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信步往前,轉過一帶石壁,忽見一座洞府,四周白石砌成,中間有座門樓,門外列著石獅子,像人間王侯的宅邸。狄去邪徑直進門,東西張望,不見人影,隻見南邊一間石屋的石門緊閉。忽然東邊石房裡傳來“得得”聲,他忙走近,從窗眼一看,見屋內四角有石柱,石柱上用鐵索拴著一隻怪獸。那怪獸踢了幾下蹄子,所以外麵聽見聲響。這獸尖頭賊眼,腳短體肥,有牛那麼大,不是虎也不是豹。狄去邪看了半天認不出,猛然一想,定睛再看,竟是一隻大老鼠。他吃驚道:“老鼠竟有這麼大,不知貓有多大?”
正呆看時,正南兩扇正門打開,走出一個童子,生得眉清目秀,齒白唇紅,梳著雙丫髻,身著黃布衫,一身仙風道氣。童子見了狄去邪,問道:“將軍莫非是狄去邪?”狄去邪大驚:“正是,仙童如何知道?”童子說:“皇甫君等將軍很久了,快跟我進去。”狄去邪覺得奇異,隨童子進門,隻見殿宇雄偉,廳堂寬敞,非比尋常。
將到殿前,見殿上坐著一位貴人,身穿龍蟠絳服,頭戴八寶雲冠,垂纓佩玉,一派王者之氣,左右列著許多官吏,階下侍衛森嚴。狄去邪到殿庭,趕忙下拜。貴人開口道:“狄去邪,你來了?”狄去邪答道:“我奉當今聖旨開河,蒙都護麻叔謀差遣探穴,不想誤入仙府,實在有罪。”貴人說:“你以為當今煬帝很尊榮?你且站到一邊,我讓你看個東西。”他對旁邊一個凶惡的武衛說:“快去把那阿摩牽過來。”
武衛領命,手執巨棍大步往外,不多時傳來鐵鏈聲,他用長鐵索牽著一隻野獸前來。狄去邪仔細一看,正是外麵石柱上的大老鼠。武衛將它牽到庭中,按住鐵鏈,老鼠蹲在月台上,揚須咬爪,一副得意模樣。貴人在殿上怒目而視,用木尺擊桌道:“你這畜生,我讓你暫脫皮毛,做一國之主,蒼生何罪遭你荼毒?骸骨何辜遭你發掘?你荒淫肆虐到這般地步!我今日把你打死,以泄人鬼之憤。”喝令武士照頭狠打。武衛卷起袖子,舉起大棍,朝鼠頭打去,老鼠疼痛難忍,咆哮大叫,聲如雷鳴。
武士正要再打,忽有童子從半空降下,手捧一道天符,忙止住武士:“不要動手,上帝有命。”皇甫君慌忙下殿伏地。童子到殿上宣讀天符:“阿摩國運本有一紀,還不該絕。再等五年,可將白練係頸賜死,以償荒淫之罪,今日暫且免去鞭打之苦。”童子讀罷騰空而去。皇甫君上殿說:“饒了這畜生,若不是上帝愛惜生命,活活把你打死。你還有五年富貴可享,若不知悔改,終究難免殺身之禍。”說罷叫武士牽走老鼠。
皇甫君問狄去邪:“你看明白了嗎?”狄去邪說:“我乃塵世小吏,怎能看透仙機?”皇甫君說:“你記住,日後自會應驗。這裡是九華堂,你若沒有仙緣,也到不了此處。”狄去邪忙跪下懇求:“我奉差誤入仙府,如今進退兩難,懇請神明指點。”皇甫君說:“你前程有定數,但需靜心省悟,不可自甘墮落。麻叔謀小人得誌、橫行霸道,罪不可赦。你替我告訴他:感謝他伐我台城,無以為謝,明年當以二金刀相贈。”說罷,吩咐一個綠衣吏:“你帶他出去。”
狄去邪在威嚴的氛圍中不敢多問,拜謝後隨綠衣吏退出。綠衣吏帶他不走原路,轉過幾棵大樹,走了不到一二百步,指著前邊林子說:“前邊林子裡就是大路。”狄去邪剛要回頭詢問,綠衣吏已蹤影全無,再轉身看那座洞府,也消失得無影無蹤。他驚歎道:“神仙之妙,竟到如此境地!”隻得一步步穿過林子,轉過一個山崗,沿著大路走了一二裡,忽見幾棵高大喬木環繞成村,趕忙奔入村中問路。
見一家籬門半開,他輕輕咳嗽幾聲,驚動了一雙小花狗,對著他亂叫。屋內走出一位老者,狄去邪忙施禮道:“下官迷失道路,懇請老翁指點。”老者回禮問:“將軍為何徒步到此?”狄去邪不敢隱瞞,將入穴遇見皇甫君及棍打大鼠之事詳述一遍。老者聽罷笑道:“原來當今煬帝是老鼠變的,真是稀奇,難怪如此荒淫無度。”狄去邪問:“此處是何地?到雍邱還有多遠?”老者道:“這是嵩陽少室山中,沿大路往東走二裡便是寧陵縣,不必再去雍邱。想必麻叔謀早晚就到,將軍若不嫌棄,老夫粗備便飯,吃完再走不遲。”於是邀請狄去邪走進草堂,吩咐老蒼頭準備飯菜。
老者對狄去邪說:“從將軍所見之事來看,當今煬帝氣數恐怕不長,就連麻叔謀,隻怕災禍也不遠了。我看將軍容貌氣度不凡,何苦隨波逐流,與這些虐民的權奸為伍?”狄去邪謙遜道:“承蒙老翁指教,我並非不知開河是虐民之舉,隻是官卑職小,不敢不奉命行事。”老者微笑道:“做官才要奉命,不做官他們就無法差遣你了。”狄去邪道:“老翁金玉良言,我雖不才,定當奉為準則。”
