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百祿覺得張運使說得在理,擔心兒子還會沉迷其中,便打發他回廣東老家。後來,孟沂考中進士,常常向人說起這段經曆,還拿出那兩件玉器作為證明。雖然他心中時常想念薛濤,卻再也沒有遇見過,“田洙遇薛濤”的故事也流傳至今。
為何要講這麼一段看似離奇的鬼話呢?隻因蜀中女子向來以多才著稱,像卓文君、王昭君,都是蜀中出生,且文采斐然。所以薛濤身為一名妓女,生前詩名就不遜色於當時的文人墨客,死後依然詩興不減,這大概也是山川靈氣的滋養。唐人有詩寫道:“錦江膩滑蛾眉秀,幻出文君與薛濤。”這確實是千古佳話。至於黃崇嘏女扮男裝,成為相府屬官,如今流傳的《女狀元》劇本,也是發生在蜀中的故事。由此可見,蜀地女子多才,自古以來便是如此。時至今日,四川地區的風俗仍是女子自幼跟隨老師學習,和男子一樣讀書,甚至還有女子通過考試進入學校,成為秀才。這要是在其他地方,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奇事。
接下來要說的這個故事,曲折離奇,十分精彩。自古以來,女子大多深居閨房,又有多少女子能夠進入學堂讀書呢?但在這個故事裡,有位女子不僅文武雙全,連婚姻大事都能自己做主。
話說在四川成都府綿竹縣,有一位武官名叫聞確,世襲衛中指揮之職。他曾兩次考中武舉,一路升遷至參將,鎮守當地。聞家家境富裕,聞確生性豪爽,生活奢華。夫人去世後,他的房中有幾位姬妾,個個擅長吹彈歌舞。聞確有個兒子,是妾室所生,還不到三歲;另有一個女兒,名叫蜚娥,年方十六,容貌絕美。作為將門之女,她自幼習武,尤其擅長騎射,能在百步之外射中目標。她雖生得婀娜多姿,卻有著不輸男子的誌氣。
起初,聞蜚娥見父親是武官出身,常遭外人輕視,覺得身為武官之家,家中必須有子弟在文壇有所成就,才能結交文人雅士,免受他人欺辱。無奈弟弟年紀尚小,等他長大不知要到何時,於是她便女扮男裝,前往學堂讀書。在外人眼中,她是個翩翩少年書生;回到家中,才換回女兒裝扮。就這樣過了幾年,她不僅飽讀詩書,還精通經史。這在蜀地也不算稀奇之事。
恰逢提學來此,她報名參考,將名字改為勝傑,寓意勝過豪傑男子,表字俊卿。她順利通過考試,成為了秀才。由於她男扮女裝的時間久了,大家都以為她是聞參將的小兒子。她一考中秀才,眾人紛紛前來祝賀,府縣官員還將她迎送到家。聞參將也將錯就錯,順勢大擺宴席慶祝。對於武官家庭來說,家中出個秀才是極為難得的事。從此,聞參將與官府往來更加順暢,家中也增添了不少光彩。久而久之,家裡家外幾乎都忘了她是女兒身,許多事情都由她出麵操持。
在學堂裡,聞俊卿有兩位同學,一位叫魏造,字撰之;另一位叫杜億,字子中。兩人都才華出眾,年輕有為,與聞俊卿誌趣相投,經常一起學習交流。而且他們年齡相近:魏造十九歲,比聞俊卿大兩歲;杜子中和聞俊卿同歲,不過聞俊卿出生月份稍大些。三人關係親密,如同親兄弟一般,還相約在學堂的同一個齋舍讀書。魏造和杜子中隻把聞俊卿當作誌同道合的好朋友,可聞俊卿卻暗自打算從兩人中挑選一位作為自己的夫君。
相比之下,她覺得杜子中與自己同歲,各方麵更為契合,而且相貌也更出眾,因此對杜子中格外傾心,兩人交談也更加投機。杜子中見聞俊卿為人好,模樣又出眾,常對她說:“我和兄台可惜都是男子,我若為女子,必定嫁給兄台;兄台若為女子,我必定娶你為妻。”魏造聽了,打趣道:“如今這世道,男色之風盛行,陰陽早已顛倒,誰說兩個男子就不能嫁娶了?”聞俊卿嚴肅地說:“我們都是孔門弟子,因文學才藝而相互結交,彼此尊重,這樣難道不有趣嗎?若總想著那些輕浮之事,顏麵何存?我們堂堂男子,誰願意自降身份做那等事?魏兄這番話,該罰你做東請客!”魏造笑道:“我剛才是聽子中愛慕俊卿,恨不得變成女子,所以才開玩笑。要是俊卿不喜歡這些玩笑話,子中可就沒機會變了。”杜子中也笑著說:“我原本是說兩人的情況,現在隻說了一半,我可虧大了。”魏造調侃道:“三人之中,誰叫你最小,自然該吃點虧。”說罷,三人哈哈大笑起來。
回到家後,聞俊卿換下男裝,恢複女兒身。她暗自思忖:“我長期以男子身份與同窗相處,已然不合常理,日後又怎能舍棄這些朝夕相伴的同窗,另尋他人為配偶呢?看來姻緣必定就在魏撰之和杜子中二人之中了。雖說杜子中更讓我心動,但魏撰之也十分出色,真不知日後究竟誰才是我的良配,這姻緣又會落在誰身上?”心中猶豫不決,難以抉擇。
