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隋唐演義 第6到第10回(1 / 2)

第06回五花陣柴嗣昌山寺定姻一蹇囊秦叔寶窮途落魄

有詩寫道:“淪落不須哀,才奇自有媒。屏聯孔雀侶,簫築鳳凰台。種玉成佳偶,排琴是異材。雌雄終會合,龍劍躍波來。”人世間的相遇結合,往往充滿機緣巧合,有時候刻意尋求,反而不如無意間的契合。唐公李淵是隋朝的得力大臣,竇夫人則是周朝的外甥女。當年隋文帝篡奪周朝江山時,竇夫人年僅七歲,她曾躲在床下歎息:“隻恨我不是男兒身,無法拯救舅氏家族於危難之中。”如此奇人結為夫婦,自然會誕下不凡的子女。他們育有一女,年方十六,就像三國時期孫權的妹妹、劉備夫人那樣,不愛做針線女紅,偏偏喜好拉弓舞劍。唐公夫婦因此對女兒另眼相看,一心想為她尋覓一位優秀的夫婿。當時前來求親的人很多,但唐公覺得大多是平庸之輩,不肯輕易答應,不過也一直暗中留意合適人選。

李淵一家暫居永福寺,他心裡也惦記著女兒的婚事。隻是在寺中整日閒坐,沒有正事可做,也沒有同僚朋友可以交談,隻有族弟李道宗能聊聊家常,日子過得十分寂寞。而且身為尊官,一舉一動都有家丁伺候,和尚們也時刻關注,處處受到拘束。忍耐了兩天後,李淵決定到僧人的住所和廚房附近轉轉,一來看看寺裡僧人的數量、房屋狀況,二來觀察一下禪規是否嚴格、功課是否勤勉。沒想到,籬笆和隔扇的縫隙中,不時有小沙彌偷偷窺探他的舉動。李淵剛往回廊走去,就有人趕緊向住持五空報告。五空輕手輕腳地跟在李淵身後,隨時準備應答。走到廚房對麵時,有寺裡的雜役正在大聲喧嘩,五空遠遠地揮手示意他們安靜。李淵來到一處地方,問道:“這裡庭院曲折,廊屋潔淨,是什麼地方?”五空回答:“這是小僧的房間,懇請老爺進屋喝茶。”李淵見和尚如此殷勤,便走進這間屋子,卻發現這不是普通的僧房,而是一間清淨的屋子,窗明幾淨,一塵不染,讓人感覺萬念俱寂。五空獻上茶水後,推開隔扇,屋子正對著舍利塔,塔上光芒耀眼,堪稱奇觀;李淵轉身又看到屏門上有一副對聯:“寶塔淩雲一目江天這般清淨,金燈代月十方世界何等虛明”,側邊落款是“汾河柴紹熏沐手拜書”。李淵見這對聯詞氣高遠,書法剛勁有力,不禁點頭稱是,問五空:“這個柴紹是什麼人?”五空介紹道:“他是汾河縣禮部柴老爺的公子,表字嗣昌。他在寺裡讀書,看到僧人新建了這兩間小屋,就寫下這副對聯相贈,貼在了屏門上。過往的官員,很多人都稱讚這對聯寫得好。”李淵點點頭,對五空說:“長老先去忙吧。”

當晚,月光皎潔如白晝。李淵本就心事重重,被迫留在寺中本就無奈,哪裡能安心入睡?他漫步在鬆樹下,又來到僧房,問:“住持睡了嗎?”五空急忙迎出來答道:“老爺還沒休息,小僧怎敢睡覺?”李淵說:“月色這麼好,不忍心辜負。”五空提議:“寺旁有一條平坦的山岡,適合賞月。請老爺去走走如何?”李淵欣然同意:“那太好了。”五空叫小廝提著燈籠在前麵帶路,李淵卻說:“這麼好的月色,不用燈籠了。”五空擔心地說:“竹間小路崎嶇,不好走。”李淵笑道:“我們帶兵出征,常在黑夜裡走山路,這一尺來寬的路,就算有花影竹蔭,又怕什麼?勞煩長老帶路,不用其他人跟著。”五空領命,帶著李淵前行。他們沒有去白天喝茶的地方,而是從旁邊的小門出去,沿著幽靜的竹徑,登上土岡。隻見明月高懸,萬裡無雲;殿角直插天際,塔影倒在地上。遠處群山若隱若現,樹木迷蒙一片,四周寂靜無聲,隻有村裡的狗此起彼伏地叫著,構成了一幅靜謐的夜景。李淵觀賞了一會兒,正要下山,忽然看到竹林對麵透出一點微弱的紅光,還傳來吟誦的聲音。李淵問:“長老是在做晚課嗎?”五空回答:“因為夫人分娩,擔心她身體虛弱,我已吩咐徒弟們暫停晚間功課。”李淵點點頭。轉過山岡拐角,出現幾間敞亮的屋子。李淵停下腳步問:“這聲音不像是念經啊?”五空解釋道:“這裡就是柴公子讀書的地方,老爺白天看到的對聯,就是他寫的。”李淵聽那聲音洪亮有力,便拉著五空的手,輕輕走到讀書的屋子前,透過窗縫往裡看,隻見燈下坐著一位美少年,麵容白皙,嘴唇紅潤;一把寶劍橫放在書案上,他正大聲誦讀,讀的卻不是儒家經典,而是孫武、吳起的兵法。讀完後,少年拔劍起舞,神情瀟灑,旁若無人。舞完劍,他把劍放在桌上,喊道:“小廝柴豹,拿茶來!”

李淵見狀,悄悄走下台階,心中暗喜:“天下太平的時候崇尚文治,世道混亂的時候需要武力。如今這世道,隻念幾句儒家經典有什麼用?隻有像這個少年這樣文武兼備,上馬能殺敵,下馬能寫文書,才配得上我的女兒。而且日後我若有危難,他也能相助。”走過廊庭,李淵對五空說:“我看這少年相貌不凡,日後必有大成就。我有個女兒,已經到了出嫁的年齡,端莊穩重,不愛多言,還沒找到合適的夫婿,想麻煩長老做個媒人,讓他和我女兒結為夫妻。”五空恭敬地回答:“老爺吩咐,小僧一定儘力。明早我就請柴公子來見老爺,老爺和他聊聊就知道他的才學如何了。”李淵說:“那再好不過。”隨後李淵回到禪堂,五空也告辭離開。

