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十七疊居奇程客得助三救厄海神顯靈
有詩寫道:神奇玄妙的故事,常被文人寫成寓言。其中或許有真實成分,又怎能說全是虛幻?
世間的野史雜談裡,常常記載著人們遇見神仙鬼怪,發生情感糾葛的故事。這些故事,很多是作者偶然受到觸動後虛構的。比如牛僧孺的《周秦行紀》,說牛僧孺科舉落第時,遇到了西漢薄太後,還見到了許多不同朝代的妃嬪美人,像戚夫人、齊潘妃、楊貴妃、王昭君、綠珠等,他們一起作詩唱和,甚至王昭君還陪伴牛僧孺就寢,情節十分荒誕離奇。實際上,這是李德裕與牛僧孺有仇,讓門客韋瓘撰寫此記來誣陷他,還說是牛僧孺自己寫的,以此指控他心懷不軌,惡意汙蔑妃嬪皇後,企圖給他定下滅族之罪。這樣看來,這個故事裡的情節不就完全是憑空捏造的嗎?
還有《後土夫人傳》,講述韋安道遇到了後土之神,後來後土之神到他家做了新媳婦。韋安道的父母懷疑她是妖怪,請明崇儼施展五雷天心正法,卻無法將她趕走。後來父母讓韋安道親自請她離開,她答應了,但要求韋安道同行。韋安道跟著她到了她的住處,看到五嶽四瀆的神靈都來朝拜她。她還召喚天後之靈,囑托給韋安道官職和錢財。韋安道回家後,果然接到天後的命令,洛陽城中尋找他,封他為魏王府長史,賞賜五百萬錢,故事說得有板有眼。其實,這也是借故事來諷刺武則天的。
後來宋太宗喜愛文學,在太平興國年間,他命令史官編纂從古至今的小說,按照類彆分類記載,取名為《太平廣記》。不論故事是真是假,全都收錄其中。有人評論說:“從神仙仙子,到昆蟲草木,都被賦予了不實的情節。”認為書裡的故事大多不可信。但他們不知道,世間的事情,有假就有真。神仙鬼怪的故事,固然有虛構的,但也有真實發生的,不能一概而論,認定全是虛妄之事。隻要看看《太平廣記》之後的許多記載類書籍,裡麵有不少遇見神仙鬼怪的故事,描述得清清楚楚,難道這些都是編造出來的嗎?
就說我朝嘉靖年間,蔡林屋所記載的《遼陽海神》一事,那可是千真萬確的。蔡林屋起初在京城,京城離遼陽很近,就聽說有商人遇到海神的傳聞,當時半信半疑。後來,他見到遼東的一位僉憲和一位總兵來到京城,兩人講述的內容一模一樣,且十分詳細,他這才相信確有其事。不過,當時他隻知道在遼陽發生的事情,之後的情況並不清楚。直到蔡林屋擔任南京翰林院孔目時,碰上那位當事人來遊雨花台。蔡林屋得知後,派人邀請他來相見,特意詢問這件事,對方才將事情的來龍去脈,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。蔡林屋根據他當麵講述的內容,寫成了這篇傳記,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。由此可見,自古以來,這樣的奇事是真實存在的,並非全是虛假荒誕的。
說了這麼多,這個人到底是誰?事情又是如何發生的呢?各位看官,請聽我依據傳記內容,慢慢道來。正所謂:怪事難以用常理拘束,神明也會賦予情感。不知神靈之軀,為何眷戀凡塵?
話說徽州有個商人,姓程名宰,表字士賢,是當地漁村的大姓,世代書香門第,程宰年少時也讀過不少詩書。然而,徽州的風俗是將經商視為第一等職業,科舉功名反而排在其次。正德初年,程宰和哥哥程寀帶著數千兩銀子,前往遼陽經商,販賣人參、鬆子、貂皮、東珠等特產。他們往來經商數年,卻每次都做虧本生意,不僅沒賺到錢,還折損了不少本錢,沒有一次生意是順利的。
在徽州,人們十分看重經商成果。所以,商人回家後,無論是宗族朋友,還是妻妾家屬,都以他們賺取利息的多少來區彆對待。賺得多的,大家都敬重奉承;賺得少的,就會遭到輕視嘲笑,這就如同讀書人科舉中榜與否回家後的待遇一樣。程宰兄弟倆因為做生意賠了本錢,害怕回家被人笑話,滿心羞愧沮喪,沒臉見家鄉父老,便不再想著回鄉。
徽州有一些做大生意的人,在遼陽開著大店鋪。程宰兄弟因為常年經商,熟悉賬目收支、計算成本利潤,這些本領在商賈行當裡十分實用。他們兄弟沒有本錢,就有人出傭金聘請他們專門掌管賬目,徽州人把這種人稱為“二朝奉”。兄弟倆白天在店鋪裡算賬,晚上就回到自己租賃的住處休息。他們的住處是一排兩間房,兄弟倆各住一間,中間隻隔著一堵板壁,屋子狹小逼仄,像客店一樣,實在沒什麼舒適可言。但也沒辦法,隻能勉強這樣度日。
就這樣過了幾年,那年是戊寅年的秋天。邊疆地區天氣轉寒很早,一天晚上,風雨大作。程宰和哥哥各自在自己的房間裡,裹著被子躺在床上,準備睡覺。因為寒氣刺骨,程宰怎麼也睡不著,翻來覆去間,不禁思念起家鄉。他隻好重新穿上衣服,坐在床上,連連歎息,心裡想著自己如此淒涼,還不如早點死了乾淨。
此時,屋裡的燈燭已經熄滅,又沒有月光,程宰在黑暗中忍受著寒冷。突然,整個房間一下子亮了起來,如同白晝一般,屋裡的器物都清晰可見。程宰心中疑惑,又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撲鼻而來,彌漫滿室。更奇怪的是,外麵沒有一點風雨聲,室內頓時變得溫暖如春,就像江南二三月的天氣。程宰更加驚愕,心想:“難道我在做夢?”他忍不住走出房間,想看看是怎麼回事。
他本就穿著衣服,急忙跳下床,走到門口打開門。隻見外麵漆黑一片,風雨交加,寒冷難耐。他慌忙跑回房間,剛關上門,屋裡又恢複了先前明亮溫暖的景象,仿佛置身於另一個世界。程宰心想:“這肯定是遇到怪異之事了。”他心裡害怕,不敢隨意走動,隻在床上大聲呼喊。他哥哥程寀和他隻隔了一層板壁,但無論他怎麼喊破喉嚨,都得不到一點回應。
程宰著急萬分,無奈之下,隻好鑽進被窩,用被子把頭蒙住,緊緊裹住自己,麵向裡牆躺著,想著隻要不看外麵,隨便發生什麼都不管了。但他心裡清醒,耳朵也能聽見外麵的動靜。遠遠地,他聽到有車馬喧鬨之聲,空中傳來管弦金石演奏的音樂,聲音從東南方向傳來,越來越近。不一會兒,聲音就到了房間裡。
程宰輕輕掀開被角,偷偷露出眼睛看去,隻見三個美貌女子,紅顏黑發,明眸皓齒,頭戴華冠,身著麗服,打扮得如同圖畫中的後妃。她們渾身上下佩戴著金翠珠玉,光彩照人,容貌風度,個個宛如天上仙女,與凡間女子截然不同,年紀都在二十多歲。她們身後跟著無數侍女,個個容貌秀麗,各司其職,井然有序。
隻見有的侍女提著香爐,有的揮著扇子;有的撐著華蓋,有的佩戴寶劍;有的手持符節,有的抱著古琴;有的舉著燭花,有的夾著圖書;有的陳列寶玩,有的舉著旗幟;有的抱著被褥,有的拿著毛巾;有的端著盤子,有的拿著如意;有的捧著菜肴,有的擺放屏風;有的布置桌席,有的演奏音樂。雖然場麵紛繁複雜,但依然整齊有序。就這一間小小的屋子裡,隨從的人何止數百?
