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隋唐演義 第6到第10回(2 / 2)

雄信進莊後,站在大廳的滴水簷前。叔寶見主人站在簷下,便隻得站在月台旁邊。雄信叫手下人把馬牽到槽頭,喂些精細飼料,再回來稟報。不一會兒,手下人在主人耳邊低聲回稟:“這馬厲害得很,把老爺胭脂馬的耳朵都咬壞了。吃下一鬥蒸熱的綠豆,還在槽裡搶水草吃,沒停過口。”雄信暗暗高興,卻故意裝模作樣地說:“朋友,手下人說這馬不吃細料了。不過我既已說出三十兩銀子,不好失信。”叔寶也不知馬到底吃不吃料,隨口應道:“但憑您吩咐。”雄信進去取馬價銀,叔寶不是那種低三下四伺候人的性格,便走進大廳坐下。

單雄信花三十兩銀子得了千裡龍駒,捧著馬價銀出來時,喜形於色。叔寶久未見過銀子,見雄信捧著一包銀子出來,歡喜之情竟與雄信得馬不相上下。難道叔寶如此目光短淺?其實他是個孝子,久居旅店,日夜思念老母。如今見了這銀子,覺得能回家探望母親,就像見到母親一樣,不禁“歡從眉角至,笑向頰邊生”。他伸出雙手去接銀子,雄信料想買賣已成,卻突然把銀子往衣袖裡一藏。叔寶大驚,以為對方反悔不買了,心裡忐忑不安,真是“隔麵難知心腹事,黃金到手怕成空”。

第09回入酒肆莫逢舊識人還飯錢徑取回鄉路

有詩歎道:“乞食吹簫骨相臒,一腔英氣未全除。其妻不識友人識,容貌似殊人不殊。函穀綈袍憐範叔,臨邛杯酒醉相知。丈夫交誼同金石,肯為貧窮便欲疏?”結交朋友不在於家境貧富。若靠家財吸引,隻會招來一群追名逐利之徒——有錢時,他們如拆屋的斧頭般趨炎附勢;沒錢時,便露出薄情寡義的嘴臉。唯有靠聲名能打動遠方知己,憑眼光才能結交窮困兄弟。單雄信為何把銀子藏進袖子?隻因聽到“齊州”二字,便動了結交之心,他對叔寶說:“兄長請坐。”又命手下上茶。那挑柴的老農見單雄信留客說話,便靠在窗外呆呆偷聽。

雄信問道:“動問仁兄,濟南有位慕名已久的朋友,不知你是否相識?”叔寶問:“是誰?”雄信道:“此兄姓秦,不便直呼其名,表字叔寶,在山東六府馳名,人稱‘賽專諸’,在濟南府當差。”叔寶因衣衫破爛,不好意思承認“我就是秦叔寶”,便隨口應道:“是我同衙門的朋友。”雄信忙說:“失敬了,原來是叔寶的同僚。請問老兄高姓?”叔寶一心想著償還王小二的飯錢,順口答道:“在下姓王。”雄信道:“王兄請稍坐,吃些便飯。我還想勞煩你帶封信給秦兄。”叔寶推辭道:“飯就不吃了,有信儘快交給我。”

雄信又進書房封了三兩程儀、兩匹潞綢,到廳前誠懇地說:“本想寫封信托你轉交秦兄,但從未謀麵,怕稱呼不便,煩你代為轉達心意吧!改日我定當登門拜望。這是三十兩馬價銀,都是足色紋銀;另外備了三兩程儀,不在馬價之內;還有兩匹本家織機上的潞綢送你,算是看在叔寶同僚的情分上,請勿嫌棄。”叔寶見他如此周到,不願久坐等飯,怕言語間露餡尷尬,便告辭起身。

此時的場景正如:“良馬伏櫪日,英雄晦運時。熱衷雖想慕,對麵不相知。”雄信儘到了朋友之誼,也不強行挽留,送他到莊門口,舉手作彆。叔寶徑直朝西門走去。那老農還在窗外打盹,涎水掛了尺把長。見單雄信走進大門,老農忙問:“您還在這兒?”雄信道:“賣馬的剛走。”說完便進了門。老農急忙拿起扁擔,兩步追上叔寶,因聽他說姓王,便喊:“王老爺,先前說好的牙錢可得給我呀!”叔寶為人慷慨,拆開三兩程儀,取出一錠銀子遞給他,多少不計較。老農喜笑顏開,拱手致謝,去豆腐店取柴不提。

叔寶進西門時已近中午,馬市散了,店鋪全開了。一家新開的酒店門前,熏燒菜肴香氣撲鼻。叔寶吃慣了好飯好菜,這些日子卻清苦得很,加上在雄信莊上沒吃飯,腹中饑餓,心想:“回王小二那兒又得吃他的殘羹冷炙,不如在這店裡吃了午飯再走,還了飯錢,拿行李啟程。”便徑直進店。

跑堂的見叔寶把兩匹潞綢卷起來夾在腋下,以為他是打漁鼓唱道情的,攔住門說:“剛開市的酒店,不懂規矩彆亂進!”叔寶雙手一分,四五個跑堂的全跌倒在地。“我來買酒吃,為何阻攔?”

