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回冒風雪樊建威訪朋乞靈丹單雄信生女
有詩寫道:“雪壓關山慘不收,朔風吹送白蒙頭。身忙不作洛陽臥,誼密時移剡水舟。怪殺顛狂如落絮,生增輕薄似浮漚。誰知一夕藍關路,得與知心少逗留。”這首詩專說雪對於高人而言是清雅之事,對豪客來說是飲酒助興的由頭,卻也是旅人的愁緒來源,可這雪又常在無意間促成人們相聚。樊建威自從離開山東,一日抵達河東,走進潞州府衙前,挨個查訪了幾個公文收發處,尋到王小二的店裡,問道:“借問一下,有個從山東濟南府來的,姓秦,字叔寶的人,在你家借住過嗎?”王小二說:“是有個姓秦的客人在我家借住。十月初一日,他賣了馬做路費,連夜回去了。”樊建威聽了,長歎一聲,流下淚來。這時王小二店裡有客人呼喊,他便轉身走了進去。
柳氏聽到這番對話,心中一動,走近前來問道:“這位貴客高姓?”樊建威答道:“在下姓樊。”柳氏問:“你就是樊建威?”樊建威驚訝道:“你怎麼知道我叫樊建威?”柳氏說:“秦客人在我家耽擱了很久,天天盼著樊爺你來。我們又沒能好好招待他,他十月初一黃昏就出發了,難道還沒到家?”樊建威說:“正是因為他沒回家,我才特地來找他。”他心中暗想:“現在是臘月初,難道路上走了兩個多月?他怕是在中途出了事,我在這裡也沒用。”於是吃了頓午飯,付了飯錢,滿心鬱悶地出了東門,準備趕回山東。
天氣寒冷,狂風大作,一場大雪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。樊建威頂著風雪前行,雪花鑽進耳朵、頸窩,寒氣刺骨,連嘴都難以張開。但見雪花胡亂飄向燕塞邊境,密密灑落在孤城之外,又飛回梁苑,再轉回到灞橋。紛紛揚揚的雪花鋪天蓋地,仿佛要將乾坤顛倒、造化填滿,攪得紅日失去光芒,逼得青山褪去顏色。長江上凍得魚兒沉底、大雁不見蹤跡,空寂的山林裡餓虎長嘯、猿猴哀鳴。這雪非但不是祥瑞,反而成了災害,凍傷了田壟間的麥子,壓壞了庭院裡的槐樹。昏暗了柳芽的顏色,束縛了梅蕾的綻放,遮蔽了華麗的宮闕官階,掩蓋了蔥鬱的舞榭歌台。真是悲哀啊,河東的貧苦士人憂愁無奈,滿心驚疑,這雪分明是天上降下的災禍,讓人間處處受災。不知何時才能等到熾熱的太陽當空照耀,溫暖的春風滿地吹拂,掃開彤雲,重現青天,讓祥光瑞靄再次彌漫。
樊建威渾身顫抖地熬過十裡村鎮,天色漸晚,找不到投宿之處,隻好前往東嶽廟借宿。這座廟正是秦叔寶生病的地方,若不是這場大雪,樊建威又怎會恰好在此歇宿?這真是“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工夫”。
東嶽廟的香火僧正要關門,見一人踉蹌著進來求宿。道人到鶴軒稟報魏觀主。觀主是個極為重情重義的人,當即把樊建威請到後軒,他放下行李,抖落身上的雪水,向觀主行禮。觀主問:“貴客從何處來?”樊建威說:“小弟姓樊,是山東齊州人,來潞州找朋友,遇上大雪,想在貴廟借住一晚,明日定當重謝。”觀主問:“足下是樊先生,尊字可是樊建威?”樊建威嚇了一跳,答道:“仙長怎麼知道我的名字?”觀主說:“叔寶兄提起過你的名字。”樊建威大喜:“哪個叔寶?”觀主笑道:“先生何必多問,秦叔寶還能有幾個?”樊建威急忙問:“他在哪裡?”觀主說:“十月初二,他生病來到我觀中。”樊建威跺腳道:“難道他……快說說如今他怎麼樣了?”觀主說:“十月十五日,二賢莊的單員外把他接回家養病。前日十一月十五日,他病已痊愈,還來廟裡還願。因為天冷,就留他在家中,現在還在二賢莊。”
樊建威一聽這話,那心情就像窮困的士人突然獲得千兩黃金,寒窗苦讀的書生接連高中,洞房花燭的喜悅難以承受,久彆的親人終於重逢,困虎添上雙翅,蟄龍伴隨著春雷蘇醒,農夫久旱逢甘霖,暮年之人得到良駒。
觀主準備了果品酒菜,陪著樊建威夜談。樊建威在風雪中受了寒氣,身體困倦,便放開酒量喝了幾杯熱酒。當晚暫且睡下,天亮就起身,封了一封謝禮送給觀主。觀主知道他是秦叔寶的朋友,說什麼也不肯收,還留他吃了早飯,送他出東嶽廟,並指明去二賢莊的路。樊建威便徑直前往雄信的莊園。
此時單雄信和叔寶正在書房裡圍爐飲酒賞雪,倒也興致盎然。莊客前來稟報,說山東秦太太派一位樊老爺來送家書。叔寶高興地說:“單二哥,家母托樊建威寄家書來了。”兩人出莊迎接。叔寶笑道:“果然是你!”建威說:“前日分行李時,銀子都在我這兒,沒分開。回去交給伯母,伯母一定要我拿來當盤纏,讓我來找你。”叔寶說:“就因為盤纏沒分好,才耽誤出這麼多事。”雄信道:“過去的事暫且不提,先進屋吧。”雄信讓手下接過樊建威的行李,引他們到書房暖和的地方。雄信先與建威行賓主之禮,叔寶又拜謝建威頂風冒雪的辛苦。雄信吩咐手下重新擺酒。叔寶問:“家母還好嗎?”建威說:“有信在這兒,你看看。”叔寶拆開信,含淚讀完,就去收拾行李。
一封家書飽含著母親思念兒子的淚水,千裡之遙也能牽動遊子的心。
雄信見狀,微微暗笑。酒席準備好後,三人緊挨著坐下。雄信問:“叔寶兄,令堂老夫人身體可好?”叔寶說:“家母多病。”雄信又說:“我看兄急著收拾行李,像是要回去。”叔寶眼中含淚道:“不是小弟無情,吃飽就走。隻是家母病重,想暫時告彆仁兄,來年一定登門拜謝你的救命之恩。”雄信道:“兄若想回去,我也不好阻攔。但朋友之間有互相勸善的道義,忠臣孝子,哪個時代都有,要做就做個實實在在的人,彆做沽名釣譽之徒。”叔寶問:“請兄指教,怎樣算真孝,怎樣算假孝?”雄信道:“大孝為真,隻順自己心意的小孝為假。你如今連夜趕回去,看似孝順,實則並非真孝。”叔寶的眼淚止住了,不禁笑道:“小弟貧病交加,流落他鄉,久未見到母親,實在是迫不得已。如今聽說母親生病,連夜回家,這是為人子的真情,怎麼能說是小孝?”樊建威說:“秦大哥一聽說母親生病,又奉命回家,應該算是大孝吧。”
