祈禱完畢,李靖試著占卜一卦,心裡暗自說道:“我李靖如果有成為天子的命數,就請賜我一個聖爻。”他把爻擲下,奇怪的是,那兩片爻竟然都直立在地上。李靖心中起疑,撿起爻又擲了一次,結果還是直立著。李靖見狀,怒火頓生,他站在神像前,厲聲拍擊桌子道:“我李靖如果沒有非凡的福分,上天讓我出生又有什麼用?神靈您聰慧明察,有問必答,為什麼兩次占卜,都不分陰陽?現在我再占卜一次,如果您還不顯示靈驗,明確指示,我一定會斬下您的頭顱,焚毀這座廟宇。”說完,他再次將爻擲下。爻在地上盤旋了好一會兒才停下,一看,是個陽爻。李靖暗想:“陽爻象征著君主,這也是個吉兆。”於是收起爻,作揖離開了。當時在廟裡的人,聽到他口出狂言,有的說他褻瀆神明,有的懷疑他是個癡呆之人。正所謂:“燕雀安知鴻鵠誌,任他肉眼笑英雄。”
當天晚上,李靖住在客店裡,夢見一位神人,頭戴頭巾,手持笏板,身穿黑袍,係著角帶,手裡拿著一張黃紙,對李靖說:“我是西嶽判官,奉西嶽大王之命,給你這張紙。你一生的事情都寫在上麵。”李靖接過紙展開一看,上麵寫道:“南國休嗟流落,西方自得奇逢。紅絲係足有人同,越府一時跨鳳;道地須尋金卯,成家全賴長弓。一盤棋局識真龍,好把堯天日捧。”李靖在夢中看了一遍,牢牢記住。判官又說:“凡事都有命數,不可過分奢望,也不必過於心急,等待時機行動,選擇明主侍奉,不愁不能大富大貴。”說完便消失了。李靖醒來後,把夢中的事情記得清清楚楚,心想:“這麼看來,我沒有成為天子的命,隻好做一個輔佐真命天子的人了。神道所說的話,以後自然會應驗。”從這以後,他便打消了稱王稱霸的念頭,安心等待時機。正所謂:“今日且須安蠖屈,他年自必奮鵬搏。”
有一天,李靖偶然到渭南拜訪朋友,住在旅店裡。趁著閒暇,他獨自騎馬到郊外打獵遊玩。當時正是春末夏初,他看見村裡的農民在田裡耕種,因為久旱無雨,田地乾裂堅硬,農民們耕種得十分吃力。李靖走得疲憊不堪,下馬向一位老農討碗茶湯解渴。老農見是過路的客官,不敢怠慢,急忙叫農婦到草屋裡煎了一碗茶,遞給李靖。李靖喝完後連連道謝,然後上馬繼續前行。忽然,山岩邊跑出一隻兔子。李靖催馬追趕,那兔子東跑西竄,一直在前麵,卻怎麼也追不上;他射箭去射,兔子帶著箭繼續奔跑。李靖隻顧著追趕,也不知跑了多少路,兔子突然不見了。他勒轉馬頭,卻發現不記得來時的路了,隻好垂下馬鞭,由著馬隨意前行。眼看著紅日西沉,李靖心裡焦急起來:“天色已晚,道路又迷失了方向,該到哪裡投宿呢?”他舉目四望,遠遠看見前麵的林子裡有高樓大廈。李靖心想:“那邊既然有人家,就去投宿吧。”於是策馬朝那裡走去。
到了之後一看,原來是一座大宅院。此時已經掌燈,大門緊閉。李靖下馬敲門,一位老仆人出來問是誰。李靖說:“我在山裡迷路了,天色已晚,想借住一晚。”老仆人說:“我家主人外出了,隻有老夫人在家,我進去稟報一下,如果老夫人肯留,你就可以住下。”李靖把馬拴在門前的樹上,拱手站在門外等候。不一會兒,裡麵傳來傳話:“老夫人請客人到堂中相見。”李靖整理好衣服走了進去。隻見裡麵燈燭輝煌,廳堂幽深寬敞。但見:畫棟雕梁,裝飾精美,珠簾翠箔,華美異常。堂中擺放的,無一不是令人炫目的奇珍異寶;案桌上鋪陳的,想來都是賞心悅目的珍貴玩物。老仆人和赤腳的仆人,一行行在階下恭敬地侍奉;穿著紫袖和青衣的婢女,一對對在庭前站立。主人十分有禮,迎接客人時恭敬溫和;客人從何處而來,投宿在此不妨安心住下。這裡真是令人羨慕的王侯府邸,相比之下,自己不過是一介塵俗之人。
那位老夫人年紀大約五十多歲,穿著綠裙素衣,舉止端莊優雅,站在堂上。她左右有幾個婢女,有的拿著毛巾梳子,有的舉著香爐,有的捧著如意,有的拿著拂塵,在兩邊侍立。李靖走進堂中,恭敬地鞠躬拜見。老夫人從容還禮,問道:“請問貴客尊姓大名,為何來到這裡?”李靖報上姓名,詳細講述了自己打獵迷路,冒昧前來投宿的緣由,還問:“這裡是誰家的宅院?”老夫人說:“這裡是龍家的彆院,我偶爾和兒子住在這裡。今晚孩子們都不在家,本來不應該倉促留外客住宿;但您迷路前來投靠,如果不相留,這麼晚了您又能去哪裡呢?暫時委屈您住下,還請不要嫌棄招待不周。”說完便吩咐婢女準備酒菜款待客人。李靖正在推辭道謝時,酒菜已經擺好,杯盤羅列,都是非同尋常的美味佳肴。老夫人請李靖就座,自己則坐在另一邊,讓婢女斟酒勸飲。李靖見老夫人端莊,婢女恭敬,擔心酒後失禮,不敢多喝,幾杯之後,便起身告辭。老夫人說:“您的馬已經暫時養在馬廄裡了。前廳左邊的廂房,簡單設置了床鋪,您隻管安心休息。如果深夜孩子們回來,人馬喧鬨,您不必驚訝。”說完便離開了。老仆人把李靖帶到前廳的臥室,隻見床帳被褥,都極為華美。李靖心裡暗想:“這龍家到底是什麼貴族,如此富有,而且待客這麼有禮?”他又想到:“他家兒子如果回來,聽說有客人在這裡,或許會請我相見,我暫且不能睡。”於是他關好房門,點上蠟燭,獨自坐著等待。他看到牆邊書架上堆滿了書籍,便隨手拿了幾本翻看消遣。原來這些書上記載的,全是河神海若以及水族怪異之類的事情,都是他從未見過的奇聞。
