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回竇小姐易服走他鄉許太監空身入虎穴
詩曰:
淚濕郊原芳草路,唱到陽關愁聚。撒手平分取,一鞭驕馬疏林覷。
雷填風颯堪驚異,倏忽荊榛滿地。今夜山凹裡,夢魂安得空回去。
調寄“惜分飛”
人生在世,有興盛必有衰敗,有相聚必有離散。太平盛世中,人人安於守業,樂享升平;但若身處昏亂之世,但凡有一技之長的豪傑,無不渴望成就一番事業,即便曆經波折也在所不惜。他們或聚首共謀,或四散天涯,誰又肯困守山林,老死家中?
且說金國俊、童佩之擔心衙門事務纏身,先行告辭,趕回潞州。單雄信、王伯當、李玄邃三人無牽無掛,一路遊山玩水,不知不覺已出了臨淄界。李玄邃道:“單二哥,此番一彆,不知何時再聚。本應送兄回府,隻怕家中有事,隻能在此分路了。”王伯當道:“小弟離家已久,不久定當再來探望兄長。”單雄信依依不舍,提議:“二位若不肯去我莊上,也不能就此草草分彆。前麵有處寶地,咱們痛飲一場再分手如何?”伯當、玄邃同聲讚同。
單雄信手指前方道:“那是鮑山,乃管鮑分金之地。我等情誼雖不及管鮑,卻也義薄雲天,在此痛飲三杯,豈不快哉?”二人舉目望去,但見鮑山高聳,綠樹森森,偶聞虎嘯猿啼,更顯雄渾壯闊。山腳下三四十戶人家,一間酒肆斜挑酒簾,三人下馬進店,見草棚下已有幾匹牲口正在吃草料。店主忙迎進草堂,端來熱水洗臉。單雄信問:“門外牲口的主人在何處?”店主指了指左側潔淨的房間:“正在裡麵飲酒。”
單雄信正要去看,忽見門裡有人探出頭來。王伯當一眼認出,驚喜道:“原來是李賢弟!”李如珪聞聲忙叫:“兄弟們出來,伯當兄到了!”齊國遠快步走出,眾人相見,一番寒暄。伯當問:“你二人怎會在此?”李如珪道:“且慢,裡麵還有位好朋友,待我請他出來。”說罷向門內喊道:“寶大哥出來,潞州單二哥到了!”隻見一位氣宇軒昂的偉丈夫闊步走出,李如珪介紹:“這是貝州竇建德兄。”
單雄信久聞竇建德之名,忙命人鋪氈,六人重新見禮。王伯當問李如珪:“你二人在少華山逍遙,為何到了這裡?”李如珪道:“自與諸位彆後,我去清河訪友,不想盧明月占據少華山,齊兄弟抵敵不過,隻得遷至桃花山。孩子們報信到清河,我前日才回山。齊兄弟聽說單二哥邀眾友為秦伯母祝壽,竇大哥久慕叔寶與諸位義氣,便趁此機會前往齊郡,一來拜訪親友左孝友,二來與諸位相見,故此同行。不知三位是拜壽歸來,還是正要前往?”李玄邃道:“叔寶兄已不在家,奉差公出了。”齊國遠忙問:“他又去了何處?”單雄信道:“說來話長,且先飲酒,再慢慢道來。”
眾人入席,飲過三杯,李如珪再次詢問秦叔寶的去向。王伯當放下酒杯,將眾人備禮前往山東、在賈潤甫店中請秦叔寶相會、席間程咬金認下劫銀之事、秦叔寶燒毀捕批等事一一講述。齊國遠聽得熱血沸騰,拍案叫絕:“痛快!叔寶與咬金真是天下少有的爽快人,真豪傑!四海之內,不與這二人結交者,非大丈夫也!後來又如何?”
王伯當接著講李玄邃求助來總管、柴嗣昌周旋劉刺史,幸得唐公三千兩銀子才了結賠贓之事,秦叔寶得以奉差啟程。竇建德聽罷,擊案歎道:“朝廷這些貪官汙吏,遲早要栽在我們弟兄手裡!”李如珪笑道:“又觸動竇大哥的心事了。”李玄邃好奇追問,竇建德便將自家遭遇娓娓道來:“小弟家住貝州,略有薄產,因父母早逝,生性粗豪,不事生產,僅存二三千金勉強糊口。去年妻子亡故,深秋去河間探親,不想朝廷差官挑選繡女,州中百姓無論貧富,均被按等造冊。小女線娘,年方十三,才色雙絕,好讀兵書,閨中舞劍如遊龍,是我掌上明珠。州官得知小女未許人,竟將她列入一等。小女得知後,變賣家產,托人送了一二百金,希望豁免,可州官與閹黨堅拒不允。她一怒之下,儘賣家產,招集勇士,竟要與州官差官對抗,幸虧寡嫂與侄兒勸阻,我也聞訊趕回,花費千金有餘,才得免選。唯恐再生事端,隻得讓小女與寡嫂離開貝州,暫居介休張善士處。途中偶遇齊、李二兄,便結伴同行。”
單雄信道:“叔寶不在家,三位去了也無人接待,不如到我莊上暢飲幾日,暫且放寬心懷?”又對伯當、玄邃道:“本想放二位回去,如今恰逢三位,就當陪他們再盤桓幾日。”二人不便推辭,隻得應允。齊國遠道:“大家同去更有興致,我們也正好認認單二哥的府上,日後好常來相聚。”李如珪道:“既如此,快取飯來,吃了好趕路!”