雄信道:“你們隻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令尊在北齊為將,北齊國破時,他保全大節,是亡國之臣。上天不忍心忠臣絕後,才留下兄長你這樣的英雄。你正該保重身體,等待時機,光大先輩的功業。你如今連夜回去,天寒地凍,大病初愈,倘若途中再生病,元氣難以恢複,萬一有個三長兩短,斷了秦氏香火,也讓令堂老夫人的期望落空,雖然出於真情,卻不符合孝道。豈不聞君子走路不抄近道,過河要乘船,一舉一動都不敢忘記孝道。冒寒回去,我不能讚同。”叔寶問:“那我不回去,反而算孝順?”雄信笑道:“我難道要你一直不回去?隻是早晚要有個合適的時機。況且令堂老伯母是位賢母,不是不明事理的人。這次托建威兄來找你,隻是因為愛子心切,不知你的下落,放心不下。你現在寫封回信,說領公文耽誤了時間,正準備回家時突然生病,如今雖已痊愈,但身體還不能勞累。得知母親掛念,急切想回家探望,隻是我苦苦相留,等身體能經得起折騰,新年就回家。令堂知道你的下落,病情自然會好轉,得知你大病初愈,也肯定不會讓你冒寒回去。我與兄長既然結拜,你的母親就如同我的母親,我收拾些薄禮,權當孝敬令堂的費用,再讓建威兄捎回去。再托他拿著潞州解送軍犯的批回,到齊州府向劉老爺稟明,說你生病留在潞州,還沒回去,把衙門的公事注銷,這樣公私兩便。等到來年春暖花開,我再幫兄籌劃些本錢,此番回去後,就彆在齊州當差了。想求榮華不必非要依附權貴,若是奉命出差,身不由己,讓令堂老夫人天天倚門盼望,這不是為人子女侍奉雙親的道理。晚些回去,怎麼能算不孝呢?”
叔寶見雄信說得合情合理,又考慮到自己確實怕冷,難以長途跋涉,便問樊建威:“我該怎麼辦?是和你一起回去,還是先寫封信?”樊建威說:“單二哥說得極有道理。令堂老伯母知道你的下落,病肯定會好,得知你大病初愈,也不會急著讓你回去。”叔寶對雄信說:“這麼說,我先寫封信讓家母安心。”於是叔寶寫好信,取出批回交給樊建威,托付他處理衙門裡的事。雄信回房取了四匹潞綢、三十兩碎銀,讓樊建威帶給秦母作為生活費用,又拿了兩匹潞綢、十兩銀子送給樊建威表示敬意。樊建威當天告辭離開,回到山東後,把書信和銀兩交給秦母,又去衙門辦完所托之事。單雄信則繼續將叔寶留在自己家中。
一日,叔寶閒來無事,在書房中賞花解悶。雄信走進來閒聊幾句,卻雙眉微蹙,默然不語,斜靠在青苔覆蓋的石階旁。叔寶見他這般模樣,以為自己久住令其生厭,忍不住問道:“二哥平日胸襟開闊、談笑風生,今日為何這般心事重重?”雄信歎道:“兄長有所不知,小弟平生最不喜愁眉苦臉。前日亡兄被人射死,我雖氣悶了幾日,但此事一時難以解決,便暫且放下。如今隻因內子患病,遍尋名醫卻久治不愈,故而憂心忡忡。”叔寶忙問:“正是我疏忽了,還未問及尊嫂是哪家千金,成婚後已有幾年?”雄信答道:“內子乃前都督崔長仁之孫女,當年嶽父與家嚴交好。不料婚後不久,雙親相繼離世,家道中落,她便嫁與我。內子賢淑聰慧,隻是成婚六七載,一直未有身孕。所幸今春有喜,如今已有十一月,卻遲遲未產,因此我心中憂慮。”叔寶勸慰道:“我聽聞自古英雄貴子,往往降生不易。何況吉人天相,自然會瓜熟蒂落,兄長不必過於擔憂。”
二人正閒話間,手下人匆忙來報:“門外有個番邦僧人,非要化齋,怎麼勸都不肯走。”雄信聞言,便與叔寶一同出門查看。隻見那番僧身披花色絨繡禪衣,肩挑拐杖,生得一雙怪眼、兩道濃眉,鼻尖高聳如鷹鉤,須鬢蓬鬆似獅口,口中念念有詞,手搖銅磬叮當作響,模樣頗似傳說中渡江的達摩或下凡的鐵拐李。
雄信問道:“師父要化素齋還是葷齋?”番僧答:“貧僧不吃素。”雄信命手下切來一盤牛肉、一盤饃饃,放在他麵前。雄信與叔寶在一旁坐下,看那番僧雙手抓食,不多時便將兩盤食物吃得乾乾淨淨。雄信待他吃完,問道:“師父接下來要往何處去?”番僧道:“貧僧要先去太原,再轉道西京走走。”雄信奇道:“西京乃帝王之都,你出家人去做什麼?”番僧笑道:“聽聞當今天子懶於政事,將事務都交給太子掌管。那太子喜好玩樂,耐不住清靜,因此貧僧煉製了幾顆‘要藥’,打算進獻給太子享用。”叔寶接口道:“你身上隻有‘要藥’,沒有彆的藥麼?”番僧道:“百病皆有對症之藥。”說罷從袖中摸出一個葫蘆,倒出一粒豌豆大小的藥丸,用黃紙包好遞給雄信,“拿回去等定更時,用沉香湯送服。若服藥後即刻生產,便是女胎;若隔一日生產,則是男胎。”說罷起身,連一聲謝都沒留,便大搖大擺地走了。
雄信拉著叔寶的手回到書房,叔寶歎息道:“主上怠政放權,四海之內盜賊蜂起,如今連番邦僧人都知曉朝廷虛實。不知將來我們這些人會有怎樣的結局?”雄信慨然道:“愁什麼?若天下有變,正是你我揚眉吐氣、乾一番大事業的時機,難道還要一輩子庸庸碌碌地過下去?”說罷便進了內室。
當夜,雄信按番僧所言,將藥丸給崔夫人服下。到了夜半子時,忽然滿室飄起蓮花清香,崔夫人順利產下一個女嬰,取名愛蓮。夫妻二人欣喜不已,叔寶得知後也替他們高興。
時光飛逝,轉眼間到了除夕。雄信陪叔寶飲酒守歲,二人圍爐談笑,叔寶一時竟忘了自己客居他鄉。但想起功名未就、漂泊異鄉、母妻分離,心中又滿是愁緒。天明後便是仁壽二年正月,處處都是拜年飲酒的熱鬨場景。叔寶每場酒席都要應酬,漸漸覺得厭煩,整個新年過得昏頭昏腦,毫無興致。
借酒消愁愁更愁,酒力終究抵不過心事重重。接著又是賞燈的酒宴,連主人雄信都有些困倦了。正月十八日晚,雄信回後房休息,叔寶卻因牽掛老母輾轉難眠,在燈下走來走去。手下人見他不睡,問道:“秦爺,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?”叔寶歎道:“我想回山東的心早已有之,無奈你家員外情深義重,我一直開不了口辭彆。你們能否行個方便,讓我離去?我留一封書信答謝員外便是。”手下人因主人好客,個個對叔寶殷勤有加,忙道:“秦爺在此多住些日子吧,我們怎敢放您走?”叔寶道:“若你們不放,我自有辦法。”一邊說,一邊在原地踱步沉思,似有離彆的愁緒。眾人擔心一個不留神讓他跑了,主人必定怪罪,於是一邊與叔寶交談,一邊派人到後宅稟報:“秦大爺想走了!”
