樂,不過是短暫的時光,將來你終究還是要嫁給彆人。”羅惜惜堅定地說:“哥哥還不明白我的心意。自從我被家裡許配他人後,早已下定決心,必要尋個解脫之法。隻是婚期未到,我隻想珍惜與哥哥相處的每一刻。倘若日後真的被迫嫁給彆人,我絕不能忍受這樣的屈辱。等到那一天,你自會明白我的決心。”
兩人你一言我一語,情話綿綿,就這樣說了整整一夜。眼看著天快要亮了,惜惜催促幼謙起身,穿好衣服準備離開。幼謙急切地問:“那今晚還能見麵嗎?”惜惜無奈地說:“我家裡瑣事不斷,沒辦法保證每晚都方便。我想了個辦法,給你個暗號。我住的閣樓西邊,從牆外遠遠就能望見。以後要是樓上點起三盞燈,你就把竹梯架好,翻牆進來;要是隻看到一盞燈,就說明今晚不行,千萬彆在外麵白等,彆再像之前那樣空辛苦一場。”兩人就此約定好,才依依不舍地分彆。
幼謙像之前一樣,順著山茶樹,收起竹梯翻牆離開。緊接著,蜚英也登上牆頭,把竹梯抽了回去,整個過程神不知鬼不覺。
從那以後,幼謙時常遠遠眺望惜惜的閣樓。隻要看到樓西亮起三盞燈,他就趕忙來到牆下,竹梯早已穩穩地架在那裡。兩人就這樣一次次相聚,享受著難得的時光。有時四五夜連續相聚,即便遇到不方便的時候,最多也就間隔一天。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個多月,正當兩人沉浸在幸福之中時,意外發生了。
有位湖北大帥聽聞張忠父的才名,誠摯地聘請他擔任書記。張忠父辭去了越州太守的幕僚之職,回家收拾行裝準備赴任,還打算帶著幼謙一起去湖北參加鄉試。幼謙得知這個消息,滿心都是對惜惜的不舍,煩惱不已,可又無法違抗父親的安排。他隻好將實情告訴惜惜,兩人相對痛哭,難舍難分。
惜惜拿出許多金銀綢緞,讓幼謙當作路費,哭著說:“要是幸運的話,在我嫁人之前你能回來,我們還能再相見。可要是在你回來之前,婚期到了,他們逼我嫁人,我就跳進閣前的井裡,與你來世再續姻緣。今生若不能相守,就當是永彆了。”兩人哭了大半夜,雖然相擁在一起,可心中滿是淒涼,再也沒有往日的歡愉。臨彆時,惜惜緊緊拉著幼謙的手,再三叮囑:“你千萬彆忘了我們的情意,要是有機會,一定要早點回來,早一天相見也是好的。”幼謙堅定地說:“不用你說,若不是為了鄉試,我肯定找個借口不去了。可現在沒辦法,這又豈是我的本意?我一有機會就回來,早一天見到你,我心裡才能踏實。”兩人相擁許久,才含著淚分彆。
幼謙跟著父親前往湖北的路上,一路上觸景生情,心中滿是對惜惜的思念,自是不必多說。到了湖北,正好趕上考試。幼謙心裡暗自想著:“要是能考中功名,說不定我的親事還有挽回的餘地。”他傾儘畢生所學,完成了文賦。考完後,他找到父親說:“我實在放心不下母親,想回家看看。”父親疑惑地說:“為什麼不等放榜呢?”幼謙黯然道:“要是沒考中,我哪有臉回家?而且家裡隻有母親一人,路途又遠,不像在越州時,還能經常互通消息。我實在放心不下,這功名是身外之事,能不能中早就注定了,看榜又有什麼用?”在幼謙的再三懇求下,父親終於答應了他,讓他回家。
沒過多久,幼謙就回到了家中。原來,辛家已經選好了當年冬天迎娶羅惜惜的日子。惜惜得知後心急如焚,每天都盼著幼謙能回來,眼睛都快望穿了。她不時讓蜚英找借口,去幼謙家裡打聽消息。這天,蜚英打聽到幼謙回來了,急忙跑來告訴惜惜。惜惜趕忙說:“你快去約他,今晚一定要見麵,還像之前那樣讓他翻牆進來。我再寫首詞,你一並帶給他。”
蜚英領命而去,剛走到張家門口,就碰上了張幼謙。幼謙驚喜地說:“太好了!我正打算去找楊老媽傳話,你就來了。”蜚英說:“我家小姐盼你盼得天天哭,天天讓我打聽你的消息。今天聽說你回來了,立刻讓我來約你,今晚照舊從竹梯上進來見麵,還有一封信給你。”幼謙拆開一看,是一首《卜算子》詞:“幸得那人歸,怎便教來也?一日相思十二時,直是情難舍!本是好姻緣,又怕姻緣假。若是教隨彆個人,相見黃泉下。”幼謙讀完,對蜚英說:“我知道了。”蜚英便回去複命,幼謙則把詞小心翼翼地珍藏起來。
到了晚上,幼謙遠遠望去,樓西的三盞燈已經亮了起來,他急忙趕到牆下,竹梯果然已經架好。他翻牆進入閣樓,惜惜見到他,仿佛失而複得珍寶一般,緊緊抱住他,嗔怪道:“你可算回來了!現在婚期都定了,就算我們夜夜相見,也隻剩兩個多月時間了。我隻想和你儘情享受剩下的日子,就算死也沒有遺憾。你年輕有才,前程遠大,我不會像一般女子那樣,非要拉著你一起赴死。但以後你有了新的伴侶,千萬彆忘了我!”說著,惜惜忍不住大哭起來。
幼謙也紅了眼眶,說:“要死我們一起死,彆這麼說!自從分彆後,我哪一天不想你?所以考完試,我等不及放榜就回來了,隻是父親的安排不好違抗,才晚了幾天。是我不好,你彆怨我!你送我的新詞,我也依韻和一首,讓你知道我的心意。”他拿過惜惜的紙筆,寫道:“去時不由人,歸怎由人也?羅帶同心結到成,底事教拚舍?心是十分真,情沒些兒假。若道歸遲打掉蓖,甘受三千下。”
惜惜看了詞,知道幼謙也是身不由己,便不再埋怨。兩人相擁著走進內室,珍惜著這來之不易的時光。俗話說“新婚不如遠歸”,更何況他們知道相聚的日子屈指可數,每一刻都無比珍貴。兩人相互依偎,儘情享受著在一起的時光。
可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個月,幼謙心裡開始有些不安,他對惜惜說:“我天天晚上來,你又總是早睡晚起,這樣是不是太冒險了?萬一被人發現,可怎麼辦?”惜惜卻堅決地說:“我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,隻想珍惜當下。就算事情敗露,大不了一死,我什麼都不怕!”