第二天一大早,五空心裡惦記著牽線的事,急忙起床,洗漱穿衣後,就來到柴嗣昌的書房。柴嗣昌見到他說:“長老這幾天很少來啊。”五空解釋道:“小僧這幾天一直在招待唐公李老爺,怠慢了公子。”柴嗣昌好奇地問:“李公來這裡做什麼?”五空說:“李老爺奉聖旨,特許乘驛站車馬回鄉。十五日到了我們寺裡,因為夫人在方丈室分娩,所以暫時住下,要等夫人身體恢複了再啟程。”柴嗣昌又問:“我聽說唐公向來有賢能的名聲,他為人到底怎麼樣?”五空讚歎道:“我見過那麼多人,從沒見過像李老爺這麼好的人。因為夫人在這裡生產,怕血光汙穢了寺院,他先拿出十兩銀子,讓我們買香在各殿焚燒。又在結緣簿上寫下捐贈一萬兩銀子,要重建寺院、整修山門。昨天中午,他到我的淨室喝茶,看到公子寫的對聯,讚不絕口;晚上和我一起賞月,聽到公子讀書聲,還特意到窗外看了公子一會兒。”柴嗣昌問:“那是什麼時候?”五空回答:“就是公子讀完書,拔劍起舞的時候。”柴嗣昌說:“那時候差不多一更天了。”五空確認道:“對,剛過一更。”柴嗣昌追問:“李公說了什麼?”五空笑著說:“小僧是來報喜的。李老爺有個女兒,十六歲了,端莊穩重,還沒許配人家。他讓我做媒人,想把女兒許配給公子。”柴嗣昌笑道:“婚姻大事,不能隨便說。不過我早就仰慕李將軍的大名,如果能成為他家女婿,就能時常向他請教,確實是件美事。”五空說:“現在李老爺急著見公子,您現在就到佛殿去見他一麵怎麼樣?”柴嗣昌覺得不妥:“他是長輩大官,我怎能如此輕率求見?明天我準備一份禮物,再去拜見吧。”五空勸道:“他十分仰慕公子,不用準備禮物,小僧這就陪您去。”柴嗣昌這才說:“既然這樣,那我就跟你去。”他換了一身正式的衣服,在五空的帶領下來到佛殿,拜見李淵。李淵見到柴嗣昌,隻見他:眉毛如彎月般飄逸,雙目似晨星般明亮。鼻梁挺直,牙齒整齊潔白。神態爽朗,氣質如冰心玉骨般高潔;氣度軒昂,舉止有虎步龍行之姿。才華內斂,一看就是尚未得誌的公卿之才;能文能武,將來必是英俊豪傑。

李淵想用對待賓客的禮節招待柴嗣昌,柴嗣昌再三推辭,最後按照師生之禮坐下。李淵詢問他的家世,和他閒聊寒暄。柴嗣昌談吐不凡,應答如流。李淵看在眼裡,喜在心頭。柴嗣昌告辭後,李淵來到方丈室,把事情告訴夫人。夫人說:“這孩子雖然我們看著滿意,但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,還是要和女兒說一聲才妥當。”李淵不以為然:“婚姻大事,父母做主就行,女孩子家懂什麼?”夫人卻堅持:“不是這樣!知子莫若父,知女莫若母。我們的女兒和尋常女子不一樣,她平時遇事有見識、有主見,和彆人都不同。我去和她說說,看她的想法。如果她沒意見,心裡也願意,你就可以定下這門親事;要是女兒有點勉強,就先緩一緩。我看這孩子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被彆家招為女婿,等我們到太原再做打算。”李淵說:“既然這樣,你去問問她,我先出去了。”說完便走出了方丈室。

竇夫人來到外間,女兒見到母親連忙迎上。夫人將李淵想招柴公子為婿的事,詳細地跟女兒說了一遍。小姐聽完後沉默了許久,神情嚴肅地回答:“母親,按理說婚姻大事不該女兒多嘴,但這是一輩子的大事,關乎榮辱,如果草率決定,將來後悔莫及。父親說柴公子貌好才佳,但如今這世道,僅憑才貌不足以平定禍亂,若遇到患難,那些隻會咬文嚼字的人,隻能坐以待斃,有什麼用呢?”夫人接口道:“你父親說公子劍舞得很好,月下看他舞劍,竟像一團白雪滾上滾下,想來他有些真本領。”小姐聽了,微微一笑說:“既然這樣,讓女兒慢慢考慮,先彆回複父親,等兩天再定議如何?”夫人答應下來,出去回複李淵。小姐見母親離開,左思右想,既想親自去看看柴公子,又覺得不合禮數;若不去看,又擔心嫁錯了人,心裡猶豫不決。這時,保姆許氏走到她麵前,問道:“剛才夫人說的事,小姐拿定主意了嗎?”小姐說:“我正在想呢。”許氏說:“這有什麼難的?隻需如此這般,把他引來比試一番,就能看出他的真本事了。”小姐聽了,點頭露出喜色。正所謂:“銀燭有光通宿燕,玉簫聲葉彩鸞歌。”

再說柴公子自白天見過李淵後,覺得李淵對他禮貌謙恭、情意殷切,心中十分高興。但說到婚姻,因不知小姐的才貌,也不確定能否成,便暫時沒放在心上。當晚,他正在燈下看書,房門突然“呀”的一聲被推開。公子抬頭一看,進來的是一個眼大眉粗、身長足大的半老婦人。公子起身問道:“你是誰?來這裡做什麼?”婦人回答:“我是李府中小姐的保姆,老爺夫人想聘公子為婿。但我家小姐不僅才貌雙絕,還喜歡讀孫吳兵法,六韜三略也都深入研究,發誓要嫁一個能文能武、足智多謀的奇男子。白天老爺誇讚公子才貌,又說公子劍舞得好,所以派我來告訴公子:如果有意結親,不妨在定更之後,到回廊西邊觀音閣後的菜園邊,看小姐排一陣。如果公子能識破此陣,才允許結親。”公子聽了,高興地說:“既然這樣,你先回去,等更深夜靜時,你來帶我去看陣。”許氏答應後,便出門去了。

公子用過晚飯,聽到街上巡兵敲起了更鼓。庭院裡的月色,比往日更加皎潔。他讀了一會兒兵書,又到庭院中賞月,不知不覺更鼓已敲過二鼓。公子心想,那婆子的話不知是真是假,正想進去睡覺,突然聽到一聲咳嗽,隻見剛才的保姆遠遠站著,招手示意。公子叫柴豹從箱子裡取出一副繡龍紮袖穿上,收緊腰間絲絛,帶上寶劍,讓柴豹鎖好門,跟著保姆來到菜園。原來觀音閣後有一塊很大的荒蕪空地,儘頭有一座土山,緊靠著閣後的粉牆,旁邊有個小門可以出入。公子看了一會兒,正要進去,許氏攔住說:“小姐吩咐,這兩竿竹枝算比試的轅門。公子先站在這裡稍等,等她們擺出陣來,公子再看。”公子答應,附耳對柴豹說了幾句。隻見一個女子走出來,烏雲般的頭發高高盤起,穿著繡襖短衣,頭上插著一支鳳釵,珠串垂在額前,手臂套著窄袖,手裡拿著一麵小小令旗,站在土山之上。公子問:“這不是小姐吧?”許氏說:“小姐哪是輕易能見到的?這隻是小姐身邊的侍兒女教師,派她出來擺陣的。”話還沒說完,隻見那女子把令旗一招,引出一隊女子:一個穿紅的夾著一個穿白的,一個穿青的夾著一個穿黃的,都包著頭巾、紮著衣袖,手裡拿著明晃晃的單刀,共有一二十個婦女。她們左盤右轉,排成一字長蛇陣。許氏問:“公子認識這陣嗎?”公子說:“這是長蛇陣,有什麼稀奇!”隻見那女子又把令旗一翻,眾婦女四方兜轉,變成五堆,每堆四個婦女,持刀背靠背而立。公子仔細一看,隻見紅一簇、白一簇,好似紅白雪花亂舞;青一團、黃一團,好似青黃鶯燕展翅。讓人錯以為是孫武子在教演女兵,又懷疑是顧夫人在排兵禦敵。