聞家有一座小樓,站在樓上可眺望四方。一日,她一時興起,登上小樓。隻見一隻烏鴉從樓窗前飛過,落在百步之外的一棵高樹上,衝著樓窗“呀呀”亂叫。俊卿認得那棵樹,正是學堂齋舍前的樹,心中暗想:“這可惡的鳥兒,叫聲這般難聽,我得收拾它。”她急忙跑回臥室,取來弓箭,又登上樓。那烏鴉仍在聒噪,俊卿心想:“我就借這鳥兒占卜一件心事。”她拉開弓,搭上箭,輕聲說道:“可彆誤了我的事!”隻聽“颼”的一聲,箭射出去,那邊的烏鴉應聲墜地。俊卿遠遠望見,知道射中了,趕忙下樓,重新換上男裝,前往學堂查看那支箭的下落。
此時,杜子中正在齋前散步,聽到烏鴉叫得急切,突然“撲”的一聲,有東西掉在地上。他走過去一看,原來是隻烏鴉,頭上中箭,貫穿眼睛而死。杜子中拔出箭,驚訝道:“誰有這麼好的箭術?正好射中它的腦袋。”他仔細查看箭杆,上麵有兩行小字:“矢不虛發,發必應弦”。杜子中念完,笑道:“這人可真會誇口!”魏撰之聽到動靜,跳出來急切地喊道:“拿給我看看!”從杜子中手中接過箭。兩人正一同查看時,杜子中家裡突然有人來找,杜子中便放下箭走了。魏撰之細看,發現八個字下麵還有“蜚娥記”三個小字,心中疑惑:“蜚娥是女子的名字,難道女子中竟有如此高超的箭術?真是奇怪。剛才子中沒看到這三個字,要是看到,肯定更要稱奇了。”
正沉吟間,聞俊卿走了過來,看到魏撰之拿著箭站在那裡,急忙問道:“這支箭是你撿到的?”魏撰之道:“箭從哪裡來的,你為何這麼問?”俊卿問:“箭上有字嗎?”魏撰之道:“因為這字,我正在琢磨。”俊卿又問:“琢磨什麼?”魏撰之道:“上麵有‘蜚娥記’三個字。蜚娥肯定是女子,所以我在想,難道真有這麼會射箭的女子?”俊卿靈機一動,編了個謊:“不瞞你說,蜚娥是我姐姐。”魏撰之忙問:“令姐有這樣的好技藝,許配人家了嗎?”俊卿答:“還沒有。”魏撰之又問:“令姐模樣如何?”俊卿說:“和我有些相像。”魏撰之笑道:“那肯定是個大美人。俗話說‘未看老婆,先看阿舅’。我還沒成家,你就給我做個媒人如何?”俊卿道:“家裡的事大多由我做主,在父親麵前,隻要我開口,沒有不答應的。隻是不知姐姐心意如何。”魏撰之道:“令姐那邊,也靠你幫忙美言,咱們這麼好的交情,她想必不會拒絕。”俊卿說:“我記住了。”魏撰之大喜:“有你答應,這事就十有八九成了。沒想到姻緣竟在這支箭上,我一定好好珍藏,當作日後的憑證。”說著,他把箭收進拜匣,又取出一個羊脂玉鬨妝遞給俊卿,說:“把這個送給令姐,就當是回禮,當作信物。”俊卿收下,係在腰間。魏撰之道:“我作一首詩,向令姐表達心意如何?”俊卿道:“願聞佳作。”魏撰之吟誦道:
“聞得羅敷未有夫,支機肯許問津無?
他年得射如皋雉,珍重今朝金仆姑。”
俊卿笑道:“詩寫得妙,不過你相貌堂堂,這麼說太謙虛了。”魏撰之也笑道:“我雖然不像賈大夫那麼醜,但和令妹相比,肯定還是不如。”俊卿笑著離開了。
從這以後,魏撰之心裡就一直惦記著聞俊卿有個妹妹,不僅美貌,還箭術高超,一心想娶她為妻。他把這份心思藏在心裡,沒有告訴杜子中。因為箭是杜子中先撿到的,現在自己把箭當作寶貝藏起來,就怕杜子中知道緣由,來要箭。
其實這支箭大有來曆,俊卿學射箭的時候,就有通過箭術選擇配偶的想法。箭杆上刻的那兩句話,既誇讚自己箭無虛發,也暗藏著應弦而遇良人的寓意。她射烏鴉時,明知箭會落在學堂樹上,射出箭的那一刻,就在心裡暗自占卜,看兩人誰先撿到箭,誰就是自己的姻緣。她急忙來尋箭,卻不知是杜子中先撿到,後來又落到魏撰之手中。俊卿見箭在魏撰之那裡,便以為這是天意,所以假意說是姐姐,實際上字裡行間都暗含著自己的心思。魏撰之不明就裡,被她蒙在鼓裡,還真以為有個姐姐。
俊卿雖然認定魏撰之是天賜的姻緣,但心裡又對杜子中充滿愛意,難以割舍。她歎氣道:“一馬不能跨雙鞍,我又不能違背天意。日後找個機會,再補償他的情誼吧。”第二天,她對魏撰之說:“我在父親和姐姐麵前極力勸說,他們已經同意了。玉鬨妝也留在姐姐那裡了。父親的意思是,等秋試過後,你若高中,就商議婚事。”魏撰之道:“這樣也好,隻是話已說定,可不能反悔。”俊卿道:“有我在,放心,不會變卦。”魏撰之滿心歡喜。
到了秋闈考試的時候,魏撰之、杜子中和聞俊卿都在優等生之列,被舉薦參加鄉試。兩人來約俊卿一同前往,俊卿和父親聞參將商量:“我一個女孩子,瞞著人暫時扮成秀才玩玩還行,要是真去參加鄉試,萬一考中舉人,日後真相暴露,就會牽扯到奏請朝廷的大事。事情鬨大了,不好收場,絕對不行。”於是她以生病為由推辭不去,魏、杜二人隻好獨自赴考。放榜之日,兩人都中了舉人。聞俊卿得知這個消息,也替他們高興,打算等魏撰之回來,就把求親的事告訴父親,促成這樁婚事。