或許有人會說,這一間空房能有多大,怎麼容得下幾百人?要是一個個從房門走進來,恐怕得走上一兩個時辰,屋子都得被擠塌了。但各位看官有所不知,大家可曾讀過《維摩經》?維摩居士的方丈之室,卻能容納眾多天神,還能放下十萬八千個獅子坐席,難道真的是空間夠大嗎?這不過是佛法神通。程宰的房間雖小,但此刻的光明境界無窮無儘。就好比一麵鏡子,鏡子能有多大?可鏡子裡卻能映照出無數物像。這隻是一種神奇的顯現,所以能讓數百人同時出現在眼前,並非是從門裡一個一個走進來的。
閒話少敘,且說正事。三位美人中,有一位容貌更為出眾,她走到床邊,輕輕撫摸程宰的身體,隨後聲音婉轉地微笑著說:“真的睡熟了嗎?我並不會傷害你,與郎君有前世的緣分,特意前來相會,不必懷疑。況且我既已來到這裡,就沒有離開的道理。郎君就算大聲呼喊,也不會有人聽見,不過是白白受苦罷了。不如趕快起來,與我相見。”
程宰聽了,心中暗想:“如此神奇的景象,不是神仙,就是鬼怪。倘若她想傷害我,我即便躲在被子裡,又怎能躲得過去?她說有夙緣,說不定真的不會加害於我。我且起來見她,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。”於是,他迅速翻身下床,整理好衣襟,跪在地上說道:“程宰是下界愚笨之人,不知真仙降臨,沒能迎接,罪該萬死,還望您可憐我。”美人趕忙伸出纖細的手,將他拉起來,說道:“你不要害怕,與我一同坐下吧。”說著,便挽著程宰的手,兩人一同朝南坐下。另外兩位美人,一位坐在西邊,一位坐在東邊,相對陪坐。
坐定後,東西兩邊的美人說道:“今晚的相遇,並非偶然,不要自己心生疑慮。”隨即吩咐侍女擺上酒菜,桌上的食物珍奇美味,程宰生平從未見過。他剛吃了一口,便覺得心胸頓時舒暢。美人又讓人拿來紅玉蓮花形狀的酒杯斟酒。這酒杯極大,能盛一升酒。程宰向來不擅長飲酒,便竭力推辭。美人笑著說:“郎君是怕喝醉嗎?這酒並非人間釀造,不會讓人迷失本性,多喝一些也無妨。”說著,便舉起酒杯,親自遞給程宰。程宰不好意思拒絕,隻好接過酒杯喝了一口。那酒味道甘甜芬芳,口感爽滑清冽,毫無滯澀之感,即便是甘甜的泉水、天降的甘露,也比不上它的滋味。程宰覺得好喝,不知不覺就將一杯酒一飲而儘。美人又笑著問:“郎君相信我了吧?”接著,又一連給程宰斟了好幾杯,三位美人也一同陪飲。程宰越喝越覺得神清氣爽,精神振奮,絲毫沒有醉意。每喝一杯酒,侍女們就會演奏美妙的音樂,曲調和諧,讓人仿佛有超脫塵世之感。
酒足飯飽後,東西兩位美人起身說道:“夜已深了,郎君和夫人可以休息了。”說完,便起身整理帷幕、拂拭枕頭、鋪好被褥,然後向朝南而坐的美人告辭離去,其餘侍女也一同散去。刹那間,眼前所有的器具都消失不見,門戶緊閉,也不知她們從哪裡離開了。
此時,隻剩下與程宰同坐的那位美人,她挽著程宰的手說:“眾人都已散去,我和郎君解衣休息吧。”程宰心中暗想:“我這床上的布被草褥,怎麼能和這樣的美人同睡呢?”抬眼一看,隻見枕頭、被子、帳幔都已換成了錦繡珍奇之物,與之前的完全不同。程宰雖然有些驚慌,但早已神魂顛倒,不知如何是好,隻好與美人一同解衣上床。美人摘下頭上的發飾,緩緩散開長發,將頭發盤成一個發髻。她的頭發又長又黑,光亮照人。美人脫下衣服,肌膚晶瑩潔白,光滑如凝脂。兩人依偎在一起,程宰隻覺得渾身酥麻。
程宰在異鄉本過著荒涼寂寞的生活,沒想到能有這樣的奇遇,隻覺得魂飛天外,喜出望外。美人也很喜歡程宰,在枕頭上對他說:“世間的花妖月怪、飛禽走獸,常常會害人,所以人們一說起就害怕,對它們十分厭惡。但我並非此類,郎君千萬不要懷疑。我與郎君相遇,雖不能讓郎君大富大貴,但也能讓郎君身體健康,錢財充足。倘若遇到患難,我也能出些小力相助。隻是有一點,你千萬不能泄露我們之間的事。就算是至親的兄長,也不能讓他知道。能遵守我的告誡,從今以後,我便會常來相伴;若有一言泄露,不僅我不會再來,還會有大禍臨頭,那時我也救不了你了。一定要小心再小心!”
程宰聽了十分高興,雙手合十發誓道:“我本是平凡低賤之人,承蒙真仙厚愛,即便粉身碎骨也無法報答。既然您有吩咐,我怎敢不銘記在心?若違背誓言,甘願九死!”發完誓,美人非常開心,伸手勾住程宰的脖子說:“我不是仙人,其實是海神。與郎君有長久的夙緣,所以才來與你相會。”兩人情意綿綿,恩愛非常。不知不覺,外麵的公雞已經打鳴兩次。美人披上衣服起身說:“我該走了,晚上還會再來,郎君自己保重。”
說完,隻見昨夜坐在東西兩邊的兩位美人和眾多侍女,一起走到床前,紛紛說道:“恭喜夫人、郎君!”美人走下床,立刻有侍女捧著洗漱用品,伺候她梳洗打扮。美人重新戴上發飾,披上外衣,一切都和昨夜一樣。她拉著程宰的手,再三叮囑他不可泄露秘密,神情眷戀,不忍離去。在侍女的簇擁下,美人漸漸走遠,還不時回頭張望,這份深情,世間的夫妻也難以相比。
程宰也下了床,穿好衣服,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,滿心歡喜與不舍,難以自持。轉眼間,屋裡寂靜無聲,剛才的一切都消失不見。再看門窗,還和昨晚一樣關得好好的。他回頭打量房間,隻見土炕上鋪著一條荊筐,蘆葦席上攤著一條布被;牆角傾斜,堆著幾塊零星的煤煙;破舊的地爐旁,擺著一排殘缺的瓶罐。整個房間就像沒有香火的古廟,又似臟亂的牢房。程宰恍恍惚惚,心想:“難道是做夢嗎?”但仔細回想,飲酒時的歡聲笑語,相處時的種種情形,還有彼此的盟誓,都曆曆在目,絕不是夢境,他的心裡既高興又疑惑。
不一會兒,天已大亮。程宰心想:“我去哥哥房裡看看,昨晚發生的事,他會不會聽到了什麼?”他走到隔壁,喊道:“阿哥!”程寀剛從床上起來,看到程宰,驚訝地說:“你今天麵色神采不同尋常,和平時不一樣,怎麼回事?”程宰心中猶豫,暗想:“難道我真的有什麼奇怪的樣子,才讓他起疑?”於是,他裝作若無其事地說:“我們時運不濟,落魄在這裡,回家遙遙無期。昨晚天氣突然變冷,我愁得睡不著,翻來覆去歎氣,阿哥肯定聽到了。哪有什麼好事,還說我神采異常?”程寀說:“我也覺得冷,又想家,一夜沒睡。聽你房裡一點聲音都沒有,我還奇怪你怎麼睡得這麼熟,根本沒聽到什麼歎氣聲,你怎麼這麼說!”程宰聽哥哥這麼說,知道他沒聽到昨晚的事,心裡鬆了一口氣。等程寀梳洗完畢,兩人便一起去了店鋪。
鋪子裡的人看到程宰,個個都驚訝地說:“程宰哥今天怎麼麵色這麼好?”程寀笑著對弟弟說:“我說什麼來著?”程宰裝作沒聽見,沒有接話。但他自己也感覺神清氣爽,皮膚滋潤,和平時大不相同,心裡暗暗高興,隻盼著海神晚上還能再來。
這一天,程宰頻繁地看日影,隻恨時間過得太慢。剛到傍晚,他就回到住處,借口腹痛,關好門,靜靜地坐在那裡,滿心期待著消息。等到街上的更鼓剛剛敲響,房間裡突然又亮了起來,和昨晚的情景一模一樣。程宰正四處張望,隻見一對香爐在前引導,海神已經來到麵前。這次侍女隻有幾個人,儀仗之類也少了很多,就連昨天陪坐的兩位美人也沒來。海神看到程宰正坐著等她,笑著說:“郎君果然如此有心,但一定要始終如一才好。”隨即吩咐侍女擺上酒菜,兩人說說笑笑,比昨天更加親密熟絡。
不一會兒,宴席結束,準備休息,侍女們都散去了。程宰看了看床鋪,並沒有人來鋪設,卻見床上又鋪滿了錦繡被褥。他心裡暗想:“床上雖然如此,地下又臟又亂,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?”剛這麼一想,就見滿地都鋪上了錦緞,一點空隙都沒有。這一夜,兩人相處得更加親密融洽。和昨晚一樣,公雞打鳴兩次後,海神起身梳妝離去。