等婦女們一字站定,許氏又問:“公子認識這陣嗎?”公子看了笑道:“現在又變成五花陣了。”許氏說:“公子既然認識這陣,敢不敢進去破陣,能走出來才算本事。”公子說:“這有何難!”急忙束起衣襟,拔劍殺進陣中。兩旁女子見狀,六口刀如閃電般砍來,公子急忙用劍招架。那五團婦女,見公子往東,便擋住東邊去路,將他往東邊圍;公子往西,她們又擁到西邊攔住。論柴公子的本領,這一二十個婦女本不難殺退,但一來怕刀劍傷了她們,二來隊伍中有個女子拿著紅絲棉索,眼看公子要退,就將錦索拋向空中,攔頭套來,險些把公子拖倒,所以公子隻能招架,難以突圍。公子站定一看,隻見閣子窗外掛著兩盞紅燈,中間有個玉麵觀音,露出半截身子站在那裡。土山上的女子隻顧揮動令旗。公子拔劍直搶上土山,那女子忙將令旗往後一招,後邊鑽出四五個穿黑衣的婦女,持刀直滾出來,五花陣變為六花陣。公子忙舞劍護身,且戰且退,快到竹枝圍成的轅門時,五團女子又飛速圍上來,四五條紅錦套索在半空中盤旋。公子正危急時,隻得喊:“柴豹在哪裡?”柴豹聽見,忙從袖中取出一個花爆,點燃後向婦女們頭上拋去。隻聽“砰”的一聲,花爆在頭上炸響,星火滿天。公子轉身看時,隻聽“颼”的一聲,一支沒鏃的花翎箭射中他的頭巾,箭上係著一個小小的彩珠。公子借著月光細看,閣上的美人已不見蹤影,窗欞緊閉,那些婦女也都不見了。再聽更鼓,已敲過四鼓。主仆二人急忙回到書齋休息。

不久,雞聲報曉,紅日東升。柴公子還在熟睡,忽聽有人敲門。柴豹開門一看,是五空長老,引著他來到床前。五空說:“今早李老爺傳我進殿,說要擇吉日,用金幣聘公子為婿。”柴嗣昌父母早亡,便將家業交給得力家人,跟隨李淵回太原成親。後來李淵起兵攻打長安時,有一支娘子軍,便是柴紹夫妻二人率領的,他們的人馬其實從這時就開始籌備了。正所謂:“雲簇蛟龍奮遠揚,風資虎豹嘯林廊。天為唐家開帝業,故教豪傑作東床。”

不說李淵回太原的事。再說秦叔寶自十五日就出關,趕到樊建威的住處。樊建威問:“你抱不平的事,結果怎樣了?”叔寶將事情經過一一說了,建威十分驚訝。第二天早飯後,兩人匆匆分了行李,各帶兩名犯人,分路前行。樊建威去澤州,秦叔寶進潞州。到州府前辦理公文時,見門口有係馬樁,便拴好黃驃馬,帶著兩名犯人進店。店主迎接,叔寶說:“店主,這兩個犯人是我押解來的,找個穩妥的地方關鎖好。”店主答道:“爺若有緊要事,吩咐小人,保管沒問題。”秦叔寶在堂前坐下,吩咐:“店主,讓人把馬上的行李搬進來。馬卸下鞍轡,彆揭掉軟替,走熱的馬,牽到槽頭喂些細料。再騰出一間乾淨的客房給我住。”店主賠笑說:“老爺,這幾間房隻有一間是小店的門麵房,輕易不開,隻等下縣的官員來府裡辦公事時才開。爺要乾淨,就開上房給您休息吧。”叔寶說:“好。”

店主點著燈將行李搬進房間,擺上茶湯酒飯,滿臉堆笑地儘著殷勤禮數,站在秦叔寶膝旁斟酒,問道:“請問相公貴姓,小人好登記賬目。”叔寶答道:“你問我?我姓秦,從山東濟南府來公乾,到貴府投遞文書。店主你姓什麼?”店主說:“秦爺,您沒看見小店門外的招牌嗎?這是‘太原王店’,小人賤名示,就是告示的‘示’字。”秦叔寶說:“我與你既是賓主,也不好直呼你的名諱。”店主笑道:“過往的老爺們常把我的‘示’字顛倒著叫,喊我王小二。”叔寶說:“這也是常見的稱呼。開店的都叫小二,做媒的都叫王婆,那我就叫你小二哥吧。我問你,蔡太爺這裡領文投文需要耽擱幾日?”小二答道:“秦爺,這沒什麼耽擱。我們蔡太爺是個才子,您明日早堂投文,後日早堂就能領文。您在小店最多停留兩日。不過若秦爺要拜望朋友,或是買些土產禮物,那就是私事耽誤,與衙門無關了。”叔寶問清這些細節,吃過晚飯,便關門睡下。

次日清晨,叔寶早早起來,洗臉裹巾,收拾好文書,到州府前給來文掛號。蔡刺史升堂受理投文,帶犯人見過,書吏將文書拆開放在公案上。蔡刺史看了來文,吩咐禁子鬆開犯人的刑具,讓解差領取刑具,次日早堂等候領取回批。蔡刺史將兩名犯人發往監中收管,這是八月十七日早堂的事。叔寶領了刑具,回到住處吃飯,隨後在街坊、宮觀、寺院遊玩了一整天。

十八日清晨,叔寶要進州府領文。但直到日上三竿的巳牌時分,衙門還沒開門,出入不見一人,街坊一片寂靜。許多大酒肆昨日還熱鬨非凡,今日卻都關了門,吊闥板沒掛起,門半開著。叔寶進店,見櫃台裡有幾個少年在玩耍,便舉手問道:“各位老哥,蔡太爺怎麼這麼晚還不坐堂?”其中一個少年問:“兄台不是我們潞州口音?”叔寶說:“小可從山東來公乾。”少年說:“兄台難道不知道太爺公乾去了?”叔寶問:“去哪裡了?”少年答:“去並州太原了。”叔寶又問:“為什事去太原?”少年說:“因為唐國公李老爺奉聖旨特許馳驛還鄉,擔任河北道行台,節製河北州縣。太原有文書知會屬下府州縣道的首領官員,太爺三更天接到消息,就公出去太原賀喜了。”叔寶心中頓時明白:“這就是我在臨潼山救的那位李老爺了。”他又問:“老兄,太爺幾時能回來?”少年說:“還早呢。李老爺是仁厚的勳爵,大小官員去賀喜,少不得要設宴款待,相知的老爺們聚在一起還要宴飲。路程又遠,多則二十日,少則半個月才能回來。”叔寶得知這個消息,便不再多問,回到寓所,一日三餐,安心等著太守回來。