沒想到安綿兵備道和聞參將不和,正值軍政考察,兵備道在按院那裡列出許多罪狀,遞上揭帖,誣陷聞參將挪用國家稅款、虛報功績、克扣軍糧,累計贓款上萬。按院參奏一本,皇上降旨,讓當地撫院審問。消息一到,聞家上下亂作一團,不少衙門的人也借機來找麻煩。幸虧聞俊卿是秀才,眾人還不敢太過分。沒過多久,兵備道發下公文到府衙,說聞參將是奉旨查辦的犯人,把他關進了府裡的監獄。聞俊卿以生員的名義遞上投訴書,請求保釋父親。府衙雖然受理了訴狀,但不肯批準保釋。俊卿又請兩位新中舉的同窗去拜見知府,知府卻說:“礙著上司的命令,我也沒辦法。”三人束手無策。
此時,魏撰之心想:“他家正處於患難之中,提親的事肯定說不了,先不提,等進京參加會試再說。”兩人臨行前,又來和俊卿告彆。魏撰之說:“我們三人是知心好友,我和子中僥幸中舉,正遺憾你因病錯過考試,沒想到你家又遭此變故。如今我們匆匆進京,心裡實在難受,但也是無奈之舉。你多安慰令尊,讓他安心等待審問,我們要是能有機會,一定儘力幫他洗清冤屈!”杜子中也說:“這裡官官相護,早就設好了圈套。你在家營救,恐怕沒什麼用。我們進京後,如果有好的機會,你不如直接來京城商量,幫令尊找個解決的辦法。京裡更容易分辨冤枉,我們也能更好地幫忙。一定要記住!”魏撰之又私下叮囑:“你姐姐的事,千萬放在心上。不管這次考得如何,等我回來,一定要把婚事定下來。”俊卿說:“玉鬨妝還在,肯定不會讓你失望。”三人含淚分彆。
自從魏撰之和杜子中離開後,聞俊卿越發覺得孤立無援,找不到營救父親的好辦法。好在事情還沒到火燒眉毛的地步,所謂“官無三日急,到有六日寬”,眼下無非是多湊些銀子,上下打點一番。銀子使得到位,獄中的父親能少受些苦,官府也不會緊追著審問,這樁案子就暫時被擱置,成了未結的懸案。
聞參將和女兒商議:“這邊官司一時半會兒審不了,正好趁這個機會想辦法。我打算寫一份辯冤的奏本,再準備一份詳細的揭帖,送到京城申訴冤情。可找不到合適的人去辦這件事,我心裡一直猶豫不定。”聞俊卿說:“這事非得我去不可。之前魏、杜兩位兄長臨彆時,也勸我進京,說在那兒能更好地見機行事。隻要他們中有一人考中,我們就有了依靠。”參將擔心道:“雖說你有巾幗不讓須眉的氣概,這事交給你辦我放心。可這萬裡迢迢的路程,路上難免會有不便。”
俊卿胸有成竹地說:“自古以來,緹縈救父的故事傳為美談,她也是個女子。再說我男扮男裝這麼久,還考中了秀才,早就算是‘男子’了,有什麼去不得的?路遠也不怕,我有弓箭防身,要是有人盤問,憑我的見識也能應付過去。隻是身邊得有個男人照應,這有點麻煩。不過我想出辦法了,家丁聞龍夫妻都是苗族人,擅長騎馬射箭。我把他妻子也扮成男人,我們三人一起走,這樣既有婦女幫忙照料,又有男仆跟隨,一路到京城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。”參將聽了,覺得計劃周全,便催促道:“既然都安排好了,事不宜遲,趕緊收拾動身吧。”
俊卿遵命,立刻著手準備。這時,街上有人報喜,說魏撰之和杜子中都考中了進士。俊卿喜出望外,跑去告訴父親:“有他們倆在京城照應,這次進京辦事就更有把握了。”
很快,俊卿選定了出發的日子。她在學校開具了遊學的呈子,拿到文書執照帶在身邊。路過省城時,還特意打聽了上司對父親案子的態度。要說這聞俊卿此番出門,打扮得十分英氣:頭上戴著飄飄的頭巾,蓋住兩鬢青絲;腳上穿著窄窄的靴鞋,裹著一雙纖巧的玉足。身上的短後上馬衣剪裁利落,獅紋腰帶斜斜垂下。腰間掛著一把玉靶弓,拉開時,舒展手臂、扭轉腰身的姿態英武不凡;箭筒裡插著幾支雁翎箭,射出時,常有猿啼雕落的颯爽氣勢。旁人見了,都讚歎這是個能文善武的小郎君,誰能想到竟是女扮男裝的奇女子?
一路奔波,到了成都府。聞龍先找好了一家幽靜的飯店,隨後聞俊卿也到了。她放下行李,讓聞龍妻子拿出從家裡帶來的幾樣山珍,擺在碟子裡,又向店裡要了一壺酒,慢慢喝著。
真是無巧不成書。她坐的地方,正對著隔壁人家的窗口,中間隻隔著一個小天井。正喝著酒,隻見那邊窗口探出個女子,半掩著窗戶,目不轉睛地朝聞俊卿這邊看。等俊卿抬頭,那女子又急忙閃了回去,躲躲閃閃,時不時又探頭張望。有一次正巧四目相對,俊卿這才看清,原來是個絕色佳人。她心裡暗想:“沒想到世間竟有如此標致的女子?”換作一般男子,見了這般美人,恐怕早就心猿意馬,想著如何搭訕示好了。可聞俊卿自己也是女兒身,對這些並不放在心上。她吃過飯後,就去衙門前辦事,直到傍晚才回來。剛一坐下,隔壁的女子又在窗邊張望了。俊卿忍不住暗笑:“總看我做什麼?你哪裡知道,我和你是一樣的女兒家!”