不一會兒,老蒼頭擺上飯菜,狄去邪飽餐一頓後起身謝彆。老者直送到大路上,說:“轉過前邊山嘴,就能望見縣城了。”狄去邪稱謝拱手而彆。走了十幾步回頭看時,老者和房屋都已不見,兩邊隻有長鬆怪石。他又吃一驚,心神恍惚,趕忙趕到縣城,見到城市百姓,才如夢初醒,入城在公館中等候。
麻叔謀本以為狄去邪找不到穴口,已死於穴中,便催促丁夫開河,七八日後到了寧陵縣界口。狄去邪前去拜見,將穴中所見所聞詳細稟報。麻叔謀哪裡肯信,隻當狄去邪仗著會些劍術,隱匿幾日編造荒誕之言來嚇唬他,反而將狄去邪訓斥一番。狄去邪隻得退回後營,心想:“我以忠言相告,他卻當作戲言羞辱我。我是頂天立地的漢子,何苦與豺狼共事害民?國家氣數有限,何必在奸佞之中留戀這毫無價值的官位?不如稱病隱於山中,逍遙自在。”
主意打定,他遞了兩張病呈。麻叔謀厭惡他“說謊”,便批準了呈子,另派官吏督管糧米。狄去邪見呈子獲批,收拾行李,帶兩個仆從回鄉。路上想起皇甫君稱大鼠為“阿摩”,心中疑惑:“豈有中國天子是老鼠的道理?若真有此事,前日被大棍打時,煬帝也該有些頭疼腦熱。鬼神之事不可不信,也不可全信,何不順路去東京探訪消息,辨明真假?”於是悄悄前往東京查探。正是:
欲識仙機虛與實,慢辭勞苦涉風塵。
第33回睢陽界觸忌被斥齊洲城卜居迎養
有詩寫道:區區名利怎能牽動真正有誌者的心,為官處世應當致力於國家的安定太平。如利劍般冰冷的態度懲治奸佞,言辭鏗鏘為百姓謀劃生計。糾正過錯時威嚴難犯,辭官歸隱時能將官職看輕。可笑命運多有不順,但大丈夫自當鐵骨錚錚。
對於做官之人而言,無論前程大小,若有誌向便能做出一番事業。為官者應處處施恩,時刻為國家著想,不懼強橫勢力。一舉一動、一言一語都應造福百姓,到那時個人得失與官職高低便不再重要。旁人或許會嘲笑這是迂腐笨拙的為官之道,卻不知這正是豪傑做事的本色。
秦叔寶離開齊州後,派人打聽開河都護麻叔謀的行蹤,得知他已過寧陵,即將抵達睢陽。秦叔寶便吩咐眾人速速趕往睢陽交差。行進數日,路上遇見一位頭戴將巾、身穿皂袍,武官打扮的人勒馬駐足,看著秦叔寶的隊伍經過。秦叔寶覺得此人麵熟,仔細一想,竟是舊時同窗狄去邪。他忙派人將狄去邪請來相見。
二人見麵後,狄去邪詢問秦叔寶的去向,秦叔寶答道:“奉命監督河工。”秦叔寶也問起狄去邪的近況,狄去邪說:“我也在開河都護手下任指揮官。”接著,狄去邪將在雍邱開河時,進入石穴見到皇甫君鞭打大鼠,以及對方吩咐的諸多話語,還有後來在嵩陽少室山中,被老人招待吃飯等一係列奇異經曆,細細說與秦叔寶聽。秦叔寶問:“如今兄台打算前往何處?”狄去邪道:“我已看破世情,稱病辭官,準備找個地方隱居。沒想到兄台也奉命到麻叔謀手下做事,那麻叔謀貪婪成性,極難侍奉,兄台可要多加留心。”兩人就此彆過。
秦叔寶本就是個正直且不信鬼神的人,聽了狄去邪的講述,隻當是荒誕謊話,並未當真。然而,在距離睢陽還有兩三天路程時,無論是大小村坊,還是遠處的茅房草舍,時常傳來哭聲。秦叔寶心想:“或許是這裡臨近河道,百姓都被征去做工,耽誤了農事,家中缺衣少食,才如此苦惱。”但仔細聆聽,這些哭聲都是在哭兒哭女,他又猜測:“定是傳染病流行,小兒死去的多,所以才哭聲不斷。”可哭聲中,人們卻咒罵道:“賊王八,為何把我家好好的兒子偷了去。”還有人哭喊:“我的兒,不知你被賊人抓去後,遭受了怎樣的折磨。”千兒萬兒的哭喊聲,夾雜著對賊人的咒罵,秦叔寶疑惑:“奇怪,這哭聲不像是死了孩子那麼簡單。”他思索片刻:“或許是年景不好,有拐騙孩子的,但也不至於有這麼多,其中必有蹊蹺。”
一路上,村落中處處都是悲涼的哭聲,行人聽了也忍不住紛紛落淚。到了一個叫牛家集的地方,軍士們有的走在前麵,有的落在後麵,秦叔寶帶著二十個家丁在集上休息吃飯。此時小米飯還沒煮熟,心中滿是疑惑的秦叔寶,故意走出店麵查看情況。隻見距離店麵五七間處,有兩三個少年站在那裡說話,一位拄著拐杖的老者在一旁側耳傾聽,秦叔寶便慢慢靠近。一個少年說:“就是前日,張家的孩子被抓走了。”另一個接著道:“昨天王嫂子家的孩子也被偷了,她丈夫被征去開河,回來可怎麼交代?”還有一人說:“張家孩子有什麼稀奇!趙家夫妻就這一個兒子,寶貝得不得了,昨夜也不見了。”老者點頭歎息:“好狠的賊子,這村坊上已經丟了二三十個小孩子了。”