在外的人,住處就像家裡一樣,日間無事,隻能吃飯打發時間。但叔寶是山東豪傑,一頓能吃鬥米,飯店哪能經得起他這樣吃?一連十日,王小二的本錢幾乎都被秦瓊吃進去了。王小二的店本是接待公文差役的下處,如今官員不在家,沒人來往,招牌燈籠都沒掛出去。王小二在家和妻子商量:“娘子,這秦客人簡直是退財白虎星。自從他進門,太爺就出門了,幾兩銀子本錢都填了他的肚子。昨日他回來吃中飯,嫌菜蔬不好,就捶盤摔碗。我想開口問他要幾兩銀子,你總埋怨我不會說話,把客人都得罪到彆家去了。如今還是你開口問他要吧,女人家說話重點,他也能擔待。”王小二的妻子柳氏十分賢能,對丈夫說:“你彆開口。‘入門休問榮枯事,觀著容顏便得知’,看秦爺也不像欠飯錢的人。要是潞州本地人,或許會短少銀子,但他是山東人,等官員回來,領了批文,肯定會結清店賬。”

又挨了兩日,實在難熬,王小二隻得自己開口。正巧秦叔寶回來吃中飯,小二沒擺飯,自己送了一鐘暖茶到房內,進進出出後,傍著窗邊,陪笑對叔寶說:“小的有句話想說,怕秦爺見怪。”叔寶說:“你我賓主之間,一句話怎麼會怪你。”小二說:“連日店中沒生意,本錢短缺,菜蔬都不夠用了。想跟秦爺預支幾兩銀子用用,不知行不行?”叔寶說:“這是正理,你何必這麼客氣?是我疏忽了,沒拿銀子給你,不然你哪能有這麼長的本錢供給我?你跟我進房,我拿銀子給你。”王小二連聲答應,歡天喜地地兩步走進房裡。叔寶從床頭取來皮掛箱打開,伸手進去拿銀子,卻像有泰山壓手一般,怎麼也拔不出來。正所謂:“床頭黃金儘,壯士無顏色。”

叔寶心中暗歎:“‘富貴不離其身’這話果然沒錯。如今幾兩盤費銀子,一時忘在了樊建威那裡,這可怎麼辦?”叔寶的銀子為何在樊建威那裡呢?原來秦叔寶和樊建威都是齊州公門豪傑,這次點他們二人押送四名軍犯去澤州、潞州充伍。當時解軍的盤費銀兩由本州庫吏發放,庫吏知道他二人平素交好,又是同路差使,二來想在天平砝碼上討些便宜,便把銀兩一起發給了樊建威。在長安耽擱了兩日,出關後匆匆分路,兩人都不是斤斤計較的小人,沒把這點銀子放在心上。行李文書都分開了,唯獨銀子沒分,所以盤費銀兩都被樊建威帶到澤州去了。連秦叔寶都以為銀子還在自己身邊,兩人太過忘形,不分你我,這才出了這檔子事。如今答應了王小二給飯錢,卻拿不出錢來,叔寶十分窘迫,臉一下子漲得通紅。王小二見叔寶在掛箱裡摸來摸去,心裡也犯嘀咕:“不知是銀子多,他要挑整塊的給我?還是銀子少,他在裡麵摸索?”此時的秦叔寶,真是左右為難。

第07回蔡太守隨時行賞罰王小二轉麵起炎涼

有詩歎道:“金風瑟瑟客衣單,秋蛩唧唧夜生寒。一燈影影焰欲殘,清宵耿耿心幾剜。天涯遊子慘不歡,高堂垂白空倚闌。囊無一錢羞自看,知己何人借羽翰?東望關山淚雨彈,壯士悲歌行路難。”常言道:“家貧不是貧,路貧愁煞人。”秦叔寶一時大意應了王小二討銀,等取銀子時才想起盤費都被樊建威帶去了。正著急時,好在摸到箱角有一包銀子——那是母親讓他買潞州綢做壽衣的錢,因是私事用度,才沒和朋友的盤費放在一起。叔寶隻得取出這四兩銀子交給王小二,說:“先拿著,不用急著算帳,寫個收條吧。”王小二得了銀子,喜笑顏開,照舊服侍,但秦叔寶卻滿心愁雲——囊中空空,批文未領,若官府再拖延幾日,彆說回家路費沒著落,王小二再要錢時又該如何應對?他沒了遊玩的興致,吃飽飯就靠在炕上發呆,隻盼太守早日坐堂。

又等了兩三天,蔡刺史終於歸來。本州官員擺好儀仗,敲鼓聚集,四街應役人員都到城外迎接。叔寶作為公門當差,也隨眾人前往。在十裡長亭,各官見過禮,蔡太守一路辛苦,乘著暖轎進城。叔寶心急,當街跪下稟道:“小的是山東濟南府解戶,伺候老爺領回批。”此時蔡刺史在轎內半眠半坐,哪顧得上答理領批的人?轎夫和皂隸狐假虎威,嗬斥道:“還不快起來!我們老爺沒衙門嗎?在這領什麼批?”叔寶隻得起身,轎夫卻走得更快了。叔寶暗想:“再拖一日,馬料盤費又要花二兩銀子。老爺一路辛苦,若再隔幾日坐堂,如何是好?”他快步上前,想讓轎夫走慢些,左手不自覺地拽了一下轎杠,不料轎子一側,抬轎扶轎的人都差點支撐不住,好在刺史是躺著,不然就要摔出來。刺史大怒:“如此無禮!當我沒衙門治你嗎?”喝令皂隸拉下去打。叔寶理虧,在府前當眾褪褲,被重責十板。本地衙門的人受刑,皂隸總會留情,但叔寶是外地人,無人照應,打得他皮開肉綻,鮮血直流。

王小二第一個看到這場景,對妻子說:“這姓秦的也沒什麼來曆,在我家住了個把月,還穿著那身衣服。公門裡混的人連禮儀都不懂,今日惹了官,在州門前被打了十板。”刺史進府後,叔寶回店,王小二迎上去,雖叫著“你老人家”,卻沒了往日的和顏悅色,帶些譏諷道:“秦大爺,您不像公門豪傑啊,連官府的喜怒都不懂?好在蔡老爺寬厚,換了彆的老爺,還不知怎樣呢!”叔寶哪受得了這話,喝道:“關你什麼事?”王小二說:“打在您身上,當然不關我事!我是說好話,給您拿飯去。”叔寶一肚子氣,說:“不吃飯,拿熱水來!”王小二取來熱水,叔寶洗了杖瘡睡下,滿心煎熬,好不容易挨到天亮。