眾人用完飯,單雄信叫人到櫃台結賬,連同齊國遠三人先前的酒錢一並付清。出了店門,眾人翻身上馬,揚鞭趕路。行不多時,見道旁石上躺著一位老者,頭枕曲肱,行囊撇在一旁。竇建德見狀,疑心是老仆竇成,下馬細看,果然是他,不禁大吃一驚,忙喚道:“竇成,你為何在此?”老者揉眼認出主人,忙道:“謝天謝地遇著大爺了!您出門後,貝州有人傳言,州裡因選不出出色女子,官吏又要重新搜求,得知我們躲避,便派人四下查訪。姑娘見形勢不妙,命老奴連夜趕來報信。”
此時五人俱下馬立於道旁,竇建德握住單雄信的手,焦急道:“承蒙兄長錯愛,本當隨諸位到府上拜望,無奈此刻方寸已亂,急於回去查看小女下落,隻好改日再登門致謝。”李玄邃歎道:“剛得相識,又要分彆,連山川都為之黯然。”單雄信道:“這是兄長的正事,不敢強留。但有句話務必牢記:隋朝雖天子荒淫、佞臣殘暴,但四方勤王軍隊尚多,還需暫且忍耐,避其鋒芒。若介休不便安頓,不妨帶令愛到敝莊與小女同住,萬無一失;即便兄長要前往彆處,也可免除後顧之憂。”齊國遠插言道:“單二哥府上,莫說幾個貪官,便是隋朝皇帝親自來,也未必能討得便宜!”王伯當也勸:“竇大哥,單兄所言皆是肺腑之言,您速回介休為好。”
單雄信又對伯當、玄邃道:“四海之內皆兄弟,一拜便可親如骨肉。煩勞二位繞道,同竇大哥去介休。二位才思敏捷,不像我粗疏,務必探清情況,我們才能放心。”說罷向手下要了一封盤纏,揀一個能乾的伴當囑咐:“這五十兩銀子拿去做盤纏。三位爺到介休後,另尋住處,不可與竇大爺同住。探聽小姐是否平安,或有其他變故,火速回報。”家人領命。竇建德向單雄信、齊國遠、李如珪謝彆,與伯當、玄邃上馬離去。
單雄信見三人遠去,對齊國遠、李如珪道:“你二位若無急事,便去我家走走。”李如珪道:“山上還有弟兄們牽掛,不如就此散了,改日再聚。”單雄信不便強留,揮手作彆,撥轉馬頭,向潞州而去。
齊國遠騎在馬上,轉頭對李如珪道:“方才我們與竇大哥一同前來,誰知單二哥反讓王、李二位兄長陪他去介休,難道咱們二人就注定是粗人,成不了大事?”李如珪點頭道:“我也正為此事琢磨。或許咱們粗中有細,也能乾出一番名堂。不如速速趕回山寨料理事務,再前往介休打聽竇大哥女兒的情況。說不定他們三人辦不成的事,咱們反倒能辦成。日後單二哥知曉,也能明白我齊國遠、李如珪並非隻會殺人放火,還是有大用處的。”二人一拍即合,連夜趕回山寨,簡單安排好事務後,帶上兩三名嘍囉,抄近路向介休疾馳而去。
原來竇小姐見形勢危急,在老仆竇成出發兩日後,便女扮男裝,帶著嬸娘和兄弟悄悄離開介休,恰好在路上與父親竇建德相遇。竇建德又驚又喜,李玄邃和王伯當趁機勸說竇建德,一同前往單雄信的二賢莊暫避。
且說李如珪與齊國遠趕到介休,在城外尋了處僻靜的客棧安頓行李。次日進城打聽,既不見王伯當、李玄邃二人的蹤影,也不知張善士家住何處。二人在街巷中穿來撞去,隻聽得街談巷議,三三兩兩的人群都在議論:某家送了幾千兩銀子,某家湊了幾百兩;可惜河西夏家的獨生女,耗儘家財才湊了五百金,差官卻不肯通融,硬是將她列入繡女名冊。兩人聽了半天,滿耳都是選繡女的消息,走得腿酸心煩,便拐進一家小酒肆喝酒。
正喝著,隻見兩個老人進店坐下,敲著桌子要酒,嘴裡抱怨道:“這該死的世道,怎麼就傳出選繡女的旨意!攪得家家戶戶哭哭啼啼,日夜不得安寧。”另一個老人歎道:“名冊已定,可惜咱們甥女沒能幸免。可恨那些貪贓的閹黨,自己沒妻沒女,要那麼多銀子做什麼?”李如珪聞言,忙上前拱手問道:“老丈,請問如今負責選繡女的天使駐紮在哪裡?”一老人答道:“剛剛從縣裡出發,往永寧州去了。”
李如珪聽了,低頭沉思片刻,伸手在齊國遠胳膊上捏了一把,隨即起身付了酒錢,匆匆趕回城外客棧,招呼手下帶上行李,立即啟程。齊國遠疑惑道:“竇大哥還沒找到,為何如此匆忙?”李如珪低聲道:“竇大哥一時難找,不過有樁大生意找上門來。”他湊近齊國遠耳邊如此這般說了一番,“這豈不是天賜的好買賣?你帶弟兄們走西山小路,穿過寧鄉縣,到石樓的清虛閣等候。切記按計劃行事,不得有誤。我即刻回山寨挑選精乾弟兄,取上緊要物件,趕到石樓與你會合。”說罷二人翻身上馬,分頭行動。
再說欽差正使許庭輔從介休出發,先派兵士打著前牌前往永寧州通報,自己則乘坐暖轎,帶著十來個隨從和官兵,一路緩緩而行。途中住了兩夜,那日午間,離永寧州還有五十多裡,距清虛閣僅三四裡時,忽然狂風大作,暴雨傾盆,天地間一片混沌。一行人被暴雨澆得渾身透濕,遠遠望見清虛閣,恨不得立刻進去避雨。
這清虛閣共有兩三進,內有三間小閣,外有三間敞軒,一位老僧住在後院看守。眾人狼狽進店,將許庭輔安頓在閣上坐下。隨從們脫下濕衣,找來柴火在地上烘烤。正忙亂間,忽見門外駛來四五輛大車,載著肥豬、熟羊、雞鵝、火燒、饃饃等食物,足有二十多盤,另有十六樣精致盤盒專為許庭輔準備,還有四五缸老酒,一一擺放在地。一個“官兒”手拿稟帖,進閣說道:“永寧州驛丞賈文,差小人送下馬飯來,迎接天使大老爺。”
眾人引“官兒”到閣上,“官兒”跪地行禮:“小官永寧州驛丞賈文參見天使大老爺。”遞上稟帖和禮單。許庭輔掃了一眼,吩咐“起來”,問道:“此處到州裡還有多遠?”“驛丞”答道:“尚有四五十裡。州太爺擔心大老爺旅途勞頓,特命小官先來伺候。”隨從們將食盒抬到桌上,擺好杯筷。許庭輔對手下道:“下邊的食物,你們和兵衛一起吃了吧!”眾人聞言,紛紛下閣就餐,隻剩兩個貼身小內監站在閣後。“驛丞”見狀,笑道:“二位公公也下去用些酒飯,小官在此伺候便是。”兩個內監便也下樓去了。