然而,惜惜的反常還是引起了羅媽媽的注意。她發現女兒白天做事有氣無力,總是打哈欠,有時早上起來眼睛還紅腫著。羅媽媽心裡犯起了嘀咕:“這丫頭最近不對勁,不會是做了什麼事吧?”於是,她決定在夜深人靜時,悄悄到女兒房前一探究竟。
夜裡,羅媽媽聽到女兒閣樓上隱隱約約有人說話的聲音。她心想:“這都這麼晚了,難道還在和蜚英說話?就算說話,怎麼聲音這麼小,聽不清說什麼?”她又仔細聽了一會兒,還聽到閣樓下有打鼾的聲音,心裡越發驚訝:“樓上有人說話,樓下有人睡覺,這不就是三個人嗎?要是樓下睡的是蜚英,那女兒在和誰說話?這事肯定有蹊蹺。”她急忙跑去把這事告訴了丈夫羅仁卿。羅仁卿大吃一驚:“婚期都快到了,可彆出什麼亂子!”他對妻子說:“彆猶豫了,直接上閣樓看看,真相自然就清楚了,閣樓上也沒地方躲。”
羅媽媽叫醒兩個丫鬟,各自拿著一盞燈,她走在前麵,羅仁卿拿著棍棒跟在後麵,一行人直奔女兒的房間。到了門口,發現房門緊緊關著。羅媽媽喊道:“蜚英!”蜚英還在熟睡,沒有回應。閣樓上的惜惜先聽到了動靜,她對幼謙說:“娘叫我,肯定是有什麼事。”幼謙有些慌張,惜惜安慰道:“彆慌,你先躲好,我下去看看。晚上他們一般不會上樓來。”她急忙穿好衣服,下樓去迎接。
幼謙心裡忐忑不安,擔心事情暴露,也趕緊穿好衣服。可這閣樓裡根本沒地方可躲,他隻好悄悄閃到暗處,緊張地聽著外麵的動靜。惜惜以為隻是母親一個人來問事情,想著隻要把母親穩住就行。沒想到門一開,兩盞燈照得屋內亮如白晝,父親竟然也在,她頓時驚慌失措,還沒來得及說話,就看到母親搶過丫鬟手中的燈,父親拿著棍棒,徑直朝閣樓上衝來。
惜惜知道事情已經敗露,萬念俱灰,轉身就朝閣樓外的井邊跑去,想要跳井自儘。一個丫鬟見她跑得匆忙,舉著燈追過來;另一個沒拿燈的丫鬟眼疾手快,一把抱住她,大聲喊道:“姐姐,你這是乾什麼!”蜚英也被驚醒,跑過來看見惜惜正在掙紮,兩個丫鬟拚命抱住她。蜚英急忙跑到井欄邊,哭喊道:“姐姐,使不得啊!”
暫且按下樓下的混亂不提,且說羅仁卿夫妻登上閣樓,在昏暗的角落裡,揪出了躲在那裡的張幼謙。羅仁卿怒不可遏,抄起手中的棍棒就要打,羅媽媽急忙舉燈上前一照,羅仁卿這才看清,此人竟是世交張忠父的兒子。他暫且停下手,厲聲罵道:“你這個小畜生!不知廉恥的東西!你我兩家世代交好,你怎敢做出這等傷風敗俗的事,讓我家蒙羞!”
張幼謙撲通一聲跪下,聲音顫抖著說道:“伯伯,請恕小侄的罪,容我把事情說清楚。我和令愛自幼同日出生,又在同一間學堂讀書,彼此心意相通。前年,我家曾托人前來提親,伯伯當時親口答應,說‘等我考取功名就許婚’。為了這句承諾,我日夜苦讀,滿心盼著能成就這段姻緣。誰知府上突然將令愛許配他人,令愛不願違背初心,才偷偷與我相見。我們早已立下誓言,同生共死。如今事情敗露,若令愛因此喪命,我也絕不獨活,伯伯要打要罰,小侄絕無二話!”