真是“世情看冷暖,人麵逐高低”。其中一人跳起來說:“買酒先到櫃上稱銀子,怎麼亂闖?”叔寶問:“為何要先稱銀子?”酒保道:“這是潞州的規矩:新開的酒店,怕客人酒後賒帳,得先交錢再吃酒。”叔寶暗想:“好漢不與市儈計較。”便到櫃前放下潞綢,從袖中取銀子——他把程儀和馬價銀包在一起,正準備稱酒錢,嘴裡嘟囔:“銀子先給你,但若有其他客人來,我得問問是不是真有這規矩,若是,便罷了。”

櫃裡的店主見狀,連忙賠笑:“朋友,快收起銀子。天下規矩相通,哪有先交錢後吃酒的道理?手下人不懂事,以為您是外鄉人,怕酒後算不清帳,故意刁難。我們開店本就為結交四方君子,何況客長也不是衣衫不整之人。他們言語冒犯,看在我的麵上,彆計較了。請收銀子,裡麵請坐,我這就叫人暖酒。”叔寶見他言辭委婉,怒意漸消:“店主通情達理,不必再說了。”便袖了銀子,拿上潞綢,走進二門。

隻見三間大廳寬敞齊整,擺著條桌交椅,四壁掛著詩畫屏風。柱上一副對聯,讚儘酒館風情:“槽滴珍珠漏泄乾坤一團和氣,杯浮琥珀陶鎔肺腑萬種風情。”叔寶看看廳上的雅致陳設,再瞧瞧自己襤褸的衣衫,怪不得剛才被攔。雖坐在廳上,卻渾身不自在,轉念又想:“難道這酒隻賣給富人?”再一看,大廳兩側的廂房裡,擺著條桌懶凳,便苦笑道:“這才是我們窮人該坐的地方。”便走向東廂房第一張條桌,放下潞綢坐下,正所謂:“花因風雨難為色,人為貧寒氣不揚。”

酒保換了個老頭來送酒,沒了先前的熏燒佳肴,隻有一碗冷牛肉、一碗凍魚,用瓦缽瓷盤裝著,酒也沒熱。老頭放下碗就走了。叔寶心頭火起:“我秦叔寶天生該吃冷飯?真想砸了這店!但這點小事傳回家鄉,朋友該笑話我‘叔寶在潞州窮得吃不上飯,上店吃酒還鬨事’。為了口吃的惹閒話,不值當!忍忍吧。”腹中饑餓,隻得強咽冷食,好似“土塊調重耳,蕪亭困漢光”。

正吃著,店外喧嘩起來,店主高叫:“二位老爺來小店歇腳!”兩個豪傑在門口下馬,四五個隨從推著兩輛小車進店,解下頭巾撣去灰塵。店主引路進二門,前麵的戴進士巾穿紅衣,後麵的戴皂莢巾穿紫衣。叔寶見前麵的不認識,後麵的竟是老友王伯當。二人“肥馬輕裘意氣揚,匣中長劍葉寒芒。有才不向汙時屈,聊寄雄心俠少腸”。

店主在廳上忙前忙後擺桌椅,招呼道:“二位爺請這頭坐,吩咐手下人另烹好茶,取精潔菜肴,開陳酒來!”說完自去忙碌。隨從端來兩盆熱水請二位爺洗手。叔寶在東廂房怕被伯當看見,坐立不安,拿起潞綢想走,卻被欄杆擋住——進來時沒留意,這欄杆環繞,需從廳前過道才能出去,而二人正坐在中間。叔寶不便跨欄,隻好背過臉又坐下。他若低頭隻管吃酒,或許能避開注意,偏偏起身又坐下,被王伯當瞧見,便對隨從說:“你看東廂房第一張桌上的人,像誰?”隨從回頭看了道:“像曆城的秦爺。”

叔寶心中暗驚:“被看見了!”伯當卻說:“孔子與陽貨模樣相似的人多了,叔寶是人中龍鳳,所到之處自有生機,怎會落魄至此?”叔寶聽伯當否認,稍放寬心。那隨從眼尖,想證實這話,轉身緊盯叔寶。叔寶低頭縮頸,動也不敢動,像伏在地上的老虎。隨從越看越像,心想:“他見我們在此,故作鎮定,哪有這樣吃酒的?”便說:“我看就是,下去瞧瞧便知。”叔寶見隨從要來,怕露餡難堪,隻得自己開口:“三兄,是我秦瓊落難在此。”