次日,叔寶忍著痛到府中領文,正所謂“在人矮簷下,怎敢不低頭”。蔡刺史果然賢能,離家日久,早早升堂,文書堆積雖多卻賞罰分明,人人感佩。等公務將完,叔寶才跪下稟道:“小的是齊州劉爺差人,伺候老爺領批。”為何稱“齊州劉爺差人”?原來叔寶腿疼心焦,一夜未眠,想到本州劉爺與蔡刺史是同年好友,借劉爺名頭或許能得些關照。果然,蔡刺史聞言怒容轉喜,說:“你是劉爺的差人?”叔寶應是,刺史道:“昨日你太魯莽,在府前打你十板,是為警戒將來。”叔寶道:“老爺打得對。”經承吏取來批文,蔡刺史簽押後卻沒立即下發,心想:若劉年兄知道我打了他的差人,定會怪我薄情。於是叫庫吏從本州公費中支取三兩銀子,賞給叔寶作路費。少時庫吏取銀來,刺史將批文交直堂吏,讓“劉爺差人”領取,並當眾說明賞銀三兩。叔寶叩謝,接了批文和賞銀,出府回店。

王小二在櫃上算帳,見叔寶回來,假惺惺道:“領了批文,餞行酒還沒備齊呢,怎麼辦?”叔寶道:“酒就免了。”王小二又說:“閒著不如把帳結了?”叔寶道:“拿帳來算。”王小二說:“相公八月十六到店,今日九月十八,八月大,共三十二日。按小店規矩,來和去的日子不算飯錢,算接風送行,整三十日。馬喂細料,您三餐葷飯,一日一兩七錢,共二十一兩。收過四兩,還欠十七兩。”叔寶道:“這三兩是蔡太爺賞的,先抵上。”王小二說:“還欠十四兩,事小,您也不用寫帳,直接兌銀子吧,我去拿天平。”叔寶忙說:“二哥且慢,我還不走。我有個朋友樊建威去澤州投文,盤費銀子都在他那。想必澤州馬太爺也去太原賀李老爺了,等他回來領了文,定會來會我,到時才有銀子還你。”王小二嘴上說“您住一年才好”,心裡卻盤算:看他那幾件行李值不了多少銀子,一匹馬還要吃草料,就算去齊州討債,費時費力還未必能要回,不如扣下批文作抵押——批文是要緊文書,沒了它回不了衙門,不怕他不還錢。於是他假意關心:“批文是要緊東西,您若放房裡,萬一鎖門出去遇上下雨,打濕了可是小店的責任。我讓妻子收在箱裡,等您走時再交還。”叔寶明知他拿批文作要挾,卻隻能隨口應道:“好。”話未落,王小二已將批文遞到妻子手中,拿進房去了。

王小二又吩咐手下:“餞行酒彆擺了,秦爺又不走,擺了像是趕人。直接拿便飯來。”手下會意,飯菜頓時寒酸許多,小菜少了兩碟,收碗時摔摔打打,連早晨的麵湯都是冷的。叔寶忍著白眼吃飯,無處可去,每天出城到官路等樊建威。古人雲:“嫌人易醜,等人易久。”他從日出望到夕陽西下,隻見金風送暑,黃葉飄落,車來馬往,卻不見樊建威的影子。第一天等不到,他在樹林裡急得直跳腳:“樊建威啊樊建威!你今日再不來,我也沒臉回店受那小人的閒氣了!”無奈等到晚,隻得回去。其實樊建威本沒約在潞州相會,隻是叔寶一心想著盤費在他那裡,越等越心焦。第二天早晨又去,心想:“今日再等不到,傍晚我就到這樹林裡,尋個了斷吧。”可直到傍晚,依舊不見人影,隻有烏鴉歸巢,喳喳亂叫。叔寶滿心絕望,又想到家中老母,隻得拖著沉重的腳步返回,一步一歎,直到上燈後才進門。

叔寶回到住處,見房內已點了燈,心裡納悶:“今天怎麼這麼殷勤,老早就點上燈了?”駐足一看,隻見屋裡有人正吆喝著擲骰子喝酒。王小二從裡麵跑出來,賠笑道:“爺,不是我有意得罪您。今天來了批客人,說是販賣金珠寶器的,非要住您這間房。早知道這樣,您出門鎖了房門,也不至於出這事。我本想爭論,他們卻說‘主人家隻管收房錢,誰住不是住?多給你房錢就是了’。我們這種開店的,一聽銀子兩字,就怕得罪了主顧。”他頓了頓,又說:“這些人直接進去坐下,不肯出來。我怕行李弄混,就把爺的行李搬到後邊幽靜處了。您住了這麼久,就跟自家人一樣,這撥客人想多賺點錢,隻好委屈您了,您彆見怪,您大人有大量。”

叔寶多日沒見王小二這般和顏悅色,知道是因為要騰房給新客人,才說好話。他雖有英雄氣概,卻因欠著飯錢,隻能忍著氣說:“小二哥,屋子隨你安排,有地方住就行,我不計較。”

王小二點著燈引路,七轉八拐到了後院。他一路裝出不安的樣子,指著一處說:“就這兒了。”叔寶定睛一看,哪是客房,分明是間挨著廚房的破屋:半邊屋頂露天,堆著一堆糯稻秸;半邊用柴草鋪了地鋪,四麵漏風,連掛燈的地方都沒有,隻能把燈放在地上;牆上裂著縫,用一片破缸片擋著風。王小二又說:“秦爺先委屈住幾天,等他們走了,您再搬回內房。”叔寶沒理他,王小二帶上門走了。

叔寶坐在草鋪上,把金裝鐧抱在膝上,用手指彈著鐧,低聲唱道:“旅舍荒涼而又風,蒼天著意困英雄。欲知未了生平事,儘在一聲長歎中。”正唱著,忽聽門外有腳步聲,接著門閂“哐當”響了一聲。叔寶雖一向寵辱不驚,此時也忍不住發火:“誰敲門?你這小人,不認得我秦叔寶?我來的時候清清白白,走的時候也不會不清不白!何況文書、鞍馬、行李都在你家,我能跑哪兒去?”外麵傳來女子聲音:“秦爺彆生氣,我是王小二的媳婦。”叔寶道:“聽說你向來賢淑,這麼晚來做什麼?”柳氏說:“我家那口子見識淺,見您少幾兩銀子,就口出不遜。您是大丈夫,彆跟他一般見識。我常勸他彆這麼勢利,他反把難聽話潑在我身上。這幾日沒敢親近您,剛哄我丈夫睡下,留了點晚飯給您送來。”