羅仁卿冷哼一聲:“前日確實說過這話,可你何時考中功名了?反倒責怪我家另許他人?你這不知廉恥的東西,一看就不是能考取功名的料。你犯下的過錯不輕,自有王法處置,我也不私下動手。”說罷,一把揪住幼謙的衣領。羅媽媽在閣前聽到吵鬨聲,生怕女兒想不開尋短見,趕忙催促眾人下樓。
羅仁卿將張幼謙拖到外麵的書房,用繩子捆住,命人嚴加看守,打算等天亮後送官。他自己則返回內室查看女兒的情況,隻見屋內一片狼藉,女兒披頭散發,羅媽媽和丫鬟們正手忙腳亂地圍著她。羅仁卿怒喝道:“不爭氣的東西!隨她去罷,攔著做什麼!”說著又舉起棍棒要打,好在羅媽媽和丫鬟們連拉帶拽,將女兒簇擁著上了閣樓,隻留下羅仁卿一人在原地。
羅仁卿抬頭,看見蜚英還呆呆地站在井欄邊,心中的怒火頓時找到了發泄口。他一把揪住蜚英的頭發,將她拽到麵前,厲聲質問:“肯定是你從中牽線,才鬨出這檔子事!還不快從實招來,到底是怎麼開始的?”起初,蜚英還謊稱一直在樓下睡覺,對事情一無所知。但在羅仁卿的打罵下,她終於撐不住,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,最後哽咽著說:“姐姐和張官人常常抱頭痛哭,隻求能生死相隨……”羅仁卿聽完,揮手趕走蜚英,心中也有些懊悔:“早知如此,前日就該答應這門婚事。可如今辛家那邊已經下了聘,事情變得棘手,看來隻能交給官府處理了。”
這一夜,羅家上下鬨得雞犬不寧,不知不覺,天已破曉。人在遇事時,總覺得時間過得格外快,天也亮得格外早。羅媽媽和丫鬟們守在女兒身邊寸步不離,生怕她尋短見。羅仁卿則押著張幼謙,一路來到縣衙。
縣令升堂,接過羅仁卿的狀紙,見是奸情案,又是當場抓獲,心知證據確鑿。再看狀詞中提到張幼謙是秀才,便喚他上前問道:“你飽讀詩書,應知禮數,為何做出這等敗壞風化的事?”張幼謙挺直脊背,朗聲道:“大人容稟,此事另有隱情,並非我二人不知檢點。”縣令眉頭一挑:“有何隱情?細細道來。”
張幼謙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娓娓道來:“小生與羅氏女同年同月同日生,自幼羅氏女便在我家讀書,同窗數載,情投意合,還私下立了婚約,誓要白頭偕老。後來,我家托媒提親,羅家卻回複‘需等小生考取功名才肯許婚’。小生隨父親外出求學,兩年後歸來,卻得知羅家背棄承諾,將羅氏女另許他人。羅氏女不願辜負誓言,打算在出嫁前與我見最後一麵,以死明誌。隻是我們行事不夠謹慎,才被抓了現行。如今羅氏女若被逼嫁人,必死無疑;小生既已許下生死之約,也絕不獨活。事已至此,小生甘願伏法。”
縣令見張幼謙儀表堂堂,言語懇切,心中暗暗起了惻隱之心,轉頭問羅仁卿:“他所言屬實嗎?”羅仁卿哼了一聲:“話倒是真的,但做的事終究是錯的。”縣令想試試張幼謙的才學,命人拿來紙筆:“你既說有情有義,空口無憑,且將事情經過寫成供狀,呈上來與我看。”
張幼謙接過紙筆,略一思索,便奮筆疾書,片刻間寫成一篇供狀:“臣聞情之所鐘,本是人之常情;堅守道義,又何必畏懼他人閒言!羅氏女與我同年同月而生,同窗共讀時,情誼早已超越普通書生之交。我們的相知,並非如司馬相如以琴挑卓文君那般輕浮,也不像宋玉因好色而與女子私會。羅家當初承諾,待我科舉及第便許婚,如今卻食言而肥,另擇佳婿,生生拆散一對有情人。羅氏女在出嫁前與我相見,隻為堅守誓言,這份貞烈不輸古代守節女子;我赴約相見,也是為了不負相思之情。如今東窗事發,我甘願接受懲罰,隻求大人憐憫我們的深情,成全這段姻緣。若能如願,他日必當結草銜環,報答大人恩情。”
縣令讀完供狀,連連讚歎,轉頭勸羅仁卿:“如此有才情的青年,做你家女婿再好不過。你女兒的事已然發生,不如順水推舟,成全他們。”羅仁卿麵露難色:“可我家已經收了辛家的聘禮,如今身不由己啊。”縣令剛要再勸,卻聽聞辛家得知此事,也趕來縣衙告狀,堅持要追究奸情。辛家是縣裡的大戶,與縣令平日多有往來,再加上此事辛家占理,縣令不好強行乾預。他又擔心張幼謙被兩家私下報複,隻好暫且將張幼謙收押入獄,打算傳羅氏女到堂,再審個清楚。
另一邊,張媽媽早上沒見兒子來吃早飯,去書房找也不見人影,正滿心疑惑時,楊老媽慌慌張張地跑來:“夫人,大事不好!小官人被羅家以捉奸為由,送進大牢了!”張媽媽臉色瞬間煞白:“難怪他這幾天魂不守舍,原來真的闖了禍!”楊老媽急得直搓手:“羅、辛兩家財大勢大,隻怕官府會為難小官人,這可如何是好?”張媽媽定了定神:“我這婦道人家,也做不了什麼主,隻能讓人去湖北告知他父親,看能不能想個辦法。我就負責給牢裡送飯吧。”當下,她叫來一個仆人,寫了一封詳細的家書,讓仆人快馬加鞭趕往湖北,向張忠父報信。
此時的張幼謙,被關在陰暗的牢房裡,心中滿是牽掛:“縣令大人看起來有意保全我,但不知那晚惜惜怎麼樣了,隻怕今生再難相見……”正想著,牢頭來索要“規矩錢”和“油燈錢”。幸好縣令提前打過招呼,牢頭們雖不敢動手,但嘴裡不乾不淨,言語間滿是刁難。張幼謙本就心事重重,哪受得了這般聒噪?就在他滿心煩躁時,突然聽到牢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鑼聲,一群人高聲叫嚷著,從牢門直衝進來,整個牢房的人都嚇了一跳。
在牢裡滿心愁緒的張幼謙,突然看到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湧進來。為首的那人肩上插著一麵紅旗,旗子上掛著銅鈴,上麵赫然寫著“帥府捷報”幾個大字。這群人大聲叫嚷著:“這裡哪一位是張幼謙秀才?”牢裡的其他人紛紛指著幼謙說:“這個就是,你們來乾什麼?”
這些人不由分說,一下子就把幼謙團團圍住,喊道:“我們是湖北帥府的,特來報喜,恭喜秀才高中!趕緊寫賞錢!”立刻有人掏出紙筆,按住幼謙的手,七嘴八舌地嚷著讓他寫“五百貫”“三百貫”。幼謙趕忙說道:“先彆著急,把榜單拿出來看看,我考中了第幾名,再寫賞錢也不遲。”報喜的人忙說:“高著呢,高著呢!”隨後拿出一張紅底的榜單,上麵清清楚楚寫著張幼謙中了第三名。
幼謙有些無奈地說:“我現在是犯了罪被關在牢裡的人,你們為什麼不到我家裡去報喜,卻在這牢裡吵吵鬨鬨?要是知縣相公知道了,恐怕不太好吧。”報喜的人解釋道:“我們是帥府派來的,聽說秀才您在這兒,之前也派人向知縣相公稟報過了。這是大喜事,知縣相公想必不會怪罪。”幼謙卻還是猶豫:“我的性命還不知道會怎樣,得等知縣相公做主,我現在白白寫賞錢又有什麼用?”