正感歎著,隻見門外進來一位老婦人,手裡拿著一個小食盒。她見了俊卿,放下椅子,行了個萬福禮,說道:“隔壁景家小娘子見公子獨自飲酒,讓我送兩樣果子來,給公子當茶點。”俊卿打開一看,是十來枚南充黃柑和十來枚順慶紫梨。俊卿連忙推辭:“我隻是路過此地,與娘子非親非故,怎好接受這般美意?”老婦人解釋道:“小娘子說,這來來往往的人裡,從沒見過像公子這般風度翩翩的,一看就是富貴人家出身。後來打聽,才知道是參府的小公子。小娘子覺得這小店簡陋,沒什麼好東西,特意讓我送這兩樣水果來。”
俊卿好奇問道:“小娘子是哪家的?怎麼住在隔壁?”老婦人說:“這小娘子是井研景少卿的女兒,父母雙亡後,就住在外婆家。她家有萬貫家財,隻是一直沒遇到中意的郎君,所以還沒嫁人。她外公是本地的富員外,城裡最熱鬨的客店,大多是他家的產業,足有十來處,收入十分可觀。這裡比較幽靜,所以他們一家就住隔壁。她外公也不敢擅自替她許配人家,怕選錯了人,日後她埋怨。常對景小姐說:‘隻要你自己看得上的,告訴我,我就做主。’這小娘子眼光可高了,從來沒誇過誰。今兒見了公子,卻讚不絕口,說不定是和公子有緣分呢?”俊卿不知如何回答,隻好微笑著說:“我哪有這麼好的福氣?”老婦人說:“彆客氣,我先回去了。”俊卿又說:“麻煩您替我謝謝小娘子,承蒙厚贈,隻是我在旅途之中,沒什麼能報答的,唯有感激在心。”
老婦人走後,俊卿忍不住笑了,心想:“這小娘子看上我了,可惜要白費心思了。”於是,她寫了一首詩,委婉表達自己的心意:“為念相如渴不禁,交梨邛橘出芳林。卻慚未是求凰客,寂寞囊中綠綺琴。”
第二天一早,老婦人又來了,端著一碗剝好的四個熟雞蛋,還提著一小壺好茶,送到俊卿麵前:“公子吃點點心。”俊卿連忙道謝:“多謝媽媽!”老婦人說:“這是景小娘子昨晚吩咐我準備的。”俊卿說:“又讓小娘子費心了,我寫了首詩答謝,麻煩媽媽幫我帶去。”說著,就把昨晚寫的詩箋封好交給老婦人。詩裡分明是委婉拒絕的意思,可景小姐一心喜歡俊卿,見詩中把俊卿比作司馬相如,還以為是對自己有意,後麵兩句不過是謙遜之詞。於是,她也和了一首詩,同樣寫在烏絲繭紙上,讓老婦人送來。詩中寫道:“宋玉牆東思不禁,願為比翼止同林。知音已有新裁句,何用重挑焦尾琴?”
俊卿看罷,讚歎道:“沒想到小姐如此有才華,真是難得!”見景小姐糾纏不休,俊卿隻好想了個辦法,對老婦人說:“多謝小姐的心意,我並非無情,隻是我已經有婚約在身,實在不敢有非分之想。還請您轉告小姐,這段緣分,就等下輩子吧。”老婦人說:“既然公子已有婚約,我這就去回複小娘子,省得她整日牽掛。”
老婦人走後,俊卿出門去衙門打點事務,懇求寬限父親案子的審理日期。一切安排妥當,天色已晚才回到住處。一夜無話。
第二天一大早,老婦人又笑嘻嘻地來了,說道:“公子小小年紀,還會說謊!這麼好的姻緣送上門,竟然往外推。昨天我把您的話告訴小娘子,她讓我問了兩位隨從,都說公子根本沒定親。小娘子高興壞了,已經和員外說了,一會兒員外就親自來提親,這事兒多半成了!”
俊卿一聽,頓時愣住了,心想:“這麻煩從哪兒冒出來的?看來隻能收拾行李,趁早離開了。”她趕緊吩咐聞龍去和店家結賬,準備啟程。就在這時,店家進來通報:“主人富員外前來拜訪聞相公。”話音剛落,一位六十多歲、滿臉笑容的老人家走了進來。他一進堂屋,望見聞俊卿,臉上立刻露出喜色,問道:“這位小公子,想必就是聞舍人吧?”剛才的老婦人也跟在後麵,連忙說:“正是這位。”
富員外拱手行禮:“請過來相見。”聞俊卿回禮後,兩人在客座坐下。富員外開門見山地說:“我平時輕易不來打擾客人,今天是有事相求。我有個外甥女,是景少卿的女兒,還沒許配人家。這孩子心氣高,不願隨便嫁人,我也不敢擅自做主,全由她自己挑選。昨天她跟我說,店裡住了個聞舍人,風度翩翩,她願意托付終身。所以我親自來拜訪,想說說這門親事。我看公子儀表堂堂,我外甥女也頗有幾分姿色,還懂些文墨,你們倆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,可彆錯過了。”
聞俊卿趕忙推辭:“不瞞您說,令甥這般垂青,我受寵若驚。隻是一來您外甥女出身公卿世家,我家是武官門第,恐怕高攀不上;二來我父親蒙冤,我正要進京申訴,這事兒還沒跟父親商量,也不能因為婚事耽誤行程,所以實在無法答應。”
員外卻不放棄,勸說道:“公子出身官宦世家,又是秀才,將來前途無量,何必在意文武門第之彆?至於令尊的事,您急著進京,不妨先把親事定下,等回來稟明令尊,再擇日完婚。這樣既讓我外甥女安心,又不耽誤您辦事,一舉兩得,有何不可?”
