顧煥章追了二十多裡,因道路不熟沒追上。此時月色西斜,他口渴難耐,見道旁東邊有座廟,坐北朝南,三扇山門匾額寫著“三清觀”。他本想叫門,又覺黑夜不便,便翻牆而入。隻見大殿裡擺著八仙桌,北邊有把椅子,兩邊板凳上坐著兩個十六七歲的小道童,正在低聲說話。
顧煥章翻牆落地,輕步走入院內,朝殿內問道:“二位道友,夜深了還未歇息?”兩個小道童警覺地反問:“為何翻牆入院?你是何人?”煥章拱手道:“我是過路行人,連夜趕路,此刻口渴難忍,想求二位賞杯茶水解渴。”說罷便在殿中椅子上坐下。
道童皺眉道:“朋友,這便是你的不是了。深夜翻牆討水,與盜賊何異?你到底是做什麼的?”煥章謊稱:“我也是火居道士,在家中修真養性。”其中一個道童轉身進了內屋,不多時,從西房出來一人,捧著茶壺茶碗放在桌上。煥章借機打探:“道兄,廟中共有幾位修行?”黃麵道童咧嘴一笑:“我師徒七人,師兄弟六個,我叫越挺,那個叫越硬,還有越來、越了、越就、越弄,合起來便是‘挺硬來了就弄’。”
顧煥章聞言臉色一沉:“出家人本該修真養性,怎可說出這等粗鄙言語?”道童卻嬉皮笑臉:“道友莫惱,出家人雖講心性,但若有人冒犯,也不能一味忍讓。”煥章冷笑一聲,端起茶碗一飲而儘,隨手將碗摔在地上,又抓起茶壺狠狠摜碎,故意挑釁:“出家人當以養性為本,你可彆生氣。”
道童勃然大怒:“少裝模作樣!摔了我們的茶具還敢嘴硬,看拳!”說罷一拳直撲麵門。煥章側身格擋,二人纏鬥在一起。他心中暗驚:“這道童拳腳如此精熟,定有高人傳授。”正戰間,另一個道童喊道:“師兄歇著,我來會會他!”換過手後,煥章發現這道童武藝也頗為不俗。緊接著又一個道童叫囂著撲了上來。
眼看三人圍攻,西屋突然傳來一聲斷喝:“顧煥章休要傷我徒弟,我來與你較量!”簾子一掀,跳出一人——正是先前與煥章交手後逃走的漢子!他手持金背刀直劈下來,煥章抽刀相迎,兩口刀上下翻飛,戰了三刻鐘,那漢子忽然收刀退到一旁,朗聲道:“果然是‘賽報應’顧煥章!我久仰大名,今日才得相見。其實從蘆溝橋起我便一路跟隨,見你進了窯窪那家黑店,就知是天地會的人設伏。我料他們白天不敢動手,便暗中監視,直到三更天在鬆林目睹王有義殺賊。後來故意引你至此,讓徒弟試試你的功夫。方才交手便知你武藝超群,我有一場天大的功名富貴要送與你。”
說罷,他讓徒弟點上西屋的燈燭:“請屋內落座,邊飲邊談。”煥章隨他進了西廂房,隻見屋內西牆下放著八仙桌,牆上掛著一幅《嶺上孤鬆圖》,配著對聯“鬥室堪留知己,杯茶儘可談心”。桌上蠟燈搖曳,徒弟很快擺上酒菜。煥章舉杯問道:“說了這許久,還未請教兄台高姓大名。”那漢子端起酒杯,正要開口。
第二十六回馬傑泄機天地會煥章私訪蘆溝橋
詩曰:滿城風雨薊門秋,五百年來感舊遊。偶與蓬萊仙子遇,相攜便上酒家樓。
那漢子舉杯笑道:“我乃天津衛滄州人氏,姓馬名傑,江湖人稱‘紅胡子’。我有個拜兄叫大刀韓成公,我們在北五省被稱為‘滄州雙俠’。此前朋友含冤離世,我在四川聞訊後肝腸寸斷,趕回滄州到拜兄墳前祭掃,痛哭一場。因怕北五省綠林兄弟常來尋訪,便隱居在此廟中。八卦教多次來信請我入會,許諾封我為一字並肩王。我正打算入川探查賊勢,若他們勢力浩大,我便明麵上歸順,暗地裡為朝廷效力,等大軍征剿時再做打算。今日與賢弟相見實乃三生有幸,想與你結為金蘭,不知意下如何?”