沒過多久,一個大漢捧來一壺熱酒,朝“驛丞”使了個眼色便退下。“驛丞”忙用大杯斟滿酒,跪地勸道:“外麵風大雨急,請大老爺開懷飲下這杯暖酒。”許庭輔笑道:“你這官兒很會辦事,等我回去跟部裡說,升你做州官。”“驛丞”半跪謝恩。許庭輔舉杯一飲而儘,頓時覺得天旋地轉,一頭栽倒在地——原來這“驛丞”正是李如珪假扮的。
另一邊,齊國遠假意款待許庭輔的手下,待他們吃了一陣,便將蒙汗藥悄悄倒入酒中,挨個勸酒。眾人喝下酒後,紛紛暈倒在地。李如珪招呼嘍囉將許庭輔抬下閣樓,與兩個小內監一起反剪雙手捆住。他們將許庭輔塞進暖轎,扶著內監上馬,把滿車食物棄在原地,然後跨上坐騎,連夜向山寨疾馳而去。
許庭輔在轎子裡沉沉睡去,直到深夜才悠悠轉醒。他剛一睜眼,便驚覺雙手被反綁在身後,整個人也被牢牢捆在轎中,動彈不得。恐懼瞬間湧上心頭,他扯開嗓子拚命大喊:“這是怎麼回事!為什麼要這般對我!”可四周皆是荒山野嶺,任憑他喊破喉嚨,也無人應答。他隻能眼睜睜地被人抬著,一路顛簸到山下。
東方泛起魚肚白時,有人猛地掀開轎簾,粗暴地將許庭輔拽了出來。他定睛一看,隻見自己的兩個親隨太監也被五花大綁,狼狽地站在一旁。三人麵麵相覷,嚇得大氣都不敢出。就在這時,三聲震耳欲聾的炮響劃破天際,三四十個凶神惡煞的強盜簇擁著他們,浩浩蕩蕩地進了山寨。山寨裡刀槍林立,殺氣衝天,三間草堂正中擺著兩把虎皮交椅,李如珪早已換下驛丞裝扮,頭戴包巾,身著紅錦戰袍,威風凜凜地坐在上麵。
許庭輔偷偷一瞧,認出眼前之人竟是昨日的“驛丞”,頓時嚇得魂飛魄散,雙腿一軟,“撲通”一聲跪倒在地。李如珪居高臨下,厲聲喝道:“你這閹狗!朝廷派你欽點繡女,就算是君王旨意,也該體恤民情!為何敲詐百姓幾千幾百兩銀子,害得家家戶戶妻離子散、傾家蕩產?”許庭輔慌忙辯解:“大王明鑒!那些銀子都是府縣官吏借著名目貪的,我可分毫未取啊!”李如珪怒目圓睜,拍案而起:“放屁!我一路打聽的清清楚楚,你還敢狡辯!小的們,把這閹狗拉下去砍了!留著這兩個小太監……”話音未落,許庭輔已嚇得涕淚橫流,連連磕頭求饒。
正在這時,外邊傳來一聲通報:“二大王回來了!”原來是齊國遠劫了許庭輔後,擔心官兵追來,帶著嘍囉在半路埋伏了許久,這才返回山寨。他見許庭輔三人跪在階前,趕忙說道:“李大哥,何必如此?說不定日後朝廷招安,咱們還得仰仗他呢!”李如珪哈哈一笑:“昨日在清虛閣,我還恭敬地給他敬酒,今日不過逗他玩玩,扯平罷了!”
兩人快步上前,解開許庭輔身上的繩索,客客氣氣地將他攙進草堂,又是作揖又是賠罪:“多有冒犯,還請公公恕罪!”隨即吩咐嘍囉:“快擺上酒席,給公公壓壓驚!”不一會兒,豐盛的酒菜擺滿一桌,三人入席坐定。酒過三巡,許庭輔戰戰兢兢地開口:“二位好漢,不知帶我到山上,所為何事?”李如珪端起酒杯,慢悠悠地說:“公公有所不知,我們兄弟二人在這山上占山為王多年,打家劫舍的營生早已把附近州縣攪了個遍。可如今世道變了,同行太多,客商都不敢從這兒過,山上糧草眼看就要見底。所以,想跟公公暫借一萬兩銀子,充作糧餉,還望公公不要推辭。”
許庭輔一聽,急得直擺手:“我奉旨出京,又不像客商隨身帶銀子。就算路過州縣,官員們送些薄禮,也是有限,哪有那麼多錢孝敬你們?”齊國遠聽了,猛地一拍桌子,雙目圓瞪:“公公,我可把話撂這兒了!你乖乖拿出一萬兩銀子,咱們好聚好散;要是半個‘不’字,你這腦袋就彆想留在脖子上了!”說著,“唰”地一聲抽出腰間明晃晃的寶刀,重重地拍在桌上。李如珪見狀,假惺惺地打圓場:“公公莫怕,你先出去和兩位隨從商量商量。”
許庭輔如蒙大赦,連忙起身,帶著兩個小太監來到月台。其中一個嚇得滿臉是淚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;另一個年長些的太監咬牙說道:“哭也沒用!這些強盜隻要銀子。公公舍得些,咱們還能平安回去;要是不答應,彆說腦袋,連屍骨都得扔在這兒!他們殺人不眨眼,哪會在乎咱們三條命?”許庭輔聽了,又看看兩人絕望的樣子,咬咬牙道:“罷了!我去求求他們,放你去州裡報信,看那些官吏怎麼說。要是湊不出,就把我寄存在各府各縣庫裡的銀子取來!”
李如珪叫來嘍囉,給年長的太監周全端上酒飯,又拿出一錠銀子賞他,問道:“你叫什麼名字?”周全忙答:“小的叫周全。”李如珪點點頭:“好!這錠銀子給你做盤纏。限你五日內帶銀子來贖人,要是逾期,你們主仆三人就彆想活了!”他吩咐手下牽來周全在清虛閣騎的馬,又派兩個嘍囉護送他下山,轉頭卻把許庭輔和另一個小太監關進一間密室,表麵上好酒好肉招待,實則當作人質。
周全心急如焚,快馬加鞭趕到清虛閣,卻見閣門緊鎖,空無一人。他隻好馬不停蹄地趕到州裡報信。州官一聽天使被劫,嚇得魂不附體,立刻帶人趕到清虛閣查看,隨後將老和尚、地方保甲和護送兵衛統統帶回衙門,連夜寫文書上報汾州府。府官得知消息,也連夜趕到州裡。正當眾人審問老和尚和地方保甲時,周全氣喘籲籲地趕了回來。
眾官員立刻圍上來盤問,周全便把桃花山強盜如何劫持、索要錢財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。官員們聽後,一個個呆若木雞,隻好先將老和尚和地方保甲釋放,聚在一起商議對策。有人主張上報朝廷,調兵剿滅;有人覺得送銀子了事;還有人擔心送了銀子也沒完沒了,不如先拖著,等強盜沒耐心了,自然會放人。汾州府官卻搖頭反對:“使不得!這幾個欽差都是皇上寵信的人,要是在咱們地盤上出了事,彆說丟官,連身家性命都難保!依我看,先從庫裡挪個一兩千兩送去,把天使贖回來,再從長計議。”