秦叔寶上前問老者:“老丈,敢問是往來督工的軍士拐騙了村裡的小孩嗎?”老者搖頭道:“拐騙走的,說不定還能留條命,這些孩子卻是被拿去殺了,而且這事和軍士無關,是另有賊人!”秦叔寶驚訝道:“這兩年年成不錯,難道這地方還會有人做出這種事?”老者壓低聲音說:“客官有所不知,就因為開河,那位總管喜好食用小兒,將孩子殺害後,加上調料蒸熟吃。所以這些賊人為了幾兩銀子,就去偷人家孩子蒸熟獻給他,賊人不止一個,受害的也不止我們一村。”
秦叔寶難以置信:“一個做官的,怎會做出這種事,恐怕不是真的吧?”老者急道:“我騙你作甚,一路走來,你沒聽見那些哭聲?現在村裡的人連覺都睡不安穩,有孩子的人家,時刻都得照看,不敢讓孩子獨自出門。夜裡有的守在孩子身邊,還有人做了木欄櫃子,把孩子關在裡麵。客官若不信,我帶你去看看。”老者領著秦叔寶來到一戶人家,果然見到一個木櫃,上麵還放著被褥,顯然是有人在此看守。秦叔寶問:“為何不設法捉拿賊人?”老者無奈道:“客官,隻有千日做賊的,哪有千日防賊的。”
秦叔寶點頭回到店中,吩咐家丁:“今日我身體不適,就在此地歇息,明日再趕路。”他先在客房鋪好被褥,躺下睡了一覺,心中暗自盤算著要捉住這些賊人,為地方除害。等到晚上,吃過晚飯,村裡沒有更鼓,隻有淡淡的月光。約莫到了深夜,秦叔寶悄悄走出店門,街上空無一人。他走到市東頭張望,沒發現可疑跡象,往回走時,忽然聽到一戶人家傳來驚叫聲。原來是夫妻二人在夢中發現孩子不見了,慌亂中把孩子驚醒,孩子嚇得大哭,兩人這才知道孩子沒被偷走,相互埋怨了幾句,又安靜下來。
秦叔寶又走到西邊,遠遠望見有兩個人影朝著集市走來。他急忙閃進店門的門縫中觀察,不一會兒,兩人果然走了過來。等他們過去後,秦叔寶悄悄跟在後麵。那兩人像蒼蠅一樣,在各處窺探,許久後,撬開一戶人家的門,一人進去,過了一會兒,外麵的人先跑。這人剛跑到秦叔寶跟前,秦叔寶大喝一聲:“哪裡走!”一拳打在他脊梁上,那人毫無防備,向前撲倒,懷中的小孩也掉在路邊啼哭。秦叔寶顧不上小孩,急忙趕到被盜的人家,此時另一個賊人也正出門,聽到秦叔寶的喊聲正猶豫觀望,還沒來得及逃跑,就被秦叔寶一腳踢倒在地。屋內的男女聽到外麵動靜,發現床上的孩子沒了,哭喊著披衣起身。秦叔寶將這人挾住,帶到自己住的客店前,之前被打倒的賊人剛從地上爬起來,就被店內聽到動靜趕來的家丁一把抓住,兩人都無法逃脫。
一時間,地上孩子的啼哭聲、失盜男女的喊叫聲,驚醒了集市上熟睡的幾人。找到孩子的人家鬆了口氣,旁觀的眾人卻怒不可遏,對著兩個賊人一頓亂打。秦叔寶趕忙製止:“大家彆動手,拿繩子捆起來拷問!問清楚他們之前偷走的孩子在哪裡,還有多少同夥,是哪裡人,叫什麼名字。隻有抓住所有賊人,才能根除禍患,亂打死了人,誰來承擔責任?”他隨即讓家丁找來繩子將兩人捆住審問。原來一個叫張耍子,一個叫陶京兒,都是寧陵縣上馬村人,還有個賊首叫陶柳兒,他們偷來的孩子,確實是殺了蒸熟獻給麻都護享用。
審完口供,天色漸亮,各村百姓聽說抓住了偷小孩的賊人,都趕來圍觀。秦叔寶喝止了想要動手的男人,可那些受害的女人又抓又咬,拿柴棍毆打,根本攔不住。秦叔寶心想,此時放了賊人不行,交給地方官又怕他們被私自打死,自己會受連累。於是他對眾人說:“各位,麻都護是朝廷大臣,斷然不會做這種壞事。他即將到達睢陽,不如我把這兩人送交麻爺處置。他們冒用官員名義殺人,麻爺肯定不會留他們性命;若真有此事,麻都護見外麵鬨得厲害,心裡不安,也不敢再縱容了。”眾人覺得有理,叮囑道:“將軍可彆在路上把人放了,讓他們又回來作惡。”秦叔寶堅定地說:“我要是想放,就不會抓他們了。”昨日那位老者也趕來道謝:“就是這位客官,替我們集市除了一害,我們想湊些盤纏感謝。”秦叔寶婉拒,親自押著兩個賊人,急忙追趕大隊士卒。
秦叔寶趕到睢陽時,麻叔謀與令狐達剛到行台,正準備視察河道開鑿情況。叔寶整好人夫隊伍,進見投上文書。麻叔謀見秦叔寶儀表堂堂、身材魁梧,心中十分歡喜,當即任命他為壕塞副使,監督睢陽開河事務。叔寶謝恩後暗想:“狄去邪曾說此人貪婪,難以侍奉,可初次見麵就委我官職,看來也像是個識才之人。隻是若將那兩個賊人之事稟明,恐他見怪;若隱瞞不報放了賊人,又怕他們繼續為害百姓。也罷,寧可招他一人怪罪,也不能讓那些小兒含冤。”於是又上前跪下道:“齊州領兵校尉有事稟上老爺。”麻叔謀不知何事,臉色還算溫和,隻聽叔寶稟道:“卑職奉差經過牛家集時,拿獲兩個賊人,他們聲稱受老爺差遣取用小兒,公然行竊。一個叫張耍子,一個叫陶京兒,現已解至外麵,候爺發落。”