雄信聽聞,急忙披上衣服趿著鞋出來,問道:“秦大哥為何突然想走?莫不是小弟招待不周,哪裡得罪了兄長?”叔寶眼眶一紅:“小弟想回家的念頭,從未斷過,隻是兄長情誼深重,不好開口。如今歸心似箭,一刻也難以停留,夜夜夢魂顛倒,連枕頭都怕睡。”說罷流下淚來。
雄信道:“兄長不必傷感,既然如此,天明便送兄長啟程。今晚且安穩睡一覺,明日好趕早路。”叔寶道:“此話當真?”雄信笑道:“我一生從不食言,難道會騙兄長不成?”說罷轉身進了內室。叔寶積壓已久的愁緒終於釋懷,手下人見狀笑道:“秦爺聽說員外答應明日送您回家,臉上的笑意都多了許多。”叔寶上床後,終於能伸腳暢睡。
你道雄信為何一直留到此時才放叔寶回去?原來自十月初一日買下叔寶的黃驃馬後,伯當和李玄邃便請能工巧匠依照馬的身形,打造了一副熔金鞍轡,直到正月十五日才完工。這鞍轡做工異常精細,金光耀眼。雄信想將其厚贈叔寶,又怕他多心推辭,便另外做了一副新鋪蓋,將白銀打製成薄片縫在鋪蓋裡,再把鋪蓋卷好,連同鞍轡一起捆在馬鞍後,隻說是普通鋪蓋,不提裡麵藏銀之事。此時,他才讓人將黃驃馬牽出,另外還備好了當麵贈送的餞彆禮。
叔寶想去東嶽廟答謝魏玄成,雄信便派人將魏玄成請來。三人同桌飲酒餞行,旁邊桌子上擺著十匹五色潞綢、四套做好的寒衣和五十兩盤費銀。雄信舉杯向叔寶道:“些許薄禮,望兄長笑納。往日我叮囑‘求榮不在朱門下’,望兄長牢記在心,莫要忘了。”魏玄成也道:“叔寶兄寄人籬下,難免消磨英雄誌氣。何況我曾遇異人指點,說真命天子已出世,隋朝氣數將儘。以兄長的英勇,將來必能成為開國功臣;小弟雖身為道士,也是待時而動。兄長應聽員外之言,天生我材必有用,切勿自甘淪落。”
叔寶心中暗道:“玄成這話倒有幾分道理,但雄信未免小看我了。所謂‘久處令人賤’,他送了幾十兩銀子,便勸我不要在公門中當差。他當我是在家常因少飯錢賣馬的落魄之人,卻不知我雖在公門,每年上下往來的朋友饋贈、路費開銷,沒有幾百兩銀子根本應付不來,他卻在此說這般閒話。”口中卻隻得答謝:“兄長的金石之言,小弟定當銘刻肺腑。隻是歸心如箭,酒不能多飲了。”雄信取過大杯,與叔寶連乾三杯,魏玄成也陪飲三杯。
叔寶告辭,將諸多禮物都捆在馬鞍後,舉手作彆。正所謂“揮手彆知己,有酒不儘傾。隻因鄉思急,頓使彆離輕”。他出莊上馬,輕輕一抖韁繩,黃驃馬見到故主,精神抖擻,一口氣跑了三十裡才停下。此時,捎在馬後的鋪蓋卻拖到了一邊。若這馬是叔寶自己捆的行李,必定結實穩妥,不會滑落;但這是單家莊手下人捆的,皮條沒係緊,馬每走一步,鋪蓋便在地上拖蹭一下。叔寶回頭一看,皺眉道:“這行李捆得太不牢靠,朋友送的東西若失落了,豈不是辜負了他的心意?寧肯耽誤些時間,也不能出錯。前邊有個村鎮,今晚暫且住下,明日五更自己捆紮行李,就不會出岔子了。”於是策馬朝前方的村鎮走去。
此處名為皂角林,卻不想,叔寶的時運不濟,又將在此遭遇一場大禍。
第12回皂角林財物露遭殃順義村擂台逢敵手
有詩歎道:“英雄作事頗囗囗,讒夫何故輕淄涅。積猜惑信不易明,黑白妍姓難解辨。雉網鴻罹未足悲,從來財貨每基危。石崇金穀空遺恨,奴守利財能爾為。堪悲自是運途蹇,乾戈匝地無由免。昂首嗟噓隻問天,紛紛肉眼何須譴。”世人皆言無錢氣短,可錢財多了亦成負累。若為鄉野富戶,難免落個“守財奴”的名聲,還要遭官府算計、親友嫉妒;若出門在外行囊沉重,輕則遭劫掠,重則因行跡可疑惹來無妄之災,福禍相依,甚至可能招致殺身之禍。
話說秦叔寶未到皂角林時,這地方夜間常有響馬割取客人包裹。店主人張奇本是當地保正,此前因轄區內發生劫案,與十一名捕快一同到潞州府遞失狀,尚未返回。此時店內由張奇妻子照管,她招呼手下將叔寶的行李搬進客房,把馬牽到槽頭喂料,又點燈擺上酒飯,已是黃昏時分。
卻說張奇在潞州府被蔡太守責打十板,發下廣捕文書,限期捉拿割包響馬,且命眾捕盜押著他返回皂角林緝拿。捕快們深知響馬多與客店勾結,故此對張奇緊盯不放。叔寶在客房中聽見外麵喧鬨,隻當是新到的投宿客人,並未在意。
張奇一進門就對妻子抱怨:“響馬劫財後逃之夭夭,蔡太守糊裡糊塗,竟把責任全推到我身上,這風裡來月裡去的,教我上哪兒追捕?”妻子聞言,示意他進房說話,眾捕盜也緊隨其後,想聽聽夫妻二人有何線索。張奇妻子低聲道:“今日店裡來了個形跡可疑的大漢,你可得留意。”捕盜們一聽,紛紛圍上來道:“嫂子彆回避,這可是關乎大家的差事。”婦人接著說:“此人渾身嶄新衣衫,鋪蓋齊整,還隨身帶著兵器,騎的是高頭大馬。若說是武官,卻無隨從;若說是客商,又無同伴。這般齊整人物獨自投宿,怕是來曆不明。”眾人點頭稱是:“此話有理,先去瞧瞧他的馬。”手下人掌燈來到後槽,見那馬並非本地馬,像是外路來的,眾人暗自揣測:莫不是拒捕的響馬被官兵追逃至此?忙問:“人在哪個房間?”婦人指了指:“就在這兒。”眾人隨即將堂前燈火吹滅,隻留房內燈光隱隱。他們湊到門縫處,往房內窺視。
