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子出得府門,老嫗見他更是哭喊不止,捶胸跌足,索要女兒:“我孀居一生,隻生這一個女兒,已許了人家尚未出嫁,母女相依為命。若不還我女兒,我今夜就死在這裡!”公子不屑道:“我這門首可死不得許多人!”叫手下將她攆出去。眾家人推的推、打的打,將老嫗直趕出巷口柵欄門,再不讓她靠近。
宇文惠及此時意猶未儘,又帶了一二百個狠漢上街閒逛。時已二鼓,正所謂“禍福無門,惟人自召”,宇文公子淫惡貫滿盈,合當遭此一劫。
卻說秦叔寶一眾豪傑四處遊玩,見百官下馬牌旁圍了幾百人,喧嚷不止。眾人分開人群,見一白發老婦匍匐在地,放聲大哭。伯當問旁人道:“這老婦人為何在街上哭?”有人答道:“列位彆管這事。這老婦人不懂世道,帶未出嫁的女兒看燈,撞見宇文公子,被搶了去!”叔寶問:“哪個宇文公子?”眾人答:“兵部尚書宇文述的小兒子,就在射圃踢圓情的那個!”
此時,連叔寶也將李靖的警告拋到了腦後,眾人皆是抱打不平之人,一聽此言,個個怒發衝冠,問老婦人:“你姓什麼?”老嫗道:“老身姓王,住在宇文公子府後。”齊國遠道:“你且回去。那宇文公子在射圃踢球,我們贏了他幾十匹彩緞銀花,找到公子,贖你女兒還你!”老嫗叩首拜謝,哭著回家去了。
叔寶又問圍觀者:“公子搶她女兒,當真有此事?”眾人道:“何止今日!十二日就開始搶了!長安風俗,元宵賞燈時百姓家婦女出門,公子見漂亮的就搶回家。有會奉承的,次日讓父母丈夫進府討賞,給些銀錢便罷;若衝撞了公子,打死了丟在夾牆裡,無人敢過問!十三、十四又搶了幾個,今晚輪到這老婦人的女兒!”
起初叔寶還想拿彩緞銀花贖人,聽了這些話,眾人皆動了打人的念頭,逢人便問宇文公子的行蹤。有人勸道:“列位是外鄉來的,與本地不同,若遇公子言語不合,他性子暴躁,恐要吃虧!”叔寶假意道:“不知他什麼排場?問清楚了好回避。”眾人道:“宇文公子有私宅養著亡命之徒,這般天氣還赤身裸體,每人一條齊眉短棍,一二百人前邊開路,後邊有家將持刀槍擺社火,公子騎馬,前有青衣大帽的隨從舉紗燈香爐開道。長安勳衛府的家將扮社火,遇見公子得好好表演,否則一頓棍打散!”
叔寶謝過眾人,帶大家到西長安門外禦道尋宇文公子。三更時分,月明如晝,正找間,見公子隊伍果然來了:幾百條短棍如狼牙般森然,公子穿禮服騎馬,後邊簇擁著家丁。正所謂“不是冤家不對頭”,眾人躲在街旁正等他來,待隊伍近前,有人上前報道:“夏國公竇爺府家將有社火參拜!”公子問:“什麼故事?”答:“虎牢關三戰呂布!”舞罷,公子稱好,眾人討賞。
剛打發這夥人走,叔寶等人已抓紮停當,高聲喊道:“還有社火!”五個豪傑擠過人群道:“我們是五馬破曹!”公子也算識貨,卻沒看出這夥人並非尋常舞樂,隻見秦叔寶舞兩根金裝鐧,王伯當持兩口寶劍,柴嗣昌握一口長劍,齊國遠掄兩柄金錘,李如珪揮一條竹節鋼鞭。鞭鐧相擊,叮當之聲如火星爆濺,眾人隻管狠命舞動。街道雖寬,卻施展不開,沉重的兵器舞得寒光逼人,兩邊百姓站不住,紛紛擠到兩頭。
齊國遠暗想:“此時打死他不難,隻是人群阻攔難脫身,除非放火燒燈棚,百姓救火時方可趁機動手!”念頭一起,他縱身躍上屋頂。公子以為是社火的新奇招式,卻不知他要放火。秦叔寶見燈棚起火,知道事已至此,再難收場,一個虎跳躍至馬前,舉鐧朝公子頭上狠命砸下!公子坐在馬上仰著身子,毫無防備,叔寶六十四斤的金裝鐧砸在頭上,連人帶馬被打得矮了半截,公子一頭栽落馬下。
手下家將見狀驚呼:“不好!公子被打死了!”各舉槍刀棍棒朝叔寶砸來。叔寶輪動雙鐧招架,齊國遠從燈棚上躍下,揮動金錘加入混戰。眾豪傑個個心頭火起,如猛獸般橫衝直撞,打得眾人前奔後湧、東倒西歪。風流才子們冠帽掉落、蓬頭亂躥,美貌女子們羅襪褪落、赤腳狂奔,一時間屍骸堆積、血水滿地,當真是威勢踏翻白玉殿,喊聲震動紫金城!