報喜的人依舊不依不饒地叫嚷,牢裡其他人也在一旁跟著起哄,整個牢房亂成了一鍋粥。突然,隻聽見一聲嚴厲的喝止聲,牢裡的人嚇得四處亂竄,大聲喊道:“知縣相公來了!”不一會兒,知縣滿臉笑容地走進牢房,看到眾人還圍著幼謙,便大聲喝道:“這是在乾什麼?”報喜的人趕緊說:“正等相公您來呢,張秀才說自己在牢裡,不肯寫賞錢,要請相公您做主。”
知縣笑著說:“彆吵了,張秀才高中,本縣有專門的公費,賞錢五十貫,到我庫房來領。”說完拿過筆寫了個字條給他們。眾人嫌少,知縣又添了十貫,這些人才漸漸散去。
知縣把張幼謙請過來,讓他換上新的衣巾,施過禮後,又把他請到公廳上,恭喜道:“恭喜高中啊!”幼謙連忙道謝:“小生能僥幸高中,多虧大人庇護,但我犯下的過錯更大,還望大人繼續保全!”知縣擺擺手說:“這都是小事,不必放在心上,我自會想辦法妥善處理。”
當時,縣衙正要派人去傳羅惜惜到官府對質,還沒出發。知縣當即寫了一張傳票,上麵寫道:“張子新捷,鼓樂送歸,羅女免提,侯申州定奪。”寫完後,就叫來吏典,讓他們準備好花紅、鼓樂和馬匹。知縣敬了幼謙三杯酒,給他披上花紅,扶他上馬,鼓樂在前開道,一直把他送出了縣門。
這邊張幼謙在回家的半路上,遠遠看見前麵有兩個公差,押著一乘女轎正往縣裡走,轎子裡隱隱傳出哭聲。這邊拿著傳票的公差認出來,知道轎子裡是羅惜惜,便大聲喊道:“不用去了,張秀才高中,不用傳她了!”還拿出傳票給那邊的公差看。
惜惜在轎子裡聽得清清楚楚,掀開轎簾偷偷一看,隻見張幼謙意氣風發、滿臉笑容地騎在馬上迎麵而來,心裡暗暗歡喜。幼謙也一眼望見了轎中的惜惜,知道她那晚沒有尋短見,心裡的一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。兩人四目相對,一時間,悲傷與喜悅交織在一起。抬著惜惜的轎子轉了個方向,正好走到幼謙的馬旁邊,兩人一先一後,一路同行,看起來就像是新郎迎接新娘的花轎一樣,隻是少了轎上的紅綢裝飾。一直走到分路的地方,兩人才互遞眼色,依依不舍地分彆。
幼謙回到家,拜見了母親,賞賜了一路迎送的人,大家這才各自散去。張媽媽拉著兒子的手說:“你這孩子,做了這麼不懂事的事,差點把我急死。要不是這次有老天爺庇佑,這事兒可怎麼了結?今天報喜的人闖進來,我還以為是官府的人來找麻煩,嚇得我都不知道躲哪兒好。直到後來聽清楚是報喜,這才放下心來。我聽說你在縣牢裡,他們一來一往的,縣太爺怎麼就肯放了你呢?”
幼謙便把事情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:“孩兒不孝,因為兒女私情闖了禍,還連累母親受驚。幸虧縣裡大人有意成全我和惜惜的婚事,隻是之前被辛家阻攔。如今我僥幸高中,縣裡大人特彆高興,這才把我送回來,連羅氏女也不用去官府對質了。孩兒心裡想著,說不定不僅能免罪,這婚事還有希望呢。”
張媽媽卻有些擔憂:“雖然知縣相公願意幫忙,可聽說辛家仗著有錢,不肯善罷甘休,還要到上司那裡告狀,我怕咱們鬥不過他們。我一開始就派人去你父親那裡商量了,也不知道能不能想出什麼辦法來。”幼謙安慰道:“這事兒先看縣裡把文書報到州裡,州裡怎麼定奪,再做打算,娘您先彆太擔心。”
不一會兒,鄰居們都來道喜,楊老媽也來了,家裡一片喜氣洋洋。
再說本州的太守升堂辦公,收到了湖北帥使的一封信。拆開一看,原來是為張幼謙、羅氏的事情,托他幫忙周全。這封信是張忠父收到家裡的信後,央求帥府主人寫的,而且就是請張忠父代筆,言辭自然十分懇切。當時帥府權勢很大,太守不敢不儘心辦事。隻是他還不太清楚這件事的詳細情況,正等著縣宰來詢問。
恰巧這一天,本縣的申文也送到了。太守看過申文,這才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,又得知張幼謙剛剛高中,就更想幫他一把了。這時,辛家來告狀,說:“張幼謙犯了奸情被關在牢裡,本縣卻因為私情擅自放人,不追究他的罪行,這是徇私枉法。”
太守把辛某叫到跟前,耐心勸導:“按你所說,那羅氏已經有了不好的名聲,你爭她有什麼用?就算把她判給你家,你娶了這樣的媳婦,也會壞了自家名聲。不如讓羅家退還你原來的聘禮,你再另娶一個好姑娘,乾乾淨淨的,多好?你家又不像羅家已經有了這檔子事,何苦為這事兒爭得這麼厲害?”
辛某聽太守說得在理,一時也不知道怎麼反駁,隻好叩頭說:“一切聽憑相公做主。”太守立刻叫吏典拿來紙筆,讓他寫了一份情願退掉羅家親事的狀詞,然後發文到本縣,讓羅仁卿退還辛家的聘禮。辛家見太守這樣處理,也不敢再說什麼,隻好叩頭離開了。
太守隨後秘密寫了一封信,封在公文裡,交給縣宰,信中說:“張、羅二人是天生的一對,希望你能促成這段姻緣,這是帥府的意思,切勿有誤!”縣宰收到州裡的公文和信後,寫了兩張名帖,先派一個吏典去請羅仁卿到公廳相見,又派一個吏典去請張幼謙,兩人分彆出發。
羅仁卿是當地的大富翁,見縣官下了名帖相請,哪敢怠慢?急忙換上小帽,穿上大擺褶子,趕到公廳。縣宰一心想促成這樁好事,對他十分客氣,說:“張幼謙是個難得的好女婿,我之前就勸過你答應這門親事。如今他已經功成名就,要是你答應了,那可真是一樁美事。”
羅仁卿麵露難色:“相公分付,我怎敢不遵從?隻是我已經答應了辛家,辛家肯定要娶我女兒,我拿什麼理由拒絕他們呢?這事兒實在兩難,還請相公體諒。”縣宰笑著從州裡的公文裡拿出辛家退親的狀紙,遞給羅仁卿看,說:“辛家已經寫了退親狀,現在你可以放心地把女兒嫁給張幼謙了。”
羅仁卿有些疑惑:“辛家怎麼就肯寫這退親狀呢?”縣宰笑道:“你有所不知,這都是州守大人的主意,讓辛家寫了狀紙,好促成你女婿的婚事。”說著,又從袖中拿出太守的信給羅仁卿看。羅仁卿見州、縣兩級官員都為這事費心,哪敢推辭,隻好連連道謝:“兒女的小事,勞煩各位大人費心,我怎敢不從命?”