從那以後,每當夜深人靜,海神便會到來,公雞打鳴時離去,日日如此,從未間斷。每次她來,都會伴著喧鬨的笑語和鏗鏘的音樂,可哥哥的房間與程宰僅隔一層牆壁,卻始終聽不到半點聲響,也不知海神用的是什麼神奇法術。隨著相處,程宰與海神的感情愈發深厚。
隻要程宰心裡想要什麼東西,瞬間就能出現在眼前,速度快得驚人。一天,他偶然想起福建的新鮮荔枝,轉眼間,就有百餘顆帶葉的荔枝出現,香味濃鬱,色澤鮮豔,就像剛從樹上摘下來的一樣;他又說這世上隻有江南楊梅能與荔枝媲美,話音剛落,一枝楊梅便出現在麵前,枝上足有兩萬多顆楊梅,味道甘甜鮮美。當時正值深冬,而且荔枝和楊梅都不是北方的物產,真不知道海神是從哪裡弄來的。還有一晚,大家談到鸚鵡,程宰說:“聽說有白色的鸚鵡,可惜從沒見過。”話剛說完,幾隻鸚鵡便飛舞而來,有白色的,也有五彩斑斕的,它們有的念誦佛經,有的吟誦詩歌,說的都是標準的普通話。
有一天,程宰在集市上看到一位大商人出售兩顆寶石,名叫硬紅,顏色如桃花般豔麗,大小和拇指差不多,要價百金。晚上,程宰和海神說起此事,言語間對這兩顆寶石讚歎不已。海神輕輕笑著說:“郎君眼光這般短淺,真是見識有限。我讓你見識見識。”說完,滿屋子瞬間出現無數珍寶:有一丈多高的珊瑚,有雞蛋大小的明珠,還有栲栳般大的五色寶石,光芒耀眼,讓人不敢直視。程宰左看右看,眼睛都忙不過來。可沒多久,這些珍寶又都消失不見了。
程宰心想:“我夜裡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,如此享受,可白天卻還在給人打工。海神哪裡知道我的心思!”於是,他把多年來做生意賠了幾千兩銀子,落得到異鄉漂泊的事,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,說完忍不住連連歎息。海神又笑著說:“正開心的時候,突然想起這些俗事,怎麼就這麼想不開呢!不過,做生意是你的本行,也難怪你惦記。我再讓你看個景象。”話音剛落,金銀堆滿眼前,從地上一直堆到房梁,多得數不清。海神指著金銀問程宰:“你想要嗎?”程宰作為商人,看到這麼多金銀,哪能不動心,激動得手舞足蹈,就要伸手去拿。
海神卻用筷子夾起碗裡一塊肉,扔到程宰臉上,問道:“這塊肉能粘在你臉上嗎?”程宰說:“這是彆的肉,怎麼能粘在我臉上?”海神指著金銀說:“這些金銀也是身外之物,怎麼能據為己有呢?要是現在拿了,也不是不行,但這種非分之財,拿了反而會招來災禍。世上有多少人,因為拿了不該拿的東西,最後不僅失去更多,甚至連性命都不保,這樣的例子還少嗎?我怎麼忍心害你!你要是想要金銀,可以自己去做生意,我會給你指點,暗中幫你,這樣才行。”程宰連忙說:“這樣就很好了。”
當時是己卯年明正德十四年)初夏,有個到遼東賣藥材的商人,其他藥材都賣完了,唯獨黃柏、大黃這兩味藥沒人買,各剩下一千多斤。這兩種藥價格便宜,不值多少錢,賣藥的看沒人買,都想直接扔掉算了。海神對程宰說:“你去把這些藥買下來,能賺大錢。”程宰去問了價錢,賣藥的正愁賣不出去,隨便給點錢就願意脫手。程宰深信海神的話,把自己做傭工攢下的十幾兩銀子全拿出來,買下了這些藥材。
回到住處,哥哥程寀看到堆得滿滿的兩味草藥,得知是用十幾兩銀子買的,大罵道:“你是不是瘋了!拿有用的銀子,買這些沒用的東西。就算買得便宜,這麼多什麼時候才能賣出去,收回本錢和利息?哪有你這麼不會算賬的!”沒想到沒過多久,遼東瘟疫盛行,這兩味藥各藥鋪都賣斷了貨,價格一下子漲了起來。程宰的藥材不僅全部賣完,還賣了五百多兩銀子。程寀不知道內情,隻以為弟弟運氣好,趕上了這樁生意,十分羨慕,還叮囑道:“運氣不會總這麼好,現在有了本錢,該做點穩妥的買賣,彆再冒失了。”程宰心裡有自己的打算,也不解釋。
過了幾天,有個荊州商人運彩緞到遼東,途中下雨,綢緞被淋濕,上麵出現了很多斑點,沒有一匹顏色完好的。荊州商人日夜發愁,擔心賣不出去,隻要有人肯買,價格好商量。海神又告訴程宰:“這樁生意可以做。”程宰拿出之前賺的五百兩銀子,買下了五百匹彩緞,荊州商人喜出望外,拿著錢走了。程寀看到後,急得直跺腳:“我說你沒福氣吧,前幾天意外得了點錢,現在就倒黴了。這彩緞全靠顏色好看,顏色好的時候,一兩多銀子一匹都算便宜,現在斑斑點點的,誰要啊?這五百兩銀子算是打水漂了!照你這樣做生意,什麼時候才能攢夠錢回家?”說完,忍不住大哭起來。其他商人聽說這件事,有的為程宰可惜,有的則在一旁嘲笑他。
可誰能想到,好運來了擋都擋不住。程宰買下彩緞不到一個月,江西寧王朱宸濠起兵造反,殺了巡撫孫燧。副使許逵打算順流而下,攻打安慶,奪取南京,妄圖稱帝,東南地區頓時人心惶惶。朝廷緊急調派遼東軍隊南下平叛,檄文像流星一樣火速傳來。軍隊裡的軍裝、旗幟等物資都要儘快備齊,可這邊塞之地,一時半會兒哪裡能湊出這麼多彩緞?一時間,彩緞價格飛漲,隻要有貨就有人買,也不管質量好壞。程宰買的那些帶斑點的彩緞,都賣了三倍的價錢。這一次,除了收回五百兩本錢,還額外賺了一千兩銀子。
庚辰年明正德十五年)秋天,有個蘇州商人運了三萬匹布到遼陽,已經陸續賣出去兩萬三四千匹,還剩下六千多匹粗布。突然,他收到家信,說母親去世了,急著趕回去奔喪。海神又對程宰說:“這樁生意也能做。”程宰前兩次做生意都賺了錢,知道海神的話準沒錯,急忙去找蘇州商人談價格。蘇州商人之前賣掉的布已經賺了不少,剩下這些急著處理,加上歸心似箭,隻要能一起賣掉,就按原價出售。程宰便拿出一千兩銀子,買下了這六千多匹布。
第二年辛巳年明正德十六年)三月,武宗皇帝駕崩,全國都要服喪。遼東遠在塞外,本地不產布,人人都需要一件白衣,可一時之間哪裡去找這麼多布?一匹粗布能賣到七八錢銀子,程宰的六千匹布,又賣了三四千兩銀子。像這樣的生意,程宰逢做必賺,每次都出奇製勝,賺得盆滿缽滿,類似的事情數不勝數。短短四五年時間,他就賺了五萬到七萬兩銀子,比當年賠掉的本錢多出了幾十倍。
再說遼東這邊,一開始聽說江西寧王造反,人心惶惶,各種謠言四起。有人說寧王已經在南京登基,有人說叛軍已經打過兩淮,還有人說叛軍過了臨清,到德州了。一天能傳出好幾個版本,也不知道哪句是真,哪句是假。程宰擔心家鄉安危,私下問海神:“這場叛亂到底會怎麼樣?”海神微笑著說:“真正的天子在湖湘一帶,和寧王有什麼關係!他這是自尋死路,用不了多久就會被擒,不用擔心!”這是七月下旬說的話,一個多月後,就傳來消息,寧王果然被南贛巡撫王陽明擒獲,押解進京。
程宰聽海神說天子在湖湘,擔心江南會有戰事,心裡還是害怕,又去問海神。海神安慰他:“沒事,沒事。國家福運綿長,要不了一兩年,天下就會太平。”後來,嘉靖皇帝從湖廣藩地進京繼承皇位,天下安定,果然和海神說的一模一樣。
到了嘉靖甲申年嘉靖三年),程宰和海神已經相處了七年,兩人感情始終如一,甜蜜如初。程宰這時已經賺了不少錢,不禁思念起故鄉。一天晚上,他對海神說:“我離家已經二十年了,之前因為做生意賠了錢,回不去。如今承蒙你的幫助,我已經賺了不少,超過了我的期望。我想和哥哥暫時回一趟老家,見見妻子,很快就回來,最多一年時間,回來後就永遠陪伴在你身邊,不知行不行?”