此時叔寶已吃過晚飯,待夥計收拾走餐具,他拴好房門,打開鋪蓋準備睡覺。伸手一摸,隻覺褥子又重又硬,拆開縫線探手一抓,竟摸出一塊塊馬蹄銀——原來單雄信怕他推辭,將白銀打扁縫在鋪蓋裡,此刻散落一桌,好似磚頭一般。叔寶又驚又喜,心道:“單雄信啊單雄信,難怪你勸我回山東彆當差,原來藏著這般厚禮!便是掘地尋寶也需費些氣力,這般現成的造化,怕是怕我推辭才暗藏於此,真乃有心人!”他好奇每塊銀子重量,逐塊拿在手中掂試。卻不知“隔牆須有耳,窗外豈無人”,捕盜們見他對著銀子麵露喜色,低聲議論:“鐵定是響馬!若是自家帶的本錢,哪有不知輕重的?若是賣貨收款,自有店家砝碼交割,哪有在飯店裡掂斤播兩的?這銀子若非打劫來的,難道是天上掉的?”常言道“縛虎休寬”,眾人先去後槽牽走了叔寶的馬,又解下十餘條索子,在房門外的櫃欄、柱磉、門框間布下軟絆地繃,隻等有人引他出門。
店主人張奇早瞅見桌上的銀子,貪心大起,暗想:“這無主之物,拿幾塊又何妨?”便對眾人道:“諸位老兄,我熟門熟路,讓我先進去引他出來如何?”捕盜們知他貪財,卻也想借他探路,便應了聲:“去吧。”張奇灌了兩三碗熱酒壯膽,抬腳猛踹房門——那門閂因常年開閉,早已滑溜,一腳便踹開了。他衝進房去,直奔銀子而去。叔寶見有人闖進來搶銀子,誤以為是歹人打劫,怒火上湧,抬手便是一掌。隻聽“砰”的一聲,張奇被打得撞在牆上,腦漿迸裂,當場氣絕。
屋外眾人見狀,齊聲呐喊:“響馬拒捕殺人啦!”張奇妻子聞聲,帶著全家號啕大哭。叔寶在房內慌了神:“雖是誤殺,但若進城見官,不知要耽擱多久。我尚未通名,不如棄了行李逃走!”他抬腳欲跑,卻不料腳下儘是軟絆,一個趔趄跌倒在地。眾捕盜立即用撓鉤將他勾住,五六根水火棍劈頭蓋臉砸下來。叔寶伏地蜷縮,以臂護頭,任他們亂打,卻趁勢用拳頭猛擊地麵,竟將短棍儘數震折。眾人又抄起鐵鞭、拐子、流星鐵尺等兵器,劈裡啪啦一通亂打。可憐叔寶如虎落深坑、龍困鐵網,四肢儘被打傷。
眾人將叔寶剝去外衣,用繩索捆了,取來筆硯要他承認是響馬。叔寶急道:“列位,我真不是響馬!我是山東齊州府劉爺差遣的公差,去年八月曾來貴府投文,押送軍犯,因病滯留至今,這銀子是朋友贈送的盤纏。不知為何被誤認作強盜,誤傷人命,見了官府自會分曉!”眾人哪裡肯聽,隻管將地上銀子儘數收走,開列贓物數目,牽出馬匹,押著叔寶往潞州城而去。這正是秦瓊二進潞州。
抵達城門時已是三更,眾人向城上呼喊:“皂角林拿住割包響馬,拒捕還殺了人!煩請稟報太爺!”消息層層傳報,蔡刺史即刻命巡邏官員開城門,將人犯押進府衙,交法曹參軍勘問。巡邏官開城門放進眾人,押至參軍廳。
法曹參軍姓斛斯名寬,遼西人氏,被從夢中喚起,酒氣未散。他在燈下先看了捕快的口供,見寫著“搜得賊銀四百餘兩,有馬有器械,確係響馬”,便喝問:“響馬!你叫什麼名字?哪裡人?”叔寶忙辯白:“老爺,小人不是響馬,是齊州解軍的公差秦瓊!去年八月到此,蒙本府劉爺批過回文!”斛斯寬皺眉道:“八月就該返程,為何至今還在此處?定是在附近有窩家!”叔寶解釋:“小人因病滯留。”斛斯寬又問:“銀子哪來的?”叔寶答:“朋友贈送。”斛斯寬拍案道:“胡說!如今人情淡薄,誰會送你這麼多銀子?明日提審窩家黨羽,自會查明強盜巢穴與失主姓名!你又為何拒捕打死張奇?”叔寶道:“小人十九日黃昏在張奇店中投宿,他突然帶人衝進房搶銀子,小人以為是強盜,失手推了他一把,他自己撞牆而死!”斛斯寬冷笑道:“拒捕殺人,罪狀確鑿!你的批文呢?”叔寶道:“已托朋友寄回。”斛斯寬怒斥:“越發胡說!你且交代投文時住哪家客棧,生病時被何人照料,一一說來,或可從輕發落!”叔寶無奈,隻得報出王小二、魏玄成、單雄信等人姓名。斛斯寬聽了,命人點明贓物,將叔寶安頓入獄,次日傳齊“窩主”再審。可憐叔寶就此深陷牢籠,真是“平空身陷造羅網,百口難明飛禍殃”。
次日,斛斯寬麵見蔡刺史,稟道:“昨日大人發下的人犯中,有個拒捕殺人的秦瓊,自稱是齊州解軍公差,卻無批文佐證。他攜帶多銀、馬匹與器械,行跡可疑。張奇之死雖屬實情,但尚未查明窩家、失主、黨羽,也未驗屍,故不敢輕易結案。”蔡刺史道:“此事重大,煩請先生細心審訊,再行稟報。”斛斯寬領命回廳,即刻發牌拘喚王小二、魏玄成、單雄信等一乾人到案。