眾人無奈,隻好從庫裡取出兩千兩銀子,讓人抬著,跟著周全來到山寨。可齊國遠和李如珪嫌少,說什麼也不肯放人。許庭輔被逼得沒辦法,隻好又湊出三千兩,好說歹說,兩人才肯放人。經此一劫,許庭輔不僅沒長教訓,反而變本加厲。此後他路過州縣,越發裝腔作勢,想儘辦法敲詐勒索,搜刮了大量錢財,還點選了許多繡女才肯罷休。這世上看似凶狠的強盜,倒比某些貪婪的官吏更講“義氣”。
第27回窮土木煬帝逞豪華思淨身王義得佳偶
詞中寫道:人這一生,每日三餐溫飽,夜晚安睡七尺之地,除此之外,本不應再有過多奢求。可世人為何還要苦苦追逐榮華富貴?試看南朝陳國,皇宮中的臨春閣、結綺閣何等奢華,可最終國破家亡,陳後主淪為俘虜,妻妾也命運悲慘。倒不如上古唐堯、虞舜之時,住著茅草搭建的房屋,飲用清水,穿著粗麻衣裳,卻能留下萬載芳名,樂得自在逍遙。可惜世人看不破這道理,隻把這塵世當作歸宿,整日爭強好勝,卻不明白眼前的繁華不過是過眼雲煙。
天下的物力終究有限,可人心的貪欲卻無窮無儘。按理說,身為君主,擁有四海之富,即便有所興建,對百姓也不應有太大損害。但實際上,哪一樣工程不是用百姓的錢財置辦,哪一樣不是靠百姓的勞力運輸?更何況,中間還有官員虛報冒領、克扣侵吞,哪一項負擔最終不是落到百姓頭上?深居宮中的君主,哪裡知道今日建宮殿,明日造樓閣,看似隻是土木工程,可宮殿的裝飾、點綴、陳設,哪一樣不是勞民傷財,最終必定要攪得天下不得安寧。
話說隋煬帝的荒淫之心愈發強烈,先是命侍衛許庭輔等十人四處挑選繡女;又讓宇文愷在洛陽建造顯仁宮;還派麻叔謀、令狐達開通各地河道;同時,他既想去洛陽遊玩,又惦記著江都的風光。這一連串的旨意,讓百姓們疲於奔命,不是被征去建造宮殿,就是被拉去開挖河道。各地官府為了采辦物資,更是忙得不可開交,整個國家如同鼎沸的大鍋。雖說以朝廷的力量辦事,看似容易,不過多花費幾百萬兩銀子,可這些負擔全都壓在了百姓身上。
沒過多久,東京的工程便有了成果,不僅顯仁宮率先建成,虞世基為了迎合隋煬帝,還上奏說:“顯仁宮雖然已經完工,但恐怕一座宮殿不足以供陛下儘情遊覽。臣在宮西選了一塊風水寶地,打算建造一座苑圃,這樣才更符合陛下的身份。”隋煬帝看了奏章大喜,下令虞世基:“你說得正合朕意,放手去建造,切不可敷衍了事,辜負朕的期望。”
於是,苑圃的南半邊開鑿了五個大湖,每個湖方圓十裡,湖的四周種滿了奇花異草。湖邊修築了長長的堤岸,每隔百步建一座亭子,五十步修一座水榭。堤岸兩邊栽滿桃樹,柳葉沿著湖岸整齊排列。湖麵上還打造了許多龍船鳳舸,供人遊玩賞景。苑圃的北邊挖掘了一個北海,周長四十裡,還開鑿了水渠,將北海與五個湖連通起來。北海之中建造了三座仙山,分彆命名為蓬萊、方丈、瀛洲,模仿傳說中海上的三座神山。山上樓台殿閣錯落有致,相互掩映。山頂高聳入雲,站在上麵,向西可以眺望西京,向東能遠望江南的湖海。在苑圃的中央建造了正殿,海北則開鑿了一條蜿蜒曲折的長渠,引入活水,讓水流迂回婉轉,最終通入北海。沿著水渠風景優美之處,建造了十六座院落,用來安置美人,侍奉隋煬帝。苑圃的圍牆上用琉璃瓦覆蓋,牆壁塗抹著紫色的脂泥。三座仙山上堆滿了形狀奇特的長峰怪石,堆疊得嶙峋險峻;樓台水榭用的都是奇珍異材,表麵裝飾著金銀,看起來就像用錦繡裁成、珠璣造就一般。苑中桃樹、李樹成林,梅花環繞房屋,芙蓉遍布堤岸,仙鶴、錦雞成雙成對,金猿長嘯,青鹿相伴,整個苑圃就像是天地初開時自然形成的仙境。然而,這奢華的背後,不知耗費了多少民脂民膏,又奪走了多少百姓的性命。
虞世基完工後,立刻上表,邀請隋煬帝前來觀賞。隋煬帝接到奏章,滿心歡喜,當即挑選吉日,帶著蕭後和眾多妃嬪,浩浩蕩蕩地前往東京。沒過幾天,一行人便抵達顯仁宮。宇文愷、封德彝二人早早在此等候,見到隋煬帝,急忙上前迎接參拜,隨後引導著禦駕從正宮門開始,一層層參觀。但見:宮殿的飛簷直插雲霄,屋梁連接著天際。彩繪的梁柱仿佛能拂到星辰,閣道仿佛橫穿日月。瓊玉般的門戶,讓人恍惚置身仙境;金碧輝煌的宮殿台階,好似九天之上的帝闕。簾櫳環繞,鎖住萬裡祥雲;香氣彌漫,彙聚漫天瑞靄。真可謂是影鵝池邊風光無限,鵲樓之中富貴儘顯。
隋煬帝看著眼前華麗的樓台、雄偉的殿閣,覺得足以彰顯自己的威嚴,心中十分高興,說道:“二位愛卿功勞不小!”隨即命人拿來金銀布帛,重重賞賜二人,還留他們在後宮飲酒作樂。
隋煬帝在顯仁宮遊玩了幾天後,漸漸沒了興致,便乘坐飛輦,帶著蕭後和嬪妃們前往西苑。宇文愷、封德彝這兩個善於諂媚的大臣,自然也跟在一旁。眾人來到西苑,隻見:五湖碧波蕩漾,北海波濤翻湧。三座仙山霧氣繚繞,十六座院落風光宜人,宛如仙境瓊宮。後人有詩專門描寫五湖的美妙:“五湖湖水碧浮煙,不是花園便柳牽。常恐君王過湖去,玉簫金管滿龍船。”又有詩讚歎北海的壯闊:“北海涵虛混太空,挑波逐浪遍魚龍。三山日暮祥雲合,疑是仙人咫尺逢。”描寫仙山的詩雲:“三山萬疊海中浮,雲霧縱橫十二樓。莫訝福來人世裡,若無仙骨亦難遊。”長渠之妙也有詩讚曰:“逶迤碧水達長渠,院院臨渠花壓居。不是宮人爭鬥麗,要留天子夜回車。”而樓台亭榭的精巧,則被描述為:“十步樓台五步亭,柳遮花映錦圍屏。傳宣夜半燒銀燭,遠近高低燦若星。”
隋煬帝一一遊覽過後,欣喜不已:“這座苑圃建造得太合朕意了,愛卿功勞卓著。”虞世基趕忙奉承道:“這都是陛下福德深厚,天地鬼神庇佑,微臣哪有什麼功勞?”隋煬帝又問:“五湖和十六院可有名字?”虞世基回道:“微臣怎敢擅自做主,還請陛下賜名。”於是,隋煬帝乘車一一查看各處景色,隨後開始命名:東湖四周種滿碧柳,兩山青翠與湖光相映,便取名為翠光湖;南湖兩岸高樓聳立,陽光倒映湖中,故而叫迎陽湖;西湖芙蓉臨水,黃菊滿山,白鷺青鷗時常飛過,因此命名為金光湖;北海中白石林立,如怪獸盤踞,微風拂過,沁人心脾,所以稱活水湖;中湖湖麵寬闊,月光灑落,水天相接,就叫廣明湖。