海神聽了,驚訝地感歎道:“我們這麼多年的感情,就要到此為止了嗎?郎君好自為之,以後多保重。我不能再陪伴你了。”說完,淚流不止,悲傷不已。程宰大驚失色,哭著說:“我隻是暫時回去,肯定會回來,怎麼敢辜負你!夫人怎麼能說這種絕彆的話。”海神哭著說:“這是命中注定,我們都沒辦法改變。你剛才說出這話,就意味著我們緣分已儘,該永彆了。”
話還沒說完,第一次來的東西兩位美人,還有眾多侍女、儀仗等,一下子全都到齊了。現場音樂響起,擺開豐盛的酒宴。海神親自起身斟酒,和程宰回憶起當初相遇的情景,還有這幾年來的點點滴滴,每說一句,都難過得哽咽。程宰痛哭失聲,後悔自己說錯了話,恨不得一頭撞在地上。兩人難舍難分,緊緊相擁。
這時,侍女們上前稟報:“時辰已到,車駕都準備好了,請夫人啟程,不要過於悲傷了。”海神拉著程宰的手,一邊流淚一邊叮囑:“你有三次大難,很快就要來了,一定要時刻警醒自己。到時候我會來救你。過了這三次難關,你就會一生平安,能活到九十九歲。等你壽終,我在蓬萊三島等你,我們再續前緣。你一定要保持內心清淨,多做善事,彆辜負我的期望。雖然我們相隔兩地,但你一舉一動我都知道。萬一你做了壞事,觸犯天條,我也救不了你。以後相見遙遙無期,你一定要好好的!”海神再三叮囑,說了十多遍。
程宰此時悲痛欲絕,什麼話也說不出來,隻能不停點頭,默默流淚。不一會兒,周圍的公雞開始打鳴,侍女們催促著海神啟程。海神走的時候,還回頭看了三四次,才漸漸消失不見。隻留下蟋蟀在一旁悲鳴,孤燈忽明忽暗;寒風呼嘯,屋簷下的鐵馬叮叮作響。啟明星從東方升起,銀河在西邊漸漸隱去,剛剛發生的一切,仿佛已經恍如隔世。
程宰沉浸在無儘的悲痛中,望著空蕩蕩的天空,再也抑製不住內心的哀傷,放聲痛哭起來。他剛一哭出聲,隔壁房間的哥哥程寀立刻就聽見了,這次可不像是以前,無論他這邊如何鬨騰,哥哥都渾然不覺。程寀聽到弟弟的哭聲,急忙起身,關切地詢問緣由。程宰強忍著悲痛,支支吾吾地說:“不過是想家了。”嘴上雖這麼說,可聲音裡滿是哽咽。
程寀疑惑地說:“過去咱落魄,回不了家。可這幾年生意順利,手頭寬裕,想回去並不難,怎麼反而哭得這麼傷心?我從沒見你這樣過,肯定有什麼事瞞著我,彆藏著掖著了!”程宰見哥哥看穿了自己,知道瞞不下去,隻好將多年前遇到海神,每晚與她相聚,以及自己做生意能發財,全靠海神相助的事,從頭到尾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。程寀聽後驚訝萬分,對著天空恭敬地禮拜。
第二天,程寀把這事告訴了同行的客商,很快,遼陽城內外都傳開了程士賢遇見海神的奇聞。從那以後,程宰整天悶悶不樂,就像失去了摯愛的伴侶。他和哥哥商量,打算收拾行囊回南方老家。那時,程宰有個叔父在大同擔任衛經曆,他已經很久沒和叔父見麵了。程宰心想:“這次回家,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到北方,不如趁這個機會繞路去大同一趟,看看叔父。”
於是,他先把行李財物托付給哥哥程寀,讓哥哥從潞河乘船出發,在沿途等他。自己則雇了一頭牲口,從京師出發,出居庸關,前往大同。見到叔父後,一家人久彆重逢,難免相聚敘舊,耽擱了幾日,沒能及時動身。
一天晚上,程宰剛入睡,就夢見海神前來催促:“大禍臨頭了,還不快走!”程宰想起臨彆時海神的叮囑,急忙向叔父告辭。叔父又留他吃飯餞行,等他離開大同城門時,天已經黑透了。程宰覺得這麼晚了,也趕不了多少路,不如就在城外找地方住一晚,明天一早再走。
睡到半夜三更,程宰又夢見海神焦急地催促:“快走!快走!大難馬上就到,再晚就逃不掉了!”他一下子從夢中驚醒,也不管天色多暗,騎上牲口拚命趕路。跑出四五裡路後,隻聽見身後傳來接連不斷的炮聲,回頭一看,城外火光衝天,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晝。原來,大同發生了軍變。
這大同軍變究竟是怎麼回事呢?大同參將賈鑒克扣軍士的糧餉,士兵們憤怒不已,發動騷亂,殺了賈鑒。巡撫都禦史張文錦發布告示安撫眾人,局勢才暫時平靜下來。後來,張文錦暗中查出幾個帶頭鬨事的人,打算依法處置,派人前去抓捕。這一舉動再次激怒了士兵,他們再次嘩變,一不做二不休,把張巡撫也殺了,占據大同,公然反叛朝廷。為了擴充勢力,他們舉著火把出城,四處搜尋強壯男子加入叛軍,凡是在飯店歇腳的商人,無一例外都被抓走。要是程宰晚走一會兒,肯定也會被抓去,這是海神救他的第一遭大難。
程宰僥幸逃脫後,日夜兼程趕到居庸關,當晚在關外住宿時,又夢見海神來提醒:“趕緊過關,晚一步就會有牢獄之災!”他再次被驚醒,此時店裡的其他客人都還沒起床,他獨自一人匆匆趕到關前,排隊入關。剛走了幾裡路,宜府軍門就傳來文書,因為大同發生叛亂,為防止奸細混入京師,凡是從大同來的人,除非是有官方文書證明身份的公差,否則一律收監,盤查清楚後才準釋放。那天晚上和程宰同住的人,都被留在獄中,有的過了半年才被放出來,還有的染上疾病,死在了獄中。程宰要是沒有在文書到達前離開,就算沒什麼事,也得在監獄裡熬上五六個月,這是海神救他的第二遭大難。
程宰終於在潞河找到了等候的哥哥,他把一路上遭遇危險,又因夢中得到海神提醒而脫險的事,詳細地告訴了哥哥,兄弟倆感慨萬千,對海神充滿感激。
一路上平安無事,當船行駛到淮安府高郵湖時,突然風雲突變:天空烏雲密布,狂風呼嘯不止,仿佛要將天地撕裂。湖底的老龍仿佛被驚動,發出陣陣怒吼;半空中似有猛虎咆哮,讓人膽戰心驚。船隻在巨浪中劇烈搖晃,一會兒向左傾斜,一會兒向右翻蕩,就像掉進了不停搖晃的簸箕裡;船頭船尾上下顛簸,好似在滾燙的飯鍋裡翻滾。轉眼間,兩根桅杆被狂風折斷,船舵也不知去向。船上眾人感覺自己隨時都會命喪黃泉,墜入水底。