眾豪傑在人群中殺出一條血路,朝著大街儘頭的明德門狂奔。此時已過三更,城門外那二十餘名隨從早在黃昏時吃過晚飯,給馬匹喂足草料、備好鞍轡,在寬闊的街道口等候主人。他們分成兩班,一半人看守馬匹,一半人進城看燈,定時輪換。
三更時分,輪到另一撥人進城觀燈,卻見黎民百姓蓬頭赤腳、衣衫不整,滿麵汗水、渾身傷痕,哭喊著“快走”“快跑”。幾個隨從頓感不妙,慌忙奔出城報道:“兄弟們,怕是老爺們在城裡闖了大禍,打死了什麼宇文公子!你們留幾個看馬,其餘有力氣的跟我去攔住城門,彆讓守門官關了門!要是城門關上,主人就出不來了!”眾人應聲,十多個大漢衝到城門口,故意有人嚷著要進城,有人吵著要出城,互相扭打起來,將守門軍士推倒在地,亂作一團。
此時,巡街的金吾將軍與京兆府尹得知宇文公子被打死,擔心凶手逃脫,飛馬傳令關閉城門。但城門已被豪傑們的隨從攪得無法關閉,恰在此時,眾豪傑拚殺到城門口,見城門未關,頓覺生路在望,齊聲招呼著奪門而出。隨從們在月光下望見主人,蜂擁跟上。眾人衝到路旁,飛身上馬,揚鞭疾馳,恰似觸碎青絲網的錦鯉、衝破漫天網的雄鷹,轉眼間消失在夜色中。
七騎馬帶著二十餘人,直奔潼關方向,途經永福寺時,柴郡馬想留秦叔寶等候唐公李淵的回書。叔寶擔心被人追蹤,囑咐寺中速速拆毀報德祠,將祠內那兩根泥塑金裝鐧藏好,以免暴露行蹤。眾人舉手作彆,策馬如飛而去。
臨近少華山時,叔寶在馬上對王伯當說:“來年九月二十三日,是家母六十大壽,賢弟可來家中一聚?”伯當指著齊國遠、李如珪道:“我等自然都會前往。”叔寶也不進山,與眾人揮手告彆,徑自回齊州去了。
再說長安城門在豪傑離去後終於關閉,正所謂“賊去關門”,此時的街坊早已屍山血海,黎民百姓的房屋被燒毀無數。宇文述府中,因天子賜燈,正擺著禦宴,大堂上燭火高燒,階下絲竹齊鳴,一門權貴正享受天子恩寵。酒過三巡,府門外忽然人聲鼎沸,無數人擁進來喊著“禍事了”。宇文述慌忙離席來到滴水簷下,揮手示意眾人安靜,幾個家將上前稟道:“小爺在西長安門外看燈時,遇響馬以舞社火為名,傷了性命!”
宇文述素來最溺愛這個小兒子,聞言如五內俱裂,嘶聲問道:“我兒與響馬何仇,竟遭此毒手?”家將們不敢提及公子強搶民女的惡行,紛紛用謊言遮掩:“小爺酒後與王氏女子戲耍,那老婦向響馬哭訴,響馬便行凶打死了小爺。”宇文述又問:“那老婦與女子現在何處?”家將答:“老婦不知去向,女子還在府中。”
宇文述大怒:“快把這賤人拖出儀門,亂棒打死!”又命家將們持刀斧前往老婦家中,將其家屬全部殺戮,房屋拆毀焚燒。眾人領命,將婉兒拖出打死,拋進夾牆,又將王老嫗一家斬儘殺絕。可憐婉兒空有傾城之色,卻成了亡家禍胎。
宇文述仍恨意難消,傳召府中擅長繪畫的人,讓參與混戰的家將描述打死公子的強人容貌衣著,要畫影圖形,差人捉拿。家將們先稟道:“此人身高丈餘,二十多歲,穿青素衣服,使雙鐧。”一提到“雙鐧”,旁邊一名宇文述的家丁、東宮護衛頭目突然跪下道:“老爺,若說使雙鐧的人,便好查了!小的當年仁壽元年奉您之命,在楂樹崗截殺李爺時,曾撞見此人,還吃了他的虧,未能得手!”