王小二本是州府前街的住戶,趕忙托了同街區的熟人到官府燒香打點,聲稱自己隻是開公差飯店的,對秦瓊的事毫不知情,這才得以脫罪。魏玄成則被差役刁難,說強盜常躲在庵觀寺院,百般勒索,詐去一大筆銀子。單雄信也花了幾兩銀子疏通,隨後備好千金,帶著隨從到府衙前,他在當地本就有一處住所,便讓手下請府中的童老爹和金老爹前來。這兩人一個叫童環,字佩之;一個叫金甲,字國俊,都是府中的捕盜快手,與單雄信是通家好友。單雄信見到金、童二人,便將千金交給他們,任由他們去打點各方。
兩人先到獄中穩住局麵,見到秦叔寶後,與他統一了口供。又在斛斯參軍那裡花重金賄賂,魏玄成也因單雄信的打點免於牽連。等到去皂角林檢驗屍傷時,金、童二人買通仵作,將張奇的致命傷報成磚石撞傷。捕快們也因金、童二人的周全,不再苦苦糾纏要求複審。至於那批銀子,隻說是友人蒲山公李密和王伯當所贈,不算作盜贓。如此一來,秦叔寶沒受刑訊逼供,官府便出具審語結案,大意是:
經查,秦瓊作為齊州公差到潞州,雖批文已寄回,但住宿行蹤均有憑證,不能以盜賊論處。張奇因見秦瓊攜帶銀兩較多而起疑,率眾突襲。秦瓊在倉促間奮力推搡,致使張奇撞牆而死。若按故意殺人定罪,未免嚴苛,應認定為誤傷從輕發落,判處充軍之刑並無不妥。所涉銀兩據稱是李密、王伯當贈與,是否屬實需等李密等人到案後查明再作處置。
按理說,認定為誤傷就不該充軍,隻是各朝律法不同。既然不屬盜贓,銀兩本應歸還,卻被官府收進庫房,這不過是衙門討好上官、中飽私囊的手段。捕快誣陷良民本也該處置,卻把責任全推到已死的張奇身上。結案呈給蔡刺史時,斛斯參軍早已提前溝通,蔡刺史這邊也打通了關節,便批準了這一判決。秦叔寶此時能保住性命已是萬幸,哪還敢去討要鞍馬器械和銀兩?隻能任由官府將其入庫。最終,秦叔寶被判充軍到幽州總管府麾下,由金姓捕快負責押送。單雄信擔心秦叔寶途中無人照應,又在兵房花了些錢,拜托童佩之、金國俊一同押送,路上也好相伴。公文上便添了童環、金甲的名字,二人領了差事,將秦叔寶押出府大門外,鬆了刑具,一同到單雄信的住所,拜謝救命之恩。
單雄信愧疚道:“倒是小弟連累了兄長,何須言謝?”秦叔寶感慨:“這是小弟時運不濟才遭此大禍,若不是兄長全始全終,我早已成為獄中冤鬼。”單雄信又替童佩之、金國俊安頓好家人,邀秦叔寶到二賢莊,讓他沐浴更衣,換上一身布衣,還備了百金作為盤纏,為他壯行,擺酒餞彆。臨分彆時,單雄信取出一封信說:“童佩之,叔寶在山東、河南交友廣泛,即便沒見過麵的,慕名也會接待他。但幽州是河北地界,叔寶在那裡沒有朋友,恐途中舉目無親。你把這封信帶到涿郡的順義村,那裡有位豪傑姓張名公謹,與我是八拜之交的通家好友;你找他幫忙,讓他引薦幽州公門中的當道朋友,也好關照叔寶。”童佩之道:“小弟明白。”辭彆單雄信後,三人便踏上了行程。正是:“春日陽和天氣好,柳垂金線透長堤。”
三人在路上談論各自的本領和公門中的趣事,彼此相敬相愛。沒過幾天,便到了涿郡。巳牌時分,來到順義村。隻見一條街道足有四五百家住戶,進街頭第二家便是一家飯店。秦叔寶停下腳步說:“賢弟,這裡就是順義村,我們要去投宿張公謹處並送上書信;初次拜訪朋友,腹中饑餓,不好直接去討飯吃。常言說‘投親不如落店’,我們先到飯店吃點東西,再去投書也不遲。”童、金二人道:“秦大哥說得有理。”三人進店後,酒保引他們到座位,端上茶湯,擺好飯菜。剛吃完,秦叔寶便同童、金二人出店四處看看。
隻見街坊上無數少年各執齊眉短棍,列隊前行。中間有鼓樂簇擁,馬上一人容貌如靈官一般,頭戴萬字頂包巾,插著兩朵金花,身著補服挺帶,彩緞橫披在身;馬後又有許多人持刀槍簇擁著,正朝前方行進。秦叔寶問店家:“迎送的這位好漢是誰?”店主道:“我們順義村今日在迎接太歲爺。”秦叔寶疑惑:“為何叫這麼個凶名?”店主解釋:“這位爺姓史,雙名大奈,原本是外邦武將,流落在中原。近日在幽州羅老爺麾下謀了個差使,授了旗牌官之職。羅老爺看中史爺的人才,但不知他實際本領如何,便派他到我們順義村打三個月擂台;若三個月內無人能敵,便實授旗牌官。擂台是去年冬月立的,今日是清明佳節,是打擂的最後一天。起初有幾個附近的好漢挑戰,後來又來了遠方豪傑,打了幾十場,彆說打贏他的,就是能和他打個平手的都沒見過,如今又迎他到擂台上去。”秦叔寶問:“今日還能打嗎?”店家道:“今日再打一天,明天就結束了。”秦叔寶道:“我們能去看看嗎?”店家笑道:“老爺莫說看,有本事的話,也可以上去打。”秦叔寶道:“店家幫我們收下行李,等看完打擂台回來,再算飯錢。”他讓童佩之、金國俊把盤費銀子小心藏在腰間。