就在這生死攸關的危急時刻,程宰忽然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彌漫在船上,狂風瞬間平息。不一會兒,黑霧散去,一片彩雲出現在船的正上方,雲中隱隱浮現出海神的模樣。她的上半身清晰可見,下半身被霞光籠罩,看不太真切。程宰一眼就認出是海神又來救他,想到分彆已久,如今才得以“相見”,心中悲喜交加,淚水奪眶而出。他對著雲中的海神不停地磕頭禮拜,海神也在雲端抬手回禮,眼神中滿是眷戀,許久之後才漸漸隱去。船上其他人看不到海神,隻看到程宰對著空中行禮,都感到十分驚訝,紛紛詢問緣由。程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,眾人聽後都對海神充滿敬畏。這是海神救他的第三遭大難,從這以後,程宰再也沒有見過海神的蹤影。
後來,程宰年過六十,在南京遇到蔡林屋時,他看起來還像四十多歲的樣子,由此可見,他當初確實遇到了非同尋常的人。按照海神所說蓬萊三島之約,程宰日後說不定真能踏上修仙之路。隻是讓人好奇,程宰不過是個普通的經商之人,究竟有怎樣的緣分,才能有如此神奇的經曆?說起來讓人難以置信,但這卻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。由此可見,神仙鬼怪的故事,也許並非全是虛構,有詩為證:一個流落邊關的普通商人,卻意外得到神仙眷顧,這緣分實在不一般。聽完他的故事,讓人不禁為之動容、感慨萬千。
卷三十八兩錯認莫大姐私奔再成交楊二郎正本
有詩雲:李樹代替桃樹枯死,就像羊存活而牛死去。世上的冤情,最是難以理清。
在宋朝時期,南安府大庾縣有個吏典名叫黃節,他的妻子李四娘生性風流,喜歡結交一些風流子弟,私下裡常有往來。李四娘為黃節生下一個兒子,如今孩子已經三歲了,可她依舊沒有收心,依舊沉迷於這種不正當的交往。
有一天,黃節因為公事,在衙門裡住了十多天。就在這段時間,李四娘與一個不知名的奸夫勾結好,帶著三歲的兒子一起逃走了。出城門沒走多遠,孩子看到周圍陌生的環境,不停地啼哭。這讓李四娘十分厭煩,竟然將孩子丟在草叢中,自己和奸夫離開了。
大庾縣有個負責公差的手力人叫李三,這天他到鄉間去辦公事,剛出城門,就聽到草地裡傳來小孩的啼哭。他急忙上前查看,隻見一個小孩躺在草叢裡,哭得十分傷心。李三看了心裡很是不忍,又不見有人來照顧孩子,也不知道孩子的父母去了哪裡。李三走過去將孩子抱起來,這孩子之前許久沒見到人,心裡害怕,哭得正起勁,如今見有人來親近,雖然對方是個陌生人,也漸漸止住了哭聲,任由李三把他抱在懷裡。
原來李三一直沒有兒女,看到這個孩子滿心歡喜。也許是命運的安排,他覺得這是上天賜給他的孩子,便直接把孩子抱回了家。家裡人見孩子長得清秀可愛,也都十分高興,從此就把孩子養在家裡,當作自己親生的一樣。
這邊黃節從衙門辦完事回到家裡,隻見家中空蕩蕩的,妻子和孩子都不見了蹤影。他驚訝地向鄰居打聽,鄰居們都說:“押司你出去沒幾天,娘子就抱著小公子不知去了哪裡,把門鎖得緊緊的。我們還以為她去哪個親戚家了,具體情況也不清楚。”黃節知道妻子李四娘平時行為不檢點,心裡頓時著了急,連忙到各個親戚家去詢問,可找遍了都沒有任何消息。無奈之下,黃節隻好寫了尋人啟事,四處張貼尋訪,還表示願意拿出十貫錢作為提供線索的謝禮。
一天,黃節偶然出城幾裡路,正好路過李三家門口。當時李三正抱著撿來的孩子在玩耍。黃節仔細一看,立刻認出這是自己的兒子,便大聲質問李三:“這是我的兒子,你怎麼把他抱在這裡?我的妻子又去了哪裡?”李三回答說:“這孩子是我在草地上撿來的,我怎麼知道什麼娘子?”黃節怒道:“我妻子失蹤了,到處都貼著尋人啟事,誰不知道這件事!現在孩子在你這裡,肯定是你做了壞事,誘騙藏起了我的妻子,你還有什麼好解釋的?”李三說:“我真的是撿到的,哪裡知道這些事情?”
黃節一把扭住李三,大聲喊起冤來,這動靜驚動了周圍的鄰居,大家紛紛圍攏過來。黃節向眾人訴說事情的經過,眾人都說:“李三原本沒有兒子,他抱孩子回來的時候,確實有些來曆不明,隻是沒想到這孩子是押司你的。”黃節又說:“孩子在他這裡,我娘子還不見了,肯定是他一起拐走的。”眾人無奈地說:“這個我們就不清楚了。”李三著急地辯解道:“我哪裡見過什麼娘子?那天在草地上,就看見這個孩子在哭,我就把他抱回了家。現在既然是押司你的孩子,我自認倒黴,還給你就是了,怎麼還能冤枉我拐帶娘子呢!”黃節罵道:“放你的屁!明明是你做的壞事,還想抵賴?我和你去官府說理!”他又對眾人說:“麻煩各位幫我把他帶到縣裡去。這可是拐騙良家子女的大事,和你們這些地方鄰裡也有關係,可彆讓他跑了!”李三堅定地說:“我沒做虧心事,隨你去見官,到時候自然會真相大白,我絕對不會跑。”
於是,黃節跟著眾人押著李三,抱著兒子,一起到了縣衙。黃節寫了狀詞,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詳細稟告給縣官。縣官審問李三,李三隻說自己是在路上遇到孩子,把他抱回家,其他事情一概不知。縣官怒道:“胡說!他家不見了兩個人,一個孩子在你這裡,那另一個人在哪裡?如此狡猾,不打你是不會招的!”隨即對李三用起了刑罰,打得李三死去活來,但他始終不肯招認。
縣裡和黃節一樣當吏典的有二十多人,他們為了維護吏典同行的麵子,一起跪下來向縣官求情,請求縣官嚴加審訊。縣官聽了,又對李三重刑拷打。李三實在承受不住,隻好屈打成招:“因為我家裡沒有兒子,看到黃節的妻子抱著兒子,就把她殺了,把孩子偷了回來。如今被抓,我甘願受死。”縣官又問:“屍體在哪裡?”李三說:“我怕被人發現,扔到江裡去了。”
縣官記錄下口供,取了供狀,給李三定了罪名,關進死囚牢裡,還吩咐當案孔目撰寫招狀,等文卷完成,就押解到府裡定罪。孔目因為和黃節是同行,在寫李三的案情時,故意做得沒有一點漏洞。當時是紹興十九年八月二十九日,文卷完成後,從獄中提出李三準備押解到府裡。李三作為殺人重犯,腳上戴著鐐銬,脖子上套著木枷,跪在堂下,等著點名出發。