伯當認出叔寶,慌忙起身,解下紫衣披在他身上,拉他上廳,抱頭而哭。店主嚇了一跳,連忙賠罪。三人中,一人哭,兩人未哭——王伯當見叔寶狼狽模樣,傷感落淚;叔寶雖處窮困,卻不願輕易流淚,畢竟“知己雖存矜恤心,丈夫不落窮途淚”。

叔寶見伯當傷心落淚,反而好言勸慰:“仁兄不必難過,小弟雖說處境艱難,卻也沒什麼大事。隻是因為等批文在住處待得久了,欠下些店錢,才流落到此。”接著便問旁邊的朋友是誰。伯當介紹道:“這位是我舊時結交的兄弟,姓李名密,字玄邃,世襲蒲山郡公,家住長安。曾和我一同擔任殿前左親侍千牛之職,與我交情深厚。他因姓氏應了圖讖之說,被皇上猜忌,便棄官和我一同遊曆。我因楊素專權,國政日益敗壞,也一同辭去了官職。”叔寶又重新與李玄邃行揖禮相見。

伯當又問:“兄長在此可曾會見單二哥?為何不去單二哥處?”叔寶道:“小弟時運不濟,竟不曾想起單二哥。今日實在無奈,才到二賢莊,把坐騎賣給單二哥了。”伯當驚問:“兄長騎的黃驃馬賣給單二哥了?賣了多少銀子?”叔寶答道:“隻因馬太瘦了,本想討五十兩銀子,實際隻得了三十兩,就賣了。”伯當又驚又笑:“單二哥是有名的豪傑,難道和兄長做交易還會占便宜?這可不像單雄信的為人了。如今一同去,那馬少不得要還你,還要取笑他幾句。”

叔寶忙說:“賢弟,我不好同去。到了潞州不去拜見雄信,已是我的失禮。剛才賣馬時,他問起我的名字,我又假稱姓王。他問起曆城秦叔寶,我隻得說是相熟的朋友,他又送了兩匹潞綢、三兩程儀。我如今若同二位去,豈不是行蹤詭秘、有意欺瞞?二位到二賢莊後,替我委婉說明情況,就說賣馬的就是秦瓊。先前因為未曾拜訪已是得罪,後來又因為羞愧不好意思相見,所以才假托姓王。他的殷勤之意,我已銘記在心,日後再到潞州,定當登門拜謝。”

玄邃道:“我們在此和單二哥四人相聚,正好好好相處幾日。兄長既然有心久留,也不差這一兩日為朋友停留。我們明日拉單二哥來,歡聚兩日再話彆。兄長的寓所在哪裡?”叔寶道:“我久客在外思念母親,又有批文在身。明日用單二哥送的程儀,買兩件衣服,就打算回家。二位也不必和單二哥來看我了。”伯當、玄邃道:“住處一定要告訴我們,哪有好朋友不知道彼此住處的道理?”叔寶隻得說:“實在是在府西首斜對門王小二店裡。”

伯當皺眉道:“那王小二最為勢利,江湖上都叫他‘王老虎’,在兄長麵前可有什麼不周之處?”叔寶念及柳氏的賢德,不好在兩位性格剛直的朋友麵前說王小二的不是,便道:“二位賢弟,那王小二雖說勢利,倒還有些眼力,他夫婦二人對我還算周到。”這正是“小人行短終須短,君子情長到底長”。柳氏賢慧,連帶著丈夫都顯得不那麼討厭了,“妻賢夫禍少”,這話果然不假。

三人飲酒直到黃昏,伯當把叔寶先前的酒帳一起算清付給店主,對叔寶說:“今夜暫且告彆,明日一定要再相見。兄長在此落魄,我們實在不忍心就這樣分彆。明日見了單二哥,還要想辦法籌些盤纏送給兄長,千萬不要直接就走。”叔寶連連答應,出店與二人作彆。王、李二人也上馬離開,徑直出西門往二賢莊去了。

叔寶把紫衣和潞綢裹在一起,徑直回王小二的店裡,因為和朋友相聚不舍,回來得晚了些。王小二見午後還不見他回來,料想他沒賣掉馬,心裡越發嫌棄,不等叔寶回來,就把店門反鎖了。叔寶到店前敲門,王小二冷聲冷氣地說:“你老人家早些回來就好了。今日住的客人又多,怕門戶不安全,就鎖了門。鑰匙在客人房裡拿著呢。怕你沒地方睡,外麵那個木櫃,我都擦乾淨了,你老人家將就睡一晚吧。五更天起來煮飯、打發客人開門時,你老人家再來多睡一會兒就是了。”