顧煥章聞言大喜:“承蒙兄台抬愛,小弟求之不得!”馬傑隨即讓道童擺上香案,二人焚香叩頭,結為兄弟,馬傑為兄,煥章為弟。重新落座後,馬傑低聲道:“賢弟,蘆溝橋有家天賜店,前後五進大院,是直隸巡撫吳聯開的,他在店裡私鑄。”此處需說明:直隸在清初設巡撫,嘉慶年間才改總督,並非說書人記錯。)“店裡上下都是會匪,連吳聯本人也是八卦教的‘忠勇王’,他是叛逆總頭目八路督會總吳恩的弟弟,極有智謀,專愛招攬英雄。你若能查清私鑄之事回朝奏明,一來為國除害,二來立此大功定會受聖上重賞。不過你得扮成買賣人,做藥材生意最不易露餡,就扮成賣人參的吧。我南屋有兩箱人參,有野山參也有老山參,你拿小箱子裝些,就說從祁州藥市回來要進京售賣,他們定會相信。你到店後裝病,謊稱後麵還有貨車,夜裡再出去暗訪。”
煥章連連稱謝,二人暢飲至天明。煥章收拾好參箱,辭彆馬傑,直奔蘆溝橋。巳時剛過,他來到天賜店門前,見店內房屋眾多,頭層院裡馬棚槽道齊全。他進店高聲喊道:“店家,我要住店!”出來個二十多歲的店小二,穿半截藍布衫,黃臉膛堆著笑:“客官,我們店不住單人,也沒閒房了。”煥章道:“我不是單人,是賣人參的,後麵貨車馬上就到,快給我找房!”店小二這才引他到上房,屋內乾淨整潔。
煥章落座要了洗臉水,洗完臉喝茶時,店小二擺上四碟點心。他擺擺手:“我不吃點心,快燙酒擺飯,我早飯還沒吃呢。”不多時,店小二擦淨桌子,擺上冷葷熱炒、乾鮮果品,還有兩壺蓮花白酒。煥章吃得高興,問:“小二貴姓?”“我姓侯排行老六,家就在附近。我娘老病複發,想買點人參補補,不知客官有沒有?”煥章從箱裡取出一支上好的老山參:“送你了,你也買不起。記住吃法:用小磁缸放開水裡煮兩刻鐘再喝。”侯六連聲道謝。
煥章飯後因昨夜未眠,合衣躺下,初鼓時分醒來吃了點心,二更時換上夜行衣,悄悄出門暗訪線索。可直到五更也沒發現,隻好回房。次日他托言生病不走,一連五天都在觀察。
這天晚上,侯六進來說:“客官今晚早點睡,彆出門,店裡有事。”煥章應下,吹燈後從窗縫偷看。二更時,外麵傳來馬蹄聲和叩門聲,有人喊道:“散值會總、分巡會總、逍遙會總、太平會總來察看工程!”店夥開門,隻見兩盞燈籠在前,後麵跟著四位會總:頭一位戴三角白綾巾,穿藍綢箭袖袍;第二位同樣頭巾,穿銀灰寧綢袍,插著白鵝翎;還有兩位少年,一個穿洋綢衫,一個穿藍春綢衫。為首的老龍神散值會總馬鳳山,旁邊是分巡會總任山、逍遙會總張寶任、太平會總任鳳蛟,帶著十六個會眾來查驗。
任山吩咐侯六:“去把三層上房的地板打開,我們要下去看看。”顧煥章見侯六提燈往後院去,便悄悄打開後窗,提刀翻身上房。他見侯六打開三層院門鎖,進去後把燈籠放地上,掀起五十三塊方磚,又翻開地板,“咯噔”一聲提起木板,隨後回了前院。
煥章從房上跳下,進了上房,順著梯子下到地下三四丈深的地方。他打火折子一照,隻見東邊是平地,還有許多竹竿。正看著,外麵傳來梯子響動和燈光,煥章趕緊躲到樓梯後。四位會總帶著人進來,查看裡麵的、鐵炮和房屋,隻聽有人說:“老會總,您看還行嗎?”“好!大家跟我上去,我定會保舉你們。”眾人說笑著上去,煥章剛想跟上去,隻聽“啪”的一聲,地板已被蓋上,他被困在地下,出去比登天還難。
第二十七回叛國賊奉旨交部訊白將軍兵定孽龍溝