突然,天空烏雲密布,雷電交加,李三身上的枷鎖竟然全部脫落。一聲霹靂響過,掌案的孔目被雷劈死在堂上,二十多個吏典頭上的帽子,也都被狂風卷走。縣官嚇得渾身發抖,過了好一會兒才鎮定下來,讓人檢驗孔目的屍體,發現他背上有朱紅色寫的“李三獄冤”四個篆字。縣官趕忙問李三,李三卻呆呆地站著,好像丟了魂一樣,聽到呼喚才反應過來。縣官問:“你身上的枷鎖,剛才是怎麼解開的?”李三說:“小人眼前一片昏黑,就像在夢裡一樣,什麼都不知道,也不曉得身上的枷鎖是怎麼脫落的。”縣官這才明白此事必有冤情,又問:“你之前撿到的孩子,到底是怎麼回事?”李三說:“真的是不知道是誰把孩子丟在草地上,孩子在那裡哭,我不忍心,就抱回了家。至於黃節夫妻的事情,我真的不知道,那些都是我受刑不過,被迫招認的。”縣官又驚又悔地說:“現在看來,果然冤枉你了。”於是當場釋放了李三,讓黃節和差役另外去尋找李四娘的下落。後來,終於在彆的地方找到了李四娘,這才知道,世間的事情,往往在似是而非之間就冤枉了好人。如果不是雷神顯靈,李三幾乎沒有辯白的機會。
如今再說說本朝的一個人,也是因為妻子跟人跑了,冤枉了一個常有往來的鄰居,差點把人害死,後來真相大白,和大庾縣這件事有些相似。且聽我慢慢道來。
美好的約會意外泄露,好事卻錯誤地牽連他人。人們隻懂得從表麵情況去推斷,卻不知道事情背後還有其他隱情。
話說北直隸張家灣有個居民叫徐德,他在城上當長班。徐德的妻子莫大姐,容貌出眾,而且喜歡喝酒,喝醉後就喜歡和男子調笑,言語之間儘是勾搭之意。鄰居中有個楊二郎,也是個風流之人,整天遊手好閒,沒有正當營生。他和莫大姐整日互相調情,你情我願,很快就有了不正當關係,這件事外人都知道。雖然莫大姐平日裡也和其他一兩個男子有往來,但都不如和楊二郎感情好。而且徐德經常在衙門裡忙公事,有時候一個月都不在家,這就更方便楊二郎和莫大姐相處,兩人幾乎就像夫妻一樣過日子。
後來徐德的生活漸漸寬裕起來,就在衙門裡找了個替身,不用每天都去上班。他在家休息的時候,慢慢發現了楊二郎和莫大姐之間的曖昧關係。他又仔細向鄰裡街坊打聽,也聽到了不少風言風語。一天,徐德對莫大姐說:“我們辛辛苦苦半輩子,好不容易能過上安穩日子,也得注意點臉麵,彆讓外人笑話。”莫大姐問:“有什麼笑話?”徐德說:“鐘不敲不響,鼓不打不鳴,若想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。你做的那些事,外麵誰不知道?你還想瞞我到什麼時候?我就希望你以後收斂些。”
莫大姐被丈夫說中了隱秘之事,雖然故作嬌嗔,說了幾句掩飾的話,但她心裡也明白,自己平時做得太過分,實在瞞不下去了,也不好再強行辯解。她暗自思量:“我和楊二郎感情深厚,就像夫妻一樣,一時一刻都不想分開。現在被丈夫發現了,以後肯定會嚴加防備,這可怎麼是好?不如和他商量,卷些家裡的錢財,一起逃到彆的地方,自由自在地生活,這樣多好!”這個想法就此藏在了她心裡。
有一天,莫大姐見徐德出門了,就約楊二郎來商量這件事。楊二郎說:“我在這裡也沒什麼牽掛,大姐願意和我走,隨時都能走。隻是到了外地,得有點本錢,才能維持生活。”莫大姐說:“我把家裡的貴重東西都卷走,還怕過不了日子?等安頓下來,再慢慢想辦法謀生。”楊二郎說:“這樣就太好了。你先收拾東西,找個合適的機會,我們再商量具體怎麼走,千萬不要走漏了消息。”莫大姐說:“我知道了。等我找個機會,選個日子,悄悄告訴你,你可彆把這事說出去。”楊二郎答應道:“放心吧,我知道。”兩人又偷偷相聚了一會兒,千叮嚀萬囑咐之後才分開。
徐德回家沒幾天,就察覺到莫大姐神情恍惚、心不在焉。他又打聽到楊二郎仍在暗中與莫大姐往來,心中憤恨不已,咬牙切齒道:“等我哪天撞見他們,非把那小子砍成兩段不可!”莫大姐得知丈夫的狠話後,趕忙托人給楊二郎捎信,叮囑他近期千萬彆在徐家附近露麵。從那以後,楊二郎不敢再靠近徐家,而莫大姐卻整日心心念念,一門心思想著如何與楊二郎遠走高飛,對徐家早已沒了留戀,隻覺得丈夫是橫在眼前的“眼中釘”。
大凡女人一旦心思野了,整個人就會變得七顛八倒,常常癡癡呆呆、沒頭沒腦,說話做事也顛三倒四。更何況楊二郎不能再來相見,莫大姐滿腦子都是他,思念得都快癡傻了。她實在煩悶難耐,便跟丈夫說,要和兩三個鄰舍婦女一起去嶽廟上香。徐德明知妻子品行不端,本不該放她出門,但他生性直爽,心想:“這段時間管得太嚴,看她整天恍恍惚惚,彆真憋出病來,就讓她出去散散心吧。”按照北方的風俗,女人出門辦事,男子通常各有事務,不太會陪同。於是,莫大姐帶著一群女伴,拿著紙錢、供品,坐著轎子,熱熱鬨鬨地出門了。可她這一去,卻引發了一係列事端——閨中的不安分女子,竟落入風月場所;枕邊的情人,險些淪為牢獄之鬼。隻有等真相大白,才能洗清冤屈。
且說齊化門外有個狡猾的男子,名叫鬱盛。他生性好色,心思詭詐,專門乾些不守本分的勾當,時常勾搭良家婦女,還愛占人便宜,淨做些昧良心的事。他和莫大姐是表親,平日裡往來頻繁,彼此都有些曖昧的心思,隻是一直沒找到機會親近。鬱盛心裡總覺得這是件遺憾事,時常惦記著。
一天,鬱盛在自家門口閒逛,隻見幾乘女轎從麵前經過。他好奇地探頭張望轎中的女眷,正巧透過轎簾縫隙,認出了徐家的莫大姐。他看到轎上掛著紙錢,猜到是去嶽廟上香,又瞧見有人挑著食盒,知道是女眷們外出遊玩聚餐。鬱盛暗自盤算:“我要是跟著她們去,頂多湊個熱鬨,白白飽飽眼福,沒啥實際好處。而且還有其他女眷在場,就算想套近乎也多有不便。不如我準備些酒菜,等莫大姐回來。我們是親戚,邀請她進來吃頓便飯,沒人會說閒話。莫大姐又向來貪杯,性情豪爽,肯定不會推辭。到時候借著酒興和她拉近關係,不怕事情不成。好主意,就這麼辦!”