李靖翻閱書籍一陣子後,大約到了二更時分,忽然聽見大門外有人高聲傳報:“行雨天符到!”緊接著又聽到宅院內也有人大聲傳遞消息:“老夫人迎接天符!”李靖大吃一驚,心中暗想:“怎麼行雨的天符會送到這裡,難道此處不是人間?”正疑惑間,先前的老仆人前來敲門,傳話稱老夫人有事相求,請他到堂中相見。李靖急忙來到堂上,隻見老夫人整理衣襟,神情鄭重地說道:“郎君不必驚慌。這裡其實是龍宮,老身就是龍母。我的兩個兒子都在天庭任職,負責行雨之事。剛剛接到天符,要求從這裡往西,再往南,五百裡範圍內,必須在今夜三更開始行雨,黎明時分停止,一刻都不能延誤。無奈大兒子送妹妹遠嫁,二兒子在洞庭完婚,一時之間無法召回;老身是女流之輩,奴仆們又不能擅自做主。郎君您是貴人,恰好投宿在此,冒昧請您暫代一行。事情完成後,定會有酬謝,萬望不要推辭。”
李靖本就是年少英武、膽氣豪邁之人,聽了這番話,沒有絲毫畏懼,隻是疑惑道:“我隻是一介凡人,怎麼能代替龍神行雨呢?”老夫人說道:“您若肯幫忙,自有行雨的方法。”李靖爽快回應:“既然如此,代為一行又有何妨!”老夫人十分欣喜,立刻命人取來一杯酒。片刻間酒已送到,老夫人遞給李靖道:“飲下此酒,可以抵禦風雷,還能壯膽。”李靖接過酒杯,酒香撲鼻,一飲而儘,頓時感覺神清氣爽,精神倍增。老夫人繼續叮囑:“門外已經備好龍馬,郎君騎上它,任憑它騰空而起,絕不會有跌落的危險。馬鞍上係著一個小琉璃瓶,瓶中裝滿清水,這就是‘水母’。瓶口邊掛著一個小金匙,郎君隻要遇到龍馬跳躍的地方,就用金匙從瓶中取一滴水,滴在馬鬃之上,不可多也不可少,這就是行雨的方法,一定要牢記,切莫有誤!雨行完後,龍馬自會返回,不必擔心。”
李靖一一應下,隨即出門上馬。這匹馬身形高大,毛色奇異。剛走幾步,便騰空而起,禦風而行,十分平穩,且越飛越高。霎時間,雷聲轟鳴,電光閃爍,都在馬蹄之下。李靖毫不畏懼,依照老夫人的吩咐,每逢馬跳躍時,就滴一滴水在馬鬃上。也不知滴了多少處,天色漸漸破曉,來到一處地方,那馬又開始跳躍。李靖正要取水,借著曙光往下一看,竟是昨日歇馬喝茶之處。他心想:“我親眼看到這裡田地乾旱,一滴水能有什麼用?如今行雨之權在我手中,何不廣施恩澤?況且我曾受村農一杯茶的款待,正該用大雨回報他們。”於是一連滴下約二十滴水。
沒過多久,行雨完畢,那馬飛奔而回,到了龍宮門前,從空中落下。李靖下馬進門,隻見老夫人披頭散發,身著素服,滿臉愁容,迎上來說道:“郎君為何如此誤事!瓶中的一滴水,相當於人間一尺雨,原本約定隻滴一滴,為何唯獨在此地連滴二十滴?如今這地方平地積水兩丈,莊稼、房屋、百姓都被淹沒。老身因輕率托付他人,已遭天罰,被鞭背一百,我的兒子們也都要受到責罰!”李靖聽後大驚失色,頓時愧疚懊悔,局促不安,無地自容。老夫人歎道:“這或許也是命中注定,怎敢埋怨您?有勞郎君,仍需酬謝。但金銀珠寶之類,想必不是君子看重的,自當另有相贈之物。”說著,喚出兩個青衣女子,她們容貌絕美,隻是一個滿麵笑容,一個微微帶怒。老夫人介紹:“這一個是文婢,一個是武婢,郎君可以任選其一,或者全部帶走也行。”李靖推辭道:“我辜負了您的委托,連累了您,正自悔恨,能不被怪罪就很慶幸了,怎敢再接受厚贈?”老夫人催促:“郎君不必推辭,速速選取離開。一會兒我兒子們回來,恐怕多有不便。”李靖暗自思忖:“若將兩個婢女都帶走,顯得貪心;若隻選文婢,又顯得怯懦。”於是指著武婢對老夫人說:“若您一定要相贈,希望能得到她。”老夫人即刻命老仆人牽來李靖原來騎的馬,又另外準備一匹馬給武婢乘坐,與李靖同行。
李靖拜謝老夫人後,出門上馬,與武婢一同前行。沒走幾步,回頭望去,那座宅院已消失不見。又走了幾裡路,武婢開口道:“方才郎君若將我們姐妹都帶走,便能文武雙全,日後可出將入相;如今隻選我,他日隻能成為一名良將。”說罷,從袖中取出一本書交給李靖:“熟讀此書,可臨敵製勝,輔佐明主成就大業。”她舉鞭指向遠處:“往前不遠,就到您的住處了。郎君前途保重。老夫人讓我隨行,並非真的將我贈予您,實則是讓我把這本書交給您。郎君日後自會遇見佳人。我並非世間女子,難以侍奉左右,請就此彆過。”李靖正要挽留,隻見武婢撥轉馬頭,那馬騰空而起,瞬間消失不見。李靖滿心驚疑,繼續策馬前行,隻見昨日經過的地方,已是一片汪洋,不見人影,心中滿是歎息與懊悔。回到寓所後,他展開所贈之書查看,發現書中記載的全是行軍作戰的要訣,以及製造兵器、戰車、鎧甲的樣式和方法。正所謂:“龍神行雨人權代,贏得滔天水勢高。鞭背天刑甘自受,還將兵法作酬勞。”自得到這本書後,李靖對兵法的理解愈發精深。