叔寶牙關緊咬,眼裡直冒火星,拳頭都握得緊緊的,心中怒氣翻湧:“這門不消我兩個指頭就能推開,打他一頓不過是經官動府,又要在這裡耽擱,有什麼要緊?況且單雄信是好客的朋友,王、李二位兄弟說起賣馬的事,明天不等太陽升起就會來拜我;我要是和店主打架見官,哪是豪傑的舉動?這小人肯定會借口說我欠了許多飯錢,想賴賬,還打壞他的門麵。剛才還在王伯當麵前說他做人好,怎麼轉眼又說他不好?我反倒是個言行不一的人了。小不忍則亂大謀,忍到現在都快熬出頭了,再忍忍也就過去了。這小人,聽說有銀子還他,肯定會開門的。”

叔寶躊躇了好一會兒,才把怒氣壓下去,大聲道:“小二哥,我的馬賣了,有銀子還你。讓我在外麵睡,我可不放心,萬一有什麼閃失,可彆賴我。”此時王小二聽見這話,料想他真的賣掉馬回來了,從門縫裡一看,馬沒了,肯定是有了銀子,喜得笑了起來:“秦爺,我和你說笑話呢,我開店的哪能不懂事,這麼冷的天,怎麼能讓你老人家在外麵睡?我家媳婦去客房拿鑰匙了。”柳氏拿著鑰匙在旁邊,沒聽到丈夫的話,也不敢開門,聽見小二說要開,忙說:“鑰匙來了。”

王小二開了門,叔寶進店,把紫衣和潞綢放在櫃上。王小二說:“這是賣馬搭來的吧?不要他的貨才好。”叔寶道:“這可不是賣馬的錢,有銀子在這裡。”從抽屜裡取出銀子。王小二見了銀子,立刻換了副嘴臉:“秦爺,錢財要小心,晚上彆擺弄,收拾起來吧。先將就吃些晚飯,我明天替你老人家送行。”叔寶道:“飯不吃了,直接拿帳來算吧。”王小二遞過帳簿:“秦爺,你是不虧人的,隨便算吧。”

叔寶看後麵住的日子還多,加上有幾天沒好好吃飯,馬又餓壞了沒喂草料,卻很大方,把蔡太守給的三兩銀子不算在內,一共稱了十七兩銀子給王小二。又對柳氏說:“我匆匆忙忙起身,來不及感謝,日後再報答娘子。”柳氏道:“秦爺在此,我們款待不周,您不怪罪,已是寬宏大量,哪還敢奢望感謝?”叔寶道:“我的回批快拿給我。”柳氏問:“秦爺這時候要去哪裡?”叔寶道:“此時城門還沒關,我歸心似箭,趕出東門再做打算。”王小二也假意留了留,就把批文交給叔寶。叔寶取了雙鐧和行李,告彆出店,徑直朝東門趕路去了。

第10回東嶽廟英雄染屙二賢莊知己談心

有詩歎道:“困厄識天心,題撕意正深。琢磨成美玉,鍛煉出良金。骨為窮愁老,謀因艱苦沉。莫緣頻失意,黯黯淚沾襟。”如今世人,稍遇不順就埋怨天命,卻不知上天若要成就一個人,偏要先讓他曆經困苦。越是旁人扶持不起的,不僅要讓他窮愁,還要添場病痛,直到他絕處逢生,仍似不肯輕易放過。

王伯當、李玄邃為了叔寶急奔城西,等趕到二賢莊時,已是深夜。此時雄信莊門早已緊閉,門外犬吠聲此起彼伏。雄信命人打開莊門,查看何人在莊前走動。他快步走出莊來,定睛一看,竟是王、李二位好友。三人攜手進莊,卸下馬鞍喂馬,隨從都到耳房歇息。雄信命人取來拜氈,與二位好友行大禮後坐下,又吩咐上茶擺酒。

敘完彆後之情,伯當開口道:“聽說兄長今日喜得良馬。”雄信道:“不瞞賢弟,今日用三十兩銀子買了匹千裡龍駒。”伯當道:“馬我們早知道是良馬,隻是做人彆貪小便宜,貪小便宜必吃大虧。”雄信驚問:“難道這馬是偷來的?”伯當道:“馬倒不是偷來的,隻是賣馬的你可知是誰?”雄信道:“是山東人姓王,我因歡喜過頭,沒來得及細問。二位怎知此事?莫不是與那姓王的相熟?”伯當道:“我們與姓王的不熟,但那姓王的卻與兄長相熟。實不相瞞,賣馬的正是秦叔寶,方才在西門酒店相遇,他說起兄長厚情,還提及兄長贈禮之事。”