第一院南軒開闊,常有微風拂入,賜名景明院;第二院朱欄曲折,朝陽升起時百花嬌豔,命名為迎暉院;第三院幾株碧梧枝葉繁茂,秋風拂過,葉聲沙沙,便叫秋聲院;第四院移栽西京楊梅,花開如朝霞,稱作晨光院;第五院因酸棗縣進獻的玉李樹,花開勝雪,故而叫明霞院;第六院長鬆如蓋,綠蔭滿院,取名翠華院;第七院隔水有天然石壁,苔痕如畫,賜名文安院;第八院桃杏成屏,繁花似錦,命名為積珍院;第九院長渠碎石鋪底,波紋在陽光照射下映入簾櫳,所以叫影紋院;第十院翠竹環繞,中間丹閣如鳳凰展翅,稱作儀鳳院;第十一院依山傍水,取樂山樂水之意,命名為仁智院;第十二院亂石擋路,需乘船而入,裡麵桃花流水,宛若世外桃源,叫清修院;第十三院種滿柢樹,金光滿地,好似寺院,故而叫寶林院;第十四院有桃林桂閣,四季宜人,稱作和明院;第十五院繁花細柳,綠蔭如織,命名為綺陰院;第十六院梅花繞屋,溫暖如春,叫降陽院。那條蜿蜒如龍的長渠,則被命名為龍鱗渠。
隋煬帝一一賜名後,發現隨行的宮娥嬪妃數量太少,無法分派到各個院落,便一心等著許庭輔等人挑選繡女歸來,再進行安排。
卻說許庭輔自從在桃花山被齊國遠、李如珪劫持勒索了五千兩銀子後,貪欲反而變本加厲。在挑選繡女時,凡是送了金銀珠寶的女子,他就登記在上等名冊裡;送的金銀少些的,就歸入中等名冊;要是沒有任何財物孝敬,哪怕容貌傾國傾城,也隻能被列入三等名冊。此時,他與其他九名欽差一共選了一千多名繡女,得知隋煬帝在東京西苑,便將眾人集中起來,帶入西苑覲見隋煬帝複命,並呈上了三本繡女名冊。
隋煬帝翻開名冊,見共有千餘人,便對許庭輔說:“先把上等和中等的繡女選進苑來,三等的暫時留在後宮充用。”許庭輔等十人領旨退下,按名冊逐一點名,將繡女帶入西苑。隋煬帝仔細端詳,隻見個個都是容貌勝過桃花杏花、姿態讓鶯燕羞愧的美人,心中十分滿意。他隨即與蕭後一起,在眾多繡女中精益求精,選出了十六個容貌窈窕、氣質端莊的女子,封為四品夫人,命她們分管西苑的十六座院落,每人還賜了一方刻有院名的小玉印,以便她們呈遞箋表奏章時使用。又選出三百二十名風流瀟灑、嬌豔嫵媚的女子,封為美人,每院分配二十名,讓她們學習吹拉彈唱、歌舞技藝,以備宴會時侍奉。剩下的繡女,有的十名,有的二十名,分彆安排到龍舟、鳳舸上,或者樓台、亭榭中,連同從後宮帶來的宮女,都一一做了分派。隋煬帝又封太監馬守忠為西苑令,專門負責西苑的出入啟閉事務。
不一會兒,西苑裡便填滿了身著錦繡、綾羅的女子,一片繁華景象。十六院的夫人分到宮院後,個個都盼著得到隋煬帝的寵幸,在各自的院中布置琴棋書畫,準備好樂器笙簫,生怕隋煬帝隨時遊幸時有所怠慢。這一院焚燒龍涎香,那一院就點燃鳳腦香;前一院唱起吳地民歌,後一院就表演楚地舞蹈;東一院製作精美的菜肴,西一院就釀製甘美的瓊漿。她們百般安排,隻為博隋煬帝臨幸時的片刻歡喜,可往往一次過後,隋煬帝就厭倦了,她們又得挖空心思翻新花樣。
再說周邊各國各島,聽說隋朝新天子喜好聲色貨利,邊遠地方紛紛前來進貢奇珍異寶、名馬美女。一日,隋煬帝臨朝,南楚道州地方進貢了一個矮民,名叫王義。這王義生得眉濃目秀,身材矮小,言行舉止十分招人喜愛,而且口才靈巧、心思聰慧,善於應對。隋煬帝看了,問道:“你既不是絕色佳人,又不是無價之寶,有什麼長處,竟敢前來進貢?”王義答道:“陛下德行高於堯舜,道義超過禹湯,南楚遠民仰慕聖人節儉的教化,不敢用傾國的美人、不祥的異寶蠱惑君心,因此進獻侏儒小臣,以備驅使。臣怎敢不傾儘一腔忠義?望陛下收錄。”隋煬帝笑道:“我這裡無數文官武將,哪一個不是忠臣義士,難道唯獨你一人特彆?”王義道:“忠義是國家的珍寶,君主常常擔心忠義之士不足,哪有嫌棄太多而舍棄的道理?何況犬馬都有戀主的誠心,這是君子所看重的,臣雖然是遠方的微末之人,但也關乎風化,陛下怎能忍心舍棄呢?”隋煬帝聽了十分高興,重重賞賜了進貢的人,將王義留在身邊聽用。
從此,隋煬帝每次臨朝,或者到各處遊玩,都帶著王義伺候。王義凡事小心謹慎,說話做事都能體諒他人心意,隋煬帝因此十分喜愛他。後來相處熟了,隋煬帝時刻都要他在身邊,隻是王義不能進入後宮。
一日,隋煬帝臨朝完畢,正要退入後宮,回頭忽見王義麵帶愁容,便問道:“王義,你為何這般模樣?”王義慌忙答道:“臣蒙受陛下厚恩,能日日親近聖顏,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。隻是遺憾深宮近在咫尺,卻不能出入隨侍,無法稍效犬馬之勞,所以心中常常怏怏不樂,今日不自覺地顯露在臉上,望陛下寬恕。”隋煬帝道:“朕也時刻少不了你,但可惜你不是宮中之人,能怎麼辦呢?”說完,玉輦已向宮中而去。
王義此時在宮門口,既不忍心離去,又不敢擅自進入,呆呆地站在那裡空想。忽然,背後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,說道:“王先兒,在想什麼呢?”王義回頭一看,原來是守顯仁宮的太監張成,連忙答道:“張公公,失敬了。”張成問道:“萬歲爺待你這麼好,如此厚待,還有什麼不如意的事,在此默想?”王義與張成交情深厚,便說道:“不瞞公公,我王義承蒙皇恩,十分寵愛,一心希望能朝夕隨駕,報效陛下。但恨皇宮阻隔,不能遂心,所以常常悶悶不樂,沒想到今日被公公看破。”
張成笑了笑,跟他開玩笑說:“王先兒,你想進宮有什麼難的,隻要把下邊那東西割去,還怕進不了宮?”王義沉思道:“我聽說淨身都是幼童做的事,如今恐怕不行了吧?”張成道:“做是做得,隻怕你忍不住疼。”王義道:“如果能做成,忍點疼又何妨?”張成道:“你當真要做,我自有好藥相送。”王義道:“男子漢說話,豈有虛假?”