再說那些被大雨淹沒的地方,地方官員逐級上報,奏章呈到朝廷。隋文帝閱覽奏章後下旨,命相關部門設法治水,同時賑濟受災百姓。他不禁想到:“我曾夢到洪水成災,如今京城附近果然發生水患,看來夢境應驗了!”自此,心中的疑慮倒是消去了一些。
仁壽元年六月,隋文帝的第三子蜀王楊秀,因晉王楊廣被立為太子,心中頗為不滿。太子擔心他日後生亂,暗中囑咐楊素尋找他的過錯,加以詆毀。隋文帝聽信讒言,將楊秀召回京城,命楊素負責審理。楊素誣陷他殘酷虐待百姓,隋文帝下旨將楊秀廢為庶人,幽禁在彆處。不怕惹事的唐公李淵,上奏懇切勸諫,請求將已廢的太子楊勇和蜀王楊秀降封小國即可,不應貶為庶人。隋文帝雖未采納他的建議,卻也沒有降罪於他。然而,李淵因此更加被太子忌恨。太子找來張衡、宇文述商議:“有什麼妙計能除掉李淵,讓我的太子之位安穩,也保你們的富貴?”宇文述說道:“太子若早點說要處置李淵,可將他牽連到兩個庶人的黨羽中,必定能將他滅族。如今聖上早就知道他忠誠正直,一時恐怕難以動搖他的地位。”張衡獻計:“這有何難!皇上生性多疑,曾夢到洪水淹沒都城,心中一直為此不悅。前些日子,郕公李渾的兒子洪兒,皇上懷疑他的名字應了讖語,暗中讓李渾將其殺害。如今我效仿北齊祖珽陷害斛律光的辦法,散布謠言。‘渾’‘淵’都帶水旁,皇上怎能不起疑心?李淵恐怕難逃家破人亡的災禍。”太子聽後,連連稱妙。
張衡離開後,暗中散布流言。起初隻是在鄉村中胡亂傳播,隨後蔓延到街市;一開始隻是小孩隨口亂說,漸漸大人也開始議論。傳言內容都是“桃李子,有天下”,還有“楊氏滅,李氏興”。這些流言不知從何處而起,巡捕官員禁止不住,漸漸傳入宮中。晉王假裝上奏:“街巷中的妖言不祥,懇請下令禁止。”隋文帝聽後,心中十分不悅。李淵也因此受到牽連,整日坐立不安。但隋文帝心中本就有疑慮,首先懷疑的還是李渾。
這時,朝中的小人中郎將裴仁基進讒言:“郕公李渾的名字應了圖讖。近來因陛下賜死他兒子,他心懷怨恨,圖謀不軌。”隋文帝下旨徹查,自然有一群附和之人落井下石。可憐郕公李渾被強行定為謀逆之罪,一家三十二口,全部被斬首示眾。
李淵因此暫時鬆了口氣。但張衡的計策更加狠毒,他賄賂隋文帝信任的方士安伽陀,讓其進言稱李氏將當天子,勸隋文帝殺光天下姓李的人。幸虧尚書右丞高熲上奏勸阻:“這些謠言,有的無關緊要,有的關係重大;有的是真,有的是假。無關緊要的,比如天將下雨時商羊鳥起舞;關係重大的,像周朝時‘檿弧箕服,實亡周國’的童謠;成真的,如‘楚雖三戶,亡秦必楚’,後來楚霸王項羽果然滅了秦朝;虛假的,像北齊祖珽偽造‘高山不推自倒,明月不扶自上’的謠言,害死斛律光,導致國家滅亡。還有聽信讒言的秦始皇,因‘亡秦者胡’的傳言,卻沒想到是胡亥亡了秦朝;晉宣帝時期‘牛易馬’的讖語,實則是小吏牛欽與琅琊王妃私通生下晉元帝。天道幽微難測,想要挽回天意,關鍵在於修養德行,而非濫用刑罰,否則隻會動搖人心。陛下若有疑慮,讓所有姓李的人不居朝中要職、不掌管兵權即可。”
當時,蒲山公子李密擔任千牛之職。隋文帝認為他有反相,心中早已懷疑他。李密與楊素交情深厚,楊素為保全李密,讚同高熲的建議,暗中讓李密辭官。一時間,朝中姓李的官員,許多人請求辭官歸田,或是辭去兵權。李淵也趁此機會請求回太原養病。隋文帝批準了他的請求,還任命他為太原府通守,管轄西京事務。高熲的這道奏疏,單單救了李淵,也印證了“王者不死”的說法。
太子得知李淵辭官,對宇文述抱怨:“張衡這計策雖妙,卻白白害了李渾,反倒讓李淵保全性命回老家。”宇文述胸有成竹道:“太子若不放過他,我還有一計,定能取李淵全家性命。”太子笑道:“早有這計策,也不用費這麼多心思了。”宇文述解釋:“此計現在用正合適。”接著附在太子耳邊低聲說出計謀。太子聽後拍手稱快:“妙計!事成之後,將他的家眷財物全賞賜給你。不過李淵也是一員猛將,恐怕不易除掉。”宇文述自信滿滿:“依我之計,定不負所托。即便不能將他趕儘殺絕,也要讓他受此驚嚇,再也不敢出來做官!”兩人就此定下了陷害李淵的毒計。
第04回齊州城豪傑奮身植樹崗唐公遇盜
有詩寫道:“知己無人奈若何?鬥牛空見氣嵯峨。黯生霜刃奇光隱,塵鎖星文晦色多。匣底銛鋒悲自扁,水中清影倩誰磨?華陰奇士難相值,隻伴高人客舍歌。”這首名為《寶劍篇》的詩,道儘了賢才被埋沒、無人賞識的無奈。在無道的世道中,即便如李淵這般有才之人,也難容於朝廷,更何況那些身處草莽的英雄,又有誰能慧眼識珠?他們也隻能暫時混跡於塵世,等待時機的到來。況且上天既已決定要興唐滅隋,自然會藏下推翻楊廣統治的英雄豪傑,以及輔佐李淵成就大業的功臣。這些英雄不僅會在沙場上浴血奮戰,為大唐開創基業,還會在機緣巧合之時,解救他人於危難之中。其中有一位英雄,姓秦名瓊,字叔寶,是山東曆城人。他的祖父是北齊領軍大將秦旭,父親是北齊武衛大將軍秦彝,母親姓寧。秦瓊出生時,秦旭期望道:“如今齊國南麵臨近陳朝,西邊與周朝接壤,戰事不斷,希望我們祖孫父子能共同建立太平盛世。”因此給孩子取乳名叫做太平郎。