雄信聽罷點頭歎息:“我說此人為何欲言又止!原來是叔寶,如今他往何處去了?”伯當道:“住在府西王小二店內,不久就要回濟南了。”雄信道:“我們也彆睡了,就著這酒坐到天亮吧。”王、李二人齊聲道:“正該如此。”於是三人直飲到五更時分,正所謂“酣歌忘旦暮,寂寤在英雄”。他們備好馬匹,又牽了一匹空馬打算給叔寶騎,三人趕進西門,到王小二店前詢問叔寶去向,卻得知叔寶已經離開。王小二生怕叔寶的好友追問自己的不是,謊稱:“秦爺急著回去,剛好有差馬連夜回山東了。”其實即便叔寶真有馬,雄信放開千裡龍駒也定能追上。卻不想此時雄信家中傳來凶信:他的親兄從長安出發,被欽賜馳驛的唐公射箭射死,手下護送喪車剛回到家。雄信要奔兄喪,無法追趕朋友,王、李二人見雄信有事,追趕叔寶的念頭也隻好作罷,各自散去。

單說叔寶自昨晚黃昏後,一夜走到天亮,竟隻走了五裡路。真是福無雙至,禍不單行——換作平時,他想走百裡也能走到,可如今賣了馬,又受王小二的暗氣,背著包裹,本是平日騎馬慣了的人,如今摸黑徒步,越想越惱,竟誤入山坳迷了路。等走到天明上了官道,回頭一看,潞州城牆還在身後,竟隻走了五裡左右。

“富貴貧窮命裡該,皆因年月日時排。胸中有誌休言誌,腹內懷才莫論才。庸劣乘時偏得意,英雄遭困有餘災。饒君縱有衝天氣,難致平生運未來。”叔寶窮就算了,竟又窮出一場病來。隻因在酒店吃了碗冷牛肉,初見王、李二友時心中本就不自在,又連夜趕路,天寒霜重,內傷飲食,外感風寒。

天明已是十月初二,他耳紅麵熱,渾身發燙,頭重眼昏,寸步難行。好在他體質強健,又硬撐著走了五裡,到了離城十裡、有二三百戶人家的十裡店。街頭有座東嶽行宮大廟,叔寶見廟宇雄偉,想進去曬曬太陽再走。進了三道門,來到東嶽殿前,台階足有一個山頭高,他好不容易爬到殿上,想叩拜神明求庇佑,卻四肢無力,一個頭暈,被門檻絆倒在香爐腳下。這一跤跌得聲響極大,好似共工撞倒不周山、力士擊碎始皇車——其實叔寶跌倒本不該有這麼大聲響,隻因他背後背著兩條金裝鐧,跌倒時砸在地上,竟將磨磚打碎了七八塊。守廟的香火僧扶不動他,急忙跑到鶴軒稟報觀主。

這觀主可不是尋常人物,他姓魏名征,字玄成,魏州曲城人氏。少年孤貧卻不願謀生業,隻一心讀書,因此無書不讀,三墳五典、諸子百家、天文地理、韜略詩詞,無不精通,且素有大誌,遇英雄豪傑便傾心結交。隋朝重門蔭輕寒門,當政者從卿相到守令多為武臣,重膂力輕文墨。魏征自歎生不逢時,隱居華山做了道士。後遇道友徐洪客,二人意氣相投。徐洪客道:“隋主猜忌,諸子擁兵,天下一統不過是為真命天子掃除障礙,隋主不能久享。我觀天象,真人已出世,大亂將起。你麵相帶貴氣,有公卿之骨,無神仙之分,可提前尋訪輔佐之人,趁其未得誌時結交,日後或可成大事。”一日,徐洪客又對魏征道:“昨觀王氣起於參井之分,真人應在那裡;罡星落入趙魏之地,輔佐真人的賢臣已出世。隻是王氣尚未旺盛,其人還未得誌;罡星色澤沉晦,其人正遭困厄。你我不如分頭尋訪,在他們未遇時結交,異日再相聚。”於是徐洪客前往太原,魏征則來到潞州。他見單雄信英雄好客,有開國功臣之相,便借住東嶽廟,圖與雄信交往,同時也想在困厄中尋些豪傑,日後相助。