聞俊卿實在找不到推脫的理由,心中暗自盤算:“他們不知道我的真實情況,這樣苦苦相逼,我既不好直接拒絕,暴露身份,又不能輕易答應。我和魏撰之因竹箭結緣,這是既定的緣分;可杜子中與我情誼深厚,也不能就此辜負他。我一直想著,若能在閨中女子裡為他尋一門好姻緣,也算有個交代。如今既然碰上這檔子事,我不如暫且答應下來,先把婚約定下。等日後想辦法促成杜子中的婚事,豈不是兩全其美?到那時,就算他們知道我是女兒身,也不能怪我欺騙。萬一杜子中的事不成,有這個由頭也方便脫身,總比現在左右為難強。”
主意打定,她便對富員外說道:“既然老丈和令甥如此看重我,我豈敢不識抬舉?隻是我進京心切,不如先留下一件信物為定,等我從京城回來,一定上門求娶。”說完,她解下腰間的羊脂玉鬨妝,雙手遞給員外:“就以此物作為我和令甥的定親信物。”富員外欣喜若狂,接過信物,便與老婦人一同去向景小姐複命:“這門親事,算是定下了!”隨後,員外吩咐店家備酒,為聞俊卿餞行。俊卿推辭不過,隻好赴宴,賓主儘歡而散。
聞俊卿踏上進京之路,一路上風餐露宿,日夜兼程。沒過多久,便抵達京城。她讓聞龍先去打聽魏撰之和杜子中的住處,得知魏撰之已向吏部告假返鄉,而杜子中還留在京城。杜子中聽聞聞俊卿到來,喜出望外,連忙派仆人將她接到自己的住所。
兩人見麵後,寒暄一番,聞俊卿說道:“小弟此番進京,專為父親申冤之事。臨彆時,承蒙兄長囑咐,讓我來京城尋求機會,這番話我一直記在心裡。後來得知兩位兄長高中,我便馬不停蹄趕來,希望能得到你們的幫助。沒想到魏撰之已經回去了,幸好兄長還在,我也算沒白跑一趟。”
杜子中思索片刻,建議道:“你先將老伯被誣陷的事情寫成揭帖,逐條辯明冤情,刊印出來後,在朝門外逢人便發。等輿論導向對老伯有利了,我再找一位在兵部任職的同年,在奏陳其他事務時,順帶提及此事,這樣就能在老伯的原籍妥善解決問題。”
俊卿問道:“我父親寫了一份辯冤的文稿,不知是否可行?”杜子中搖搖頭:“如今重文輕武,老伯是被按院彈劾的,若是武官自行申辯,不僅不會被采信,反而可能激怒對方,把事情弄糟。還是按我說的方法更穩妥,你千萬不要貿然行事。”俊卿感激地說:“多謝兄長指教,小弟畢竟書生氣重,此事還得仰仗兄長做主。”杜子中拍拍她的肩膀:“你我情同手足,你的事就是我的事,不必客氣!”
俊卿又問:“撰之為何急著回去?”杜子中無奈地說:“撰之原本和我同住了許久,他說有件心事,必須回家和你商量。我問他是什麼事,他卻不肯說。我說你得知我們中舉,說不定會進京,他卻說這事兒等不及,而且必須在家中辦理,所以告假走了。沒想到你偏偏這時候來了,你們倆這不是錯過了嘛!你知道他到底要商量什麼事嗎?”俊卿明知是婚姻之事,卻裝作不知情,推脫道:“我也不清楚,想來應該是家裡的私事吧。”杜子中也有些納悶:“我也覺得奇怪,能有什麼事這麼著急?”
兩人聊了一會兒,杜子中吩咐擺酒為俊卿接風,還讓聞家仆人將行李安置在自己這裡,不必另找住處。原來,杜子中之前和魏撰之同住,如今魏撰之離開,房間寬敞,完全容得下聞俊卿主仆三人。杜子中還特意讓人打掃出一間臥房,又把自己的床搬過來,與俊卿的床鋪相對擺放,笑稱晚上可以徹夜長談。
聞俊卿見狀,心中頓時不安起來。她暗想:“平日裡和他們同窗,隻是白天一起學習、飲酒,從未讓他們看到我起居的樣子,所以才沒被識破身份。如今住在同一間房,難免會有諸多不便,萬一露出馬腳可怎麼辦?”可她又找不到合適的借口分開住宿,隻能暗自提醒自己多加小心,儘量遮掩。
然而,假的終究真不了,真的也難以作假。更何況兩人整日相處,生活中的細微之處,又怎能全部掩飾得住?聞俊卿白天在長安街上分發揭帖,做著男子該做的事;到了晚上,起居作息的種種細節,漸漸引起了杜子中的懷疑。杜子中心思細膩,很快便察覺到不對勁,他暗中觀察,越發確定了心中的猜測。
這天,聞俊卿出門時忘了鎖拜匣,杜子中好奇地打開一看,裡麵都是些文書信劄。其中有一份草稿,上麵寫著:“成都綿竹縣信女聞氏,焚香拜告關真君神前。願保父聞確冤情早白,自身安穩還鄉,竹箭之期,鬨妝之約,各得如竟。謹疏。”杜子中看到後,忍不住拍手笑道:“真相大白了!我一直以為是男子,竟然被瞞了這麼久。不過這後麵兩句是什麼意思?難道她已經許配人家了?這可如何是好?”他心中既驚訝又興奮。
這時,聞俊卿恰好回來,杜子中把她迎進房裡,盯著她直笑。俊卿被看得發毛,上下打量自己一番,疑惑地問:“小弟今日哪裡做得不對,讓兄長如此發笑?”杜子中調侃道:“笑你瞞得我好苦!”俊卿一頭霧水:“我來京城後,做的事可都沒瞞過兄長。”杜子中搖頭:“瞞了我太多事了,你自己想想!”俊卿還是一臉茫然:“真沒有啊!”