麻叔謀聽了,臉色陡然一沉,問道:“是誰拿的?”叔寶答道:“是卑職。”麻叔謀道:“竊盜之事本是地方捕官的職責,與我衙門有何相乾?你又是過往領兵官,不該管這等閒事。”令狐達在一旁道:“若是有人冒用官員名義為非作歹,也應追究審問。”麻叔謀不耐煩道:“我們連開河大事都忙不過來,管這等小事作甚?”令狐達堅持道:“既然已經拿來,就交給有司審問一下。”麻叔謀冷冷道:“交給有司說不定他們收了錢就放了,不如我這裡直接放了。”隨即吩咐不必將賊人解進,直接釋放。這一番話,將秦叔寶的一番熱心澆了個透心涼,恰似一盆冷水兜頭潑下。
跟隨叔寶的家丁們本以為拿了賊人會有獎賞,不料竟被直接釋放,都為叔寶感到不平,卻不知叔寶因此已遭麻叔謀忌恨。原來麻叔謀此前奉旨開河,因耿純臣奏報睢陽有王氣,便打算借開河掘斷王氣。不料到了睢陽,先掘開了宋司馬華元的墳墓,眼看河道即將穿城而過,城中大戶急忙央求督理河工的壕塞使陳伯恭去探麻叔謀口風,請求保全城池。誰知麻叔謀大怒,幾乎要將陳伯恭斬首,堅決要讓河道穿城而過。這下滿城百姓慌了神,既要顧城外的墳墓,又要保城裡的屋舍。其中一百八十家大戶,共湊黃金三千兩,想求麻叔謀通融,卻苦於沒有門路。
卻說陶京兒被釋放後,在外邊吹噓道:“我是老爺最親信的人,那個不懂事的官兒竟敢拿我,你們看老爺可曾難為我?他那芝麻大的前程,遲早斷送在我們手裡。”眾人聽他口氣不小,像是麻總管的親信,便有幾人暗暗找他,想請他幫忙說情保全城池。陶京兒道:“我還有個弟兄與老爺更親近,我帶你們去見他。”於是牽線搭橋,引見了麻叔謀最得意的管家黃金窟。眾人許諾謝他們白金一千兩,黃金窟滿口應承道:“把錢都拿來,明日就有消息。”眾人果然將金銀交給黃金窟。
黃金窟深知主人見錢眼開,趁麻叔謀日間在房中打盹時,悄悄將一個寫著“恭獻黃米三千石”的手本連同金子一起擺在桌上,滿桌金光燦燦,隻等他醒來發問時進言。他在旁邊站了許久,將近申時,隻見麻叔謀從床上跳起來,罵道:“你這廝好大膽,怎敢私吞我的金子,還推我一跤!”揉了揉眼睛,看見桌上的金子,又大笑道:“我說宋襄公斷不會騙我,這金子到底落不下地。”黃金窟見狀,笑道:“老爺,哪來的宋襄公送金子?”麻叔謀道:“是一個穿絳色衣、戴進賢冠的人,他求我護城,我不肯。又請來一個暴眼大肚皮、戴進賢冠穿紫衣的,說是大司馬華元,這廝還仗勢要把我捆住灌銅汁,嚇我。我堅決不答應,他兩個隻得應承送我黃金三千兩,我正愁見不到金子,怕人克扣,與守門的爭執時被推了一跤,沒想到金子已擺在這兒了,待我點一點,彆少了。”
黃金窟又笑道:“爺怕是做夢了,這金子是睢陽百姓托我送來求您保全城池的,哪有什麼宋襄公?”麻叔謀疑惑道:“豈有此理,我明明與宋襄公、華司馬說了話,怎會是夢?”黃金窟道:“爺再想想,是您去見的宋襄公,還是宋襄公來見您?如今人在哪裡,相見在何處?”麻叔謀又想了想,道:“難道真是夢?可明明聽得說‘上帝賜金三千兩,取之民間’,這金子難道不是我的?”黃金窟道:“說‘取之民間’,這宗金子本該爺受,但確實是百姓為保全城中房舍送來的,爺可彆說夢話露了底。”麻叔謀笑道:“我隻要有金子,管他是上帝還是民間送的,就依他們保全城郭吧。”於是收下了手本,吩咐明日升堂就改定河道。
次日升堂,麻叔謀傳喚壕塞使。此時陳伯恭正在督工,隻有叔寶在一旁伺候,上前參謁。麻叔謀問道:“河道離城還有多遠?”叔寶答道:“尚有十裡之遙,縣官已出牌令城中百姓搬移,拆毀房屋準備動工。”麻叔謀道:“我想前日陳伯恭說回護城池,很有道理。如此堅固的城池、繁盛的市井,怎忍心拆毀,讓百姓流離失所?不如在城外取道,彆驚動城池了,就差你去勘察規劃。”秦叔寶道:“前日爺台已畫定圖式,吩咐說奉旨要開鑿此城泄王氣,恐怕難以改移。”麻叔謀不耐煩道:“你這迂腐之人,奉旨開鑿王氣,隻要在這一方就行,何必非在城中?凡事要擇便而行,休提什麼畫定圖式,快去勘察回報。”
叔寶領了這差事,本是個肥差,沿途經過鄉村人戶,有的為免掘墳墓田園,有的為保全房產,紛紛拿出十兩五兩、二十三十兩銀子,托人說情。叔寶一概不受,隻酌定了一條更改的河道,回覆麻叔謀。恰逢這日副總管令狐達得知要改河道,來見麻叔謀,兩人議論爭執不下。隻見叔寶跪下稟道:“卑職蒙差勘察河道,若從城外取道,路線迂回,比城中要多出二十餘裡。”麻叔謀正沒處發火,吼道:“我隻差你看城外河道,你管什麼差二十裡三十裡?”叔寶道:“路遠則用工多、錢糧增、限期寬,卑職理應稟明。”麻叔謀越發惱怒:“人工不用你家的,錢糧不用你家的,你多大的官,在此胡言亂語!”這話分明是在針對令狐達。