這日,魏征正在鶴軒中誦讀《黃庭經》,忽聞香火僧來報:“有個醉漢跌倒在東嶽殿上,隨身兵器把方磚打碎好幾塊,扶都扶不動,特來稟報老爺。”魏征暗想:“昨夜觀天象,有罡星臨於本地,莫非就是此人?”於是親自來到殿上,隻見叔寶狼狽不堪:行李扔在一邊無人看管,一隻胳膊屈起當枕頭,另一隻手扯破衣袖蓋住臉。香火僧道:“方才腳還絆在門檻上,如今又縮下來了。”魏征上前掀開衣袖定睛一看,見他滿麵通紅——這是陽症,像醉酒卻非醉酒,叔寶張不開口,隻睜著一雙大眼。魏征歎道:“兄在窮途,也不該如此貪杯。”叔寶心裡明白,喉中堵塞說不出話,掙紮許久,伸出右手在方磚上寫下“有病”二字。方磚雖乾淨,難免有些灰塵,字跡倒也清晰。魏征見狀道:“兄並非醉酒,原來是有病。”叔寶點頭稱是。魏征道:“不妨事。”叫道人取來自己的棕團放在叔寶麵前,盤膝坐下,取叔寶的手搭在膝上診脈,見寸關尺三脈一呼四至、一吸四至,知是少陽經受症,內傷飲食、外感風寒,尚屬表症,不打緊。

隻是大殿上風大,不宜久睡,廟後又無空閒房屋,魏征便讓道人將叔寶扶到殿上左首堆放木料家夥的耳房裡。這屋子雖不精致,卻無風雨侵襲。地上鋪了稻草,蓋上棕團,讓叔寶躺下。雙鐧因眾人拿不動,仍留在殿角。魏征打開叔寶的行囊,見裡麵有兩匹潞綢、一件紫衣、一張公文批回和十幾兩銀子,便對叔寶說:“這些東西恐你病中不便看管,待貧道收在房中,等你病愈後歸還。那雙鐧,我讓道人搓兩條粗草繩捆好,放在殿角耳門首,諒無人能偷,也好借它辟辟陰邪。”叔寶聽罷伏地叩首。魏征將紫衣、潞綢等物收好,到鶴軒中配了一帖疏風表汗的藥煎給叔寶喝。叔寶服後出了一身大汗,次日便神清氣爽能開口說話了。此後魏征不斷煎藥調理,常來草鋪旁與叔寶談心,叔寶也漸能喝些米湯,病情日益好轉。

不知不覺過了十四日,十月十五日正是三元壽誕,附近居民在東嶽廟做會。五更天廟門大開,殿上鐘鼓齊鳴。叔寶身子虛弱,如何經得起這般喧鬨?雖有魏征相伴,卻無親人照料,他蓬頭垢麵,身上難免有異味,惹得來做會的人個個嫌棄,七嘴八舌議論紛紛。正所謂:“身居卵殼誰知鳳,躋混鯨鯢孰辨龍?”

大凡僧道住在庵觀,總得有一兩個有勢力的富戶做護法,又常常用酒食討好地方上的無賴破落戶,才能住得安穩。魏玄成雖然做了道士,高傲的氣骨卻依然還在,怎麼肯去討好富戶、結交無賴?所以眾人都埋怨魏道士可惡,竟容留外來的無賴之人,玷汙了聖殿。叔寶聽見這些話,又惱又愧,正覺得無地自容時,單雄信恰好來了。

雄信帶領手下人到東嶽廟,要為已故的兄長做法事祈福。眾會首迎出三道門,說道:“單員外來得正好。”雄信問:“有什麼事嗎?”眾人說:“東嶽廟是我們潞州求福的地方,魏道主擅自做主,容留外來的無賴之人,玷汙了聖殿,簡直沒法讓人瞻仰。單員外一定要好好處置他。”雄信是個有分寸的人,不做帶頭鬨事的人,便和緩地笑道:“各位先彆急,等我和他談談,自有道理。”說完便往主殿走去,叫手下人去請魏法師出來,自己則走到兩旁隨便看看。隻見鐘架後的黑暗處有鐧光射出,雄信上前仔細一看,原來是一對雙鐧,用草繩捆著放在地上。雄信定睛看了許久,默然不語,然後問眾人:“這兵器是從哪裡來的?”眾道人齊聲回答:“這是那個患病的漢子背來的。”