想到這兒,鬱盛立刻跑到熱鬨的街市,挑選各種可口的魚肉菜肴、堅果鮮果,買了一大堆,回家精心準備起來。正所謂:準備好了誘人的香餌,就等著大魚上鉤。
再說莫大姐和女伴們到嶽廟燒完香,便四處遊玩。她們選了片風景好的空地,擺開酒菜,開始聚餐。其他女眷酒量一般,大多隻喝幾杯就放下酒杯,知道莫大姐酒量好,便紛紛勸她多喝幾杯。莫大姐來者不拒,一杯接一杯,帶來的酒很快就被她喝光,此時的她已有七八分醉意。
天色漸晚,眾人收拾好東西上轎返程。當轎子行至鬱盛家門口時,鬱盛眼尖,趕忙跑到轎前行禮,熱情地說道:“這是我家,大姐路上口渴了吧?快進屋喝杯茶歇歇腳。”莫大姐醉眼朦朧,認出鬱盛是表親,又因平日裡兩人就常有調笑,便連忙叫停轎子,走出轎門向鬱盛行禮道:“原來哥哥住在這裡。”鬱盛滿臉堆笑,說道:“快請大姐進屋坐坐。”
莫大姐帶著醉意,腳步踉蹌地跟著鬱盛進了門。其他女眷的轎子見徐家轎子被親戚留下,便先行離去,徐家的轎夫則在門口等候。莫大姐一進屋,就看到一間房裡擺滿了豐盛的酒菜。她驚訝道:“哥哥何必這麼破費?”鬱盛笑著說:“難得大姐路過,準備些薄酒,略表心意罷了。”
鬱盛早有打算,故意不叫旁人作陪,親自斟酒,極儘殷勤地勸莫大姐喝酒。正所謂:茶是促成好事的幫手,酒是引發情感的媒介。莫大姐本就已有醉意,架不住鬱盛再三相勸,又多喝了不少。酒勁上來後,她眼神迷離,言語間也開始透露曖昧之意。鬱盛順勢挨著她坐下,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著酒,氣氛愈發曖昧。
酒意上頭,莫大姐漸漸放鬆了警惕,言語間滿是對“心上人”的思念。她錯把鬱盛認成了楊二郎,迷迷糊糊中,將和楊二郎計劃私奔的事全說了出來。鬱盛得知這個秘密後,心中暗喜,決定將錯就錯。他盤算著雇好船隻,等到約定的日子,把莫大姐帶走。隨後,鬱盛安排好一切,隻等秋分之日到來,實施他的計劃。
莫大姐回到家後,第二天因宿醉病了一整天。前一天在鬱盛家發生的事情,她就像在夢裡一樣,大多記不太清楚了,隻隱隱約約記得和人約定好了日子,便開始收拾行李,滿心期待著離開。她哪裡知道,雖然曾和楊二郎提起過私奔的想法,但兩人並沒有仔細商量具體細節,楊二郎也沒為此做任何準備。
到了秋分那天晚上,二更時分,莫大姐在家裡焦急地等待著約定的信號。突然,她聽到外麵傳來拍手聲,以為是楊二郎來了,趕忙也拍手回應,然後開門出去。在黑暗中,她看到一個人正在拍手,便認定是楊二郎。她急忙轉身回屋,將衣箱行李一件件遞出去,那人接過東西,放到了船上。莫大姐擔心被人發現,沒敢點燈,熄滅了房中的燈,虛鎖上門,摸黑走了出去。那人扶她上了船,船便飛快地離開了。
船行駛過程中,兩人都壓低聲音說話,加上當時心慌意亂,莫大姐一心以為身邊的人是楊二郎,也沒仔細辨認。莫大姐忙亂了一整天,上了船後才稍微安心,疲憊感襲來,也沒做其他事,隻說了幾句話,那人也沒怎麼回應。她放倒身子,和衣便沉沉睡去。
等到天亮,船已經到了潞河,離家已有一百多裡。莫大姐睜開眼,看清艙裡同坐的人,竟然不是楊二郎,而是齊化門外的鬱盛。她大吃一驚,問道:“怎麼會是你?”鬱盛笑著說:“那天大姐從嶽廟回來,到我家小坐喝酒,承蒙大姐垂青。是大姐親口和我定下的約定,怎麼反倒吃驚了?”
莫大姐愣了一會兒,仔細回想,才想起前日在鬱盛家喝酒,酒後發生的種種。她這才明白,當時錯把鬱盛認成了楊二郎,還把和楊二郎私奔的計劃告訴了他。醒來後記錯了,一直以為是和楊二郎約好了,沒想到竟錯約了鬱盛。事已至此,多說無益,她隻能無奈地接受現實,但心裡又擔心:該怎麼跟楊二郎交代呢?於是她問道:“現在跟著哥哥,我們要去哪裡?”鬱盛說:“臨清是個繁華的大碼頭,我有個朋友在那裡。我們去那邊住下,找點生意做。咱倆在一起相互照應,豈不自在?”莫大姐說:“我行李裡有些積蓄,哥哥要是想做生意,這些錢足夠起步了。”鬱盛聽了,連說:“這樣再好不過。”就這樣,莫大姐跟著鬱盛前往臨清。
另一邊,徐德辦完衙門的公事回到家,發現家裡空無一人,箱籠財物也都不見了蹤影。他憤怒地罵道:“這個不守婦道的女人,肯定是跟奸夫跑了!”他向鄰居打聽,鄰居說:“小娘子一夜之間就不見了。第二天我們看到門是鎖著的,裡麵的情況也不清楚。你仔細想想,她平日裡有往來的人,估計就是和那人一起走的。”徐德說:“這還用想?肯定是在楊二郎家裡。”鄰居也附和道:“我們也這麼猜。”
徐德說:“平日裡家裡的醜事瞞不了各位。現在出了這事,明擺著是楊二郎的緣故。這事免不了要報官,麻煩兩位給我做個見證。我先去楊家問問情況,跟他理論一番。”鄰居說:“這事誰不知道啊?到了官府,我們自然會如實說。”徐德連聲道謝,隨後怒氣衝衝地跑到楊二郎家。
正巧楊二郎從家裡出來,徐德一把揪住他,喊道:“你把我媳婦藏到哪裡去了?”楊二郎雖然沒做這事,但心裡一直惦記著和莫大姐私奔的話,突然被這麼質問,嚇得不輕,連忙嚷道:“我哪知道這事?你彆冤枉我!”徐德說:“街坊鄰居誰不知道你和我媳婦有私情?你還想抵賴!我們見官去,把人還給我!”楊二郎辯解道:“我不知道你家嫂子什麼時候不見的,我一直在家裡,憑什麼找我要人?就算見官,我也不怕!”
徐德根本不聽他解釋,拉著他交給地方官,一起送到城上兵馬司。徐德在衙門裡熟人多,有人幫襯,兵馬司先把楊二郎關進牢房。第二天,徐德就以奸拐罪名,向巡城察院衙門告狀,察院將案子批給兵馬司,要求嚴審。
兵馬司審問楊二郎,一開始他堅決否認。徐德拉著地方鄰居作證,說他們有私情,兵馬司下令用刑。楊二郎熬不過刑罰,隻得承認平日裡和莫大姐有不正當往來。兵馬司說:“既然有奸情,肯定是你把人拐走藏起來了。”楊二郎急忙分辨:“隻是有私情,逃走的事真和我沒關係。”兵馬司又問徐德和地方鄰居:“他妻子莫氏還有其他奸夫嗎?”徐德說:“沒有彆人,就和楊二郎關係最密切。”地方鄰居也說:“街坊鄰居都知道楊二郎是奸夫,沒聽說過其他人。”
兵馬司怒斥楊二郎:“還敢狡辯!你老實說,把人藏在哪裡了?”楊二郎無奈道:“真不在我這兒,我哪知道她在哪?”兵馬司大怒,命人用重刑夾他,非要他說出真相。楊二郎被逼無奈,又招認:“是商量過一起逃走,但我沒答應,也沒定下來,現在我真不知道她去哪了。”兵馬司說:“既然商量過一起逃,現在人不見了,你肯定知道內情。你不過是想先藏起來,日後再偷偷私會。我把你關在牢裡,三五天審問一次,看你能瞞到什麼時候!”於是將楊二郎收監,隔幾天就提審一次。楊二郎始終堅持之前的說法,說不出莫大姐的下落。
徐德又經常來催促辦案,楊二郎隻能白白挨打,案子卻毫無進展。楊二郎實在受不了冤屈,向上級衙門申訴,案子被轉到其他衙門審理。但莫大姐確實失蹤了,楊二郎又承認了奸情,官府也不好輕易放了他。有人同情他,讓他貼出尋人啟事,懸賞尋找莫大姐。可十個人裡有九個都說是楊二郎把人藏起來了,幾乎沒人相信他是冤枉的。這或許也是楊二郎與有夫之婦私通,該承受的報應。
暫且不說楊二郎在這裡受冤屈,案子多年懸而未決。再說說鬱盛,他帶著莫大姐到臨清後,租了間房子住下。剛開始的兩個月,兩人還算和睦,但時間一長,彼此漸漸產生了嫌隙。鬱盛心裡盤算:“現在花的都是她的錢,帶來的東西總會用完。我又不會做生意,以後可怎麼辦?而且她是彆人的妻子,留在身邊遲早會出事。我也想回家,總不能一直待在這裡。不如把她賣了,她模樣不錯,應該能賣個百十兩銀子。我得了錢和她帶來的財物,也夠我享用了。”
他打聽到臨清渡口驛前有個樂戶魏媽媽,手下養著不少歌女,專門買賣女子。鬱盛找人牽線,魏媽媽假裝上門拜訪,看了莫大姐後,出價八十兩銀子。雙方談妥,一手交錢,一手交人。
鬱盛哄騙莫大姐說:“這個魏媽媽是我家遠房親戚,人特彆好。我們在異鄉,和她認識一下,以後也有個照應。魏媽媽前幾天來看過你,你今天也去回訪一下。”莫大姐本就想出門走走,聽了這話,立刻梳妝打扮起來。鬱盛雇了一頂轎子,把莫大姐直接抬到魏媽媽家。
莫大姐一進門,就看到魏媽媽上下打量她,臉上似笑非笑,態度也不熱情。又看到周圍有許多歌女,心裡頓時明白:“這哪是什麼親戚,分明是風月場所。”她喝了一杯茶,便起身告辭。魏媽媽笑著問:“你還想去哪?”莫大姐說:“回家。”魏媽媽說:“你還有什麼家?你現在是我這兒的人了。”
莫大姐大驚失色,問道:“這是什麼意思?”魏媽媽說:“你家鬱盛收了我八十兩銀子,把你賣給我了。”莫大姐喊道:“哪有這種事!我是自由身,誰能賣我!”魏媽媽說:“什麼自由不自由?錢都拿走了,我可不管!”莫大姐說:“我去找那個天殺的問清楚!”魏媽媽冷笑道:“他早跑遠了,你上哪找去?在我這兒乖乖待著,彆自討苦吃!”