令狐達正色道:“民間利病,人人都可直言無隱,大小都是朝廷的官,管的是朝廷的事,都該從長計議;況且開鑿此城,是奉了聖旨的。”麻叔謀蠻橫道:“令狐兄隻提聖旨,這回護城池,可是宋襄公奉了天旨!前日夢中,我因執法,幾乎被華司馬用鋼汁灌殺,那時叫你們,你們能應嗎?”令狐達大笑道:“哪裡來的荒唐鬼話!”麻叔謀又轉向叔寶,罵道:“你這樣的朝廷官,也想來管朝廷事?你收了城外百姓的銀子,故此來胡攪蠻纏!我隻要不用你,看你還管得了麼!”令狐達爭不過麻叔謀,憤憤不平,隻得回衙寫本上奏。
叔寶出得門來,麻叔謀衙內已掛出一麵白牌:“城壕塞副使秦瓊,生事擾民,阻撓公務,著革職回籍。”秦叔寶看了,長歎道:“狄去邪原說此人難侍奉,果然如此。”隨即收拾行李返鄉。卻不知這竟是上天保全叔寶之處——莫說當日開河工程嚴酷,民夫死傷無數;後來隋煬帝南幸,因河道有淺處,特製一丈二尺的鐵腳木鵝測試水深,共有一百二十餘處淺灘。查勘後,淺灘兩岸的丁夫及督催官吏,儘皆被埋入地下,名曰“生作開河夫,死為執沙鬼”,麻叔謀最終也因此問罪腰斬。此時若叔寶還在督工,料難幸免。正所謂:“得馬何足喜,失馬何必憂。老天愛英雄,顛倒有奇謀。”
秦叔寶被麻叔謀革職後,正收拾行囊準備返鄉,這時令狐達派人來邀請他到麾下任職。秦叔寶笑著婉拒道:“我此次前來,不過是李玄邃為幫我躲避災禍才謀得這差事。監督河工這等事務,料想也乾不出什麼大事業。況且在這工地上,那些無賴之徒,不是想著私下放走役夫牟利,就是克扣工人工錢。還有人靠打罵役夫,強行索要好處,到最後跟著眾人一起邀功領賞。這些都非我所求,我留在此處又有何意義?”他對來使說道:“我家中有八旬老母,之前奉官府差遣,不得已才離家遠行,如今有幸能回去,歸心似箭,實在無法再為令狐大人效力了。”
打發走差官後,秦叔寶心中暗自思忖:“來總管平日裡對我頗為照顧,就算看在李玄邃和羅老將軍的情麵上,也不會虧待我。若我回到他麾下,必定還能得到重用。但我當初滿懷壯誌而來,如今卻铩羽而歸,正所謂‘此去好憑三寸舌,再來不值半文錢’。眼下這世道,勞役不斷,皇上四處巡遊,百姓怨聲載道,不出十年,天下必定大亂。到那時,不正是我們這些人挺身而出,平定天下的時候嗎?功名爵祿,不過是早晚的事,何必急於一時?何況家中老母年邁,正需要我在身邊儘孝,我何苦為了這微不足道的虛名,而虧欠了為人子的職責。”
他又轉念一想:“若是回到城中,來總管肯定會再次啟用我,說不定還會遭遇劉刺史那樣的糾纏。倒不如遠離塵囂,在山林中隱居。”於是,秦叔寶在齊州城外的村落裡,尋得了一處心儀的居所。
這處住所前臨潺潺溪流,後倚鬱鬱樹林,桑樹和榆樹的枝葉繁茂,一片翠綠成蔭。半人高的籬笆用朝槿編織而成,透著清新的翠色。夜幕降臨,屋內的榻上,能聽到歸鳥嘰嘰喳喳的鳴叫。窗外的煙靄與屋內侍奉母親的歡笑聲交織,樹梢間的風聲仿佛和著悠揚的琴聲。雖身處鄉野,秦叔寶的英雄氣概卻未完全磨滅,閒來無事時,他會提筆寫下如《梁父吟》般的詩句,抒發心中感慨。
這是一座簡陋的三間茅屋,裡麵有幾間內室,堂屋側邊的竹林深處,還有幾間書房。房屋四周環繞著矮矮的圍牆,牆邊栽種著桑樹和榆樹,圍牆上稀疏地紮著籬笆。籬笆外,是幾十畝麥田和棗林,一片田園風光。
秦叔寶回到城中,見到母親後,將自己與世俗不合、不再追求功名的想法如實相告。秦母見兒子為了求名,常年在外奔波勞苦,也便同意了他的想法,支持他在家安居。秦叔寶隨即將城中的宅子贈送給樊建威,以報答他平日裡照顧家中老小的恩情。之後,他帶著母親和妻子,一同搬到了鄉下居住。
樊建威和賈潤甫得知後,還勸他重返總管府任職。秦叔寶隻是微笑著說:“這世道也就這樣了,能偷得片刻清閒才是真正的好處。”後來,來總管知曉此事,又派人來請他回去複職。秦叔寶以母親年邁、自己身體抱恙為由,堅決推辭。來總管也沒有過分勉強他。此後,凡是朋友來訪,秦叔寶都熱情接待,但因為要照顧年邁的母親,他自己從不外出交際應酬。