二人說笑了一陣,便攜手走出宮來,來到張成家坐下。張成擺酒款待,喝過三杯,王義再三求藥。張成道:“如今藥是有,但還得從長計議。不要一時高興,以後娶不了老婆、生不了孩子,卻來埋怨我。”王義正色道:“人生在世,既然遇到知遇之君,死都不怕,怎敢再念及妻子?”張成於是到裡屋拿出一把吹毛可斷的刀,和兩包藥,放在桌上,用手指著說:“這一包黃色的是麻藥,用酒調開喝下去,就不知道疼了;這一包五色的,是止血收口的靈藥,裡麵都是珍珠琥珀等各種奇珍,搽上就能結痂;這把刀就是動手用的。三樣東西送給你,兄長回去後,還需仔細考慮再做決定。”王義道:“既然承蒙公公指教,就勞煩公公動手如何?”張成道:“這恐怕使不得。”王義道:“不必推辭,絕不會連累你。”張成見王義真心要淨身,隻得又拿出些酒來,兩人暢飲一番,王義喝得半醉。
當時隋煬帝退入後宮,蕭後迎接,設宴取樂,讓新選剩下的宮女輪班敬酒。酒過數巡,隋煬帝見一個宮女,雖然容貌平常,但舉止莊重,便問她是何處人氏。那女子慌忙跪下回答,卻說了幾句方言,隋煬帝一句也聽不懂,惹得眾美人忍不住發笑。隋煬帝叫她起來,心想:“王義生性乖巧,四方的方言他都會講。”蕭後道:“何不宣他進宮,讓他翻譯一下,倒也有趣。”隋煬帝便派兩個小內監去宣王義進宮。
兩名小內監領了聖旨,匆匆出宮,正打算往王義家尋人。其中一名太監突然想起:“王義去張成家裡了!”於是二人直奔張成家。因太監無家眷,彼此間也沒什麼避忌,他們直接推門而入,卻撞見令人驚愕的一幕:王義直挺挺地躺在榻上,張成正拿著藥,往他下身塗抹,眼看就要動刀行事。
張成見到來人,手猛地一縮;王義也慌忙起身,手忙腳亂地係褲帶。兩個小內監瞧著桌上的刀子、藥包,又看看二人慌張的樣子,笑得前仰後合:“你們在這兒搗什麼鬼?”張成見是隋煬帝身邊的親信,知道瞞不住,便把王義一心想淨身入宮的緣由,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。小內監們驚道:“幸好我們找來了,再晚一步,王先兒那物件可就保不住了!萬歲爺在後宮等著,特意派我們來宣你,趕緊走吧!”
此時王義已有幾分醉意,聽聞皇帝召見,急忙向張成討水,洗掉身上的藥,跟著兩個小內監急匆匆趕往後宮。隋煬帝見王義滿臉酒意,低頭跪伏在地,便問:“你在哪兒喝的酒?”平日裡巧舌如簧的王義,此刻竟支支吾吾說不出話,兩個小內監在一旁偷偷發笑。隋煬帝察覺異樣,轉頭問小內監:“你們從哪兒把王義找來的?”小內監答:“在守宮監張成家裡。”煬帝追問:“喝酒就算了,還有彆的事?”小內監便將張成的話,以及桌上的刀和藥,原原本本奏明。
隋煬帝聽罷,眉頭微皺,喚道:“王義,你起來。朕跟你說,但凡淨身之人,大多命中犯忌,不是克父母兄弟,就是妨妻室子女。算起來,與其出家為僧為道,倒不如淨身入宮,說不定日後還有富貴光耀的日子。即便父母同意,老太監們也得先替孩子算八字、看運勢,確認無礙才動手,況且這本就是孩童該做的事。你已二十多歲,怎能貿然行事?萬一出了差錯,豈不是白白送命?”王義急切道:“臣受陛下天高地厚之恩,粉身碎骨也難報答!即便有差池,臣甘願承受!”
煬帝長歎一聲:“你的忠心,朕心裡明白。可你隻想著儘忠,卻忘了報答父母。他們含辛茹苦生下你,即便出身平凡,也盼著你成家立業、傳宗接代。你怎能輕易損毀自己的身體,讓父母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寧?朕絕不允許!若你執意如此,非但不算儘忠,反而是大逆不孝!”王義聽了,眼眶泛紅,連連叩首謝恩。
煬帝轉而道:“前些日子新選的宮女裡,有個說話聽不懂的,你去問問她是哪兒人。”說罷,命人喚來那名宮女。王義與她一問一答,方言對話如鳥兒婉轉啼鳴,惹得蕭後和眾美人忍俊不禁。盤問完,王義回稟:“此女是徽州歙縣人,姓薑,小名亭亭,年方十八。父母雙亡後,兄長貪圖錢財,要將她嫁給無賴。恰逢陛下選繡女,她自願入宮當差。”
隋煬帝聞言點頭:“如此說來,倒是個有誌氣的女子,難怪舉止不凡。朕將她賜你為妻,成就一段佳話如何?”王義大驚,連忙跪地推辭:“臣蒙陛下知遇,正想舍命相報,哪敢惦記家室?況且她已入選宮中,臣實在不便領回。”煬帝擺擺手:“朕意已決,不必多言!”王義深知煬帝脾性,不敢再拒,便與亭亭一同叩謝皇恩。蕭後叮囑道:“王義,你帶她回去,教她些通用話語,彆總說聽不懂的方言。日後宮裡有事,也好宣她進來問話。”隋煬帝和蕭後還分彆賞賜了金帛、珍珠。
王義領著亭亭出宮回家,二人成了夫妻。此後,王義感念隋煬帝的厚恩,與亭亭每日焚香遙拜。夫妻倆恩愛和睦,日子過得幸福美滿。誰能想到,王義本想淨身以報君恩,最終卻意外收獲美滿姻緣,若是當時真的衝動行事,恐怕一切都成了鏡花水月。
第28回眾嬌娃剪彩為花侯妃子題詩自縊
詞中唱道:上林苑中一夜之間繁花似錦,萬千花卉爭奇鬥豔,染儘七彩顏色。這般美景哪是自然天成?不過是人間繁華盛景,令人喜不勝收。紅顏女子空自憐惜年華,卻難承帝王雨露之恩。若問何處堪哭香魂?唯有在傷心的帷幕與靈前。