宇文述咬牙道:“如此,定是李淵記恨我當年欲害他,故派此人來報仇!”此時宇文述的三個兒子都在麵前,長子化及忙道:“此事不必多言,明日直接上本參奏李淵,讓他償命!”三子智及也大罵李淵,要為弟報仇。唯有次子宇文士及平日知理,勸道:“此事未必如此。天下麵龐相似的人多,會使雙鐧的也不少。若李淵要報仇,何必等到今日?況且強人未抓獲,又無真憑實據,當年楂樹崗之事更是不便明言,還是從長計議,慢慢查訪吧。”
宇文述聽了,也拿不準是否是唐公的人,次日隻得向朝廷奏報,稱有不明身份之人打死其子,燒毀民房、殺傷百姓,請求速速緝捕凶手。
第19回恣蒸淫賜盒結同心逞弑逆扶王升禦座
詩曰:
榮華富貴馬頭塵,怪是癡兒苦認真。
情染紅顏忘卻父,心膻黃屋不知親。
仙都夢逐湘雲冷,仁壽冤成鬼火磷。
一十三年瞬息事,頓教遺笑曆千春。
世人皆知酒色財氣是禍根:好酒者被笑作酒徒,貪財者被斥為貪夫,唯有沉迷美色與爭強鬥狠之人,常被誤作風流節俠,卻不知其中暗藏禍端。如秦叔寶一時義憤打死宇文惠及,雖稱英雄壯舉,卻連累婉兒一家無辜遭戮;若當時未能殺出都城,更將危及自身,若身死異鄉,妻兒老母又將何所依托?這“氣”爭來又有何益?至於女色,多少人因一時心動不顧名分,最終惹禍上身,甚至陷入騎虎難下之局,做出悖逆之事,遺臭千年,終不免國破身亡——皆因一念之差。
且不說叔寶歸家後事,單表太子楊廣。他謀得東宮之位、逼走李淵後,唯一忌憚的便是母親獨孤皇後。不料他被冊立為太子後,皇後隨即病逝,楊廣再也按捺不住平日偽裝的“不喜奢侈、不近女色”之態。隋文帝也因皇後去世無人約束,寵幸宣華夫人陳氏、容華夫人蔡氏,漸漸將朝政丟給太子,楊廣因此更加肆意妄為。
仁壽四年,文帝已過六旬,難敵美色消磨,雖享床笫之歡,卻損耗精神,勉強支撐至四月便一病不起。因文帝命楊素營建仁壽宮,此時便在仁壽宮養病,至七月病勢加重。尚書左仆射楊素、禮部尚書柳述駙馬)、黃門侍郎元岩三人在閣中值守,太子楊廣則宿於大寶寢宮,常入宮問候父皇病情。
一日清晨,楊廣入宮時,正見宣華夫人在調配湯藥。太子忙上前下拜,夫人回避不及,隻得答禮。拜罷,夫人將藥奉與文帝,楊廣在旁偷眼細看:宣華夫人舉止風流,肌若玉琢,色勝花妖,鶯聲婉轉,行如弱柳,加之金枝玉葉的氣質,令太子早已魂不守舍,隻是礙於父皇在場,未敢放肆。
又一日,楊廣入宮問疾,遠遠望見一麗人獨自緩步而來,竟是陳夫人因要更衣出宮,未帶宮女。太子心中暗喜,吩咐隨從“且莫隨來”,自己尾隨至更衣處。陳夫人見狀驚問:“太子至此何為?”太子笑道:“也來更衣。”夫人察覺其輕薄,轉身欲走,卻被太子一把扯住:“夫人可知,我每日在禦榻前與你相對,雖近在咫尺,卻如隔萬水千山。今日天賜良機,望夫人遂我平生之願。”夫人正色道:“太子豈不聞‘名分攸關’?我既侍奉聖上,便不可越矩!”太子笑道:“夫人何必如此古板?人生行樂而已,何況父皇病勢沉重,今日若不肯周全,明日怕再無機會了!”說罷,竟強行親近。夫人體弱力薄,掙紮不得,正慌亂間,忽聽宮中傳呼:“聖上宣陳夫人!”太子無奈鬆手,笑道:“不勉強夫人,後會有期。”
陳夫人脫身時已衣衫破損、神色驚惶,匆忙整理後入宮。因走得急,頭上金釵被簾鉤勾落,“當”的一聲掉在金盆上,驚醒了朦朧中的文帝。文帝見夫人神色慌張,追問緣由,夫人低頭拾釵,支吾不答。文帝見她雙頰泛紅、喘息不定、鬢發散亂,心中生疑,厲聲嗬道:“如實招來,否則賜死!”夫人驚恐跪下,顫聲道:“太子無禮!”
文帝聽罷,怒火攻心,以手擊榻大罵:“逆子何足托付大事?獨孤皇後誤我!誤我!”隨即命人宣柳述、元岩進宮。太子本就擔心事情敗露,在宮門竊聽時得知文帝宣召柳、元二人卻不宣楊素,心知不妙,急忙找到張衡、宇文述等心腹商議。眾人正焦慮間,楊素慌張來報:“聖上命柳、元二人速速擬詔,召回前日廢掉的太子楊勇,一旦詔書用寶送往長安,我等皆性命難保!”