三人出了店門,後麵看打擂台的百姓絡繹不絕。走完北街,便是一座靈官廟,廟前有幾畝荒地,地上築起一座九尺高、方圓二十四丈的擂台。台下有數千人圍聚觀看。史大奈在鼓樂聲中被迎上擂台。秦叔寶三人擠到擂台馬頭邊,看是否有人上台挑戰,卻見馬頭左首有兩扇朱紅欄杆,圍成一個方角。欄杆裡麵設著櫃台,櫃台上天平法碼等稱量工具擺放整齊,還有幾個少年在掌管銀櫃。三人走到欄杆邊,秦叔寶問:“列位,打擂本是比武的地方,設這櫃台和天平做什麼?”其中一人答道:“朋友,你不知道,我們史爺這擂台是‘賣博打’。”秦叔寶道:“原來是為了錢財。”那人解釋:“起初可不是這樣。擂台一立,名聲大噪,天下英雄豪傑都聞訊趕來。我們史爺為人謹慎,怕比武時失手傷人,難以說清,便讓每個上台的人寫一張認狀,要寫上本人姓名、鄉貫、年庚,還要立誓‘打死勿論’。可這認狀不能雷同,每人都得寫一張,大家爭強好勝,都搶著上台,光寫認狀就折騰了好幾天沒弄完。所以史爺說不用寫認狀了,設下這櫃台和天平。錢財與性命相關,有好事的朋友就到櫃上交納銀子。”秦叔寶問:“交多少?”那人道:“不多,每人交五兩銀子,不管多少人,銀子交完了,史爺就發號令開始打。有一個人先往上走,第二個豪傑趕上一步把他拖下來,拖下來的就不能再上去,第三個便可上去。當場若有本事打史爺一拳,以一博十,贏五十兩銀子;踢一腳贏一百兩;摔一跤贏一百五十兩。要是沒本事,被打得殘疾回去也隻能怨自己命不好。起初有二三十人上台,都被史爺紛紛摔下來,一個月就贏了千金。後來,有銀子但沒本事的不敢來交,有本事但沒銀子的也打不成。所以近兩個月上去打的人很少,今日是擂台最後一天,雖設了櫃台天平,也不知有沒有豪傑來做個圓滿。”秦叔寶對童佩之、金國俊笑道:“這倒像是豪傑乾的事。”童佩之連忙攛掇秦叔寶:“兄長上去試試,剛經曆了官司,中途發個財也好。兄長的本領我們都清楚,一百五十兩銀子手到擒來,到幽州衙門打點也能用。”秦叔寶歎道:“賢弟,命不如人說什麼都沒用,我時運不好。單雄信送的幾兩銀子,我沒福享用,在皂角林惹了官司,在潞州吃了不少苦頭。如今這裡打人想贏銀子,彆說上台,看看就罷了。”童佩之卻想上去試試:“這麼好的機會彆錯過了,小弟上去玩玩。”
童佩之、金國俊在潞州府衙當差,並非無名之輩,而是頗有名氣的兩位豪傑。秦叔寶與他們原本不算深交,因遭逢官司,經單雄信引薦才得以結識,此前也未曾見識過他們的本事。見童佩之興致勃勃要上台打擂,秦叔寶便順著他的心意說:“賢弟不妨逢場作戲,你若想上去,我替你兌五兩銀子。”叔寶將銀子交到銀櫃,童佩之便登上擂台。那擂台馬頭有九尺高,十八層台階。他才走到中間,周圍數千圍觀的人齊聲喝彩,把童佩之嚇得筋骨酥軟。眾人本因許久無人上台,今日見有人上台為擂台收官,便呐喊助威,卻不知童佩之毫無來頭,這一喝彩反倒讓他慌了神,進退兩難,隻得硬著頭皮往上走,隻是神色早已不像起初那般從容,咬牙切齒、怒目圓睜,擼起袖子、撩起衣襟,裝出發狠的模樣往前衝。台下的人見狀讚道:“好漢發狠上去了!”
再說史大奈在擂台上打了三個月,從未遇過敵手,早已旁若無人。見上來的人腳步虛浮,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。史大奈擺出一個門戶架勢,如獅子大開口般,嚴陣以待,上中下三路皆嚴密防守。童環到了擂台上,見史大奈身軀高大,難以壓製,便輕身一躍,施展“飛仙踹”,雙腳朝史大奈麵門踢去。史大奈以“萬敵推魔勢”抓住童環的腳,將他摔在擂台上。童環站穩後,左手虛晃向陰部,右手擺出“高頭馬”架勢,試圖壓製史大奈。史大奈卻如織女穿梭般,從右肋下繞到童環背後,抓住他的衣服鸞帶,說道:“我也不打你了,下去吧!”手一用力,將童環從擂台上推了下去。台下眾人見狀紛紛避讓,童環摔了個“燕子銜泥”,滿臉灰沙,狼狽不堪,羞得滿麵通紅。
秦叔寶在台下看得心急如焚,怒火中燒,喝道:“待我上去!”便往前衝。掌櫃的攔住他說:“上去得重新兌銀子,之前那五兩已經輸了。”秦叔寶沒時間換碎銀,取出一大錠銀子丟在櫃上,說:“這銀子先放著,打完再算!”他沒從馬頭的台階上擂台,而是平地一躍,九尺高的擂台竟被他直接跳了上去,直奔史大奈而去。史大奈連忙招架,兩人隨即展開一場惡鬥:
隻見兩人拽開四平拳,踢起雙飛腳。一個揮拳直擊胸膛,一個出掌狠戳心膽。一個如青獅張口欲吞人,一個似鯉魚躍水避鋒芒。一個餓虎撲食勢不可擋,一個蛟龍翻江凶狠異常。一個忙舉觀音掌護胸,一個急起羅漢腳踢腹。長拳架勢固然凶猛,卻怎比得上這回短打這般淩厲狠辣?