叔寶聽了,眼中含淚道:“您就像淮陰的漂母,可憐落魄人給飯吃,隻恨我秦瓊日後不能封王拜相報答您!”柳氏忙說:“我是小人之妻,不敢和君子相比,哪敢圖報答?隻是看您暫時落魄,身上還穿著夏衣,潞州秋天風大天冷,您看這衣服後背都裂了縫,露著皮肉,太不成樣子。飯盤邊有一團線,線頭拴著針,您明天找個避風的地方,把衣服縫縫,遮遮身體,等澤州樊爺來了,換身衣服就好了。明天早上要是煩他嘮叨,不想吃早飯就出門,我攢了幾文錢在盤裡,您買些點心墊墊肚子,晚上早點回來。”說完放下門閂,走了。

叔寶開門端進飯盤,見裡麵有一串三百文的皮錢、一團線和一枚針,還有一碗熱乎的肉羹——他剛到店裡時說這肉羹好吃,頓頓要,自結了賬後,連菜飯都不周全,哪還有這湯?原來今天來了闊客,廚子做了肉湯,特意留了一碗。叔寶本不想吃,可餓得實在難受,隻好連湯帶肉一口氣吃完。秋夜漫長,他翻來覆去睡不著,好容易眯了一會兒,醒來天還沒亮。破屋四處透進殘月的光,他借著月光,把夏衣的破縫胡亂縫了幾針,披在身上,早早出了門。

他帶著三百文錢,頓時覺得有了底氣:想直接去澤州找樊建威,又怕遇不上,到時更難回來;又怕王小二疑心他不告而彆。於是買了些冷饃饃、火燒,揣在懷裡,到官道上坐著等。從早到晚,走來走去,太陽都快落山了,遠遠看見一個穿青衣、戴範陽氈笠、跨短刀、背掛箱的人,很像樊建威,等走近了,才發現不是。接著又有幾個騎馬打獵的人衝過去,叔寶側身避讓,一隻腳跨進人家大門,沒留意地上有個火盆,差點絆倒。

屋裡一位五十多歲的婦人,手裡撚著素珠烤火,見狀上下打量叔寶,說:“漢子當心些,看你凍得縮著脖子,坐過來烤烤火吧。”叔寶道了聲“打擾”,便坐下了。婦人說:“看你儀表堂堂,怎麼穿得這麼單薄?不像本地人啊。”叔寶說:“我是山東人,等朋友沒等到,盤纏花光了,回不去了。”婦人說:“這樣啊,你隨便說個時辰,我給你算個小卦,看看朋友什麼時候來。”叔寶說“申時”,婦人掐指一算,說:“卦名速喜。書上說‘速喜心偏急,來人不肯忙’,人肯定會來,就是還早,得月底才有消息。”叔寶問:“老奶奶口音也不像本地人,姓什麼?”婦人說:“我姓高,滄州人。前年老頭子去世,我就帶兒子搬到這裡投靠親戚。”叔寶又問:“你兒子叫什麼?多大了?做什麼營生?”婦人說:“就一個兒子,小名開道,力氣大,喜歡舞槍弄棒,不務正業,經常不在家。”說完起身道:“看你還沒吃午飯,我有現成的麵飯。”進去端出一大碗熱騰騰的麵、一碟蒜泥和一雙竹筷,放在桌上請叔寶吃。

叔寶餓了一整天,又說了不少話,也不客氣,埋頭吃完,說:“承蒙老奶奶一頓飯,不知我秦瓊何時能報答?”婦人說:“看你這樣的漢子,將來肯定不是等閒之輩,說什麼報答?殺人救人算報答,吃頓飯算什麼?”這時街上已響起打更聲,叔寶點頭稱是,謝過出門。一路上心想:“可惜出門沒遇到一個知己朋友,反倒遇上兩個賢德婦人,解了我心頭的愁悶。”正想著,一路往回走。

再說王小二見叔寶一整天沒回店,起了疑心,對妻子說:“這姓秦的難道成仙了?沒錢還我,難道在彆處有飯吃?”柳氏說:“人總能變通,說不定遇到熟人請他吃飯呢。”王小二說:“就算這樣,我也得找人去討飯錢。”

第二天清早,叔寶剛要出門,隻見兩個穿青衣的少年迎進門來……

第08回三義坊當鐧受醃臢二賢莊賣馬識豪傑

有詞寫道:“牝牡驪黃,區區豈是英雄相?沒個孫陽,駿骨誰相賞?伏櫪悲鳴,氣吐青雲漾。多惆悵,鹽車躑躅,太行道上。”這首《點絳唇》道儘了英雄難遇伯樂的無奈。寶刀再鋒利,打動不了文人的心;駿馬再精良,對農夫也沒什麼用處;英雄就算有改天換地的本事,若無人賞識、敬重,反而還會遭人奚落。

這時,兩個少年走進店來,和王小二拱手打了個招呼,隨即轉頭問:“這位就是秦爺?”王小二連忙應道:“正是。”二人便向叔寶抱拳:“秦大哥,您好。”叔寶不明所以,到堂前與他們行拱手禮,邀他們上座,自己在主位相陪。王小二端來三杯茶,等大家喝過茶,叔寶開口問道:“二位找我有什麼事?”二人回答:“我們在州衙當小差,聽說秦兄是個痛快人,特意來求您高抬貴手。”叔寶又問:“此話怎講?”二人說:“王小二在衙門前麵開飯店多年,一直有忠厚的名聲。不知怎麼一時糊塗,得罪了秦兄?大家都說您還在怪他,我們特來替他賠罪。”叔寶一頭霧水:“沒這回事啊,這話從哪傳出來的?”二人接著說:“大家都這麼說,還說您因為怪他,連店帳都不肯還。您要是真怪他,乾脆還了銀子,想怎麼教訓他都成;可要是不還,倒讓小人有了借口。”

叔寶何等聰明,一聽就知道是王小二找來的說客,坦然道:“不瞞二位,我根本沒怪他們夫婦。隻是我身上沒錢,盤纏都在樊姓朋友那兒,他去澤州投文了,這幾天就回來,到時候自然會結清店帳。”二人勸道:“秦兄的山東朋友,大多性子直。等朋友來了,也得先吃飽飯才能辦事,可苦了開飯店的。繼續招待您,他本錢不夠;怠慢了您,又要說他勢利、嫌貧愛富。客人就像老虎,消息傳出去,誰還敢來?飯店都開不下去了。俗話說‘求人不如求己’,要是您朋友一年不來,您還等一年不成?您在衙門當差,誤了公事是要被追究的,家裡人也得跟著操心。凡事得自己想辦法。”

叔寶聽了,如夢初醒,說:“多謝二位指教,我不等朋友了。我有兩根金裝鐧,賣了還店錢,剩下的當路費。”二人轉頭對王小二說:“小二哥,秦爺沒怪你,還打算賣金裝鐧還你錢,你可得照舊好好伺候。”說完,也不通報姓名,抬手作彆離開了。這情形,就像籠中的鸚鵡能說會道,可離了水的蛟龍卻難以騰飛。