詩曰:一生愛說是為偏,不讀詩書不種田。山水優遊身外事,煙霞嘯傲性中天。浮生作夢空成夢,舉世無緣亦是緣。口談今古為業事,光陰虛度十餘年。
顧煥章被困在地下,正以為此番必死無疑,頭頂的地板突然“吱呀”一聲掀開。馬傑壓低聲音喊道:“賢弟快上來!我日夜惦記你,怕你遭困,每天夜裡都來查看。今日總算趕巧!”兩人摸黑來到店外僻靜處,馬傑蹲下身急切道:“賢弟不可久留,速回京城麵聖,奏明直隸巡撫吳聯在蘆溝橋私鑄、意圖謀反之事,再請旨派兵查抄天賜店。這是天大的功勞,劣兄也要動身入川了。青山不改,綠水長流,他日再敘!”說罷二人匆匆作彆。
煥章趕回京城,先拜見神力王,詳述吳聯私鑄、自己暗訪被困及馬傑相救的經過。李玉和王有義上前請安,回稟已將張忠、張祿的屍體埋在道旁溝裡。煥章擺擺手:“不必再提。”神力王即刻帶他麵聖,康熙降旨:著神力王調京營官兵查抄天賜店,搜繳。
王爺帶兵抵達蘆溝橋,卻見店內空無一人,遂命人圍住店房挖掘,果然刨出大量和竹竿,隨後拆毀房屋回京複命。康熙又傳旨將直隸巡撫吳聯押解進京,交刑部革職審訊,派顧煥章到刑部對質。
八堂會審之日,文學殿大學士彭中堂等重臣主審。吳聯矢口否認:“我受國恩官居一品,豈會加入邪教?定是顧煥章與我素有仇怨,望大人明鑒!”彭中堂問煥章:“你既告發吳大人,有何證據?”煥章朗聲道:“神力王爺在天賜店搜出等物,便是鐵證!請大人用刑徹查!”吳聯卻哀求:“我乃文臣,豈能與武夫相比,求大人開恩!”審問十餘日仍無結果,恰逢出征的白大將軍差人送折子進京:已攻破孽龍溝,拿獲流賊杜雙印其傷重身亡),繳獲寶刀一口進獻聖上,餘賊逃往福建畫石嶺。康熙大喜,將寶刀入庫,下旨命白國氈務必剿滅殘賊,又派查黃河的伊哩布為提調參讚軍務。
伊大人在剪子峪辦妥事務,正準備起程,接到聖旨後即刻帶馬成龍、馬夢太先行。抵達畫石嶺時,先會見了先鋒官鄧忠,隨後白大將軍也率主力到達。伊哩布遞手本參見,將軍笑道:“你我同為朝廷命官又是街坊,不必多禮。聽聞大人麾下有兩位馬姓能人,不知誰的武藝更出眾?”伊大人答:“論眼疾手快、拳腳靈活,馬夢太更熟練;若講臨陣無懼、勇冠三軍,還屬膽大力猛的馬成龍。”
大將軍傳令:“傳馬成龍進帳!”隻見一人未戴官帽,穿藍布大褂、青布山東鞋,身高八尺,麵如紫玉,粗眉大眼,進來請安:“卑職馬成龍參見將軍!”白大帥見他衣著隨意,問道:“既是都司,為何不穿官衣?”成龍答:“卑職沒有官衣,望將軍容稟。”“你擅長何種兵刃?”“一口大腦袋刀。”說罷取來瓦刀呈上。將軍又傳馬夢太進帳,見他頭戴緯帽,穿寧綢單袍配紅青馬褂,叩首請安。將軍問:“你使什麼兵器?”夢太答:“短把刀和避血桷。”將軍下令:“你二人且在帳外演練武藝。”山東馬本不擅拳腳,隻聽馬夢太朗聲道:“我先打一趟拳!”說罷走到帳外中央站定,施展開羅漢拳——但見他移身繞步、伏虎藏勢,反背捶、鴛鴦腳、連珠炮般的攻勢神鬼難防,果然是拳腳精熟。
馬夢太練完羅漢拳,氣息均勻,臉色絲毫未變,在場地中央穩穩站定。隨後他又練了一趟,便退到一旁侍立。將軍轉而讓馬成龍演練,山東馬一看躲不過去,隻得走上前,在場地中央站定說道:“我這就練了!”隻見他抬起腿打了個飛腳,向前走了四五步,又打了個旋風腳,再往前走了幾步,打了個飛腳,就結束了。他走到將軍麵前稟報:“都司馬成龍練完了。”老將軍氣得臉色大變,問道:“你這拳叫什麼名字?”成龍回答:“嘎嘎拳。”將軍又問:“還會練什麼?”山東馬拿起瓦刀胡亂揮舞了一陣,再次來到將軍麵前說:“我練了一回六花刀。”老將軍怒道:“你這刀法、拳腳都是胡鬨,我這營裡用不上你,把他趕出去!”隨後將軍賞給馬夢太一個四喜扳指、一個跟頭褡褳、一把小刀子和火鐮,還賞了一桌酒席。