每日裡,他或是漫步山間,尋訪美景;或是在庭院中栽種竹子、澆灌花草。傍晚時分,小酌幾杯,靜看夕陽西下;白晝漫長,便以棋局消遣時光。曾經的豪邁英氣,都被他暫時收斂起來。樊建威和賈潤甫見狀,都惋惜道:“可惜了這個英雄人物,不過是接連遭受挫折,就意誌消沉,隻知寄情山水了。”他們哪裡知道,秦叔寶早已將世事看得透徹,心中自有一番籌謀。他深知,未來天下動蕩之時,必定少不了自己施展抱負的機會,因此不願輕易展露鋒芒,才選擇了這樣一種生活方式。正如詩中所寫:夕陽西下,他在淮城邊悠然垂釣,晚風吹拂著身上單薄的葛衣。真正的大丈夫,在時機未到之時,寧可收斂鋒芒,哪怕被旁人嘲笑,也依然堅守本心,靜待屬於自己的風雲際會。
第34回灑桃花流水尋歡割玉腕真心報寵
有詞唱道:芳菲落儘,那簌簌落花香氣何等細微。桃花片片,隨浮萍泛起,波光搖曳著碧水,悠遠的夢縈繞在長堤。情絲纏繞難以釋懷,偶然瞥見那扁舟便心醉神迷。魑魅又有何奇異,魂魄又能托付給誰?香如盤繞的篆字,燭淚點點垂落。長河漫漫,夜色靜謐,星鬥的光輝灑在衣袂之上。驚看之處,那清涼之感仿佛一劑良藥,令人暢快。調寄“千秋歲”)
自古以來,混亂汙濁的世道,被稱作“天醉”。天並非自己沉醉,而是人讓天沉醉,如此一來天也難以自行清醒;更何況世人多被如金枷般的欲望套住脖頸,被似玉索般的貪念纏住身軀,眼前儘是無數令人沉迷的快樂風光,又有誰肯清心寡欲,看破這塵世的迷惑?且說隋煬帝麵對眾多美人,見她們個個容貌鮮妍、姿態嬌媚,內心的享樂之意愈發濃烈。無論白晝黑夜,他都如同狂蜂浪蝶,整日在美人叢中嬉戲玩樂。而眾美人也因隋煬帝對她們頗為上心,便各自想儘辦法,以新奇獨特的方式吸引他,隻為博取片刻歡娛。
一日,隋煬帝在清修院與秦夫人小酌了幾杯酒。因天氣炎熱,二人手挽手走出院子,沿著院中長渠,賞玩流水以作消遣。這清修院四周皆用亂石堆砌,阻斷了陸路,隻容小船曲折蜿蜒地駛入。院內種有許多桃樹,景色宛如武陵桃源一般。二人正欣賞著這清幽雅致的景致,忽見細小的渠水中飄出幾片桃花瓣。隋煬帝指著花瓣,連道:“有趣,有趣。”看著幾片花瓣流出院外,緊接著又有一陣花瓣隨水漂來,其中還夾雜著些許胡麻飯。秦夫人見狀,驚訝地問道:“這是誰做的?”隋煬帝笑著調侃:“自然是愛妃的精妙之作,還能有誰?”秦夫人連忙否認:“臣妾實在不知。”她急忙吩咐宮人用竹竿將水中之物撈起查看,發現這些並非彩紙剪成,每一瓣都是真實的桃花,還帶著微微香氣。隋煬帝這才驚訝道:“這可真是怪事。”秦夫人猜測:“莫非這條渠與仙境相連?”隋煬帝搖頭道:“此渠是朕新挖的,與西京太液池水相通,哪來的什麼仙境?”秦夫人疑惑道:“既然如此,如今這個時節,怎麼會有桃花流出?”二人麵麵相覷,一時也想不出個所以然。秦夫人提議:“臣妾與陛下乘一隻小船,順著水渠找尋上去,定能找到源頭。”隋煬帝點頭稱是:“愛妃說得有理。”
於是,二人登上一隻小龍船,命宮人撐篙,小船穿梭於花叢柳蔭之間,沿著水渠曲曲折折地探尋。隻見水麵上,或飄著一朵,或浮著兩瓣桃花,斷斷續續,沿途皆是。過了一座小石橋,轉過幾棵大柳樹,遠遠望見一個女子穿著紫絹衫,蹲在水邊。待小船靠近,才發現是宮女妥娘正在往水中灑桃花。
隋煬帝見狀,大笑道:“我還以為是誰,原來是你這小丫頭在此搗鬼!”妥娘笑容盈盈地回應:“若不是這幾片桃花,萬歲此時不知在何處享受,怎會撐著小船來找我?”隋煬帝笑道:“就你這小丫頭最會玩鬨,還不快上船!”妥娘上了船,秦夫人好奇問道:“其他都罷了,這些桃花你從何處得來?”妥娘笑著解釋:“這是三月間從樹上采摘的,我用蠟盒保存著玩耍,沒想到留到現在還很新鮮。”隋煬帝又問:“保存桃花或許是偶然,可你小小年紀,又沒讀過多少書,怎麼知道桃源的故事,還把胡麻飯夾雜在其中?”妥娘帶著笑意回答:“臣妾雖為女子,書讀得不多,但《桃源記》也曾看過。”
秦夫人對隋煬帝說:“臣妾閱覽《漢書》《晉書》,其中記載的宏圖偉業、豐功偉績,多有值得借鑒之處;至於《秦史》所記之事,秦始皇僅靠奸詐稱霸天下,實在沒什麼可取之處,就像桃源這個故事,說法也十分虛幻。”隋煬帝笑道:“愛妃此言差矣!朕閱覽《始皇本紀》,見秦始皇巡遊天下,在泰山封禪,威風赫赫,震懾一時。彆的不說,單是一道長城,至今已曆經七八百年,外敵難以長驅直入,這都是長城的保障之功。”秦夫人道:“秦朝至今已七八百年,長城恐怕多有損壞,若不加以修補,日後難免有禍患。”隋煬帝道:“這是自然。況且在朕在位之時,若不進行修繕,還能有誰願意承擔這項工程?朕很快就會派人去辦理此事。《秦史》中還有秦始皇修建阿房宮的記載,精彩得很,他也算得上是一代豪傑之主。此書就在景明院大殿中,我們撐船去取來看看。”