這時,張幼謙也被請到了。縣宰見到他,笑著說:“剛才你嶽父已經親口答應這門親事了。”接著把太守的信和辛家的退親狀拿給幼謙看,把事情的詳細經過說了一遍。幼謙喜出望外,不停地道謝。縣宰就讓幼謙當場拜認了嶽父,羅仁卿心裡也十分歡喜。
縣宰把兩人邀請到後堂,擺下酒席款待翁婿二人。羅仁卿一開始還謙讓著不敢入席,縣宰說:“看在你女婿的麵子上,坐一起有何妨!”於是,三人儘興而散。
幼謙回家後,把父親如何求湖北帥府幫忙,帥府又如何托太守,太守再安排縣宰的事情,一五一十地說給母親聽,張媽媽高興得合不攏嘴。羅仁卿因為喝了知縣的酒,心裡也暢快了許多,知道這都是沾了女婿的光,對女婿越發敬重。羅媽媽一向護著女兒,現在又見丈夫說州、縣官員都出麵做主,女婿又高中了,心裡的得意勁兒就彆提了。
第二天,正好是黃道吉日,羅家用楊老媽做媒,說舍不得女兒遠嫁,就把張幼謙招贅了過來。洞房花燭之夜,這對新人本就是舊相識,又都經曆了那麼多驚嚇波折,如今終於得以團圓,那份喜悅簡直無法用言語形容。
成親之後,夫妻倆一起到張家拜見張媽媽。張媽媽看著這對郎才女貌的小夫妻,心裡滿是歡喜,還叮囑道:“州、縣相公的大恩大德,你們可不能忘了!既然成了親,就該去拜謝。”幼謙連忙說:“孩兒正有此意。”於是,他留下惜惜在家陪伴婆婆聊天,張媽媽早就認識這個媳婦,如今更是格外親熱。
幼謙則去拜謝了州、縣官員。他回來的時候,州、縣官員又派人送來禮物表示祝賀。等這些事情都忙完了,小兩口又一起回到了嶽父家裡。
第二年,張幼謙進京參加會試,一舉考中,後來官做到彆駕,夫妻二人白頭偕老。有詩為證:“漫說囹圄是福堂,誰知在內報新郎?不是一番寒徹骨,怎得梅花撲鼻香?”
卷三十王大使威行部下李參軍冤報生前
有詩寫道:“冤業相報,自古有之。一作一受,天地無私。殺人還殺,自刃何疑?有如不信,聽取談資。”自古以來,人們都相信因果報應,認為做下的冤孽總會得到相應的回報。善有善報,惡有惡報,這是天地間永恒不變的法則。尤其是殺人這樣的重罪,在律法中,殺人償命是最嚴格的條款。漢高祖廢除秦朝嚴苛的律法,隻留下三條,其中第一條就是“殺人者死”,足見殺人罪行的嚴重性。
然而在現實中,總有一些人僥幸逃脫了法律的製裁,那些無辜死去的人,難道就白白送命了嗎?於是,就有了陰報的說法。陰報的故事有很多,大多發生在幽冥地府之中,雖然報應絲毫不差,但因為無人親眼所見,即便有人死而複生講述經曆,那些心狠固執的人也隻當作夢話,不肯相信。但還有一類報應,就發生在陽間,是活生生的現世報,這些事跡在史書典籍中都有明確記載,難道還不足以讓人相信嗎?
接下來,我就先講幾個明明白白的現世報故事。第一個故事出自《唐逸史》:在長安城南,有一位僧人,正午時分出門化齋。他偶然看見桑樹上有個女子正在采桑,便雙手合十問道:“女菩薩,這附近哪裡有虔誠信佛、願意施舍齋飯的人家?”女子伸手一指說:“往這邊走三四裡,有個王家,正在設齋,和尚你去了,他們一定會樂意施舍,趕快去吧!”