太平郎剛滿三歲時,齊主派秦彝領兵駐守齊州,秦彝便帶著家眷赴任,秦旭則在晉陽護駕。沒想到齊主用人不當,政治腐敗,百姓紛紛反叛。周主出兵攻打齊國,齊軍大敗。齊主逃往齊州,留下秦旭和高延宗堅守晉陽。雙方對峙許久,最終高延宗城破被擒,秦旭力戰至死,堅守氣節。史臣寫詩稱讚他:“苦戰陣雲昏,輕生報國恩。吞吳寶有恨,厲鬼誓猶存。”
齊主逃到齊州後,懼怕周兵追擊,便讓丞相高阿那肱與秦彝一同堅守,自己則前往汾州。沒過幾天,周兵追到齊州,高阿那肱竟打算開門投降。秦彝勸阻道:“朝廷擔心我兵力不足,所以派丞相與我共同守城。如今我軍以逸待勞,正應堅決抵抗,挫敗敵軍銳氣。丞相身為國家大臣,怎能生出二心?”高阿那肱卻道:“將軍怎麼如此不識時務!周兵來勢洶洶,如破竹一般,並州、鄴下那麼多堅固的城池都沒能堅守多久,何況這一座小城?我深受國家厚恩,尚且要權衡利弊,將軍何必固執己見?”秦彝堅定地說:“我秦氏父子,誓為國家而死!”隨後他吩咐部下把守城門,自己回到家中對夫人說:“主上派高阿那肱來協助我,沒想到反而成了掣肘,如今大勢已去!我發誓以死報國,到地下與先人相見。秦氏一脈就托付給你了。”話還沒說完,外麵就傳來消息:“高丞相已經打開城門,放周兵進城了!”秦彝急忙提起渾鐵槍衝出去,隻見周兵如決堤洪水般湧來。秦彝率領的數百精銳士兵,如何抵擋得住?一番拚殺下來,秦彝血透戰袍,渾身是傷,部下十不存一。他大喊一聲:“臣已經竭儘全力了!”隨後抽出短刀,又殺了幾人,最終自刎而死。
此時,寧夫人收拾了一些家當,逃出官衙。街上早已擠滿了亂兵,婢女和奴仆們也都四散奔逃。寧夫人帶著太平郎,正不知所措,轉到一條偏僻小巷。這裡家家大門緊閉,聽到一戶人家有小孩的哭聲,知道裡麵有人,便敲門求助。開門的是一位姓程的寡婦,帶著兩三歲的兒子一郎,家中隻有母子二人。寧夫人便暫時借住在此。戰亂平息後,她拿出一些隨身的金銀珠寶變賣,在程寡婦家附近的小巷中,買下一所宅子,兩家從此往來密切。當時齊國已經滅亡,那些為齊國儘忠而死的大臣,又有誰來表彰他們?寧夫人和太平郎也隻能混跡在普通百姓之中。好在兩家的孩子都是頑皮好動的性子,到十二三歲時,就經常在街巷中惹是生非。後來,程一郎母子因為年景饑荒,回到東阿老家,寧夫人就和秦瓊留在曆城生活。
秦瓊長大後,身高一丈,腰粗十圍,眼如江河,口似大海,下巴如燕,額頭如虎。他最不愛讀書,隻喜歡舞槍弄棒、打架鬥毆。在街坊集市上,他熱衷於打抱不平,為他人出力,即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。寧夫人常常流著淚對他說:“秦家三代單傳,隻有你這一根獨苗。舞槍弄棒本是你秦家將種的本色,我不阻攔你,但你切不可做那些衝動冒險、不顧性命的事,要好好侍奉我,延續秦家香火。”因此,秦瓊雖然常在街坊惹事,但隻要聽到母親呼喚,就會立刻回家。人們見他勇猛仗義,又聽從母親教誨,就像吳國的專諸一樣,便稱他為“賽專諸”。更幸運的是,他新娶的妻子張氏,嫁妝頗為豐厚,這讓秦瓊有了錢財結交朋友,接濟弱者,扶持危難之人。
起初,秦瓊結交的是附近的豪傑:一個是齊州捕盜都頭樊虎,字建威;一個是州中秀才房彥藻;一個是王伯當;還有一個是開鞭仗行的賈潤甫。他們時常相聚,不是切磋武藝,就是談論兵法。若是遇到過往的好漢,彼此也會相互通報、熱情接待,結交的朋友遠不止這些。一般來說,一個人要是沒什麼本事,僅靠一點錢財去結交他人,彆人隻會把他當作玩笑,不會看重他;而有些人雖然有點本事,卻自命不凡,想用手段壓製彆人,又會被人嘲笑魯莽,得不到敬重,自然難以成名。秦瓊論起本領,槍法箭術俱佳,還有一項獨特的絕技:他祖傳的兩條流金熟銀鐧,重達一百三十斤。舞動起來,起初如兩條怪蟒在波濤中翻滾,後來又如一片雪花輕盈墜地,堪稱一絕。論起交友之道,秦瓊不僅憐憫那些落魄的英雄,結交的也都是一時豪傑;就連他的母親寧夫人和妻子張氏,也都有東晉陶侃母親截發留客、東漢陳蕃為徐孺子鋪設坐席的豪爽氣概。因此,在江北地區,人們說起秦瓊的武藝,都會忍不住讚歎;說起秦瓊的為人,也都會滿心歡喜。正所謂:“才奇海宇驚,誼重世人傾。莫恨無知己,天涯儘弟兄。”