世間男子多有敏捷才情、天成穎悟,卻不知婦人女子的心靈手巧,比男子更勝十倍者大有人在。男子的詩文書畫、技藝術業,多有傳授本源,而女子的智慧卻可平空造作,巧奪天工。且說王義得煬帝賜婚,與宮女薑亭亭結為夫婦後,深感皇恩,每日隨朝伺候,愈發小心謹慎。薑亭亭也時刻念及君恩,苦思無以為報,一日王義退朝歸家,對妻子說道:“今早有個叫何稠的人,自製了一輛禦女車進獻,構造精巧非凡。”薑亭亭問:“何為禦女車?”王義解釋道:“那車中間寬敞,床帳枕被一應俱全,四周用細密的鮫綃織成幃幔,外麵瞧不見裡麵,裡麵卻透亮清晰,連外邊的山水都看得真切。幃幔間還懸掛許多金鈴玉片,車行時叮咚作響,如同奏樂。在車中與人交談,外邊全然聽不見,一路上若要臨幸宮女,均可隨心而為,故叫禦女車。”薑亭亭聽罷道:“這不過是仿照舊時逍遙車的樣式,點綴得精致些,不過是工匠的刀鋸之功,不足為奇。我感皇恩深厚,一直想製一件東西進獻,材料雖已籌措了些,但還未備齊,所以尚未動手。”王義忙問需要什麼材料,薑亭亭道:“要活人頭上的青絲細發,如今我和使女們的頭發已選了一些,但還不夠。”王義笑道:“我頭上的頭發可用嗎?”薑亭亭道:“你是男子,不便取發。”王義笑道:“前日連下身之物都險些割去,何況頭發?”說罷取下帽子,“賢妻但取無妨,若還不夠,我再去尋來。”薑亭亭便將丈夫的頭發梳通,挑出許多長黑發絲,慢慢籌備製作。
時逢仲冬,芳菲儘謝,樹木凋零。一日,煬帝同蕭後及眾夫人在苑中飲宴,煬帝感慨:“四季之中,唯有春景最佳,百花爭妍,紅翠可愛;夏日青蓮滿池,香風襲人;秋天明月梧桐,丹桂飄香;唯有冬日寂寞,除了在枕衾間度日,出門便覺無趣。”蕭後道:“臣妾聽說僧家有禪床可容數人,陛下何不叫人也做一張,用長枕大被,將眾美人置於其中,一同飲食燕樂,豈不快意?”秋聲院薛夫人道:“有了大床大被,須得繡一頂大帳子才相配。”煬帝笑道:“你們想法雖好,卻不如春日柳舒花放,處處皆能儘興,無刻寂寞。”清修院秦夫人接口道:“陛下若想不寂寞,有何難?臣妾等今夜虔禱天宮,管叫明朝百花齊放。”煬帝隻當玩笑話,笑言:“如此,今夜便不打擾你們禱祝了。”眾人說笑飲酒至深夜,煬帝與蕭後乘輦回宮。
次日早膳時,十六院夫人果然前來請駕。煬帝本有些懶怠,經蕭後再三勸說,才勉強同往。剛進苑門,便望見千紅萬紫,桃杏競放,如錦繡簇簇,煬帝與蕭後大吃一驚:“這般寒冬,為何一夜之間花開如此齊整?真是奇事!”話未說完,隻見十六位夫人帶著眾多美人宮女,笙簫歌舞而來迎駕,近前笑問:“苑中花柳,比天宮如何?”煬帝又驚又喜:“眾妃子有何妙術,能使群芳一夜齊開?”夫人們皆笑:“哪有什麼妙術,不過是大家費了一夜工夫。”煬帝疑惑:“如何費一夜工夫?”夫人們道:“陛下不必細問,摘一兩枝細看便知。”煬帝果真走到一株垂絲海棠旁,攀枝細看,原來並非真花,而是用五色彩緞細細剪成,拴在枝頭。煬帝大喜:“是誰有此奇想,製得這般紅嬌綠嫩,宛如真花?雖為人巧,實奪天工!”夫人們道:“此乃秦夫人主意,命我等與眾宮人連夜製成,以供陛下觀賞。”煬帝看向秦夫人:“昨日朕以為妃子是戲言,不想竟真有這般手段。”於是同蕭後緩緩遊賞。但見綠一團、紅一簇,不分四季,萬卉千花儘皆鋪綴,比天然生長的更鮮妍百倍,端的是:
隻道天工有四時,誰知人力挽回之。
紅綃生長根枝速,金翦栽培雨露私。
萬卉齊開梅不早,千花共放菊非遲。
夭桃豈得春風綻,嫩李何須細雨滋。
芍藥非無經雪態,牡丹亦有傲霜姿。
三春桂子飄丹院,十月荷花滿綠池。
杜宇今年紅簇蕊,茶蘼終歲錦堆枝。
不教露下芙蓉落,一任風前楊柳吹。
蘭葉不風飄翠帶,海棠無雨濕胭脂。
開時不許東皇管,落處何妨蜂蝶知。
照麵最宜臨月姊,拂枝從不怕風姨。
四時不謝神仙妙,八節長春閬苑奇。
莫道乾坤持造化,帝王富貴亦如斯。
煬帝一一賞罷,龍顏大悅:“蓬萊閬苑也不過如此,眾妃子靈心巧手,直奪造化,真乃一大快事!”遂命內監取來內庫金帛珠玉等物,分賞各院,夫人們齊聲稱謝。煬帝愛之不舍,又同蕭後登樓眺望許久,方才下樓飲酒。酒過三巡,絲竹齊鳴,夫人們輪流敬酒。煬帝忽然笑道:“秦妃子能標新取異,剪彩為花,為湖山增色;可眾美人還在唱舊曲,實在不相宜。若有誰能唱一曲新詞,朕便連飲三大杯。”話音未落,隻見一位身著紫綃衣、係碧絲鸞帶的美人嫋嫋上前,奏道:“賤妾不才,願獻醜博萬歲一笑。”眾人看時,卻是仁智院美人雅娘。煬帝連道:“妙極,妙極!”雅娘輕敲檀板,慢啟朱唇,聲如新鶯初啼,唱一支《如夢令》:
莫道繁華如夢,一夜剪刀聲種。曉起錦堆枝,笑殺春風無用。
非頌非頌,真是蓬萊仙洞。
煬帝聽罷大喜:“唱得妙!該飲該飲!”當真連飲三杯,蕭後與眾夫人也陪飲一杯。酒畢,又有一位淡妝美人,嬌羞怯怯地上前奏道:“賤妾不才,也有小詞奉獻。”煬帝抬眼一看,卻是迎暉院朱貴兒,笑道:“貴兒定有妙曲。”貴兒不慌不忙,撥弄琴弦,也唱一支《如夢令》:
帝女天孫遊戲,細把錦雲裁碎。一夜巧鋪春,群向枝頭點綴。