僧人按照女子指引的方向前去,果然看到一群僧人正準備吃齋,他來得正是時候,眾人都很高興。齋飯結束後,王家老兩口見他從遠處而來,便問:“師父像是遠道而來,是誰指引您到這裡的?”僧人說:“三四裡外,有個小娘子在采桑,是她告訴我的。”老兩口大驚失色:“我們設齋的事,從來沒跟外人說過,三四裡外的女子怎麼會知道?她一定是個未卜先知的奇人!”於是,他們對僧人說:“麻煩師父帶我們去見見這位小娘子。”
老兩口跟著僧人來到女子采桑的地方,女子還在樹上,一看見王家老兩口,立刻跳下樹,連桑籃都顧不上拿,撒腿就往前跑。僧人自行離開了,老兩口在後麵緊追不舍。女子跑回家裡,躲進房間,搬來一張床抵住門,怎麼都不肯開門。盧母看到老兩口追著女兒,很是驚訝,問道:“這是怎麼回事?”王翁、王母說:“我們今天在家設齋,最後來了個遠方的僧人,說是你家小娘子指引他來的。我們做這件事,從來沒告訴過彆人,不知道小娘子怎麼知道的,所以來問問,沒彆的意思。”
盧母聽了,說:“這有什麼大不了的,我去叫她出來。”她走到門口敲門叫女兒,女兒卻堅決不肯出來。盧母大怒:“你這丫頭,發什麼瘋?”女子在房內喊道:“我就是不想見這兩個老家夥,又沒犯什麼錯!”盧母說:“鄰居家的老人家來看你,你躲著不見,像什麼話?”王翁、王母見她躲得這麼堅決,越發覺得可疑,在門外苦苦懇求,一定要見她一麵。
女子在房內突然大聲喝道:“某年某月某日,有販胡羊的父子三人,現在在哪裡?”王翁、王母聽到這句話,臉色瞬間變得煞白,急忙轉身離開,頭都不敢回,恨不得多長兩條腿,拚命地逃走了。女子這才打開房門,盧母問:“剛才那話是什麼意思?”女子說:“母親,您聽我說:我前世曾販賣胡羊,從夏州來到這老兩口家投宿。我們父子三人,都被他們謀財害命,搶走了財物。我前世冤魂不散,就投胎到他們家做兒子,從小聰明過人,他們把我當作珍寶。我十五歲生病,二十歲就死了。他們為我看病買藥花的錢,比搶走的財物多出好幾倍。每年我的忌日,他們都會設齋供奉,夫妻二人痛哭流涕,流的眼淚都有三石多了。我雖然今生投胎到這裡,但前世的事記得清清楚楚。剛才偶然看到僧人化齋,就指了路。這兩人是我前世的冤家,我見他們做什麼?剛才提起他們心頭的舊事,把他們嚇了一跳,他們回去肯定活不了,這冤債也算還完了。”
盧母聽了十分驚訝,後來打聽王翁夫妻,果然回到家後,雖然不知道具體緣由,但因為心中有鬼,驚悸成病,沒多久就雙雙去世了。你看這女子,三生經曆,一世被害,一世索債,一世證明討命,是不是很是離奇?我且胡謅一首詩:“采桑女子實堪奇,記得為兒索債時。導引僧家來乞食,分明迫取赴陰司。”
再講一個兩世的故事,出自《夷堅誌》:在吳江縣二十裡外的因瀆村,有個富人叫吳澤,曾做過將仕郎,人稱吳將仕。他有個兒子,小名叫雲郎,從小聰明好學,立誌考取進士,還進入了候補名單,父母盼著他早日出人頭地。紹興五年八月,雲郎突然一病不起,離開了人世。父母悲痛欲絕,不惜花費大量錢財,為他做法事超度。雖然花了很多錢,可他們心裡的痛苦卻絲毫沒有減輕,對兒子的思念與日俱增。
第二年冬天,吳將仕有個弟弟叫吳茲,擔任助教,要去洞庭東山的妻子家。船行駛到離目的地還有幾裡的地方時,突然狂風大作,船無法前行,隻好停靠在福善王廟下避風。吳茲上岸散步,看到廟門半開,一個身穿黑色衣服的人緩步走了出來,仔細一看,竟然是雲郎。吳茲大吃一驚,雖然明知眼前是鬼魂,還是忍不住問:“你父母日夜思念你,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,想見你一麵都難,你怎麼會在這裡?”雲郎說:“我因為一件事被拘留在這兒,一直在這邊作證對質,日子過得苦不堪言。叔叔您幫我給父母帶個話,如果他們想見我,必須親自到這裡來,我是沒辦法回去的。”說完,雲郎歎息著離開了。
吳茲得知這個消息,也不去妻子家了,急忙趕回家,把事情告訴了哥哥嫂子。三個人抱頭痛哭一場,然後坐上吳茲來時的船,一起來到福善王廟。隻見雲郎早已站在水邊,看到父母,立刻跑過來哭著下拜,詳細訴說了自己在陰間受苦的情形。父母正要問他詳細情況,傾訴自己的思念之苦,雲郎卻突然變了臉色,眉頭豎起,一把抓住父親的衣服,大喊道:“你害了我的性命,搶走我的錢財,讓我含冤受屈四五十年,雖然你花了不少錢超度我,但我的命你必須還!今天我絕不饒你!”說完,兩人扭打在一起,滾入水中。
吳茲驚慌失措,趕緊叫仆從和船上的人下水營救。太湖邊的人大多會遊泳,把他們救上岸後,還看到吳將仕不停地指手畫腳,像是還在和人爭鬥,一直到夜裡才平靜下來。吳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,但聽到之前雲郎說的話,猜到一定有什麼隱秘的往事,便去詢問哥哥。吳將仕皺著眉頭說:“當年壬午年,金兵破城,有個年輕子弟來我家借宿,他帶的錢財很多,我見財起意。幾個月後,我趁著酒醉把他殺了,搶走了所有財物。我心裡一直明白自己背負著冤債,從年輕到老,始終寢食難安。雲郎出生在壬午年,一定是那個冤魂轉世,今天的報應,已經很明顯了。”
從那以後,吳將仕憂心忡忡,吃不下飯,十幾天後就去世了。這個兒子,兩世輪回,一世被害,一世討債,化作鬼魂直接討命,比起前麵的故事少了一世,卻更加直接。我再胡謅一首詩:“冤魂投托原財耗,落得悲傷作利錢。兒女死亡何用哭?須知作業在生前。”
前麵講的這兩件因果報應的奇事,已經足夠令人稱奇。但世間那些親身受害,當場化為鬼魂索命的故事,要是挨個講起來,從大年初一說到除夕之夜,恐怕也說不完。現在,我要開始講今天的正題了。