馬夢太退下後,來到伊大人的大賬房,旁邊有東西兩個小賬房,隻見山東馬正在收拾行李,跟周圍的人說話。有幾個跟隨伊欽差的下人問:“馬大老爺,您這是怎麼了?”山東馬邊喝酒邊說:“我被白大將軍轟出來了,還有什麼臉麵待在這裡?等伊大人回來,要是念及往日情分,給我幾兩銀子,我就回北京賣硬麵餑餑去。”正說著,隻見好幾個跟隨老將軍的差官在跟馬夢太閒聊,夢太手裡托著將軍賞的幾件玩物,笑嘻嘻地對哈老爺說:“哈大哥,你看看將軍賞我的這些東西。”哈老爺稱讚後,他又拿給英老爺看,就這樣,他在那邊見人就展示。來到山東馬麵前,他說:“馬大哥,你瞧瞧。”馬成龍沒好氣地說:“我早就知道了。你這顯擺完沒完,不就是將軍賞的東西和酒席嗎?”
正說著,兩個士兵抬著一桌酒席進來,擺在賬房裡,說道:“大人在大帳陪將軍喝酒,商議軍機大事,請各位用飯。”馬夢太招呼道:“馬大哥,過來喝酒吧,彆生氣了,大人回來肯定有安排。”兩人坐下喝酒,山東馬隻能借酒消愁。
剛吃完飯,伊欽差回來了,先把馬成龍叫進大帳,說道:“你彆任性,先跟著我。明天出兵攻打賊人,讓彆人先去立功。要是賊人太勇猛,將軍帳下的將領都打不過,包括馬夢太也不行的時候,我就向將軍推薦你。如果你能出戰成功,抓住或打死賊人,我在將軍麵前也好為你說話。除此之外,沒有彆的辦法了。”山東馬謝過大人,伊大人讓他們下去休息,一夜無話。
第二天清晨,大帳內傳來點炮聲。將軍的大營有四五十座,十萬精兵,今天調了兩成兵力,邀請伊欽差一同攻打畫石嶺。隻見軍旗飄揚,隊伍整齊。不久,馬成龍和馬夢太跟隨在伊大人馬後,隨大隊向西進發,前往畫石嶺。隻見那山口坐西向東,南邊山坡上有兩門九節毒龍炮,北邊山坡上也有兩門,兩麵白八卦旗飄揚,上麵有無數賊兵手持槍刀,山口被木板閘住。將軍在正東方下令駐隊,這時畫石嶺山口內傳來三聲炮響,木閘打開,裡麵湧出無數賊兵。
第二十八回侯起龍連敗七將山東馬醉破飛刀
詞曰:欲避饑寒二字,當思勤儉為先。勤能創業儉能傳,勤儉傳家久遠。勤乃修身之本,儉為治富之源。克勤克儉有餘錢,免受他人輕賤。
白大將軍在畫石嶺東山外列陣,旗下將官鎧甲鮮明,刀槍如林。少時,賊兵如潮水般從山中湧出,中軍大旗由素綾精製,上繡\"飛刀正印會總侯\"七個玄黑大字。前隊先鋒黃麵太歲蔣方豹頭環眼,左右兩側神機會總張與副印會總馬仗劍而立,侯尚英、侯尚傑兄弟挺戟分立陣前。為首大將騎乘青色戰馬,頭戴三角白綾巾,身披粉緞獅蠻征衣,雙鬢斜插白鵝翎,金抹額上二龍戲珠紋樣熠熠生輝。他背後斜插十二口柳葉飛刀,紅綢刀纓隨風翻卷,手中緊握一柄截把鬼頭刀,催馬至陣前聲若洪鐘:\"清國兵將,哪個敢與某家一較高下!\"忽有白臉將官越眾而出:\"神機會總在此,爾等速來受死!\"飛刀會總侯起龍揮手止道:\"賢弟且退,看我掃平賊氛。\"