不多時,小船駛過龍鱗渠,向南便到了景明院。隋煬帝與秦夫人、妥娘一同上岸,隻見景明院門口停著一輛華麗的寶輦。原來蕭皇後因天氣炎熱,知道景明院大殿窗戶寬敞明亮,便邀袁紫煙一同前來納涼,此刻正與景明院主梁夫人在殿中下棋。隋煬帝連忙示意宮人不要通報,與秦夫人悄悄走近,隻聽見簾內傳來棋子敲擊棋盤的聲響。正要進入殿中,袁紫煙在簾內瞥見,急忙說道:“娘娘,陛下來了。”蕭皇後聽聞,連忙起身,與梁夫人、袁紫煙一同出來迎接。隋煬帝笑道:“禦妻為何不告知朕一聲,便私自前來?”蕭皇後笑道:“陛下沒看見臣妾的‘招紙’嗎?”秦夫人好奇問道:“娘娘,什麼是‘招紙’?”蕭皇後解釋道:“昨夜不見陛下進宮,我便寫了一張‘招紙’,派宮奴到各宮院尋找陛下。”隋煬帝饒有興致地問:“禦妻且說說,‘招紙’上寫了什麼?”蕭皇後一本正經道:“‘招紙’上寫著:妾自不小心,失去風流天子一個,身邊並無彆物,倘有收留者,賞銀五百,報信者謝銀五十。”隋煬帝聽後大笑:“難道朕隻值五百兩銀子?”眾人也跟著大笑起來。
隋煬帝在主位坐下,看著棋盤問道:“你們賭的是什麼?”梁夫人神秘一笑:“賭的是一件東西,等會兒再告訴陛下。”隋煬帝又說:“白棋要輸了!禦妻快在東南角上,點住黑棋那一處關鍵,若能將它困住,或許還能平局。”蕭皇後笑道:“點棋眼是陛下的拿手本事,隻怕陛下費儘力氣,也未必能讓黑棋陷入絕境。”
眾人正說笑間,隱隱傳來一陣笛聲。袁紫煙疑惑道:“笛聲從哪裡傳來?”隋煬帝剛要側耳細聽,一陣帶著荷花香氣的風從簾外吹來,瞬間滿殿飄香。蕭皇後問:“這香氣又是從何而來?”隋煬帝趕忙讓人卷起簾子,與蕭皇後一同走出殿外。隻見二三十隻小船滿載荷花,許多美人坐在船中,齊聲唱著采蓮歌,雅娘、貴兒則各自吹奏風笛應和。小船如離弦之箭,朝著北海方向駛來。隋煬帝遠遠望去,原來是十六院的美人宮女們,見夕陽西斜、晚風漸起,便一同劃船返回。他大笑道:“這些宮女們,倒真會尋樂子。”蕭皇後誇讚:“這都是陛下教導有方。”隋煬帝又打趣道:“也多虧了禦妻不妒的度量。”
話未說完,那些小船遠遠望見隋煬帝在景明院,便不再駛入水渠,紛紛爭先恐後地朝著殿邊劃來。等船靠岸,眾人身上的紅羅綠綺衣衫都被濺起的水花打濕了。隋煬帝與蕭皇後見狀,不禁拍手大笑。此時,梁夫人已吩咐在殿中擺好宴席,請隋煬帝與蕭皇後上座,秦夫人、梁夫人和袁紫煙在旁相陪。隋煬帝又命所有美人上殿,在地上鋪上十來條龍草細席,擺上矮桌和果盤,讓美人席地而坐,每人先飲三杯酒,隨後眾人玩起傳花擊鼓的遊戲,儘情暢飲。隋煬帝身處殿中,隻覺陣陣薰風拂麵,全無半點暑氣,又見蕭皇後與各位夫人、美人容顏嬌豔,彼此打趣說笑,不知不覺間便喝得酩酊大醉。於是,他起身牽著蕭後,到碧紗櫥中休息。眾人也紛紛起身離殿,各自消遣去了。
蕭後小睡片刻,見煬帝沉睡正酣,便輕輕起身,與秦夫人、梁夫人、袁紫煙一同玩牌消遣。不到一個時辰,忽聽得煬帝在碧紗櫥內發出山搖地動般的吆喝聲。蕭後與眾夫人驚慌失措,急忙湊近查看,隻見煬帝躺在床上昏迷不醒,雙手緊緊抱住頭部,口中不停呼喊:“打死我了!打死我了!”蕭後心急如焚,立即傳下懿旨,命太醫巢元方火速趕到西院。巢元方診脈後,開了一劑安神止痛湯。蕭後親自煎好湯藥,輕輕灌給煬帝服下,可煬帝依舊昏迷未醒。各院夫人得知消息,迅速趕到景明院探望,眾人守在床前整整一晝夜,煬帝仍未蘇醒。
此時,朱貴兒見此情景,茶飯不思,坐在廂房裡默默垂淚。韓俊娥見狀,調侃道:“傻孩子,萬歲爺的病體,你又替不了,何必這般傷心?”朱貴兒擦了擦眼淚,說道:“姐妹們且聽我說:大凡女子生來就已是不幸,何況我們拋家舍親,被選入宮,原以為紅顏薄命,如同腐草般無人憐惜,甚至可能葬身溝壑。沒想到遇上如此仁德的君主,讓我們能時常陪伴君側,朝夕宴樂。莫以為我們真有傾國之色才得此寵眷,倘若遇著強暴之主,輕則受辱,重則幽禁冷宮至死,哪能像當今萬歲這般憐香惜玉,讓我們個個心滿意足。所以侯夫人因恨薄命而自縊,王義念及洪恩願捐軀,這都是萬歲的恩情深入人心所致。如今萬歲身患重病,看似十分凶險,倘若有個萬一,我們又該何去何從?不是淪為悍卒之妻,就是成為驕兵之婦……”說到傷心處,眾美人也紛紛嗚咽哭泣。