張衡低聲道:“如今隻有一計——不是太子登基,便是聖上‘龍禦歸天’。”楊素點頭,附耳與眾人商議:“當務之急,先命宇文述假傳聖旨,稱柳述、元岩趁聖上病重妄圖擁戴廢太子,將其下獄;再命郭衍率東宮兵丁替換宿衛,把守宮門,嚴禁內外人等出入泄密;另遣楊約前往長安,除掉廢太子楊勇,絕了眾人念想。”張衡卻猶豫:“我乃書生,恐難擔此重任,還是楊仆射親自出手穩妥。”太子道:“張庶子不必推辭,禍福與共。”
當下,宇文述率旗校在路上截住柳述、元岩,將其綁赴大理寺;郭衍已換東宮士卒把守各處宮門;楊素則命張衡帶二十餘名內監闖入寢宮,對文帝身邊內侍道:“東宮爺有旨:你們連日辛苦,著我等替換值守,榻前自有內侍侍奉,爾等暫且退下休息。”一眾宮人早就盼著偷閒,聞言一哄而散,唯有陳夫人、蔡夫人堅守榻前。張衡冷冷道:“二位夫人請暫且回避。”陳夫人道:“聖上若傳喚——”張衡不耐道:“有我在此,夫人且退至閣中!”兩位夫人含淚退下,差宮娥在門外打聽消息。
不到一個時辰,張衡從容走出寢宮,對宮人說道:“這些傻妮子,皇上已然駕崩,還圍在這裡不通報太子!”又吩咐各殿閣嬪妃不得哭泣,需等稟明太子後再舉哀發喪。眾嬪妃麵麵相覷,唯有陳夫人心中驚疑:“這分明是太子怕皇上治罪,才先下手為強!但這禍端因我而起,他連父親都忍心加害,豈會放過我?與其遭他毒手,不如以死謝罪——皇上為我遭難,我為皇上殉情,也算因果相報。”隻是一時難以決斷,內心如亂麻糾纏。
這頭太子與楊素急如熱鍋上的螞蟻,正盼著消息,張衡匆匆來報:“恭喜殿下,大事已成!隻是您那位心上人,恐怕要為皇上殉節了。”太子聞言,喜色驟消,忙將前日與楊素密定的旨意遞過去:“這些瑣事就勞煩仆射與庶子料理,我自有要事處置。”楊素接旨後即刻傳令:命伊州刺史楊約在長安辦妥差事,不必來仁壽宮複命,直接署理京兆尹之職,彈壓京畿;梁公蕭矩蕭妃之弟)提督京師十門;郭衍署左領衛大將軍,統領京營兵馬;宇文述升左領衛大將軍,掌管行宮宿衛及護從車駕;駙馬宇文士及管轄京都宮省各門;將作左郎宇文愷總理梓宮相關事宜;大府少卿何稠督建山陵;黃門侍郎裴矩、內侍郎虞世基典掌喪禮;張衡充任禮部尚書,主持即位儀典。
眾人忙作一團之際,太子因張衡之言心急如焚,命左右取來黃金小盒,暗中放入一物,用紙條緊緊封好,又在盒口以禦筆簽下花押,派內侍賜給陳夫人,囑其“親手開啟”。內侍領命至後宮,隻見夫人自被張衡逼退,得知文帝駕崩後憂疑交加,整日以淚洗麵,茶飯不思。
內侍捧金盒行禮道:“新皇爺賜娘娘一物,藏於盒內,命奴婢親送,請娘娘開視。”說罷將金盒置於桌上。夫人見狀疑懼頓生,不敢開封,問道:“盒中莫非是毒酒?”內侍推諉:“此乃皇爺親手封裝,奴婢不知詳情,娘娘開看便知。”夫人見其推脫,更認定是毒藥,頓時心酸淚湧,大哭道:“自陳國滅亡被俘,我已認命老死宮中,幸得先帝寵幸,以為是今生之福,誰知紅顏薄命,反招大禍!倒不如淪落在長門冷宮,尚可保全性命……先帝厚恩未報,今日若死於非命,也算心甘情願。早上之事,我不過回避而已,並未冒犯太子,為何竟要賜死?”言罷又哭。眾宮人皆以為盒中是毒藥,也隨之痛哭。
內侍見眾人哭作一團,擔心生變,催促道:“娘娘哭也無用,快開盒吧,奴婢好回去複旨。”夫人被逼無奈,咬牙歎道:“不想今日竟死於非命!”拭淚扯去黃封,輕輕揭開盒蓋——哪裡是什麼毒藥,竟是幾枚五彩絲線編成的同心結!眾宮人見狀轉悲為喜:“娘娘大喜,免死了!”夫人見非毒餌,雖鬆了口氣,又知太子仍對自己存心,不禁怏怏不樂,既不拿取結子,也不謝恩,轉身坐於床上,低頭沉吟。
內侍催促:“皇爺久等,奴婢要複命了,娘娘快謝恩收下吧!”夫人沉默不語,眾宮人勸道:“娘娘糊塗!早上因一時倔強觸怒皇爺,如今他不怪罪,反賜同心結,已是萬幸,為何還這等模樣?若再惹惱皇爺,怕是又要哭了!快謝恩吧!”夫人無奈,歎道:“宮中羞辱,看來是躲不過了。”強撐起身取過結子,對著金盒拜了幾拜,又坐回床上。內侍捧著空盒回旨不提。
陳夫人雖收下結子,卻整日鬱鬱寡歡,坐了片刻便和衣睡去。眾宮人不敢多勸,又怕太子駕臨,便悄悄在宮中收拾:金鼎內焚起龍涎香,寶閣中張掛翠簾珠簾。不多時暮色西沉,明月升空,隻見太子私帶幾名宮人,提著素紗燈籠,悄然來見夫人。宮人見狀,慌忙跑到床邊喚醒夫人:“皇上來了,快去迎接!”