老將軍帳下前營副將李德英應聲出列。這位老將曾隨神力王轉戰金川、雲南,從行伍小卒累功升至副將,此刻銀槍在手,目光如炬:\"叛逆賊子,可識得神力將李德英?\"說罷催馬直取侯起龍,卻被先鋒蔣方橫棍截住。兩馬相交,戰不五合,蔣方一棍劈空,李德英銀槍疾如閃電,當胸刺落將其挑於馬下。侯起龍見狀怒喝一聲,背手擲出柳葉飛刀,隻聽\"嗖\"的破空銳響,李德英應聲墜馬,血染征袍。隨後白大帥連派六員悍將出戰,均被那百發百中的飛刀斬殺陣前。
馬夢太在隊列中見狀,拍著胸脯誇口:\"列位老哥,這賊難道真有三頭六臂?看小弟去取他首級!\"話音未落,將令已至命他出戰。瘦馬雖心中打鼓,卻不敢違令,拔刀出陣時仍強作鎮定。侯起龍見他晃悠上前,冷笑道:\"來者可是馬夢太?速來受死!\"雙刀相交不過數合,侯起龍手腕一抖,刀鋒擦著夢太頭皮掠過,削得他發髻散亂,抱頭鼠竄敗回本陣。
白將軍急得額頭青筋暴起,伊欽差陡然高呼:\"馬成龍,速去破敵!\"山東馬排眾而出,老將軍皺眉道:\"連善戰宿將都铩羽而歸,你有何能為?\"成龍將瓦刀往地上一頓:\"末將不勝此賊,甘受軍法!\"說罷提刀上前。侯起龍正要喝問姓名,忽聞本陣金鉦急響,原是神機會總張見他連斬數將恐力乏,欲替他出戰。侯起龍揮手拒絕:\"賢弟且為我掠陣,看我生擒這山東匹夫!\"
馬成龍將瓦刀橫於胸前,侯起龍揮刀劈麵砍來,兩人刀光霍霍戰在一處。白將軍在中軍連呼:\"好!\"命鼓手擂動花腔戰鼓,咚咚鼓聲震得山野回響。正酣戰間,侯起龍突然揚手擲出飛刀,寒光一閃直取成龍咽喉。山東馬暴喝一聲,瓦刀橫架格飛首刀;第二刀刺向心口,他沉刀蕩開;第三刀斬向腿彎,他縱身躍過。
此處插敘:侯起龍飛刀例無虛發,為何連遭破解?原來山東馬觀戰已久,早已瞧出飛刀分上中下三路——頭麵咽喉、胸腹腰肋、腿足脛膝,遂暗下決心:上路用瓦刀硬格,中路沉刀蕩開,下路縱身閃避,這才連破三刀。)
兩人又纏鬥數十回合,侯起龍見久戰不下,心中焦躁,突然朝成龍腰間擲出第四刀。隻聽\"哢嚓\"一聲悶響,飛刀正中腰側,山東馬悶哼一聲翻身倒地。侯起龍見狀狂笑上前,正要揮刀補殺,忽聽身後有人大喊:\"侯大哥且慢!留這匹夫給我處置!\"隻見一騎快馬如飛而至,來者正是神機會總,不知此人有何來曆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九回張廣太醉入勾欄院韓紅玉俊目識英雄
詩曰:體自風流態自嬌,桃花如麵柳如腰。看來何處曾相識?家住揚州廿四橋。花氣芬芳月色朧,銷魂時見醉顏紅。平生多少傷心事,都付琵琶一曲中。
賊隊中衝出的這人背後藏著一段往事。順天府東路廳武清縣河西務,有個叫張德玉的糧商,不僅經營糧行,還熟稔外科醫術,常行善事為人治病。他先娶趙氏生下兒子張廣聚,趙氏故去後又續弦姚氏。姚氏賢惠淑德,通曉倫理綱常,進門後操持家務,讓家業日益興旺,隨後又為張德玉生下兩個兒子,次名張廣財,三名張廣太。
一日,張德玉帶了個相麵先生回家給三個兒子看相。相士劉鐵嘴外號“鐵嘴”,擅長觀氣色斷吉凶。他先給張廣聚相麵,直言道:“此人眼神犯衝,恐骨肉親情淡薄,需多存善念。”又看了張廣財,說他相貌平平。待看到張廣太時,劉鐵嘴讚歎道:“這孩子五官周正,氣度不凡,日後定能官居高位,絕非池中之物。”張德玉謙遜道謝,送上相金後送走了劉先生。