可能有人會問,前麵講的不算正題嗎?諸位有所不知,先前說的兩個故事,主人公或是一世、或是兩世輪回,心裡清楚記得前世恩怨,所以能夠報仇雪恨,這雖然奇特,但還算有跡可循。而接下來我要講的這件事,主人公轉世之後,全然不記得前世之事,卻莫名其妙地認定一個毫無交集的人,非要置其於死地。誰能想到,這兩人竟是前世冤家,一切都是命中注定。這其中的因果報應,完全出乎人的意料,情節之離奇曲折,更是遠超想象。且聽我慢慢道來。
故事發生在唐朝貞元年間。河朔有一位姓李的書生,年少時就力大過人,仗著一身膽氣,喜好行俠仗義。但他不拘小節,常與一群輕薄少年混在一起,成群結隊地騎著快馬、舞弄刀劍,在深夜的太行山道上來去匆匆,做著一些見不得光的勾當。後來,李家的家境突然好轉,李生也徹底改掉了從前的毛病,開始專心讀書。他在詩歌創作上頗有天賦,漸漸在當地有了名氣,成了人人稱讚的才子。憑借著自己的才學,李生在河朔地區一路做官,最後當上了深州錄事參軍。
李生相貌堂堂,風度翩翩,又擅長言辭,談笑間風趣幽默。他對官場事務了如指掌,為人廉潔謹慎,辦事精明能乾,深受深州太守的賞識與重用。不僅如此,他在擊鞠、彈棋、博弈等娛樂活動上也技藝高超,無人能及。而且他酒量驚人,酒品極佳,無論什麼宴席,要是少了他,滿座賓客都會覺得興致缺缺。太守對他喜愛有加,幾乎到了時刻都離不開他的地步。
當時,成德軍節度使王武俊自恃曾為朝廷立下赫赫戰功,與李抱真一同擊敗朱滔,居功自傲。他手握重兵,麾下兵強馬壯,行事強橫,完全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裡。他管轄下的各州郡太守,個個對他的威嚴與命令畏懼不已,整日提心吊膽。王武俊的兒子王士真,受父親蔭庇,被朝廷授予副大使之職。這位年輕的副大使驕橫放縱,倚仗父親的權勢,行事狠辣,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。
有一天,王武俊派兒子王士真到各個屬郡巡視。王士真出行的陣仗,那叫一個威風凜凜:所到之處,聲勢浩大,仿佛能讓天地為之震動。雷霆般的氣勢,能讓流水瞬間結冰,能讓山巒為之讓路。山林中的虎豹都嚇得藏起身形,村莊裡的雞犬也不得安寧。
王士真一路巡視,眼看就要到深州了。深州太守對王武俊本就畏懼萬分,如今得知王士真要來,更是一心想著如何討好這位副大使,好表一番殷勤。太守提前派人仔細打聽王士真之前在其他郡縣的喜好與忌諱,聽說不少太守都因為宴席上的言語、舉動不合王士真心意,觸怒了他,惹得他很不高興。
於是,太守精心準備了大量美酒佳肴,還安排了精彩的歌舞表演。太守的妻子、兒女親自下廚烹飪,太守自己則親自布置宴席,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,隻等副大使大駕光臨。
很快,前方探馬來報:“副大使的儀仗隊就要到了!”遠遠望去,但見旌旗遮天蔽日,鼓樂聲響徹雲霄。士兵們手中的開山斧寒光閃爍,仿佛還帶著未乾的血跡;流星錘色彩鮮豔,卻隱隱散發著令人膽寒的血腥氣。鐵鏈嘩啦作響,仿佛在等待著倒黴的人撞上來;銅鈴叮叮當當,讓人聽了不寒而栗。所過之處,地上的草都被踏得寸草不生,即便是在睡夢中的人,聽了這陣仗也要被嚇得心驚膽戰。
王士真到達後,太守親自到郊外迎接,將他安排在當地最大、最豪華的公館裡休息。轉眼間,豐盛的酒宴、精美的禮物就送了進來。太守生怕宴會上有人說錯話、做錯事,惹惱了王士真,便獨自一人小心翼翼地在一旁陪著,沒有召集任何一位下屬官員或賓客前來赴宴。
王士真見太守準備的酒菜豐盛美味,禮物貴重,又如此謙恭謹慎,宴席上除了太守沒有其他人敢隨意出現,心裡十分滿意,覺得自己巡視過的郡縣裡,沒有一個能比得上深州準備得這般周到、嚴謹。兩人飲酒一直到了晚上。
王士真雖然威風八麵,但畢竟年紀不大,興致正高。喝了半天酒,身邊隻有太守一個人唯唯諾諾地陪著,雖然心裡高興,卻總覺得少了些趣味。他對太守說:“多虧您如此熱情款待,我今晚本想儘情暢飲一番。可就我們兩人對飲,實在有些掃興。要是能再找一兩個人一起喝酒,助助酒興就好了。”
太守連忙解釋道:“我們這偏遠小郡,實在沒什麼有名望的人物。而且大家都懼怕副大使的威嚴,擔心說錯話、辦錯事,冒犯了您,所以我也不敢隨便請人來陪您喝酒。”
王士真不以為然地說:“喝酒作樂而已,能有什麼妨礙?況且深州這樣的大郡,難道會沒有擅長飲酒作樂的賓客?你儘管召來,讓大家一起高興高興。不然,光我們兩個喝酒,就算宴席再豐盛,也總覺得不儘興。”
太守聽王士真這麼說,心想:“一般人做事莽撞,萬一惹得副大使不高興,可就麻煩了。難得副大使有興致,要是請個不投緣的人,弄出什麼亂子來可怎麼辦?要說這深州城內,隻有李參軍風流瀟灑、舉止文雅,而且為人謹慎,又擅長言談,多才多藝,酒量也很好。除了他,恐怕再找不到更合適的人了,請他來我也能放心些,換作彆人肯定不行。”
思索再三,太守才對王士真說道:“我們這裡確實沒什麼風雅之人能陪副大使飲酒。不過,錄事參軍李某酒量不錯,性格也很開朗。而且他擅長說笑,各種技藝也十分精通。或許可以讓他來陪您坐坐,多少能增添一些雅興。但不知副大使意下如何,我不敢擅自做主,還請您定奪。”
王士真說:“既然是您推薦的,想必是個不錯的人,那就叫他來看看吧。”太守立刻吩咐隨從:“快去請李參軍來!”
諸位試想,如果當時有人也在深州,正好和李參軍住在一起,又有未卜先知的本事,一定會衝上去攔住他,勸他彆去赴這場如同“呂太後筵席”般危險的酒宴,叫他千萬不要去。可李參軍接到召喚後,雖然心裡隱隱有些不安,但這畢竟是副大使的命令,又是太守親自相邀,擺明了是抬舉他,他又怎麼敢不來呢?
殊不知,這一去,就如同豬羊走進屠戶家,一步一步邁向了死路。或許有人會說,不就是叫他去陪酒嗎?李參軍是個擅長應酬的人,難道會因為說錯話得罪了王士真,才惹來殺身之禍?