一天,樊虎來見秦瓊,說道:“近來齊魯一帶遭遇災荒,盜賊猖獗,官府派人捉拿,卻始終無法解決。昨天本州刺史讓我招募幾個有本事的人,在郡裡負責緝捕盜賊。我向刺史推薦了哥哥,說哥哥武藝高強,英雄蓋世,還情願讓哥哥做都頭,我來做副手。刺史聽了很高興,讓我來請哥哥出山。”秦瓊卻道:“兄弟,人活一世,不受官府管束才是最自在的。我家世代為將,若能得誌,就為國家統領一支軍隊,上陣殺敵,開疆拓土,為父母贏得榮耀,為妻兒謀取蔭封;若不得誌,我有幾畝薄田,幾棵梨樹棗樹,也足以贍養母親,撫育妻兒;幾間破舊房屋,再加上家中的村酒嫩雞,也夠和知己好友談天說地。我這一腔雄心無處安放,雖然不會吟詩作賦、鼓瑟彈琴,但舞弄一番槍棒,也能消解心中鬱悶,何苦要在那些貪官手下低頭,聽他們指揮?抓到盜賊,功勞是他們的;繳獲贓物,錢財也是他們的。有時候我們費儘心力抓到幾個強盜,他們收了錢就把人放了,還反咬我們一口,說我們誣陷好人。要是讓我們和他們同流合汙,陷害良民,來填滿他們的私欲,我實在做不到,這官不做也罷!”樊虎勸道:“哥,官職都是從小做到大,功勞也是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。當初韓信也是從普通士兵做起。你不會舞文弄墨,靠讀書考取功名,家中長輩又已去世,也無法靠門蔭入仕,隻有在戰場上一刀一槍拚殺,才是謀生之道,還是去做吧。”
兩人正說著,秦瓊的母親走了出來,向樊虎行了個禮,說道:“我兒,你誌向遠大,但樊家哥哥說得也有道理。你整日無所事事,也不是長久之計。一旦進入官府,行動就會有所約束,不敢肆意妄為;倘若在捕盜時立下功勞,做出些成績,也是好事。我聽說你祖父也是從東宮衛士做起,你也不必過於固執。”秦瓊是個孝順的人,聽了母親這番話,也不再爭辯。第二天,他和樊虎一起去拜見刺史。這位刺史姓劉,名芳聲,見到秦瓊後,隻見他:氣質如雲霞般軒昂,威風似霜雪般凜冽。熊腰虎背,身形魁梧;燕頷虎頭,相貌雄俊。聲音如春雷般震撼,胡須隨風飄動。雙目明亮如星辰,就像白描勾勒出的關羽一般。
劉刺史問道:“你就是秦瓊?這官職本應論功補缺,如今樊虎情願讓賢,想來你也是個有本事的人,我就把你二人都補為都頭,你們務必用心辦事。”兩人謝過刺史,出來後,樊虎說道:“哥,齊州的盜賊大多是騎馬作案的響馬,追捕時全靠腳力,得有一匹好馬才行。”秦瓊回應:“明天我們去賈潤甫家看看。”
第二天,秦瓊揣著銀子,和樊虎一起來到城西。正好賈潤甫在家,三人相見後,樊虎說道:“叔寶兄新做了捕盜都頭,特地來挑一匹好馬。”賈潤甫對秦瓊說:“恭喜兄弟補了這職位,這既是個撈錢的差事,也是個麻煩事。就怕你遇到捉良民替盜賊、誣陷好人、栽贓陷害這些勾當,以叔寶兄的為人肯定不願做;可要是願意做,還怕發不了大財?”秦瓊堅定地說:“這種虧心事,我絕不做。不知兄弟家有沒有好馬?”賈潤甫答道:“昨天剛到了一批。”三人攜手來到馬廄,隻見裡麵青驄、紫騮、赤兔、烏騅、黃驃、白驥等各色馬匹,有的毛色如五花斑斕,有的身形高大如丈,有的嘶鳴,有的跳躍,有的安靜吃草,有的低頭咬蚤,如雲錦般絢麗多彩。每一匹馬都:耳如削竹般尖銳,蹄似乘風般輕盈;生死可托付,萬裡能馳騁。
樊虎看了這些馬,專挑高大肥壯的,連說:“這匹好,那匹好。”最後選定了一匹棗騮馬;秦瓊卻看中了一匹黃驃馬。賈潤甫說道:“那就試試二位的眼光。”他把馬牽出馬廄,樊虎跳上棗騮馬,秦瓊騎上黃驃馬,韁繩一鬆,兩匹馬便如離弦之箭般飛奔而去。棗騮馬跑起來氣勢凶猛,黃驃馬卻顯得輕鬆自在;等兩匹馬跑回來,棗騮馬速度明顯慢了些,馬蹄帶起塵土,而黃驃馬速度更快,腳下乾淨無塵,且性情溫順。賈潤甫稱讚道:“果然還是黃驃馬好。”秦瓊決定買下黃驃馬,馬販子要價一百兩銀子,秦瓊還價七十兩,賈潤甫從中調和,說八十兩成交。馬販子不肯,賈潤甫便拿出自己的錢補貼,這才買下了馬,立了契約。三人在賈潤甫家喝得半醉,才各自回家。此後,秦瓊多虧了這匹黃驃馬的幫助,在捕盜差事上多有得力表現。
一日,官府忽然下發一批人犯,皆是已實施搶劫但未搶到財物的強盜,按律應充軍,需發配至平陽府的澤州、潞州入伍。劉刺史擔心押送過程中出岔子,便派樊虎和秦瓊二人分頭押解:樊虎前往澤州,秦瓊前往潞州,兩地都在山西,二人便一同上路。秦瓊隻得收拾行李,拜彆母親和妻子,與樊虎先到長安兵部登記備案,然後再前往山西。
且說李淵見朝廷批準了他的奏請,任命他為河北道行台太原郡守,就像得了一道赦書,急忙吩咐收拾行裝,先遣散門下一眾隨從。當日,日月台丹墀儀門外,老老少少、男男女女,擠得肩挨肩、背靠背,水泄不通。李淵坐在滴水簷前,看著這些手下,念及他們多年來的效勞,十分動容,眼中泛起淚光,說道:“我原本指望在長安做官,扶持你們終身發展。不料因民間謠言所逼,不得不辭官回鄉。你們在我門下的,都不必隨我去了。”李淵平日待人和善,眾人一聽這話,放聲大哭,個個悲痛不已。李淵見他們哭得傷心,眼淚更是止不住,用袖子擦著臉,強忍淚水道:“你們不必啼哭,難道我今日不做官,就會把你們都趕走嗎?我有兩個辦法:有田地耕種的、有店房生意可做的、在我門下效勞已謀得一官半職的,以及在長安有親友故舊的,這幾類人都不必隨我去了。若沒有田地耕種、沒有店房生意,在長安又舉目無親的,留在京中也無用,就跟我到太原去,不論高低,總能過日子。”手下眾人中,有情願跟去的,連忙應道:“小的們願隨老爺。”