夫人心中懊惱,昏昏沉沉間被宮人連扶帶拽拉到殿外。望見太子立在階上,她又羞又惱,卻已無路可退,隻得伏身在地,輕聲呼道:“萬歲。”太子急忙伸手攙扶。是夜,太子便宿在夫人閣中。
七月丁未日,文帝駕崩;至甲寅日,喪儀諸事初定。次日,楊素輔佐太子身著喪服,在梓宮前舉哀發喪。群臣皆穿喪服,按班次入殿哭臨。隨後太子換吉服,拜告天地祖宗,再換冕旒朝服即位;群臣也換朝服入朝慶賀。
當太子即將登上禦座時,不知是喜極、慌極,還是心中有愧,走到座前忽然神情惶惑、手足無措。禦座又高,他剛抬起腳要邁上台階,階下儀衛突然靜鞭三響,他心虛之下猛然一驚,腳下不穩,幾乎跌倒。眾宮人急忙攙扶,正要扶他上座,仿佛天地有靈、鬼神震怒,太子剛踏上台階,竟又踉蹌著踩空,再次險些摔倒。
楊素在殿前見狀,唯恐失了體統,雖年事已高,畢竟武將出身,分開左右侍從,雙手輕輕將太子扶上禦座,隨即退下殿來,率領百官行山呼大禮。正所謂:
莫言人事宜奸詭,畢竟天心壓不仁。
總有十年天子分,也應三被鬼神嗔。
隋煬帝在龍座上坐了許久,心神才漸漸安定。見百官朝拜無異,愈發心安,遂傳旨:一麵差官往各王府、州鎮報喪,一麵遣使頒布即位詔書,昭告天下,改明年為大業元年,晉升一眾“從龍功臣”,在朝文武皆進爵級,犒賞邊鎮軍士,優待天下老者,賜以粟帛。楊素、宇文述、張衡等人的升賞自不必說,又追封廢太子楊勇為房陵王,企圖掩飾自己加害兄長的惡行。
此時行宮有楊素等心腹輔佐,長安有楊約等人鎮撫,所幸暫無變故。然而,人生倫常中君父與兄弟最為重要,隋煬帝弑父殺兄、篡奪大位,已然失了根本,即便他早起臨朝、勤於政務,也不過是徒勞維係枝葉。更何況他後來荒淫無道,又怎能避免天怒人怨、國破家亡的結局?
第20回皇後假宮娥貪歡博寵權臣說鬼話陰報身亡
詩曰:
香徑靡蕪滿,蘇台鹿麇遊。清歌妙舞木蘭舟,寂寞有寒流。
紅粉今何在?朱顏不可留。空存明月照芳洲,聚散水中鷗。
調寄“巫山一段雲”)
人生如電光石火般短暫,而青春年少的時光尤為易逝。就算活到七十歲,真正擁有紅顏青絲的歲月又能有多久?昔日齊東昏侯為寵妃打造的步步金蓮,陳後主譜寫的《玉樹後庭花》,最終都不過是過眼雲煙。那些權傾朝野的奸雄,即便聲勢滔天,一旦身死,也瞬間化為烏有,這與紅顏易逝的命運又有何不同?