這年張廣太十三歲,正在書塾讀書,突然有家仆來報父親病重。他急忙趕回家,隻見父親已奄奄一息,拉著他的手囑咐:“我在河西務開的廣聚糧店由你兄長廣聚照料,家裡的良田由你二哥廣財打理,他們都已成家,嫂嫂們也賢淑。你年紀尚小,還未娶妻,我死後你要好好讀書,求取功名,這樣我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。”說罷便氣絕身亡。張廣太悲痛欲絕,眾人忙著辦理喪事,待一切完畢,他卻漸漸無心向學,偏愛琵琶絲弦,流連於外務之中。
孝服期滿後,張廣太常與朋友聚會,還結拜了兩位把兄弟:大爺李貴是街上鬥行的經紀,二爺鄒忠是武清縣的壯頭,二人家境尚可。十六歲時,張廣太有個名叫康成的嫖友,排行第九,是風月場中的老手。一日,兩人聚會散後相約吃飯,酒酣耳熱之際,康成提議:“賢弟,愚兄請你去喝茶如何?離這兒不遠有個四美堂,新來了個姑娘叫賽雅仙,又名白牡丹,聽說容貌極美,我們去打個茶圍看看?”張廣太本就喝了些酒,便跟著康成前往。
來到北後街路北,隻見一處清戟門樓,門上掛著寫有“四美堂”三字的大燈籠,對聯寫道:“堂前栽種相思樹,池內常開並蒂蓮。”進門後,門房高聲通報,二人穿過二門,見屏門大開,院內種滿時新花卉,高大的天棚帶來陣陣涼意。上房五間寬敞明亮,前出廊後出廈,窗戶糊著粉紅色芙蓉羅,配著綠紗格子,東西廂房也十分潔淨。一個約三十歲的女子出來招呼,她梳著馬尾纂,戴著焦黃首飾,頭發烏黑發亮,身穿半大淺藍夏布褂,金蓮約四寸,笑著打起簾櫳請他們入內。
屋內擺設雅致,東牆擺著花梨雲片案,案上有兩盆盆景和一架座鐘,窗下八仙桌放著文房四寶,配著兩把太師椅。北牆有張藤床,垂著芙蓉紗帳子,竹席涼枕,還有香牛皮夾被。牆上掛著唐伯虎的“漢宮春曉”橫披,兩邊是郭尚先所書的泥金對聯“豔質芳心宜自警,雲容月貌為誰妍”,瓶內插著夜來香,帳簷下垂著兩個鮮花花籃。二人正觀賞間,老媽端來茶水,問道:“康九爺少見,這位老爺貴姓?”張廣太紅著臉說姓張,康九爺讓姑娘們出來見客,老媽便高聲喊道:“見客!”隨即笑語聲中,進來幾位打扮豔麗的女子,她們身穿合體藍衫,金釵輕攏鬢梢,手持垂金小扇,粉麵含春,進來後說道:“九爺來了,這位大爺貴姓?”張廣太又紅了臉,眾人見罷便都出去了。
隨後內老板進來與康成寒暄,張廣太見她三十多歲,依舊風韻猶存。康成說明來意,想看看新來的賽雅仙,內老板歎了口氣:“九爺,說起這姑娘話就長了。我攢了幾年銀子去天津買人,從滄州官媒人手裡花三百多兩銀子買下她。她年方十八,容貌出眾,可自到我家,琵琶弦子、時興小曲都不肯學,還總是悶悶不樂。我要教訓她,她縱身就上了房頂,我還得說好話她才下來。她天天不梳頭戴,不裹小腳,終日悲戚,眼睛都哭腫了,穿著舊衣裳,卻還會寫字,寫了不少對子。你們還是彆見了,見了怕惹氣。”康九爺堅持要去看看,內老板隻好帶著張廣太往後院走。
穿過上房往東拐,有座朱門,門上對聯寫著:“秀於外慧於內,惟見英雄能本色;竹曰青菊曰淡,遇真名士自風流。”進門後是後院,北房三間,東西各有兩間廂房。內老板打起上房簾子請張廣太進去,這是一明兩暗的屋子,外間挑出一幅《海棠春睡圖》,兩邊對聯是“室貯金釵十二,門迎朱履三千”,北牆有張八仙桌,放著文房四寶。內老板打西邊屋簾子叫人,連叫三聲都沒人應,原來屋裡的女子韓紅玉午睡正酣。