兩人打得難解難分,宛如一對猛虎爭奪食物,在擂台上翻滾纏鬥。都說牡丹雖美,全靠綠葉扶持,史大奈在順義村打了三個月擂台,並非他孤身一人便是絕頂好漢,不過是“一山不容二虎”,恰好這順義村有個張公謹做東。而秦叔寶手中正有給張公謹的書信,隻是尚未見麵。
此時張公謹正在靈官廟,吩咐廚子準備酒席,等候為史大奈賀喜。他還邀請了本村豪傑白顯道一同作陪。兩人等不及宴席擺好,先在大殿上拿了幾樣果菜,開了一壇冷酒嘗鮮。忽然兩個後生慌慌張張跑進來,說:“二位老爺,史老爺的官星怕是顯不了啦!”張公謹問:“今日是擂台收官之日,何出此言?”後生答道:“擂台上史爺先摔下一個人,得了勝,後來跳上一個大漢,打了三四十回合不分勝負。我們在擂台底下看,史爺手腳都亂了,怕是打不過這人。”張公謹驚道:“竟有此事?偏偏在收官之日遇上敵手。”便對身旁的白顯道說:“白賢弟,酒先彆急著喝,咱們去看看!”
兩人出了廟門,分開人群,在擂台底下抬頭望去,隻見台上兩人還在激烈打鬥,拳風掌影帶起陣陣塵霧,遮天蔽日,直打得難解難分:
好似黑虎攜金錘降臨人間,步伐斜行鬼神也難捉摸。劈麵掌、勾拳接連出擊,短打招式直取要害。
張公謹見打得凶險,不便直接上台,便問台下圍觀的人:“這位豪傑是從哪兒來的?”有人指著童佩之、金國俊說:“那個鬢角裡有灰沙的,就是先被摔下來的。那個衣冠整齊的,還沒上去打。問這兩個人,就知道台上打的是誰了。”張公謹作為本地主事,向來一團和氣,便滿臉笑意地向童佩之拱手問道:“朋友,台上打擂的是誰?”童佩之剛摔了個灰頭土臉,正窩著一肚子火,雖然臉上的灰沙拂乾淨了,鬢角還沾著些,見秦叔寶打贏了,沒好氣地說:“朋友,你管閒事作甚?讓他打便是了!”張公謹道:“四海之內皆兄弟,怕要是道中朋友,回頭不好相見。”金國俊沒上去打,倒沒那麼大怨氣,上前答道:“朋友,我們可不是沒來曆的人,要打便一對一打,彆想著以多欺少。就算打輸了,在這順義村也還認得幾個朋友。”張公謹問:“兄台認得本地何人?”金國俊道:“潞州二賢莊單二哥有書信,要投給順義村的張公謹張大哥,還沒到他府上。”張公謹聽罷大笑。白顯道指著張公謹說:“這便是張大哥!”金國俊忙道:“原來是張兄,得罪了!”張公謹問:“二位是?”金國俊答道:“小弟是金甲,這位是童環。”張公謹道:“原來是潞州的豪傑,台上打擂的是何人?”金國俊道:“這便是山東曆城的秦叔寶大哥!”
張公謹連忙揮手大喊:“史賢弟住手,這是久聞大名的秦叔寶兄長!”史大奈與秦叔寶這才收住拳腳。張公謹攙著童佩之,白顯道拉著金國俊,四人笑著上了擂台,六位豪傑相聚,彼此連忙賠禮。張公謹對台下眾人喊道:“各位看擂的都散了吧!這不是外人來比鬥,是自家朋友訪賢至此!”又命手下將銀櫃搬到靈官廟,邀請秦叔寶下擂台進廟。廟內鋪好拜氈,六人行了大禮,鼓手吹打奏樂,擺上宴席。張公謹在席上拱手問道:“各位的行李在哪裡?”秦叔寶答道:“在街頭第二家店裡。”張公謹命手下取來行李,又把銀櫃裡的大小銀子退還給秦叔寶。秦叔寶在席間打開包裹,取出單雄信的書信遞給張公謹。張公謹拆開看完,說道:“啊!原來兄長在幽州有難處,無妨,都包在小弟身上。這席酒不過是郊外小酌,為史大哥賀喜,還請各位屈尊到小莊一敘。”
六人匆匆喝了幾杯,不覺已是黃昏。張公謹邀請眾人到莊上,大廳裡點起蠟燭、焚起香火,他提議與秦叔寶等諸位豪傑八拜結交。拜罷又擺開酒席,直飲到五更時分。史大奈要到帥府回話,白顯道也一同相陪。張公謹備好六匹馬,帶十餘名隨從,一行人一同進幽州投文去了。
第13回張公謹仗義全朋友秦叔寶帶罪見姑娘
詞雲:“雲翻雨覆,交情幾動窮途哭。惟有英雄,意氣相孚自不同。魚書一紙,為人便欲拚生死。拯厄扶危,管鮑清風尚可追。”調寄“減字木蘭花”)
世上薄情之人固然多,重情重義者亦不少。薄情者富貴時如膠似漆,患難時卻如散沙難聚;而俠義之士若認定友人,必全力相助,即便一紙書信也視如皇命——這便是如今的陳雷之契、前世的管鮑之交。
順義村到幽州不過三十裡路,眾人五更起身,天剛破曉便已抵達。張公謹在帥府西側安排好行李,一麵讓人準備飯菜,一麵派手下到西轅門外的班房中,請來兩位尉遲老爺。這尉遲兄弟並非尉遲恭,而是周相州總管尉遲迥的族侄,哥哥名尉遲南,弟弟名尉遲北,向來與張公謹是通家之好,如今在羅藝麾下擔任頗有權勢的旗牌官。
帥府東轅門外是文官官廳,西轅門外是武官官廳,旗牌官等聽用官員需等轅門內掌號奏樂三次,中軍官進轅門扯旗放炮後,帥府才會開門。此時尉遲南、尉遲北身著戎裝正在等候,兩個後生進來傳話:“二位老爺,我家老爺有請。”尉遲南問:“你是張家莊來的?”後生答:“是。”尉遲南又問:“你家老爺在城中?”後生答:“就在轅門西首下處,請二位老爺相見。”
尉遲南吩咐手下看守班房,徑自前往張公謹的住所。張公謹考慮到尉遲南兄弟身有官職,不便以平等之禮相待,便讓秦叔寶、童佩之、金國俊暫藏在客房,待自己引薦通報後,再請他們出來相見。正與史大奈、白顯道坐著,忽見尉遲兄弟到來,眾人趕忙起身相見,分賓主落座。
尉遲南見史大奈也在,開口道:“張兄今日進城這般早,想是為史同袍打擂台期滿,要參謁本官了?”張公謹道:“此事有之,另有一事相告。”尉遲南問:“還有何事?”張公謹從衣袖中取出一封信遞過去,尉遲兄弟拆開看完,驚道:“原來是潞州二賢莊單二哥的書信,舉薦秦朋友到敝衙門投文,托兄引薦。秦朋友如今何處?請出來相見吧。”