杜子中見狀,從袖中掏出那張草稿:“這總該是你的親筆吧?”俊卿低頭一看,頓時臉色通紅,一時不知如何作答。
杜子中趁機坐到她身邊,笑道:“一直遺憾不能與你相配,沒想到今日竟得償所願。”俊卿慌忙站起身:“既然行蹤被兄長識破,我也不再隱瞞。隻是有件事要說明,承蒙兄長錯愛,我並非無情無義之人。隻是我已與撰之有了婚約,實在不能再答應兄長,還望你能諒解。”
杜子中愣住了:“我和撰之同為你的同窗好友,論交情,我自認為不比他差。你為何厚此薄彼?況且撰之不在這兒,放著眼前的機會不要,這是為何?”俊卿解釋道:“兄長有所不知,你看疏上‘竹箭之期’的說法,其中另有緣由。當初我與兩位兄長同窗,心中想著在你們二人中選擇良配,便向天祈禱,以箭為憑——箭落之處,先拾得者即為我的姻緣。後來那支箭被撰之撿到,我謊稱是家姐所射,他便一心想娶,還以玉鬨妝為定情信物。雖然我當時沒明說,但心裡已經默許了,這都是天意,並非我有意偏袒。”
杜子中大笑起來:“這麼說,你命中注定該是我的!那日在學齋,其實是我先撿到的箭。我看到箭杆上的字覺得稀奇,正念著,撰之聽到聲音走過來,從我手裡接了過去。正巧這時家裡派人找我,我匆忙離開,把箭落在了他那裡。這箭根本不是他先撿到的!若按你說的天意,這姻緣分明該是我的,他日後可不能耍賴!”
俊卿見他說得真切,心中動搖:“若真是這樣,那確實是天意。隻是魏撰之白白期盼了這麼久,如今又趕回家去,日後知道真相,該多失望啊!”杜子中急切地說:“這也沒辦法,自古先下手為強,況且這姻緣本就該屬於我。”
事情過後,聞小姐整理好儀容起身,感歎道:“我一生的歸屬,如今托付給郎君,心願已了。隻是魏撰之那邊被我哄騙,日後該如何向他交代?”正發愁時,她突然靈機一動,伸手往床上一拍,說道:“有辦法了!”杜子中嚇了一跳,忙問:“這事兒還能有什麼解決辦法?”
聞小姐解釋道:“實不相瞞,我之前路過成都,在客棧休息時,店主的外甥女看見了我,跟她外公說了,非要和我定下婚約。我當時想了個主意,先拿信物應下,推說等回來再娶。那時我想著,魏撰之已有竹箭為約,怕冷落了你,又見那女子才貌出眾,能與你相配,所以才留下這段姻緣。如今我既已與你在一起,等日後回去,魏撰之要是問起婚約,就把那家女子說合給他,豈不是兩全其美?況且當時我說的是姐姐,他根本不知道是我本人,這樣也不算欺騙他。”
杜子中聽了,連連稱讚:“這個辦法太好了!足見小姐重情重義,有了這個安排,我與你成婚,也不會對不起撰之。誰能想到旅途中還會有這樣的奇遇?還有一件事我一直好奇,路上認不出你是女子倒也罷了,但你男扮女裝,和兩個男仆一起行走,不會不方便嗎?”聞小姐笑著說:“誰說他們都是男人?其實他們是夫妻,一男一女,隻是打扮得一樣。這樣一路上照顧我很方便,行動也不用避嫌。”杜子中也笑道:“果然什麼樣的主人就有什麼樣的仆人,有心思的人辦起事來就是與眾不同。”聞小姐隨後拿出景家女子回贈的和詩給杜子中看,杜子中感歎道:“世間竟有這樣才貌雙全的女子!魏撰之要是能娶到她,也該心滿意足了。”
兩人接著商量起聞小姐父親的事情。杜子中說:“現在他是我的嶽父,辦起事來更方便。我在吏部有個交情不錯的朋友,先請他把與嶽父作對的兵道調走,後麵就好操作了。”聞小姐連忙說:“這確實是關鍵,全靠郎君費心了。”杜子中果然去拜托吏部的朋友。沒過幾天,升遷文書下來,那位兵道被調到了廣西。
杜子中回來告訴聞小姐:“對頭已經調走,我儘快申請個差事,陪你一起回去救嶽父。這邊冤情已經辯白清楚,巡撫、巡按從輕發落的奏報一上來,事情就妥當了。”聞小姐聽了,對他更是感激,兩人感情也愈發深厚。
不久,杜子中申請到了押送餉銀去山東的差事,正好可以順路回家。聞小姐依舊扮作男子,和聞龍夫妻一起,帶著弓箭,按之前的裝扮騎馬隨行,家人仍像以前一樣稱呼她為舍人。一行人走了幾天,快到青州時,曠野中突然一支響箭擦著官轎射來。聞小姐立刻警覺,吩咐轎夫:“你們隻管往前走,我來應付。”她不慌不忙地拿出弓箭,扣弦搭箭。隻見百步之外,一名騎馬的人飛速衝來。聞小姐拉開弓,大喊一聲:“著!”那人毫無防備,中箭落馬,在地上掙紮。聞小姐快馬加鞭追上官轎,大聲說:“賊人已經解決,大家放心走吧。”一路上的人都稱讚小舍人箭術高超,心生忌憚。杜子中坐在轎子裡,更是得意不已。