人太多,到底分不清誰肯去誰不肯去。李淵畢竟有辦法,吩咐眾人:“給我分成兩班:去太原的站東邊丹墀,留長安的站西邊丹墀。分好站定,我還有話要說。”李淵嘴上吩咐,心裡暗想:“情願去的,必定不多。”誰知這些人但凡能抽身的,都願跟他回太原,原本站在西邊丹墀的,又轉到東邊去。兩班站定,東西丹墀各有一半人。眾人在下麵紛紛私議:留在長安的,舍不得老爺的知遇之恩;想跟去的,無奈在長安有親友、有前程、有生意牽絆,無法隨行。因此同樣是手下,西邊的人羨慕東邊的人,好似他們即刻就要成仙一般。李淵問西邊丹墀的人:“你們都留在長安嗎?”有幾員官員上前稟謝道:“小人蒙老爺抬舉,已有官職在身。”有幾個說:“小人領了老爺的錢本和房屋做生意。”還有幾個稟道:“小的領了老爺的田地耕種,每年的錢糧花利,都會解送到老爺府中公用。”李淵聽完,吩咐抬出卷箱,不論男女老幼,每人發棉布兩匹、銀子一錠。賞完又吩咐道:“我不在長安為官,你們更該收斂言行,遵守我的法度,都要牢記在心!”眾人叩頭離去。李淵又對東邊的人說:“你們這些人都隨我去嗎?”眾人都上前道:“小的們妻兒幾輩人,情願跟老爺去太原。”李淵吩咐開列花名簿,發放行糧銀兩,嚴禁騷擾沿途地方,買任何東西都要公平交易,若強取民間分文,定當嚴懲不貸。吩咐完畢,便退入後堂休息。
這時,夫人竇氏上前說道:“今日能回故裡,雖是好事,但妾身有孕在身,此去走陸路,經不起車馬勞頓;況且分娩在即,不如延遲半月再啟程。”李淵道:“夫人,皇上多疑,又有奸人誹謗,要殺光姓李的人,在此一刻,如同身處虎穴龍潭,如今有幸獲準回鄉,就算死也要死在故鄉。你難道不知道李渾的下場嗎,他全家想回去簡直比登天還難!”竇夫人默默無言,自行去準備行李。李淵一麵辭彆同僚親友,一麵辭彆朝廷,然後與竇夫人、十六歲的千金小姐乘坐軟轎,族弟李道宗與長子李建成騎馬,帶領四十多個身形彪悍的家丁,個個都是關西大漢,弓上弦、刀出鞘,簇擁著離開長安。
此時正值中秋,天氣晴朗,李淵一早便出發,送行的人不多,隻有幾個相知好友到郊外餞行。李淵也不敢談論國家大事,隻略表感謝之意,便作彆啟程。由於人輕馬快,很快就離京二十餘裡,此時人煙稀少。忽見前方陡然升起一座山崗,簇擁著大片黑黢黢的樹木,顯得十分險惡:高崗連著原野拔地而起,古樹籠罩在陰雲之下。紅葉如天孫織就的錦緞,黃葉似佛國飄飛的金箔。林深之處鳥兒自在歡唱,風聲緊時樹葉沙沙低吟。到處彌漫著蕭瑟的秋意,旅人見了難免心生恐懼。
這地方名叫植樹崗。李淵夫婦坐著轎子,行進緩慢,三四十個家丁騎著馬,不緊不慢地跟在前後左右,不敢輕易遠離。隻有李道宗和李建成帶著幾個打前站的家丁,先行一二裡路。李建成頭戴紫舍冠,身穿紅錦袍;李道宗頭戴綠紮巾,巾前繡著一朵大牡丹花,身著玄紵袍,肩上纏著一條繡有大剝古龍的金鶻兔帶,腳穿粉底皂靴。他們催馬前行,一個家丁快馬趕入林子裡。倘若不是這幾人先走一步,李淵家眷一同進入林子,一來沒有防備,二來既要顧行李又要顧家眷,難以兩全,恐怕早已中了宇文述的奸計。好在這幾人先行,正策馬前行。
原來,宇文述派了一群假扮響馬的人,連夜出京,在此等候多時。遠遠望見一隊人馬進入林子:一個穿著蟒衣,像是官員模樣;一個少年,也像公子模樣,他們斷定這就是李淵的家眷,於是發一聲喊,衝殺出來。這些人都用白布盤頭,臉上塗著粉墨,人強馬壯,手持長槍大刀,嘴裡叫嚷著:“禿子們,快拿買路錢來!”李建成見狀,大吃一驚,踢轉馬頭就跑。李道宗雖然也吃了一驚,但膽子較大,罵道:“你們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?難道沒長耳朵,不知道我們是隴西李府的人,竟敢攔截道路?”說罷,拔出腰間佩刀便砍,幾個家丁也手持短刀上前相助。這邊李建成嚇得拽著鞍鞽,任由馬倒跑回來,見到李淵的轎子,急忙喊道:“不好了,前麵有強盜,把叔叔圍在林子裡了!”
李淵聽了,驚道:“怎麼在京城附近,也會有強盜?”隨即跳下轎子,吩咐道:“武藝高強的家丁,分一半去接應;另一半保護家眷和車輛,退到後麵有人煙的地方駐紮。”他自己脫去忠靖冠,換上紮巾,脫下長袍,換上箭袖紵襖,左腰插弓,右腰帶箭,手持一杆畫杆方天戟,騎上白龍馬,帶領二十多個家丁,也趕進林子裡。遠遠望見四五十個強人,手持器械,將李道宗團團圍住。李道宗和家丁們都拿著短刀,抵擋得十分吃力。李淵本想放箭,又怕傷了自己人,於是策馬向前,大喝一聲:“哪裡來的強盜,不知死活,竟敢攔截官員通行?”這一喝,把強盜們也嚇了一跳,紛紛向兩邊閃開。李淵帶著家丁,直衝進去,與李道宗會合。這些強盜見有後援接應,起初有些心驚,但見來的隻有二十多人,便又欺他們人少。況且他們本就是來謀害李淵的,怎能見了李淵反而退去?於是又舞槍弄棒,將李淵和家丁們團團圍在核心。正所謂:九裡山前列陣圖,征塵蕩漾日模糊。項王有力能扛鼎,得脫烏江厄也無?