雄信正要再問,隻見魏玄成笑容滿麵地踱步出來,向雄信作揖。雄信便問道:“魏先生,我的親友們都在這裡,他們說這座東嶽廟是潞州求福之地,必須莊嚴潔淨,才能讓人瞻仰。如今聽說先生容留了什麼人住在廟裡,糟蹋玷汙了這裡,大家心裡都很不高興,所以特地來問問先生,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?”玄成不慌不忙地說:“小道是出家人,豈敢擅自做主?隻是因為看到這個病夫不是尋常之人,所以小道也不便打發他走。再說他客中患病,跌倒在殿上,小道隻得用藥物調理,才讓他痊愈。這都是出於一片惻隱之心,希望員外體諒恕罪,也請向各位施主解釋一下。”雄信急忙問道:“殿角的雙鐧,就是那人的兵器嗎?他是哪裡人?”玄成說:“山東齊州人。”雄信本就對叔寶的事留心,聽見“山東齊州”四字,嚇了一跳,急忙問:“姓什麼?”玄成說:“十月初二那天,他跌倒在殿上,病中不能說話,有一張公文的批回上,寫著單名叫秦瓊。等次日清醒後,和他交談才知道,表字叫做叔寶,是北齊功勳的後代。”雄信連忙打斷他的話,問道:“現在在哪裡?”玄成用手一指說:“就在這間耳房裡住著。”雄信攙著玄成的手,推進側門,忙叫手下人:“快扶秦爺起來相見。”手下人三四個在草鋪上找了半天,連個影子都沒有,雄信焦躁地說:“難道知道我來,躲到彆處去了不成?”一個香火僧說:“我剛才見他出殿去小解,現在可能在後邊的軒子裡。”雄信聽了,急忙同玄成走出殿來。

原來叔寶多虧了魏玄成的藥物調理,十多天過去,病勢已經退了,精神也漸漸清爽起來。這天因為天氣暖和,又見殿上熱鬨,便走了出來。小解過後,就坐在後軒裡,躲避眾人的厭惡。隻見一個火工,衣兜裡裝著幾升米,手裡托著幾紮乾菜走出來。叔寶問道:“你拿到哪裡去?”火工說:“關你什麼事?我老娘身子不好,剛才向管庫的討了幾升小米、幾把乾菜,回家去給她熬點粥調養調養。”叔寶聽了,猛然醒悟:“小人尚且知道孝順母親,我秦瓊空有一身本事,不能儘孝贍養,反而把母親拋在家中,讓她天天盼著我。”想到這裡,忍不住流下淚來。見桌上有一支記賬用的禿筆,急忙拿在手裡。他雖然在公門中當差,也粗通文墨,便在粉壁上題了幾句詞:

“凹虎驅馳,甚來由,天涯循轍?白雲裡,凝眸盼望,征衣滴血。溝洫豈容魚泳躍,鼠狐安識鵬程翼?問天心何事阻歸期,情嗚咽。七尺軀,空生傑,三尺劍,光生筐。說甚擎天捧日名留冊,霜毫點染老青山,滿腔熱血何時瀉?恐等閒白了少年頭,誰知得?”右調寄“滿江紅”)

叔寶剛寫完,隻聽見一群人鬨哄哄地走進來。叔寶仔細一看,見雄信也在其中,吃了一驚,想躲又沒地方躲,隻得低著頭,伏在欄杆上。隻聽見魏玄成喊道:“原來在這裡!”這時單雄信緊走幾步,搶上前來,雙手抱住叔寶,俯身拜倒在地,說道:“兄長在潞州遭受如此淒苦,單雄信不能儘地主之誼,真是沒臉見天下的豪傑朋友!”叔寶到了這個時候,難道還能不認嗎?隻得連忙跪下,以頭觸地叩拜道:“兄長請起,恐怕我一身汙穢,觸了兄長的貴體。”雄信流著淚說:“為朋友可以去死。如果能替得了兄長,雄信不惜用自己的身體來代替,哪有什麼汙穢不汙穢的?”正所謂:“已成蘭臭合,何問跡雲泥。”

雄信回頭對魏玄成說:“先生,先兄的法事暫且停幾天,叔寶兄如此孤苦零丁,學生不能在此拈香了,我要和叔寶兄回家。等兄長身體康健了,立刻到寶觀來,就當是還願,同時為先兄做法事,豈不是一舉兩得?”又吩咐手下:“秦爺騎不了馬,去準備一乘暖轎來。”

這時,外邊的眾施主聽說這是單員外的朋友,都不再說話,紛紛散去了。魏玄成回到鶴軒中,把叔寶的衣服取出來,兩匹潞綢、一件紫衣、一張批回、十幾兩銀子,當著雄信的麵交給叔寶。雄信心中暗道:“這還是我家的馬價銀子呢。”叔寶舉手致謝,告彆了玄成,同雄信回到二賢莊。從此,魏玄成、秦叔寶、單雄信三人,都成了知己。

到了書房,雄信替叔寶沐浴更衣,鋪設了厚厚的被褥,雄信和叔寶同榻而睡,用言語寬解他的心懷,叔寶的病體也徹底痊愈了。每天都有養胃的食物供給叔寶,雄信還邀請魏玄成來和他談心,簡直就像父子家人一樣。正是:“莫戀異鄉生處好,受恩深處便為家。”