莫大姐這才知道被鬱盛騙了,她悲痛欲絕,大哭起來。魏媽媽大聲嗬斥,揚言要打她,旁邊的歌女們趕忙上前勸解。莫大姐本就不是能堅守貞節的人,如今落入圈套,無計可施,隻能被迫淪為娼妓。這或許也是莫大姐行為不檢點,該承受的報應。
莫大姐淪為娼妓後,內心常常感到懊悔與痛苦。她總是暗自思忖:“我當初一心隻想和楊二郎私奔,過上快活日子,誰能料到酒後記錯約定,竟被鬱盛那個喪儘天良的人騙到這裡賣掉。如今也不知道楊二郎現在怎麼樣了,我家裡人發現我不見了,又該是多麼著急?”這些念頭時常縈繞在她心頭,揮之不去。
有時,她遇到談得來的客人,也會忍不住把自己的遭遇講一講。可每當說起這些,她就忍不住感傷流淚,而聽她傾訴的人,又有誰會真正在意她的這些煩惱呢?時光飛逝,不知不覺四五年過去了。
一天,有個客人來妓院喝酒玩樂,見到莫大姐後,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,不停地上下打量。莫大姐也覺得這人有些麵熟,兩人都感到十分疑惑。莫大姐率先開口問道:“客官是哪裡人?”客人回答:“我姓幸名逢,家住在張家灣。”莫大姐聽到“張家灣”三個字,頓時淚如雨下,問道:“既然你住在張家灣,那你知道長班徐德家的情況嗎?”幸逢驚訝地說:“徐德是我的鄰居,他家的嫂子失蹤好幾年了。剛才見小娘子的模樣有些眼熟,難道你就是徐嫂子?”莫大姐哽咽著說:“我正是徐家媳婦,被人拐騙到這裡,受儘苦難。方才看客人的臉,我就覺得有些熟悉,沒想到竟是以前的鄰居幸官兒。”
原來,幸逢也是個喜歡風月場所的人,以前就對莫大姐有些想法,所以一見麵就認出了她。幸逢說:“小娘子,你在這裡受苦倒也罷了,可你這一走,卻害苦了一個人。”莫大姐忙問:“是誰?”幸逢回答:“你家狀告楊二郎,他被牽連進官司,這幾年沒少挨打,到現在還關在監獄裡,案子一直沒能查清。”
莫大姐聽了,心痛不已,輕聲對幸逢說:“白天不方便多說,晚上你就留在這裡,我有話跟你講。”當晚,幸逢便留宿在莫大姐處。莫大姐將自己與楊二郎的交情,如何被鬱盛冒充楊二郎拐騙,又如何被賣到這裡的前因後果,仔仔細細地說了一遍。她還對幸逢說:“看在咱們以前是鄰居的份上,你回去把這件事說清楚。一來救救我,讓我脫離苦海;二來為楊二郎洗刷冤屈;三來我被鬱盛害得這麼慘,等我能重見天日,一定要找他算賬!”
幸逢說:“我一定去說!楊二郎和徐長班都是咱一個地方的人,而且徐家還貼著懸賞告示。現在我知道了實情,哪有不去報信的道理?鬱盛那家夥一貫狡猾,天理難容,也該讓他得到報應了。”莫大姐叮囑道:“這事一定要保密。要是走漏了風聲,隻怕這家妓院又會把我藏起來。”幸逢保證道:“就你知我知,見了彆人絕不再提。我一回去就去官府告發。”兩人商量妥當後,幸逢便啟程回到張家灣。
幸逢找到徐德,對他說:“你家嫂子有下落了,我親眼看見她了。”徐德急切地問:“她在哪裡?”幸逢說:“咱們一起去官府,我把事情說清楚。”於是,徐德和幸逢一同來到兵馬司。幸逢向官府遞交了一份首狀,上麵寫道:“首狀人幸逢,是張家灣的百姓,為檢舉人口販賣一事而來。本灣徐德的妻子莫氏失蹤,報案後一直未找到。如今我親眼見到莫氏在臨清樂戶魏媽媽的妓院中。莫氏稱是市井無賴鬱盛將她拐賣至此。拐賣良家婦女為娼,理應檢舉,所言句句屬實。”
兵馬司立即批準了這份首狀,一方麵向察院上報文書,另一方麵秘密派遣官差,將鬱盛抓捕到官府審問。鬱盛無法抵賴,如實交代了全部罪行。他隨即被關進監獄,等待莫氏到來後對質定罪。緊接著,察院下達公文,派幸逢和徐德前往臨清州,與當地官府一同拘押莫氏和收買良家婦女的魏媽媽,帶回兵馬司受審。臨清州接到公文後,迅速增派公差,一行人來到魏媽媽家,將相關人等輕鬆抓獲。
臨清州清點完人員後,發放批文,將人犯押解回兵馬司。此時楊二郎還在獄中,得知這個消息後,趕忙寫了訴狀,稱自己與案件無關,如今終於盼到真相大白。兵馬司受理了他的訴狀,等待一並處理。
等人犯全部到齊,兵馬司開始審訊。首先傳喚莫大姐,莫大姐將鬱盛如何騙她到臨清,又如何將她賣到妓院的經過,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。兵馬司又問魏媽媽:“你為什麼要買良家婦女?”魏媽媽辯解道:“我開妓院為生,靠招攬娼妓營生。鬱盛說這是他自願賣妻子,我見是她丈夫做主,就買下了,哪裡知道是拐賣來的?”
徐德上前說道:“我妻子失蹤時,還帶走了家裡許多財物。現在人已經抓到,希望能追回贓物,還給我。”莫大姐說:“鬱盛把我騙到魏家,我隻身一人被賣,所有財物都被鬱盛拿走了,和魏家沒關係。”兵馬司大怒,拍著桌子罵道:“鬱盛太可惡了!不僅拐人,還賣人,連財物都不放過,簡直毫無天理!”隨即下令重打鬱盛。
鬱盛狡辯道:“把她賣到妓院是我的錯,我認罪。但她是自願跟我走的,可不是我拐帶的。”兵馬司質問莫大姐:“你當時為什麼跟他走?不說實話,就用刑!”莫大姐無奈,隻好把與楊二郎有私情,卻錯認鬱盛的事情如實招認。
兵馬司聽後冷笑道:“難怪徐德要告楊二郎。楊二郎雖然冤枉坐了幾年牢,但徐德也不算完全誣告。莫氏雖然認錯人,但鬱盛趁機拐賣,罪責難逃!”於是,下令打鬱盛四十大板,以拐賣良人罪判處充軍,同時責令他退還帶走的贓物給徐德;莫大姐的八十兩身價銀,收繳官府;魏媽媽不知情買下莫大姐,判個不應罪名,她靠莫大姐賣藝所得的收入,不用退還;楊二郎雖先前有奸情,但後來的事與他無關,判杖刑,可出錢贖罪後釋放回家;幸逢檢舉有功,給予適當獎賞。
最後,兵馬司決定將莫大姐交還給徐德。徐德卻說:“我妻子背著我逃走,還淪落妓院,我還要她做什麼!我情願在官府辦理休妻手續,讓她另嫁他人。”兵馬司說:“這由你決定。你先把人領回去,給她找個好歸宿,再來結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