諸位有所不知,如果真是因為言語衝撞而惹禍,那還算平常,沒什麼稀奇的。可這件事奇怪就奇怪在,李參軍一句話都沒說,就白白丟了性命,這才讓人覺得不可思議。且聽我繼續講下去,大家就明白了。
不一會兒,李參軍應命前來。他走進廳堂,見到王士真便恭敬地行拜禮。拜完抬起頭來,王士真隻看了他一眼,突然勃然大怒。既然已經把人召來了,王士真還是讓他坐下了。李參軍滿心恐懼,勉強坐下,整個人顯得更加恭謹,身體也止不住地顫抖。
王士真越看李參軍,心裡越發不快。隻見他挽起袖子,雙眼瞪得像銅鈴一樣大,臉上沒有一絲笑容,也不說話,一副怒氣衝衝、隨時要找事發作的樣子,和剛入座時簡直判若兩人。
太守見狀,驚慌失措,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,隻能偷偷看向李參軍。隻見李參軍臉色蒼白如土,冷汗不停地往下流,身體抖得坐都坐不穩,連手中的杯盤都跟著顫抖,差點掉在地上。
太守恨不得自己能替下李參軍,說上幾句話,讓王士真消消氣,可眼前的兩人,一個像被鬼迷了心竅,一個像丟了魂魄。平日裡風流瀟灑、談笑風生的李參軍,此刻完全沒了往日的神采,整個人僵在那裡,抖個不停,比泥塑木雕的人偶還不如。
滿堂伺候的仆人也都慌了神,大氣都不敢出,隻能緊張地觀察著這兩個人的一舉一動。沒過多久,王士真似乎忍耐到了極限,突然大喝一聲:“左右何在?”左右侍從如同聽到驚雷一般,齊聲應道:“在!”王士真下令:“把李參軍給我拿下!”侍從們立刻像老鷹抓小雞一樣,將李參軍從座位上揪了下來。王士真又說:“先關進郡裡的大牢!”侍從們拉著李參軍的衣袖,將他押進了監獄,隨後回來複命。
王士真冷笑了兩聲,轉眼間又恢複了之前高興的樣子,繼續喝酒作樂,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,也不解釋為什麼要抓李參軍。太守嚇得也不敢多問,隻能戰戰兢兢地陪著他,直到酒宴結束,天已經大亮了。
這一場變故,可把太守嚇得不輕。他既擔心因此觸怒王士真,連累自己官位不保,又實在想不明白李參軍到底哪裡得罪了這位副大使。畢竟,李參軍從始至終都規規矩矩,沒說一句不該說的話,做一件不該做的事。
太守把身邊伺候的人都叫來,挨個詢問:“你們當時都在旁邊,仔細想想,看出什麼破綻沒有?”侍從們紛紛搖頭:“李參軍一句話都沒說,能有什麼地方冒犯副大使?我們也都覺得奇怪,而且李參軍不知怎麼回事,從一露麵就驚恐萬分,渾身抖個不停。”
太守尋思著:“既然這樣,不如直接去問李參軍,說不定他自己知道哪裡衝撞了副大使,所以才先慌了神。”於是,太守悄悄派了個心腹侍從,到獄中去傳話。侍從對李參軍說:“昨天的事,參軍表現得很恭敬,也沒說什麼話,按理說不該觸怒副大使。您知道他為什麼發那麼大火,還把您關起來嗎?”
李參軍隻是一個勁兒地哭,頭搖得像撥浪鼓,什麼都不肯說。侍從無奈,回去向太守稟報:“李參軍不肯開口,隻是哭。”太守更加疑惑了:“他平日裡那麼精明能乾的一個人,怎麼今天像丟了魂似的?實在讓人想不通。”沒辦法,太守隻好親自到獄中詢問。
李參軍見到太守,想到往日的知遇之恩,哭得更傷心了。太守趕忙問他緣由。李參軍沉默許久,長歎一聲,擦著眼淚說道:“多謝大人關心,我有件事,不敢隱瞞。以前總覺得佛家說的現世報是騙人的,今天才知道,這話一點不假。”
太守忙問:“怎麼回事?”李參軍接著說:“大人彆吃驚,我就實話實說了。我年輕時家裡窮,為了生計,仗著自己有點力氣,總和一些所謂的俠士、劍客混在一起,常常搶奪鄉親們的財物。那時我經常騎馬挎弓,在太行山上往來,專挑落單的行人下手。
有一天,我遇到一個少年,他手裡拿著皮鞭,趕著一頭健壯的騾子,騾子背上馱著兩個大口袋。我看那口袋沉甸甸的,就一路跟著他。走到一個山坳,四周都是萬丈懸崖,眼看天色漸晚,路上又沒有其他人,我一狠心,把他推下了懸崖,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。我趕忙拉著騾子跑回家,打開口袋一看,裡麵有一百多匹綢緞。從那以後,我家的日子才好過起來。
後來我心裡愧疚,覺得自己做的事不對,就折斷弓箭,不再做壞事,專心讀書,才有了今天的官職。從那件事到現在,整整二十六年了。昨天大人召我去陪王副大使喝酒,剛開始接到通知,我心裡就莫名地心慌,可又覺得應該沒什麼事,就沒敢推辭。
等我到了宴席上,在燈光下一看王副大使的樣子,一下子就驚呆了——他分明就是當年我推下懸崖的那個少年,相貌一模一樣!我一拜下去,整個人就嚇得魂飛魄散,知道冤孽找上門來了,今天肯定是活不成了,隻能等死,還有什麼可說的呢?幸虧大人您一向看重我,我不敢隱瞞,如今大難臨頭,隻求大人能在我死後,幫忙安葬,彆讓我的屍體曝露荒野,我就感激不儘了。”說完,李參軍又痛哭起來。
太守聽了,也覺得十分淒慘。可他想救李參軍,卻一點辦法也沒有,心裡暗想:“既然有這樣的冤孽,恐怕真的在劫難逃。”他將信將疑,卻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。
太守派人悄悄盯著王士真的動靜,隻要他一起身,就馬上來報。太守心裡七上八下,還抱著一絲僥幸:“說不定等副大使酒醒了,就把這事忘了。”沒過多久,有人來報:“副大使睡醒了,把左右叫進去,不知道在吩咐什麼。”太守趕忙讓人再去打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