隋煬帝登基後,退朝便直奔宣華宮,與陳夫人親密相伴、儘情玩樂,足足半月不曾離開。從前在東宮時,他與蕭皇後朝夕不離、恩愛有加;如今登上皇位,卻再未寵幸過她。蕭皇後起初以為他因守喪獨居彆宮,後來得知他夜夜在宣華宮,不禁怒火中燒:“剛做皇帝就如此放縱,日後還不知會荒唐成什麼樣!”
這天,隋煬帝退朝回宮,蕭皇後一把拉住他質問:“好個皇帝!才登基幾天,就背棄發妻,與父妃不清不楚!再做幾年,天下女子豈不是都要被你……”隋煬帝敷衍道:“不過一時興起,皇後何必動怒?”蕭皇後厲聲道:“我不管是不是一時!立刻將她罰入冷宮,永不得相見!否則我就下懿旨,把你的醜事昭告百官!”隋煬帝慌了神:“皇後莫急,容我慢慢處置。”蕭皇後不依不饒:“有什麼好處置的?若舍不得她,我就叫宮人去羞辱她,看她還能不能待下去!”
隋煬帝本就忌憚蕭皇後,見她動怒,連忙起身安撫:“皇後莫要再說,我這就去與她說明,讓她自行了斷,隨後回宮向你賠罪。”蕭皇後冷笑道:“說不說由你,回不回也由你,我自有辦法。”
這番對話早被宮人傳到宣華夫人耳中,她悲泣不已。忽見宮奴通報“皇上駕到”,隻得含淚低頭迎接。隋煬帝見她滿臉淚痕、神色哀傷,忙道:“方才我與皇後爭吵,想必你已聽說,但我自有打算,絕不會讓她為難你。”宣華夫人哽咽道:“我出身低微,先侍奉先帝,如今又……自知罪孽深重。求陛下依皇後懿旨,將我貶入冷宮,才是萬全之策。”
隋煬帝歎息道:“情之所至,生死不改。我與夫人雖相處不久,情誼卻比海還深。就算做尋常夫妻,我也甘之如飴,怎舍得拋棄你?難道夫人反倒忍心舍我而去?”宣華夫人抱住他痛哭:“我並非狠心,隻是若繼續糾纏,不僅壞了陛下名聲,更怕重蹈先帝時尉遲氏的覆轍。若皇後哪天發怒,我必死無葬身之地!陛下為何不為我早做打算,免得日後後悔?”
隋煬帝悵然道:“聽夫人這番話,看似怪我情淺,實則是體諒我啊。”隨即吩咐掌朝太監,將仙都宮院打掃乾淨,安排宣華夫人遷居,一應開銷照舊。兩人難舍難分,說了又說、道了又道,最終在宣華夫人的再三堅持下,隋煬帝才無奈離去。
自宣華夫人離開後,隋煬帝整日失魂落魄,茶飯不思,眼中、夢裡全是她的影子。蕭皇後見他如此癡迷,料想阻攔無用,便主動說道:“我勸陛下送走宣華,本是為了夫妻和睦,不想反倒讓陛下誤會我善妒。不如將她召回,既能寬慰陛下,我也能分擔陛下的憂愁,豈不是兩全其美?”
隋煬帝大喜:“若真如此,皇後的賢德可千古流芳!隻怕是玩笑話吧?”蕭皇後鄭重道:“我怎敢戲弄陛下?”隋煬帝迫不及待,立刻派中官去傳召宣華夫人。
此時的宣華夫人已無心爭寵,每日清閒度日。接到旨意後,她婉拒道:“我蒙陛下恩典出宮,如落花流水,哪有回頭的道理?請代為謝過皇上。”中官急道:“皇上急召娘娘,奴婢怎敢空手回旨?”宣華夫人沉思片刻,取來鸞箋,寫下一首《長相思》:
紅已稀,綠已稀,多謝春風著地吹,殘花難上枝。
得寵疑,失寵疑,想像為歡能幾時,怕添新彆離。
隋煬帝看後笑道:“她是怕我再次負她。如今我已與皇後說清,怎會再讓她傷心?”隨即依韻和了一首:
雨不稀,露不稀,顧化春風日夕吹,種成千歲枝。
恩何疑,愛何疑,一日為歡十二時,誰能生死離?
宣華夫人收到和詞,見隋煬帝情意懇切,不便再推辭,隻得重新梳妝打扮,乘車入宮。隋煬帝欣喜若狂,拉著她一同去見蕭皇後。蕭皇後雖滿心不悅,卻深知丈夫脾性,隻能強顏歡笑,設宴慶賀。
此後,隋煬帝與宣華夫人愈發親密。可惜好景不長,不到半年,宣華夫人便因病離世。隋煬帝悲痛不已,厚葬了她,整日愁眉不展。蕭皇後勸道:“人死不能複生,悲傷無用。不如在後宮另選佳人,也好寬慰陛下。”隋煬帝搖頭:“宮中女子庸庸碌碌,哪有能比得上宣華的?”