奇瑞奇瑞,寫出皇家富貴。
貴兒歌罷,煬帝鼓掌稱讚:“好一個‘寫出皇家富貴’!不僅聲如貫珠,更妙在情景相融,韻味十足!”又連飲三杯,不覺笑聲朗朗,陶然欲醉。此時,守苑太監馬守忠進內跪奏:“王義在苑外,說製成一物進獻萬歲。”煬帝聞聽王義之名,立刻喜道:“宣他進來。”片刻,馬守忠領王義至階前跪下,王義手捧一物奏道:“臣妻薑亭亭感萬歲洪恩,親手織成一帳,命臣進貢。”煬帝命宮人取來,見是一個錦包,解開後,內中一物漆黑如墨,柔軟似綿,捏在手中不過一握大小。煬帝奇道:“王義,這是何物?”王義奏道:“臣妻亭亭日夜念陛下深恩,無以為報,便將自己頭上的青絲細發,挑揀色黑且長者,用神膠接續,織成羅紗,累月方得告成。裁為幃幔,內可看外,外不可看內;冬日保暖,夏日生涼;展開可遮廣處,卷起可納入枕中。”煬帝稱奇,忙命宮人撐開。
蕭後與眾位夫人一同起身近前觀看,隻見那帳子展開時,似有輕煙浮動,滿室生香,竟可覆蓋一間大屋。蕭後對煬帝感歎道:“想不到這女子能這般窮儘心思,陛下該重重賞賜,以酬其功。”煬帝頷首,命宮人取來廣綾二匹、霞帔一幅,賜給王義道:“你妻子耗儘心力製成此帳,朕以此二物略表謝意。”王義接過賞賜,謝恩退出。
煬帝向蕭後笑道:“前日禦妻提及僧家禪床可容數人,如今這帳子何止容納數人!”遂吩咐宮人:“將前日外國進貢的合歡床,從顯仁宮側首明間移到此處,鋪上幾十床錦褥,再把這頂青絲帳掛起來。”宮人領命,手忙腳亂地布置妥當。煬帝對蕭後及眾夫人道:“秦妃子的靈心,薑亭亭的巧手,一日間得見雙絕,怎不叫人快意!如今我們再痛飲一番,今夜便由禦妻率領眾妃子,宿於這帳內的合歡床上,共赴一場合歡盛會如何?”蕭後笑道:“她們留在此處便好,臣妾卻要回宮了。”煬帝笑道:“禦妻要走,須先飲三杯。”蕭後果真連飲三大杯,起身離去。煬帝隨即拉著眾夫人共寢於合歡床上。
且說後宮中有位侯妃子,生得國色天香,千嬌百媚,當真是沉魚落雁之容、閉月羞花之貌,且聰慧過人,能詩善賦。自入宮以來,她自恃才色雙絕,又聞煬帝好色憐才,以為自己終能如阿嬌入住金屋、飛燕得寵昭陽,誰知命運弄人,進宮數年,竟從未見過君王一麵,終日隻能焚香獨坐。漫漫長夜,她捱儘苦雨淒風;春晝秋宵,她嘗遍魂驚目斷。縱是鐵石心腸,也難抵這般煎熬,白日裡尚可勉強支撐,到了夜深燈昏、夢醒時分,當真是一淚千行。起初她還強打精神,梳妝打扮,盼著一朝得遇聖顏,可時光飛逝,日複一日皆在虛度中過去,不知不覺間,已是香消玉減。雖有幾個姊妹時常勸慰,可愁人相訴,反添幾分淒慘。
一日,聽聞煬帝又差許庭輔到後宮挑選宮女,有宮人勸侯夫人拿些珠玉賄賂他,求其在皇上麵前美言。侯夫人歎道:“我聽說漢室昭君寧可在臉上點痣,也不願用千金收買畫師,雖一時被遠嫁單於,卻在琵琶青塚間留下不朽芳名,誰不憐惜她?我縱然不及昭君,卻也羞於賄賂小人求寵。自恨命薄,即便見了君王,也是枉然,倒不如一死,做個千載傷心之鬼,也強過在這宮中受寂寞之苦!”後來又聽說許庭輔選了百餘名宮女送入西苑,侯夫人痛哭道:“我此生終是見不到陛下了,若想讓君王一顧,或許隻能在死後了。”說罷又哭,當日連茶飯也不曾入口,竟走到鏡台前,將自己妝扮得齊齊整整,取來自製的幾幅烏絲箋,把平日感懷傷情的詩句一一寫在上麵,又用錦囊裝好,係在左臂上,其餘詩稿儘皆投入火中燒毀。她孤孤單單地在宮中四處走了一遍,又倚著欄杆嗚咽哭泣了許久。到了夜晚,她靜悄悄掩上房門,捱到二更時分,終是熬不過傷心痛楚,取來一幅白綾,懸梁自儘。
幾個宮人聽見動靜不對,慌忙進來解救,卻見她早已香消玉殞。眾人哭了一場,捱到次日清晨,不敢隱瞞,隻得向蕭後稟報。此時蕭後在西苑青絲帳中,酒意漸醒,煬帝仍對她百般糾纏。五更時分,煬帝酣睡之際,蕭後悄悄乘輦回宮。梳洗完畢,她吩咐宮人備下筵宴,打算回請眾夫人。忽見侯夫人的宮人前來報喪,蕭後忙派宮人去查看,宮人在侯夫人左臂上發現一個錦囊,呈給蕭後。蕭後打開一看,竟是幾首詩,便照舊放回囊中,命宮人送給煬帝。
此時煬帝已起身,坐在一旁看眾夫人梳妝,正與寶林院沙夫人談論古今得失。煬帝道:“殷紂王隻寵妲己,周幽王隻寵褒姒,便把天下搞壞了。朕今日佳麗環繞,四海卻穩如泰山,這是為何?”沙夫人答道:“妲己、褒姒豈能毀掉殷、周天下?不過是紂、幽二王貪戀美色,不顧天下,天下才漸漸敗壞。如今陛下南巡北狩,處處留心治國,天下怎能不安寧?至於在萬機之暇與宮中妃嬪同樂,雖妃妾眾多,卻更顯陛下如《關雎》般的雅正風化。”煬帝笑道:“紂、幽二王雖無君德,卻對妲己、褒姒恩愛至極。”沙夫人道:“溺愛一人,謂之私愛;如雨露普降般惠及眾人,才是公恩。這便是紂、幽亡國,而陛下能安享天下的原因。”煬帝大喜:“妃子所言,深得朕心!朕雖有兩京十六院無數美人,卻對她們一視同仁,從未冷落一人,讓她們不得其所,所以朕所到之處皆歡然和睦,正是因為有恩而無怨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