張公謹朝客房喊道:“秦大哥出來吧!”隻聽“豁琅琅”一陣響,童環捧著文書,金甲帶著鐵繩,秦叔寶坐著,身上扭著枷鎖走了出來。尉遲兄弟見狀勃然變色,斥道:“張大哥,你太小看我們!四海之內皆兄弟,單二哥的書信到你處,便是朋友,怎能如此相待!”張公謹賠笑道:“實不相瞞,這刑具本是活扣兒,怕賢昆玉責備,才故意如此。若不嫌棄,取掉便是。”尉遲兄弟親自上前為秦叔寶解開刑具,命人取來拜氈,納頭便拜:“久聞兄大名如雷貫耳,恨山水阻隔不得相見,今日得見,三生有幸!”秦叔寶道:“我乃門下軍犯,若蒙提攜,再造之恩難忘。”尉遲南道:“兄且放心,諸事包在愚弟身上。這二位便是童佩之、金國俊吧?”二人忙道:“小的正是。”尉遲南道:“不必過謙,單員外書信上也提及二位,都是道中朋友。”遂請眾人相互見禮對拜。
尉遲南指著桌上問道:“這可是本官解文?”童佩之答:“正是。”尉遲南道:“煩請取出,待愚兄弟看看內容,日後本官升堂問及,也好應答。”童佩之假意推辭:“這是本官鈐印彌封的文書,不敢擅自拆開。”尉遲南道:“不妨,便是釘封文書也需查驗,不過是解文,打開無妨。少不得堂上要拆,由我兄弟動手,不必介懷。”張公謹命手下取來半杯火酒,將封條潤透,輕輕揭開取出文書。尉遲兄弟看完遞還,吩咐照舊封好。
看罷文書,尉遲南忽然沉默不語。張公謹問:“兄長看了文書,為何沉思?”尉遲南歎道:“久聞潞州單二哥高義,恨不能相見,今日此事,卻覺他為人謀而不忠。”秦叔寶感念單雄信活命之恩,聽此言顧不得初相識,忙上前分辯:“二位大人,我在潞州與雄信非舊交,不過邂逅一麵,他於我危病中相救,又贈金五百還鄉。我命途多舛,在皂角林誤傷人命,被太守問成重罪,又是雄信耗儘家財相救,實有再造之恩。二位為何說他不忠?”
尉遲南道:“正因如此。看雄信書信,將兄薦至張兄處,其友道已儘。但看文書,兄在皂角林打死張奇,問成重罪,雄信有回天之力,能改重為輕,卻偏將兄發配到敝處。普天下福境衛所眾多,為何不選魚米之鄉,偏選此地?兄不知本官厲害——他原是北齊勳爵,名羅藝,見北齊國破,不肯臣服隋朝,統兵殺至幽州,結連突厥反叛。朝廷屢戰不勝,隻得招安,將幽州割與他,許其自收租稅,統十萬雄兵鎮守。本官自恃武勇,行事任性,凡解進府的犯人,恐其頑劣不服管束,見麵便打一百棍,名曰‘殺威棒’,十人解進,九死一生。兄此來可謂難處重重。”
“如今唯有設一機變:叫佩之封好文書,待小弟拿到掛號房,吩咐掛號官將彆衙門文書扣下,隻掛潞州解文,單獨解秦大哥進去。”
眾朋友聽聞尉遲南此言,皆驚得吐舌。張公謹問:“為何獨解秦大哥進去?”尉遲南解釋:“兄有所不知,裡邊太太極好善,每逢初一、十五必持齋念佛,老爺坐堂時,她屢次叮囑不要打人。秦大哥恭喜,今日正是三月十五。若解進多人,觸動本官之怒,或發落責打,便難保全。如今秦大哥暫取掉頭巾,披散頭發,用無名異塗搽麵龐,假托有病。童佩之二位作為解差,需擔些責任,進帥府稟報本人患病。若本官喜怒間命愚兄下來驗看,便回覆確實有病,或能得本官發放,討得收管。兄在行伍中,豈不能憑一槍一刀博個衣錦還鄉?隻是今日早堂投文最險,關乎性命,需速速收拾,我先去掛號。”
尉遲兄弟到掛號房,吩咐掛號官:“將今日各衙門解文都扣下,隻掛這潞州文書。”掛號官不敢違抗,應諾稱是。此時掌號官已奏樂三次,中軍官進了轅門。秦叔寶收拾妥當,在西轅門等候。尉遲二人將掛過號的文書交與童環,自進轅門隨班。隻聽三聲大炮轟鳴,帥府開門。中軍官、領班、旗鼓官、旗牌官等一班班、一對對、一層層官員皆進帥府參見,各歸班侍立府門首。
報門官依次報門,邊關夜不收馬兵、巡邏回風人役等先後進入。接著是供給官送進日用物品,隨後掛號官捧號簿進帥府。按規矩,解了犯人需帶進轅門等候。掛號官出來時,陣勢便見威嚴:兩丹墀二十四麵金鑼齊響,一麵虎頭牌、兩麵令字旗押著掛號官出西角門,到大門外街台。執旗官喝令投文人犯隨牌進府。
童環捧文書,金甲拿鐵繩,押著秦叔寶扭鎖進了大門,尚不打緊;及至進儀門,穿過東角門的刀槍林,到月台下,執牌官喝令跪下。從東角門到丹墀不過半箭路,秦叔寶卻似爬了幾十裡峭壁,氣喘籲籲。他身高丈餘,一世豪傑,此刻困於威嚴之下,隻覺身子都矮了幾分,跪伏在地,偷眼觀瞧公座上的官員:
但見此人玉立如封侯之骨,金堅有報國之心。須發因憂國早白,謀略因老練深沉。塞外威名遠播,帳中恩感將士。真如李牧再世,鎮守邊疆,使烽火絕於遠岑。但見他須發斑白,身著一品官服,端坐如泰山,巍巍不動。
羅公命中軍取過解文,中軍官下月台取了文書,跪於滴水簷前,帳上官接過後鋪於公座。羅公看是潞州刺史解軍的文書,若換作彆衙門解來的犯人,或許看都不看便發落了。這潞州刺史蔡建德,卻是羅公得意門生——當年蔡建德曾解押幽州軍糧誤期,按軍法當重處,羅公見他是青年進士,法外施仁免了罪,蔡建德知恩,便拜入羅公門下。
今見門生問成的犯人,羅公細看文書,想瞧瞧蔡建德才思如何,所問之人是否罪有應得。待看到“軍犯一名秦瓊,曆城人”時,不禁觸目驚心,停頓良久,才將文書掩過,命驗吏收去,譽寫入冊備查,又吩咐中軍:“叫解子將本犯帶回,午堂後聽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