隻是山東叔寶的老母,愛子之心無微不至,朝夕盼望,眼睛都快望花了。又常常聽說官府要捉拿他的家屬,又不知道他是生是死,求簽問卜,越盼越等不回來,憂慮之下得了一場大病,躺在床上,起身不得。正是:“心隨千裡遠,病逐一愁來。”

幸虧叔寶平日善於結交幾個通家的好友,他們知道叔寶出門日久,老母有病,便相約一起,送來些供養的費用,同時來探望秦老伯母。秦母說:“通家子侄都來相看,真是難得,都請進內房來吧。”眾人坐到床前,一共有四人:西門外異姓同居、現在開鞭仗行的賈潤甫;齊州城裡和叔寶一同當差的唐萬仞、連明,以及同差出去的樊建威。秦母坐在床上,叔寶的娘子張氏,站在臥榻之後,用幔帳遮住身體。秦母看見兒子的這班朋友都坐在床前,觸景生情,不覺流下淚來,說道:“列位賢侄,不嫌棄我這老朽,特地來看我,足見厚情。隻是不知道我兒秦瓊現在怎麼樣了?一去不回,好叫我肝腸寸斷。”賈潤甫等回答說:“大哥一去不回,確實奇怪。老伯母請放心,吉人天相,料想不會有什麼大麻煩,說不定早晚就該到家了。”

秦母埋怨樊建威道:“我兒六月裡和你一同出差出門,燒了腳步紙才起身,你九月裡就回來了。如今都到隆冬天氣了,我卻音信全無,恐怕多半不在人世了。”媳婦聽見婆婆這麼說,作為兒媳不敢高聲說話,在帷帳中也低聲啼哭起來。眾人異口同聲,都埋怨樊建威道:“樊建威,你辦的什麼私事?常言道:‘同行無疏伴。’一起出門,難道不知道秦大哥路上為什麼耽擱,到底什麼時候該回來,如今為什麼還不到家?老伯母隻生了大哥一人,久不回家,舉目無親,叫她怎麼能不牽掛?”

樊建威說:“各位兄長在上,老伯母和秦大嫂埋怨小弟,我不敢分辯。各位都是做豪傑的人,難道不知道在家千日好,出門一時難?六月裡從山東趕到長安,在兵部衙門掛號等批回,就耽誤了兩個月。到八月十五,才領到批文。秦大哥到臨潼山,正好遇到唐國公被強盜襲擊,正在廝殺的時候,大哥抱不平,救了唐公,出了關外,匆匆分了行李,他往潞州,我往澤州。沒想到盤纏銀子都放在我的箱子裡,等分路之後才知道,途中也把盤纏用儘了。如今等不得他回來,我也把該補送的錢帶回來了。”說著把一包銀子放在床前。秦母說:“我有四兩銀子,叫他買潞綢的,想必他也拿來當盤纏了。”樊建威說:“我到津州的時候,馬刺史又去太原恭賀唐公李爺了。兩個犯人留在住處,又遇上柴荒米貴。等官員回來投文領批,盤纏都沒了。”

秦母說:“這都是你的事,你此後可知道我兒的消息?”樊建威說:“要是算起路程日子,唐公李爺到太原時,秦大哥應該已經到潞州了。那時蔡刺史還沒出門,肯定已經先投過文了。我知道秦大哥是個急性子,難道會為了批回耽誤在潞州不成?我要是有盤纏,也會繞道到潞州找他,討個確切的消息。因為沒了盤纏,就直接回來了,哪裡知道秦大哥還沒到家?”

眾友說:“這也難怪你,隻是如今你可不能推辭勞苦,還得往潞州找尋叔寶兄回來,才是道理。”樊建威說:“老伯母不必煩惱,寫一封信,讓小侄拿到潞州去,找尋大哥回來就是了。”

秦母命丫環取來文房四寶,嗬開凍筆,寫了幾個字封好,把樊建威補還的解軍銀子,一同交給樊建威,說:“這銀子你拿回去當盤纏,找到他回來不是很好!”樊建威說:“小侄自己有盤纏,見到大哥,也能幫他準備盤纏回來,何必動用他之前的銀子?”秦母說:“你還是拿去,這樣更方便。”眾人說:“如今隻要趕緊找到大哥回來,你多帶些盤纏去也好,不如就聽老伯母的話。”樊建威說:“既然如此,小侄就此告彆,去找大哥了。”秦母說:“還勞煩你,真是過意不去。”眾人把送來的銀錢,都放在秦母床前,各自散去了。樊建威回家,收拾好包裹行囊,離開齊州,直奔河東潞州一帶,來找叔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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