這韓紅玉本是滄州北關人,父親是“大刀”韓成公,她有兩個哥哥,分彆是“金睛太歲”韓龍和“藍麵天王”韓虎。父親曾結交一位渤海東沽的朋友楊大雄,楊大雄在南皮縣劫過皇杠,在韓家避難時被官府拿住,連累韓成公被抄家問斬,韓紅玉也被官府變賣。她自幼跟父親學了一身武藝,本可脫身,卻因女子之身無處投奔,隻好暫在妓院棲身,等候哥哥們的消息。憑借一身本領,她也不怕鴇兒逼迫。這天早飯後,她心中煩悶,感歎自己紅顏薄命,不知不覺睡去,夢中見一隻白虎向自己撲來,正無處躲藏時,被鴇兒的呼喚驚醒,嚇得香汗淋漓,戰戰兢兢地來到外間堂屋,見到了張廣太。
第三十回狠心賊絕斷手足情賢良婦放走張廣太
詩曰:昨朝鵲嗓報芳辰,喜與多情結比鄰。豈料三生石早定,無緣今作有緣人。蘭湯浴罷試新妝,粉黛施來體自香。最是銷魂獨立際,梧桐花下納微涼。
韓紅玉走出內室時,鴇母笑著搭話:“姑娘今日怎這般爽快?往日叫見客總不肯出,這位是廣聚糧店的張三爺,快過來見見。”紅玉抬眼望去——張廣太十六七歲年紀,麵色微白,眉秀目朗,鼻梁豐隆,齒白唇紅;身著白芙蓉紗衫配雪青官紗褲,漂白襪子蹬著銀灰福履,手中搖著冬青翎扇,指上套著翡翠扳指,紐扣掛著十八子香串,走動間隱隱飄來幽香。韓紅玉見他氣質清秀,五官周正,絕非尋常浪蕩子弟,心中已生幾分傾慕。
廣太眼中的韓紅玉更是動人心魄:十八九歲模樣,身段窈窕,眉如遠山含黛,目似秋水橫波,杏臉桃腮間雖帶著懶梳妝的倦怠,卻難掩品若金玉、氣如芝蘭的風骨。她身著半舊品月紗衫,配藕色洋縐中衣,一雙金蓮不過二寸,端麗整齊,恰似曹植筆下“肩若削成,腰若約素”的洛神,步履輕移間綾襪生輝。四目相對的刹那,廣太隻覺魂魄皆被勾去,兩人目光膠著,竟一時無言。
鴇母見狀心中暗喜,忙喚李媽倒茶,又對內老板說:“三爺在此坐著,我去前院看看康九爺。”李媽引廣太進裡屋:“三爺,裡間吃茶。”廣太坐下後輕聲問:“你就是賽雅仙?”女子臉頰飛紅,聲如碎玉:“君子莫用此名相稱,那是院中胡亂起的。尊駕姓張?”“正是。”“家中還有何人?青春幾何?”“今年十六,家中有老母兄嫂。”“可曾婚娶?”“尚未定親。”紅玉輕歎一聲:“我本是遇難之人,看足下並非久混風月之人。不知足下以何為業?”“讀書為生。”“你不滿二十歲,若常來此處恐耽誤正途,當以功名進取為重。”說罷,她將自己父親遭連累被斬、自己被賣入妓院的經曆細細道來,“若君能救我出火坑,我定當感恩。看你是至誠君子,才肯吐露肺腑。你我既互相傾慕,若能用三四百金為我贖身,便可結為夫婦。並非我不顧廉恥,實是被命運所迫。”
廣太聽得入神,點頭應道:“你說的事我都願意,隻是此事我不能做主,今日回家想辦法,明日給你回信。”兩人又聊了許久,廣太拿出幾錢銀子給李媽,想去前院找康九爺。李媽說:“九爺被家人找走了,讓您在此等候。”廣太本不想走,無奈天色漸晚,鴇母挽留他過夜,他推說次日再來,這才告辭。
回到家中,廣太坐在母親房中愁眉不展。老太太見狀歎道:“你這孩子,為娘見你既心疼又生氣。你父親死後,你不再讀書,終日在外玩琵琶絲弦,那能養家糊口嗎?不過是耗財敗興。你大哥管鋪子能養家,二哥照料家務也能過活,就你該成家了。等我百年之後,你大哥未必肯與你同住,把家業花完了,你拿什麼養家?”廣太趁機說:“母親,孩兒有件事商議。煙花院有位滄州來的女子,遇難落難,若您能為我贖她出來,孩兒定能安分讀書。”老太太道:“我跟你哥哥說說再定。”