叔寶到後院收拾金裝鐧,王小二見狀,頓時起了貪念:“這姓秦的真狡猾,明明有兩根金裝鐧,早乾嘛不賣?非要我找人說情才肯拿出來。彆讓他賣給彆人,我哄他抵押在潞州,換了銀子先打發他走,等過些日子,我加點利錢贖回來。把上麵的金子剝下來打首飾,給老婆戴上,剩下的金子換錢,我們夫妻發跡就靠這鐧了!”他滿臉堆笑,跑到後院。

叔寶正坐在草鋪上,將兩條鐧橫放在膝上。這鐧原本就不是純金,是熟銅表麵鎏金,從祖父秦旭傳到父親秦彝,再到他,已經三代了。平日裡掛在馬鞍旁,鐧棱上的金都磨掉了,隻有凹槽裡還殘留著些許金氣。放在潮濕的草鋪上,表麵生了銅綠。叔寶也覺得這鐧拿不出手,隻好找來一把乾草,把銅綠擦掉,鐧身這才重新煥發光澤。王小二哪懂這些,隻看見金光閃閃,還以為有多少金子,趕忙說:“秦爺,這鐧彆賣!”叔寶問:“為什麼?”小二說:“潞州有個隆茂號當鋪,專收各種物件。您把鐧抵押了換幾兩銀子,買點柴米度日,我照常伺候您。等平陽府的樊爺來了,您加點利錢贖回去就行。”叔寶本就舍不得賣掉祖傳的金裝鐧,聽王小二這麼說,正合心意,便答應道:“正合我意,走吧,一起去當鐧!”

兩人來到三義坊,隻見一戶大戶人家門口,黑色直欞內掛著“隆茂號當”的字牌。他們徑直走進去,叔寶將鐧往櫃台上一放,力道稍重了些,當鋪老板立刻露出不滿的神色:“哎!彆把我的櫃桌砸壞了!”叔寶說:“我要當銀子。”老板瞟了一眼,不屑道:“這東西,隻能算廢銅。”叔寶急忙解釋:“這是我的兵器,怎麼能算廢銅?”老板嗤笑:“對你來說是兵器,可在我們當鋪,這東西沒用,隻能熔了做彆的,可不就是廢銅?”叔寶無奈,隻好認了:“就算是廢銅吧。”老板拿來大秤稱重量,兩根鐧共重一百二十八斤。老板又說:“朋友,得扣點損耗。”叔寶不滿道:“上麵的金子都沒算,還扣什麼損耗?”老板強詞奪理:“那點金氣能算什麼?再說這兩個鐧柄,根本不值錢,化銅的時候都燒成灰了,還是鐵櫪木的,死沉。”叔寶心一橫:“把那八斤零頭去掉,按一百二十斤算!”老板咬定:“這裡銅多,好銅才四分一斤,算下來五兩少二錢,多一文都不當。”叔寶一算,這點錢沒幾天就花完了,根本不夠回鄉,隻好又把鐧拿回去。王小二見狀,滿臉不高興。

回到店裡,叔寶坐在房裡愁眉不展。王小二像催命似的,又跑進來,說:“您再找找,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能當?”叔寶沒好氣地說:“我在衙門當差,除了兵器,哪有什麼金銀珠寶?”小二冷冷道:“我可管不了這麼多。”叔寶被逼無奈,問:“我這匹黃驃馬,有人要嗎?”小二眼睛一亮,說:“秦爺在我家住這麼久,從沒提過賣馬。要說金裝鐧,潞州人不識貨,真金都當假的,哪懂兵器的價值?可要說馬,我們這兒是旱地,家家戶戶都要用到腳力。您這黃驃馬,腳力不錯,要是賣了,能早點回家,公事也不耽誤。”叔寶問:“賣了馬上就能拿到錢?”小二連忙說:“馬一出手,銀子就到手!”叔寶又問:“馬市在哪兒?”小二答:“就在西門裡大街。”“什麼時候開市?”“五更開市,天亮就散了。”王小二讓妻子準備晚飯,叮囑叔寶吃飽,說明天五更得去賣馬。

這一夜,叔寶輾轉難眠,生怕錯過馬市,如坐針氈。好不容易挨到五更,他起身用冷水洗了把臉,梳好頭。王小二點著燈,把馬從馬槽牽出來。叔寶一看,心疼地叫出聲:“馬都餓成這樣了!”人被王小二冷眼相待,這馬的遭遇更是可想而知。自從欠了店錢,彆說是精飼料,連粗草料都沒得吃,馬在槽頭餓得直叫喚。王小二妻子心軟,背著丈夫偷偷拿兩束長草丟進槽裡,也不管馬能不能吃飽。好好一匹千裡神駒,如今餓得蹄子開裂、鼻子歪斜,肚子腫大、毛發雜亂。叔寶滿心怒火,卻不敢發作,想說馬被餓壞了,又怕王小二無賴,反說人都沒吃的,還管馬做什麼?隻能輕輕拉著韁繩,牽馬往外走。

王小二打開門,叔寶剛出門,馬卻死活不肯邁腿,仿佛知道主人要賣掉它。這馬為何能察覺?原來它是龍駒神馬,通靈異常,平日裡要是回家,三更天就備好鞍轡、捆好行李出發了;可要是牽它出門飲水吃草,從沒有五更天這一說。馬兩隻前腿死死蹬住門檻,兩隻後腿往後一坐,硬是不肯走。以叔寶的力氣,就算是猛虎也能拖走,可看著馬瘦得不成樣子,實在不忍心用力,隻能輕聲哄著。王小二卻鐵石心腸,見馬不肯走,抄起一根門閂,朝著馬後腿狠狠打了兩三下。馬吃痛,猛地跳出門去。王小二“砰”地關上門,惡狠狠道:“賣不掉,就彆回來!”