順利完成公務後,眾人平平安安回到家鄉。此時,聞參將因為兵道調走,已經被保釋出來。聞小姐進府拜見父親,詳細講述了在京城的經曆,以及杜子中如何幫忙調走兵道的事。聞參將感激涕零,說:“如此大恩,我該如何報答?”聞小姐又把自己身份被杜子中識破,兩人已經成婚一同歸來的事情說了。聞參將聽了也很高興:“郎才女貌,確實般配!你趕緊換回女裝,趁著他今日榮歸,我送你過門!”聞小姐卻道:“女裝先不急著換,等見過魏撰之再說。”聞參將疑惑道:“我正想和你說,魏撰之從京城回來後,一直派人打聽,說我有個女兒,他要求娶。我還以為他聽到了風聲,是為你而來,結果一問,他說是同窗舍人給他許的婚,我也弄不明白。我不好直接回絕,隻能說等你回來再定。你為什麼非要見他?”聞小姐說:“這裡麵有很多緣由,一時說不清楚,父親日後自會明白。”
正說著,魏撰之前來拜訪。原來,他一直對之前的婚約之事念念不忘,所以才匆匆趕回來。結果打聽聞舍人,得知又去了京城,詢問舍人姐姐的事,更是眾說紛紜。有人說參將隻有兩個兒子,沒有女兒;也有人說參將的女兒就是那個舍人,把魏撰之弄得滿心疑惑。聽說聞舍人回來了,他立刻趕來,想問個清楚。
聞小姐按照往常的禮節將他迎進府。寒暄過後,魏撰之急切地問:“仁兄,你姐姐的事情怎麼樣了?我就是為這事特意趕回來的。”聞小姐說:“放心,包管給兄尋一位好夫人。”魏撰之追問:“我派人去府上打聽,說法不一,這是怎麼回事?”聞小姐答:“兄不必多疑,玉鬨妝已經有了著落,等我再協調一下,你就可以準備迎娶了。”魏撰之聽出不對勁:“照你這麼說,不像是你姐姐的事了?”聞小姐道:“杜子中知道詳情,你去問他就明白了。”魏撰之不解:“你為什麼不直接說清楚,非要我去問?”聞小姐無奈:“事情太過複雜,我不好開口,隻有子中能說清楚。”這番話讓魏撰之更加疑惑。
他迫不及待地起身前往杜子中家,顧不上說彆的,一見麵就打聽聞小姐說的事。杜子中便將在京城同住,識破聞小姐女兒身,以及兩人成婚的來龍去脈詳細說了一遍。魏撰之驚得目瞪口呆:“之前也有人這麼說,我還不信,沒想到聞俊卿真的是女子!這姻緣分明該是我的,卻白白錯過了。”杜子中問:“怎麼就該是你的?”魏撰之便說起當初拾箭、用玉鬨妝定親的事。杜子中解釋道:“其實那支箭是我先撿到的,這是她當初占卜姻緣的結果。隻是我當時不知情,沒把箭留下,現在箭又回到我手中,這都是天意。你之前以為是她姐姐,本來就沒對她本人有意,不必後悔,隻要玉鬨妝的婚約還有著落就行。”
魏撰之著急道:“信物都給出去了,怎麼還有著落?難道真有個姐姐?”杜子中又把聞小姐在途中遇到景家女子的事說了一遍,“那女子才貌出眾,當時不好推辭,就用你的玉鬨妝定了親。現在想來,這都是命中注定,這不就是你的姻緣嗎?”魏撰之恍然大悟:“怪不得聞俊卿說不好開口,原來有這麼多曲折。隻是,雖然聞俊卿定下了婚約,但她家還不知情,我也不好自己去提親,這可怎麼辦?”
杜子中笑道:“我和聞氏雖然已成婚,但還沒正式拜見嶽父。我打算今天就去迎娶,還得麻煩你給我們做個媒人。等我成婚後,也會幫你促成這段姻緣。”魏撰之哈哈大笑:“應該的!隻怪我一直蒙在鼓裡,還被你搶先一步。不過現在我也不算空手而歸,已經很好了。既然如此,我先去聞府傳達心意,你隨後就來。”
魏撰之趕忙換上正式的禮服,坐著轎子直奔聞家。此時,聞小姐已經換回女兒裝扮,不再露麵,由聞參將親自出門迎接。魏撰之轉達了杜子中的話,聞參將客氣地回應:“小女一心向學,承蒙賢才垂青,如今能締結良緣,與賢伉儷結交,實在是惶恐又榮幸。”其實聞參將早已聽女兒說過事情的來龍去脈,各項事宜也都準備妥當。
這時,門外有人高聲通報:“杜爺來迎親了!”一時間,鼓樂聲響徹四周,杜子中身著大紅喜服,坐著花轎進了門。他英姿勃發的模樣,引得眾人紛紛稱讚。杜子中走到堂中,站好位置,先拜見了聞參將,隨後請出聞小姐,兩人一起向魏撰之道謝,接著便登上花轎啟程。回到杜家後,二人拜過天地,又在祠堂行禮。杜子中與聞小姐本就是相識已久的好友,如今喜結連理,歡歡喜喜地完成了婚禮。
看著這對新人,魏撰之心中不免有些羨慕,暗自思忖:“同樣是同窗好友,偏偏他們二人成雙成對。平日裡杜子中與我格外親近,還總說可惜不能男作女身,好結為夫妻。誰能想到如今他竟真的如願以償,真是一段奇事。隻是他答應幫我促成的婚事,到底進展如何?”