第05回秦叔寶途次救唐公竇夫人寺中生世子
有詞寫道:“天地無心,男兒有意,壯懷欲補乾坤缺。鷹鸇何事奮雲霄?駕鳳垂翅荊棘裡。情脈脈,恨悠悠,發雙指。熱心肯為艱危止,微軀拚為他人死。橫屍何惜鹹陽市,解紛豈博世間名?不平聊雪胸中事,憤方休,氣方消,心方已!”這首詞調寄“千秋歲引”,道儘了男兒心懷壯誌,甘願為世間不平之事挺身而出的豪情。
天地間的生死禍福、利害得失,都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定數。隻是天理無形,縱使天有雷霆之怒,有時也難以及時懲戒惡行,故而需要有人挺身而出,代天行道,扶危濟困。起初,李淵隻當這群人是尋常盜寇,以為他們見到大隊人馬到來,自然會驚慌逃散。卻沒想到,這些人竟是宇文述派來的東宮衛士,個個都是精心挑選出的精銳勇士。尋常盜賊搶劫不成,往往會四散而逃,但這些人受宇文述指使,若不殺掉李淵及其家眷,如何回去複命?因此他們拚死搏殺。而且,強盜人數比李淵的家丁多出一倍,將李淵等人團團圍住,雙方廝殺起來,場麵慘烈:四野愁雲密布,天空冷霧飄蕩;戰鼓雷響,刀槍如浪。將與將交鋒,仿佛天神地鬼爭功;馬與馬對峙,好似海獸山彪奪食。盜賊們騎著紫叱撥、五花驄等名馬,每一匹都如龍駒神駿;他們手中的鬆紋刀、桑門劍等兵器,件件寒光凜凜。戰場上,槍影如柳絮紛飛,刀光似楊花翻滾;劍戟閃爍如虹電,戈矛耀眼似星月,直殺得昏天暗地。
這場惡戰持續了一個時辰,太陽漸漸西沉。李淵心中掛念家眷,一心想要殺出重圍。然而,他殺向東邊,強盜便圍向東邊;戰到西邊,強盜又擁到西邊。李淵雖未受傷,卻始終無法脫身。留守保護家眷的家丁,因職責所在,也不敢輕易前來接應,李淵陷入了危急時刻。
或許是天命該有轉機。秦瓊與樊虎從長安完成押解軍犯的掛號手續後,途經臨潼山下、植樹崗邊。他們聽到林中喊殺聲震天,便登上高崗查看,隻見五、七十名強盜將一隊官兵圍在中央。秦瓊對樊虎說:“天下災荒,山東、河南一帶盜賊四起也就罷了,沒想到離都城不過數十裡,竟也有強盜如此猖獗!”樊虎指著李淵說:“被困在中間的不是強盜,是捕盜官兵,他們寡不敵眾,看情形已十分狼狽。兄長在山東六府,素有‘賽專諸’的美名,難道隻在本地行俠仗義?如今路見不平,怎能袖手旁觀?兄長不妨施展本領,助他們一臂之力,也顯你豪傑本色。”秦瓊道:“賢弟,我正有此意,隻是怕你不願成全。”樊虎疑惑:“我勸兄長去幫忙,怎麼反倒說我不願成全?”秦瓊解釋:“你先帶著這些軍犯下山,趕到關外找地方等我。你在此雖能相助,但軍犯無人看管可不行。”樊虎仍想留下:“我留下還能幫襯兄長,為何讓我先走?”秦瓊堅持:“我一人足以對付這群盜賊。你放心去吧!”樊虎無奈,隻得帶著軍犯先行。
秦瓊整理好範陽氈笠,緊了緊腰帶,提上金鐧,跨上黃驃馬,借著山勢衝下高崗,宛如猛虎出籠,氣勢駭人。他大喝一聲:“響馬休得無禮,我來也!”這一聲吼,猶如春雷乍響、霹靂轟鳴。但眾人見他單槍匹馬,並未將他放在眼裡,就連李淵也不覺得他能扭轉戰局。因此,強盜們仍圍著李淵廝殺,根本沒把這個捕盜公人放在心上。直到秦瓊衝入戰場,才有一兩人上前迎戰。那些早已疲憊不堪的強盜,遇上秦瓊這個生力軍,加之他勇猛過人、兵器沉重,交手幾招便將兩人打下馬。眾強盜見狀,這才放棄李淵,轉而圍攻秦瓊。秦瓊卻不慌不忙,舞動起兩條金鐧,鐧影翻飛,如白鷺齊飛、飛泉奔湧,又似密雪旋空、寒濤卷風。他馬到之處,強盜紛紛躲避;鐧落之時,氣勢令山嶽生寒。
此前,強盜們倚仗人多,將李淵等人逼得團團轉,威風凜凜。如今碰上秦瓊,裡應外合之下,被殺得四處逃竄,有的躲進深山,有的閃入樹林。李淵勒馬站在空處,指揮家丁協助秦瓊。機靈的強盜跑得快,保住了性命;遲鈍的則非死即傷,瞬間潰不成軍。很快,就有一個被鐧打落馬的強盜,被家丁們抓住,帶到李淵麵前。李淵怒斥:“你這賊子,為何聚眾劫掠過路官員?拉下去砍了!”那強盜戰戰兢兢道:“小人不是強盜,是東宮護衛,奉宇文大人之命行事。他說您與東宮有仇,讓我們在此打劫。這是上命差遣,與小人無關啊!”李淵怒道:“我與東宮有何仇怨?休要狡辯!本想砍了你,但念你也是被逼無奈,饒你去吧!”那人得了活命,狼狽逃走。
李淵看向仍在奮力廝殺的秦瓊,吩咐道:“快去請那位壯士來相見!”一名家丁騎馬趕到秦瓊身邊:“我家老爺請您相見!”秦瓊問:“你家老爺是誰?”家丁答:“是唐公李淵。”秦瓊勒住馬,正猶豫間,又一名家丁趕來:“壯士快去吧,我家老爺必有重謝!”秦瓊聽了“重謝”二字,笑道:“我不過是路見不平,既不為你家老爺,也不圖你家謝。”說罷,撥轉馬頭,朝大路疾馳而去。
李淵見家丁請不動秦瓊,連忙說:“本該我去道謝,怎能勞他前來?是我失禮了!”他吩咐家丁:“你們先去接家眷,我自去追上謝他!”說罷,緊拉韁繩,追著秦瓊喊道:“壯士且慢,受我李淵一禮!”秦瓊卻頭也不回。李淵連喊數聲,見他不停,隻得繼續追趕:“壯士,我全家受你救命之恩,至少讓我知道你的姓名,他日也好報恩!”就這樣追出十餘裡。秦瓊心想:“樊虎在前麵,等我追上他,李淵遲早會問出我的名字,不如說了,省得他再追。”於是回頭喊道:“李爺莫追了!小人姓秦名瓊!”說罷擺擺手,猛抽一鞭,馬如離弦之箭飛馳而去。