叔寶牽著馬來到西營市,馬市早已熱鬨起來,王孫公子們來來往往,不是買馬就是賣馬。看馬的人騎著馬來回馳騁,數不勝數。幾個人看見叔寶牽著馬走來,哄笑起來:“大家讓讓,窮漢子牽病馬來了,彆撞倒他!”眾人你一言我一語,儘是嘲諷。叔寶牽著馬在市場裡轉了好幾圈,根本沒人過問。他望著馬,長歎一聲:“馬啊,你在山東捕盜時,何等威風!如今怎麼變得這般垂頭喪氣?我又怎麼能怪你?我堂堂七尺男兒,不也因為幾兩店錢,落得這般狼狽?”俗話說得好:“人當貧賤語聲低,馬瘦毛長不顯肥。得食貓兒強似虎,敗翎鸚鵡不如雞。”一開始還是叔寶牽著馬走,後來馬拖著他往前挪。一夜沒睡,五更就出門,在馬市又無人問津,叔寶走著走著,困得直打盹。

天漸漸亮了,叔寶不知不覺走出馬市,城門大開,鄉下農夫挑著柴進城來賣。潞州地處山西,秋收後的莊稼裡,隻有茹茹秸還帶著青葉。餓極了的馬看見青葉,一口撲過去,把賣柴的老農撞了個跟頭。叔寶如夢驚醒,趕忙去扶。老農身子硬朗,翻身爬起來,笑道:“朋友彆急,我沒摔壞。”這時馬正嚼著青柴,韁繩都拽不住。老農問:“你這馬牽著不騎,慢慢走,是要賣嗎?”叔寶點點頭:“是啊,想找個買主。”老農仔細打量一番:“馬雖然瘦了,但韁繩口還不錯!”叔寶正愁眉不展,聽老農這麼說,心裡燃起一絲希望。

他趕忙問:“您是馬具店的,還是獸醫?”老農笑著搖頭:“都不是,我今年六十歲,住在離城十五裡的地方。這四捆柴一百多斤,我挑進城,肩膀都沒換一下,可你這馬輕輕一撲,我就摔了一跤,就知道這馬韁繩口好。可惜你不熟悉行情,跑到這馬市來。這裡買馬的,都是些嫌貧愛富的主兒。”叔寶不解:“什麼叫嫌貧愛富的主兒?”老農解釋道:“那些富貴人家的公子,買馬時都讓手下人帶著鞍轡,看中馬的毛色後,套上自己的鞍轡,試騎滿意了才買。他們哪肯買你的病馬慢慢調養?自古說‘買金須向識金家’,在這兒哪能賣掉病馬?你就是走上幾天,也沒人看一眼!”叔寶一聽,連忙說:“您賣柴也掙不了幾個錢。要是能帶我把馬賣了,事成之後,送您一兩銀子謝禮!”老農大喜,說:“出西門十五裡,有個單雄信員外,排行第二,大家都叫他二員外。他喜歡結交豪傑,常買好馬送給朋友,你這馬送上門,說不定正合他意!”

叔寶聽了老農的話,恍如大夢初醒,心中暗自責備:“我真是疏忽了!在家時常聽朋友說‘潞州二賢莊的單雄信,是個廣納豪傑的人物’,怎麼到了這裡竟沒去拜見?如今衣衫破爛、麵黃肌瘦,再去拜會,實在太遲了!真是臨渴掘井,後悔莫及。可若不去二賢莊,錯過這個機會,就再難有出路了,該如何是好?罷了,就當是賣馬,彆說是慕名求友吧。老人家,你帶我去吧,若真能賣掉這馬,一定送你一兩銀子。”老農貪圖厚謝,把四捆柴寄放在豆腐店門口,對賣豆腐的說:“幫我照看一下。”他扁擔頭上有個青布口袋,裝著一升黃豆,本是進城換茶葉的。見馬餓得厲害,就把豆子倒在一個土坑裡,扯了些青草拌在一起,讓馬吃了個飽。隨後,老農拿著扁擔在前引路,叔寶牽著馬出了西門。走了約十幾裡,果然看到一座大莊園,隻見:碧流環繞,古木陰森。清澈的溪流中,魚兒往來穿梭;茂密的樹林裡,鳥兒啼聲婉轉。小橋如彩虹橫跨水麵,景色清幽雅致;高樓大廈連雲而立,布局整齊壯觀。若非世代權貴之家,定是名門望族所在。

老農挑著扁擔過橋進莊,叔寶在橋南的樹下拴馬。看著馬瘦骨嶙峋的樣子,他心裡暗道:“自己都看不上的東西,怎麼能指望彆人買呢?”連日來心煩意亂,沒顧上牽馬飲水吃草、梳理鬃毛,如今馬的鬃尾都纏結在一起。叔寶卷起左手衣袖,按住馬鞍,用右手五指去分理馬的鬃毛。馬怕疼,扭過頭來,朝著主人亂扭鼻子,眼中竟滾下淚來。叔寶一陣心酸,也不再梳理鬃毛,用手掌在馬脖子上輕輕拍了兩下,歎道:“馬兒啊馬兒!你就像我的隨從一樣,曾在山東六府聲名遠揚,全仗你出力。如今我時運不濟,要把你賣在這莊上,你回頭時戀戀不舍,我卻狠下心賣你,反倒不如你重情啊!”馬似乎聽懂了主人的話,四蹄踢跳,連聲嘶喊。叔寶在樹下長歎不止,正所謂:“威負空群誌,還餘曆塊才。慚無人剪拂,昂首一悲哀。”

再說單雄信家資豐厚,秋收完畢後,正閒坐在廳前。見老農把扁擔豎在窗扇門外,進門後垂手說道:“老漢進城賣柴,遇見一個山東人牽著匹黃驃馬要賣。那馬雖然瘦了些,但韁繩口還很有力。如今他牽著馬在莊外,請員外去看看。”雄信問:“可是黃驃馬?”老農答:“正是。”雄信起身,帶著隨從出莊。

叔寶隔著溪水遠遠望見,單雄信身高一丈,容貌如靈官一般威嚴,頭戴萬字頂皂莢包金頭巾,身穿細褶寒羅衣,腳蹬粉底皂鞋。再看看自己,衣衫襤褸,實在狼狽,趕忙躲到大樹背後擦了擦手,抖下衣袖,擦乾臉上的淚痕。雄信過橋後,徑直去看馬,沒先問人。他善於辨識良馬,撩起衣袖,用左手在馬腰上一按——雄信力大無窮,那馬雖筋骨強健,卻也紋絲不動。他又量了量馬從頭到尾,足有一丈多長,從蹄到鬃,高八尺;全身黃毛如金絲細卷,沒有半點雜色。這馬的妙處,正是:“奔騰千裡蕩塵埃,神駿能空冀北胎。蹬斷絲韁搖玉轡,金龍飛下九天來。”

雄信看完馬,才與叔寶搭話:“馬是你賣的?”單員外以為叔寶是販馬的,便不以禮相待,直接以“你我”相稱。叔寶卻隻認自己是賣馬的,並非販馬人,答道:“小可也不是販馬的,這是自己的坐騎,因窮困潦倒,才想賣在貴莊。”雄信道:“不管你是買來的還是自己騎的,直接說價錢吧。”叔寶說:“人窮物賤,不敢開價,隻求五十兩銀子,夠充作路費就行。”雄信道:“這馬要五十兩也不多,隻是太瘦了。要是喂精細飼料,花些工夫,還能養回來;若不吃細料,這馬就廢了。看你說得可憐,我給你三十兩銀子,就當送你路費吧。”雄信還了三十兩銀子,轉身過橋要回莊,看起來並不十分急切想買。叔寶隻好跟過橋來,說:“任憑員外給多少吧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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