第二天,魏撰之到杜子中家賀喜,順便詢問此事。杜子中說:“昨晚我夫人就和我商量好了,今天我們專門為此事要去成都一趟。她發誓一定要幫你促成這段姻緣,得到好消息才會回來。”魏撰之連忙道謝:“太感謝了!都是同窗,也該想著我這單身的。不知道那女子究竟怎麼樣?”杜子中走進內室,拿出景小姐之前寫的和詩給魏撰之看。魏撰之看完感歎道:“要是真能娶到這樣的女子,我就不羨慕你了!”杜子中笑道:“我夫人對她讚不絕口,應該不會讓你失望。”魏撰之說:“要是這事能成,可真是越來越奇妙了。我就在家等著好消息。”兩人笑著道彆。
杜子中把這番對話告訴聞小姐,聞小姐說:“他盼了這麼久,也難怪著急。我們得趕緊去成都,把這事辦好。”於是,聞小姐依舊帶著聞龍夫妻,和杜子中一同前往成都。他們找到之前住過的飯店,安頓下來。杜子中讓聞龍拿著拜帖去拜訪富員外。富員外聽說新科進士來訪,不知何事,嚇了一跳,急忙出來迎接。
坐下後,富員外忐忑地問:“不知大人為何大駕光臨?”杜子中說:“我路過此地,聽說老丈的外甥女景小姐才貌出眾。我有個好友也是進士,想求娶景小姐為妻,所以特地來拜訪。”富員外麵露難色:“我這外甥女一心想自己挑選夫婿,之前看上了進京的聞舍人,還收下了聘禮,大人來晚了一步。”杜子中解釋道:“那聞舍人也是我的好友,我已得知他另有婚約,不會來娶令甥了,所以才敢來做媒。”
說著,杜子中拿出景小姐之前寫的詩箋:“老丈請看,這不是令甥寫給聞舍人的嗎?因為聞舍人不會來娶了,所以把它給我當作憑證,來替我朋友求娶令甥,這也算是聞舍人的回複。”富員外接過一看,認出是外甥女的筆跡,猶豫著說:“前日聞舍人也說過已經訂婚,我當時不信,硬是逼他答應的。原來真有這事,我得和甥女商量一下,再回複大人。”
過了一會兒,富員外出來說:“剛才甥女聽說後很不高興。她覺得就算聞舍人負心,也得等他親自來見一麵,歸還玉鬨妝,做個了斷,才能考慮其他婚事。”杜子中笑著說:“不瞞老丈,那玉鬨妝其實是我朋友魏撰之的聘物,不是聞舍人的。聞舍人因為自己已有婚約,不好直接拒絕,才替我朋友定下這門親事,這都是事先計劃好的,並非臨時起意。”
富員外卻搖頭:“大人這麼說,甥女恐怕不會信服,必須得聞舍人親自來說明才行。”杜子中靈機一動:“聞舍人無法前來,但我夫人在此,可以進去和令甥見一麵,把這些詳情說清楚,令甥一定會相信。”富員外連連點頭:“這樣最好!正好讓兩位小姐當麵聊聊,省得傳話出錯。”
富員外叫來之前的老婦人去接杜夫人。老婦人一見聞小姐,覺得舉止容貌有些眼熟,隻是換了裝扮,一時想不起來,一路上都盯著她看,滿臉疑惑。到了隔壁,景小姐出來迎接,兩人相互行禮。聞小姐問景小姐:“你還認得聞舍人嗎?”景小姐看她模樣有些像,還以為是聞舍人的妹妹,便問:“夫人和聞舍人是什麼關係?”聞小姐笑著說:“小姐這麼會看人,怎麼沒認出來?前日你看上的聞舍人,就是我啊!”
景小姐大吃一驚,仔細打量,果然一點不差。老婦人在一旁也拍手驚呼:“對啊!我就說看著這麼眼熟,原來是前日的舍人!”景小姐驚訝地問:“夫人前日為什麼要那樣打扮?”聞小姐解釋道:“我父親蒙冤,我進京申冤,為了方便行路才女扮男裝。所以前日你示好,我再三推辭,就是這個原因。後來實在推脫不掉,又不敢說出實情,才替朋友下聘,打算日後再解釋。如今下聘的人已經高中進士,年齡和小姐也般配,所以我們夫婦專程來為你倆撮合這段姻緣,也算報答你前日的情誼。”
景小姐聽完,半天說不出話。老婦人在一旁問:“多謝夫人美意,隻是那位老爺姓甚名誰,夫人怎麼也叫他友人?”聞小姐說:“我們小時候一起讀書,後來又同在學校,我相公、那位魏公子和我三人年齡相仿,情同手足。知道他還沒成親,所以前日就想幫他定下這門親事。魏公子一表人才,和我相公同科進士,肯定不會委屈了小姐,你嫁過去就是夫人了。”
景小姐聽說是少年進士,心裡十分歡喜,便讓老婦人陪著聞小姐,自己背地裡把這些話詳細告訴了富員外。富員外一聽對方是進士,哪有不讚成的道理?雙方一拍即合,富員外回複了聞小姐,聞小姐又轉告杜子中,這門親事就算定下來了。
富員外設下酒席感謝媒人,外麵款待杜子中,裡麵由景小姐作東,招待杜夫人。兩位小姐越聊越投機,最後儘興而散。雙方約定好歸期,先讓魏撰之送去聘禮,選了個吉日將景小姐迎娶回家。洞房花燭夜,魏撰之見到景小姐的容貌,驚為天人。說起聞小姐用玉鬨妝下聘的事,魏撰之說:“那聘禮本來就是我的。”景小姐好奇:“怎麼會到她手裡?”魏撰之便把當初竹箭上的題字,杜子中先撿到又掉落,自己誤認有個姐姐,所以用玉鬨妝下聘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。兩人聽後都笑道:“原來我們的緣分如此曲折,一切都是天意啊!”
第二天,魏撰之拿出竹箭給景小姐看,景小姐說:“現在該把它還回去了。”魏撰之提筆寫了封信給杜子中夫妻:“既然玉環已歸,竹箭也該返還原主。兩段姻緣,各得圓滿。”寫完,將竹箭封好,一同送去。杜子中與聞小姐拆開一看,才發現箭上“矢不虛發,發必應弦”八字之下,還有“蜚娥記”三字。杜子中問:“‘蜚娥’是什麼意思?”聞小姐答:“這是我的閨名。”杜子中感歎:“魏撰之錯認你有個姐姐,就是因為這兩個字。要是我當時看到這兩個字,這箭怎麼會給他!”聞小姐笑道:“如果不是因為這箭引發這些事,又怎麼能促成景家這樁婚事呢?”兩人笑著也寫了封信打趣:“玉環歸舊主,竹箭回原主。錯認又何妨,姻緣皆圓滿。”
從那以後,兩家人往來密切,如同至親。杜子中和魏撰之憑借進士身份,合力為聞參將申冤。在官場人情的幫助下,聞參將的各項罪名都得以澄清,隻是被革職回衛所,但他對此也並不在意。後來,魏撰之和杜子中都官居高位,聞、景兩位小姐各自生兒育女,兩家人又結為親家,世代友好。這蜀中才女的奇聞軼事,比起卓文君當壚賣酒、黃崇嘏在相府任職的故事,更添了幾分奇妙色彩。正如詩中所說:世人都誇讚女子有才華,卻沒見過女子成為大丈夫。如果朝廷也開設科舉選拔女官,說不定有不少女子等著一展抱負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