李淵還想再追,可戰馬經過長時間拚殺,早已疲憊不堪,而且他孤身一人,若路上再有強盜餘黨偷襲,難以應對,隻好作罷。當時順風,李淵隻隱約聽見“瓊”字,又見秦瓊擺手,錯聽成“五行”,便將“瓊五”二字牢牢記住,想著日後定要報答此人。李淵正要騎馬返回,忽見遠處塵土飛揚,一騎飛馳而來。他心頭一緊:“強盜又追來了?且看我手段!”隨即拉弓搭箭,一箭射去,那人應聲落馬。待塵土散去,才發現竟是自家家眷。李淵正與家人訴說秦瓊救命之事,幾個腳夫和農夫哭哭啼啼跑到馬前:“不知我家主人犯了何事,竟被老爺射死?”李淵驚訝道:“我沒射死你家主人!”眾人哭道:“我們拔箭時,見箭上有老爺的名字。”李淵這才想起:“方才與強盜廝殺剛結束,見一人飛馬而來,我以為是強盜餘黨,便射了一箭,沒想到誤殺了你家主人。你家主人是誰?哪裡人?”眾人答:“我家主人是潞州二賢莊的單道,字雄忠,從長安販綢緞回鄉,路過此地。”李淵歎道:“人死不能複生,這也是誤傷。你家還有什麼人?”眾人說:“還有二員外單通,字雄信。”李淵道:“你回去告訴單雄信,我剿匪時誤傷你家主人,實屬意外。這裡有五十兩銀子,你好生安葬,送他回鄉。我回故鄉後,定會派官員到潞州登門吊唁。”眾人雖滿心不甘,但“窮不與富鬥,富不與官鬥”,何況身處旅途,也隻能無奈接受,自行料理後事。
李淵嘴上雖如此說,心中卻十分過意不去,又與腳夫、農夫們說了好一會兒話。也正因這番耽擱,他們未能及時出關。離長安六十裡處沒有驛站,隻有一座大寺,名為永福寺。李淵見家眷眾多,普通民戶難以容納,便派人到寺中告知,想暫借寺院歇息。寺中住持法名五空,聽聞此事連忙撞鐘擂鼓,召集眾僧,在山門外迎接。一麵讓小和尚打掃方丈室、收拾廚房,一麵身披袈裟,手持信香,率領全寺僧眾出寺迎接。李淵吩咐家眷和車輛先在寺外等候,自己先行入寺。但見寺院:千年台基堅固如初,萬歲殿宇崢嶸壯觀。山門左右,風調雨順四大天王威嚴佇立;佛殿中央,過去、未來、現在三大士端坐其間。朱色窗牖綺麗精巧,雕刻著細致的葵榴圖案;赤牆銀壁絢爛奪目,彩畫出濃山淡水的景致。觀音堂內,古銅瓶中插著朵朵金蓮;羅漢殿裡,白玉盞內盛著瑩瑩淨水。山猿獻果,聽聞佛經得以超脫;野鹿銜花,聆聽法語脫離業障。萬道金光直侵雲漢,千條瑞氣緊鎖太空。後人有詩讚曰:“佛殿龍宮碧玉幢,人間故號作清涼。台前瑞結三千丈,室內常浮百萬光。劫火煉時難毀壞,罡風吹處更無傷。自從開辟乾坤後,累劫常留在下方。”
李淵走到殿上,左右侍從放下胡床,僧人們上前參拜。李淵命人引領家丁查看方丈室,又讓附近僧房的僧人暫時搬離,之後才打發家眷進入寺院,並封鎖了中門。他自己坐在禪堂中,心想:“若是尋常強盜,經此挫折想必不敢再來。但這些人若是東宮所派,隻怕不肯甘心,難免會再次來襲。”於是吩咐家丁內外巡邏,以防不測。自己則佩著劍,在燈下看書。殊不知那些假扮強盜的東宮衛士,早已在山林中抹去臉上粉墨,換了裝束,集結後傍晚便進了城,哪裡還會再來?宇文述和太子見一計不成,也覺得無趣。好在李淵不知情,否則難免成為笑柄。況且那些人回稟時,謊稱殺傷了李淵許多家丁,將李淵殺得狼狽不堪,稱這一番奚落已足以消恨,於是便將此事拋諸腦後。但李淵如同驚弓之鳥,依舊不敢掉以輕心。
坐到二更時分,李淵正打著哈欠,忽然聞到一股異香撲鼻而來。他看向幾上的博山爐,裡麵早已煙消火滅。奇怪的是,起初還能隱約聞到一絲香氣,後來竟覺得滿堂馥鬱。他讓人去查看佛殿上的香爐,回報說爐中並未燃香。李淵覺得奇異,便步出天井,隻見天上景星閃爍、慶雲繚繞,祥霞瑞霧盤旋不散。原來,在禪堂後麵,有紫微之星臨凡,雖未離兜率天,但其香氣已滿天,預示著有貴人即將誕生。李淵正仰頭觀看,忽有看守中門的家丁來報,說夫人分娩,生下了二公子。此時正是仁壽元年八月十六日子時。李淵連忙隔著門傳話詢問夫人安好,家丁回複說,夫人因途中聽聞有強盜阻截,不免驚心;後來又因遇到強盜,吩咐退到有人煙處駐紮,行進匆忙中受了震動,這才導致分娩。好在夫人身體平安,李淵這才放下心來。
挨到天明,李淵進殿參拜如來。家丁們都進入禪堂,叩頭問安。住持率領僧人,拿著紅色手本前來賀喜。李淵道:“寄居寺院分娩,汙穢了如來清淨道場,罪責在我,有何可喜可賀?”隨即命家丁取十兩銀子交給住持,讓他多買些沉檀速降等香,在各殿焚燒,以解除血光汙穢。李淵又對住持說:“我本想即刻起身趕路,無奈夫人剛分娩,經不起路途辛苦,想在貴寺再住些時日,不知可否?”住持稟道:“敝寺簡陋,本不堪貴人居住。好在寺院寬敞,若老爺願意,不妨等夫人滿月再行離去。”李淵道:“隻是擔心多有打擾。”他吩咐家丁不得外出生事,也不得在寺內騷擾。又對住持說:“我看這寺院雖然壯麗,但很多地方已經坍頹,我打算出資修整一番。”住持道:“僧人早有此意,但小修也需千金,重整則不下萬兩,一直苦於沒有大施主。即便常有往來的老爺們寫下結緣簿,僧人一時也不敢去催逼,所以遲遲未能動工。”李淵道:“我就做這個大施主,也不用你催,我一到太原,就派人送錢來。”隨即研墨,飽蘸筆毫。住持忙送上一個大紅織金絲綢麵的冊頁。李淵展開,寫上一行:“信官李淵,喜助銀一萬兩,重建永福寺,再塑合殿金身。”僧人們伸頭一看,無不吃驚,在一旁暗自盤算:“不知誰來采購木料,誰來監工,少說也能從中克扣一二。”有的說:“你看如今一分錢不出的人,偏會在緣簿上整百整千地寫,何曾見過真拿一錢來的?到興建時找個護法,還要大肆奉承,陪堂管家都要索要好處。彆說一萬兩,就是拿五百兩來,哪個敢去催他交齊?”眾人胡猜了一陣。次日一早,住持尋來四盤香,請李淵到各殿焚香,寺中撞鐘擂鼓,對李淵十分奉承。自此,李淵每日在寺中居住,隻等夫人滿月後啟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