待哥哥張廣聚進屋,廣太便躲在窗外偷聽。隻聽母親說:“廣聚,你三弟近來大概常去煙花巷,今日說要贖個妓女,你看這事如何?”張廣聚一聽就火了:“娘,您彆聽他胡扯!小小年紀就逛妓院,還要往家買人?我是長兄,得管管他!今晚定要責打一頓,讓他知道厲害!”廣太聞言,悄悄跑到天德泰銀錢店,對王掌櫃說:“借我四五百兩銀子。”王掌櫃與糧店常有往來,見他神色匆忙,不好全借,便給了一百兩:“三爺先拿這些,回頭我去糧店結賬時給您送去。”廣太拿著銀子在朋友家過了夜,次日一早吃過早飯,便又往四美堂而來。剛進門,李媽就迎上來:“三爺可來了!賽雅仙姑奶奶從早起就念叨您,快往後屋坐,她正說要派人去請您呢。”
廣太心中犯疑:“在煙花之地相識的韓紅玉,怎會說出這般掏心掏肺的話?莫不是行院女子籠絡人的慣常說辭?”他揣著疑惑快步來到後院,見韓紅玉尚未梳妝,素麵朝天坐在鏡前。三爺推門而入,輕聲問:“用過飯了嗎?”此時紅玉正反複回想昨日相遇的情景,整夜輾轉難眠,忽見廣太到來,眼底掠過一絲驚喜:“你可來了!我吃不下飯,心裡正堵得慌。”
廣太挨近坐下,苦著臉說:“不瞞你說,家裡根本由不得我做主,這可如何是好?我就是放心不下,才過來看看你。”紅玉追問:“那你何時才能自己做主?”“大概得等五六年,等我跟他們分了家才行。”廣太話音未落,紅玉接口道:“彆說五年,就是等你十年又如何?”廣太搖頭:“十年太久,隻怕你到時心意有變。”紅玉突然起身,目光灼灼:“那你我對天發誓!誰若負心,便叫天神共怒,不得好死!”兩人對著窗外明月立下誓言,廣太留了十兩銀子給李媽,又拿出二十兩塞給紅玉零用。紅玉推拒道:“你彆在這兒過夜,早早回去,常來看我就好。”
此後廣太頻頻往四美堂跑,乾脆躲在朋友家不回家。等借的銀子花光再去天德泰錢莊,王掌櫃麵露難色:“三爺,你大哥放話了,不讓再借錢給你。”廣太灰溜溜走出錢莊,仍忍不住往紅玉那裡跑。如此在外晃蕩了兩個多月,轉眼到了八月節,他不僅身無分文,連朋友家也待不下去,飯鋪也不肯賒賬,隻好在三官廟暫避。
中秋之夜,月光如銀灑滿大地,家家戶戶張燈結彩。廣太從早上就沒吃東西,又已有兩天沒見韓紅玉,心裡像被刀剜似的難受。“彆人都在團圓,我卻回不了家,見不到紅玉,孤苦伶仃的,這輩子該怎麼辦?”他越想越愁,望著當空皓月長歎一聲,英雄淚竟也落了下來。夜風寒涼,他還穿著單紗衣裳,正瑟瑟發抖時,廟中道人喚他:“三爺彆走,喝兩盅暖暖身子。”廣太哪有心思喝酒,擺擺手走出廟門,不知不覺竟晃到了自家門口。
二哥張廣財見了他,又驚又喜:“三弟你可算回來了!這倆月大哥滿世界找你,節前你賒了七八百吊錢的賬,大哥說要送你去官府,我好不容易才把賬還上。今早娘連飯都沒吃,快跟我進去!”說著把自己的夾馬褂披在廣太身上。進了裡院,大哥廣聚去了糧店,廣太見過母親,老太太心疼他餓肚子,連忙拿衣服給他換上,又讓他跟二哥喝酒。幾杯悶酒下肚,廣太醉倒在大嫂屋裡,趴在桌上睡得人事不省。
半夜張廣聚喝得半醉回家,見三弟回來了,連叫三聲都沒反應,聞著滿屋子酒氣,問妻子:“他啥時候回來的?”大奶奶說:“跟二爺喝了酒就醉倒了,一直趴在那兒沒動。”張廣聚盯著弟弟的背影,眼中閃過一絲狠厲:“好!正好借此機會除了這個後患!”此時的廣太還不知道,一場殺身之禍正悄然逼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