蕭皇後提議:“宣華不也是從後宮選出的?陛下不妨下詔選秀,說不定能找到更出色的。”隋煬帝卻擔心:“隻怕大臣們會進諫阻攔。”蕭皇後獻計:“直言敢諫的大臣不多,主要是楊素難纏。明日陛下可召他入苑賞蘭,試探他的態度,再做決定。”隋煬帝點頭稱善。
次日,隋煬帝駕臨禦苑,隻見盆中蕙蘭高低錯落、競相綻放,清幽香氣彌漫庭院,幾株垂柳的倒影在清池中搖曳。
隋煬帝連忙派兩名內侍去宣召楊素入禦苑。卻說這楊素自擁立煬帝登基後,自恃功高,朝政兵權儘在掌握。這天他正與歌姬舞女尋歡作樂,聽聞有旨宣召,便乘著涼轎徑直入了禦苑。行至太液池邊,煬帝遠遠望見,按規矩免了他的朝禮,賜座相迎。楊素也不謙讓,隻是一拜便坐下了。
煬帝開口道:“許久未見愛卿,朕心中甚是掛念。今日見幽蘭在盆中盛放,新柳在池邊搖曳,香風拂麵,遊魚可數,故召愛卿同賞美景、共垂釣樂。”楊素卻正色道:“臣聞沉湎田獵便會荒廢政務,貪戀逸樂則會喪失天下。昔年魯隱公到棠地觀魚,《春秋》都加以譏諷;而舜吟唱《南風》之詩,卻被萬世傳頌。陛下新登大位,年富力強,當以虞舜為楷模,不應效仿魯隱公的過失。”
煬帝微微一笑,話鋒一轉:“朕聽聞薑太公在磻溪垂釣,一釣便興起周朝八百年基業,愛卿之功,與他又有何異?”楊素大喜,忙道:“陛下既將臣比作太公,臣定當以太公之忠報陛下之恩。”君臣相視而笑,氣氛看似融洽。煬帝隨即命近侍將坐席移至池邊,二人手持釣竿,在清流中垂釣,隨波逐影。
煬帝提議:“朕與愛卿同釣,先釣到魚者為勝,遲者罰一大杯酒,如何?”楊素頷首稱善。不多時,煬帝手腕輕提,釣起一尾三寸長的小金魚,不禁喜道:“朕釣到一尾了,愛卿可記一杯罰酒。”楊素此時正專注投竿,唯恐驚了魚,隻點點頭。待他扯起釣竿,卻是空鉤,眾人見狀,掩口偷笑。楊素麵上雖掛著微笑,眼中卻閃過一絲怒意,朗聲道:“燕雀安知鴻鵠之誌!待老臣施展釣鼇之手,釣一尾金色鯉魚,為陛下祝萬年之壽!”
煬帝見楊素口出狂言,全無君臣之禮,心中不悅,放下釣竿,借口淨手,起身拂袖進入後宮,滿臉怒氣。蕭皇後見狀忙問:“陛下與楊素釣魚,為何怒氣衝衝回宮?”煬帝怒道:“可恨這老賊驕橫無禮,在朕麵前放肆至極!朕真想叫幾個宮人殺了他,以泄心頭之恨!”蕭皇後急忙阻攔:“使不得!楊素乃先朝老臣,又於陛下有擁立之功,今日宣他赴宴卻無故殺他,百官必不服。何況他手握兵權,若逼急了起兵作亂,社稷危矣!陛下即便要除他,也需從長計議,豈可操之過急?”煬帝聽了,方冷靜下來:“禦妻所言極是。”換了身衣服,又回到太液池邊。
此時楊素坐在垂柳下,風神俊朗,相貌魁梧,幾縷銀白胡須隨微風飄起,竟隱隱有帝王之相。煬帝見了,心中暗生妒忌,強顏歡笑道:“愛卿這一陣,釣得幾條魚了?”楊素淡淡道:“能化龍的魚,能有幾條?”話音未落,手一扯竿,竟釣起一尾一尺三寸長的金色鯉魚。他將釣竿一丟,笑道:“有誌者事竟成,陛下看老臣如何?”煬帝強笑道:“有愛卿在此,朕複何憂?”隨即命人擺宴,君臣入席。
正飲間,內相來奏:“朝門外有洛水漁人捕得一尾金鱗赭尾大鯉魚,生得奇異,不敢私賣,願獻於陛下。”煬帝命人呈進,隻見那魚長五尺,鱗片金光閃耀,與日光相輝。煬帝大喜,欲放入池中。楊素卻道:“此魚神氣非凡,恐非池中之物,不如殺了,以免日後生禍。”煬帝笑道:“若真是能成龍的魚,即便想殺也殺不得。”問左右此魚可有名字,答曰無。煬帝取朱筆在魚額上題“解生”二字為記號,放入池中,厚賞漁人。
酒過三巡,宮人歌舞助興,煬帝正欲開口試探楊素關於選秀之事,卻見左右將釣起的三尾魚切成細膾,做成鮮湯捧上。煬帝命近侍滿斟一大杯酒,遞與楊素:“適才釣魚有約,朕僥幸先得,愛卿當飲此杯,莫負這嘉魚之美。”楊素一飲而儘,也叫近臣斟酒回敬煬帝:“老臣得魚雖遲,卻是一尾金色鯉魚,陛下也該飲一杯,賞臣之功。”煬帝乾了,又道:“朕釣得兩尾,愛卿還該補一杯。”
此時楊素已有七八分醉意,抗聲道:“陛下雖釣得兩尾,卻不如臣這一尾大。陛下若以數量罰臣,臣便以大小敬陛下,恕難從命!”左右送酒至楊素麵前,他揮手推拒,不料失手將金杯打翻在桌上,酒液濺在他暗蟒袍上,頓時勃然大怒:“這些蠢材如此無禮,竟敢在天子麵前侮慢大臣!朝廷法度何在?”喝令:“拖下去打!”煬帝本因宮人失酒心生不滿,見楊素如此跋扈,竟不敢阻攔,默然不語。眾宮人無奈,將潑酒的宮人拖下去打了二十板子。楊素這才轉身對煬帝道:“這些宦官宮妾最是可惡,古來帝王稍有姑息,便會被他們壞事。今日若非老臣嚴懲,日後他們更要放肆了。”煬帝強忍怒氣,假笑道:“愛卿既能外治天下,又能內清宮禁,真是朕的功臣,再飲一杯以表酬勞。”楊素又喝了幾杯,酩酊大醉,方才起身謝宴,由兩個太監攙扶而出。
行至殿外將出苑門時,忽然一陣陰風撲麵,楊素頓感毛骨悚然。抬頭竟見宣華夫人走近,喊道:“楊仆射,當年晉王謀奪東宮,有你便有我,有我便有你!”楊素此時竟忘了宣華已死,喃喃道:“那都是過往之事,夫人何必再提?”宣華道:“如今皇爺差我來,要與你當麵對質!”話音未落,隻見隋文帝頭戴龍冠、身穿喪服,手持金鉞斧,坐在逍遙車上攔住去路,罵道:“你這弑君老賊,還敢強辯!”說罷舉斧劈來。楊素躲避不及,跌倒在地,口鼻鮮血迸流。近侍慌忙稟報煬帝,煬帝暗自歡喜,命衛士將楊素扶回家中。
楊素到家後稍稍蘇醒,對兒子楊玄感道:“吾兒,謀位之事敗露了,速速準備後事吧。”未到半夜,便氣絕身亡。正所謂:天道有循環,奸雄鮮終始。他既跋扈而生,難免無常而死。
煬帝聽聞楊素已死,大喜道:“老賊已死,朕再無顧忌!”隨即宣召許廷輔等十名心腹太監,吩咐道:“你們分頭前往天下各州郡,務必精選十五至二十歲的絕色美女,不論出身,隻要容貌出眾,便陸續送入京中。選得好有賞,選不出則罰,不得懈怠生事。”許廷輔等人領旨後,在京城大張皇榜,四處搜羅,鬨得京城沸沸揚揚。
一日,煬帝與蕭後商議:“朕想古來帝王都有離宮彆館以供行樂,如今朕坐擁天下富強,若不及時行樂,豈不讓江山笑我?洛陽乃天下中心,不如改為東京,建造一所顯仁宮,既可朝會四方,又能逍遙遊樂。”隨即宣召宇文愷、封德彝兩名佞臣,命他們主持建造之事。
宇文愷奏道:“古昔帝王都有明堂以朝諸侯,舜有兩處宮室,文王有靈台靈沼,都是功高德厚之舉。如今陛下建造顯仁宮,彰顯聖德,與舜、文同道,實為古今盛事,臣等定當效力!”封德彝也附和道:“天子造殿,不宏大不足以壯觀,不富麗不足以樹德!必須南臨皂洞,北跨洛濱,廣選天下良木異石、嘉花瑞草、珍禽奇獸充實其中,方能讓萬國瞻仰!”煬帝大喜:“二位愛卿用心辦事,朕必有重賞。”於是傳旨命宇文愷、封德彝在洛陽建造顯仁宮,大江以南、五嶺以北的各類材料任其選用,匠作工費除江都、東都現有的役工地方外,每省府、州縣各出銀三千兩,催征解赴洛陽。二人領旨而去,即刻啟程前往洛陽分頭行事,直鬨得四方騷動,百姓苦不堪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