袁寶兒提議道:“我聽說世間為人子女者,常有父母有難願以身代的。我們雖與天倫之情斷絕,但君父之恩難忘。何不在今夜一同禱告神靈,情願減去我們十年陽壽,燒一炷心香,或許能感動上天,讓萬歲轉危為安,早日康複,也算不枉萬歲平日對我們的愛惜。”眾美人聽了,齊聲讚同:“袁家妹子說得有理!”於是一同到後庭擺設香案。
朱貴兒心中暗想:“我們即便虔誠祈禱,又怎能輕易感動上天?我聽說子女割股救親,往往能讓親人延年益壽。我如今身屬朝廷,即便殺身也在所不惜,何況隻是身上一塊肉。”主意打定,她袖中藏了一把佩刀,走到庭中。此時,韓俊娥、杳娘、朱貴兒、妥娘、雅娘、袁寶兒等人齊齊跪在香案前,各自先稟告了自己的生辰八字,隨後禱告願減去陽壽,祈求君王病體安康。禱告完畢,眾人起身正欲收拾香案,隻見朱貴兒雙眼含淚,卷起衣袖,露出雪白的玉腕,右手持刀,咬著臂上一塊肉,狠狠一刀割下,鮮血頓時淋漓不止,她將肉放在一隻銀碗中。眾人見狀大吃一驚,雅娘連忙從爐中取些香灰替她敷上,用絹布紮好傷口。
朱貴兒將割下的肉悄悄藏起,回到殿上。正巧蕭後要煎第二劑藥,朱貴兒主動承擔煎藥之事,暗中將肉與藥一起細細煎好,端給煬帝。蕭後喂煬帝服下,不到一個時辰,煬帝便緩緩蘇醒。他看見蕭後與眾夫人美人都守在床前,感慨道:“朕好苦啊,險些與禦妻等再也不能相見。”蕭後問道:“陛下好好飲酒入睡,為何忽然疼痛難忍?”煬帝答道:“朕酒醉後昏昏睡去,夢見一個武士相貌凶惡,手持大棍,猛地朝朕腦門打了一下,疼得朕幾乎昏死,如今腦袋裡如同被劈開一般,痛不可當。”蕭後與眾夫人紛紛好言安慰。此事很快驚動了文武百官,他們紛紛到西苑問安,得知煬帝是夢中被打傷頭部,如今已好轉,便各自散去。
此時,狄去邪已到東京,聽聞煬帝因頭痛患病,心中凜然,這才相信鬼神之事真實不虛,於是看破世情,前往終南山訪道去了。
再說虞世基,兩個月前煬帝嫌苑中禦道狹窄,命他負責拓寬修治。虞世基領旨後,不到一個月不僅將禦道拓寬鋪平,還增建了駐蹕亭和迎仙橋。鑾儀衛也重新整治了一副簇新的鹵簿儀仗,專等煬帝病愈後出遊使用。如今煬帝病愈多日,已在宮中與蕭後宴樂。得知禦道拓寬、儀仗齊整,煬帝便坐大殿接受百官朝賀,隨後下詔在西苑賜宴群臣。
煬帝乘坐七寶香輦,一隊隊儀仗整齊排列,眾公卿騎馬簇擁前行,真是苑中劍佩林立,柳拂旌旗招展。不多時抵達西苑,煬帝傳旨將禦宴擺在船上。他乘坐龍舟,百官乘坐鳳舸,先遊北海,後遊五湖,君臣儘情賞玩。酒興正濃時,煬帝命文臣賦詩記錄盛況。翰林院大學士虞世基、司隸大夫薛道衡、光祿大夫牛弘等人先後獻上短章。煬帝覽畢大喜,各賜酒三杯,自己也飲下一大杯,說道:“卿等皆有佳作,朕豈可無詩?”於是禦製《望江南》八闋,單詠湖上八景。
煬帝賦完,群臣紛紛稱讚,各自獻酒祝賀。煬帝與眾臣又痛飲一番,隨後命罷宴轉船。眾臣謝宴後,穿過花叢柳影離去。煬帝乘鑾輿回宮,蕭後迎問道:“今日陛下賜宴群臣,儘興如何?”煬帝答道:“今日飲酒十分暢快。”便將群臣獻詩及自己所作八首詞一一告知蕭後。蕭後道:“如今秋月正明,正是賞心樂事之時。在舟中與湖光爭色,不如到芳徑與花柳比妍。”煬帝道:“如今禦道比從前拓寬,又增建了駐蹕亭、迎仙橋,過橋便是舊日的暢情軒,收拾得更加雅致有趣。”蕭後道:“既然如此,明日臣妾必要陪陛下遍遊一番。”煬帝道:“禦妻若想遊賞,不可草率。明日趁這月白風清,不如來次清夜遊,定能暢快儘興。”蕭後道:“既然夜遊,宮中妃妾大多未到過西苑,帶她們去看看也好。”煬帝道:“這有何不可?明日讓禦林軍多備些馬匹,供她們騎著奏樂,朕與禦妻一路賞月而去。”蕭後大喜:“如此最妙!”煬帝道:“馬上奏樂雖好,但須得幾章新詩譜入笙簫,才不負此良夜。”蕭後道:“陛下天才橫溢,何不自作一章,待臣妾教她們連夜排練,以顯一時之盛。”煬帝道:“禦妻所言有理,待朕作詩。”於是一邊飲酒,一邊揮毫,很快便製成《清夜遊曲》一章。
煬帝作完,遞給蕭後觀看。蕭後讀罷大喜:“陛下文思清俊,筆墨酣暢,古來帝王真無人能及!”隨即命宮中擅長歌唱的人連夜習熟,準備明夜遊西苑時演奏。煬帝又命近侍謄抄一紙,傳給迎暉院朱貴兒,讓她教各院美人唱熟,明夜在馬上迎接,於暢情軒集合。吩咐完畢,煬帝才與蕭後安寢。正是:昏君隻圖享樂,妖後隻想遊玩。江山即將覆滅,新曲何時能休?
第35回樂水夕大士奇觀清夜遊昭君淚塞
有詞寫道:費儘心思、竭儘全力,隻為換來一人的歡欣愉悅。在悄然思索間,於忙碌中精心謀劃出令人驚歎的奇妙場景。塞外黃花的音訊縹緲難尋,落珈山楊柳般的容顏絕美無雙。更在風高氣爽之時,如駿馬在廣袤山林中奔馳,成就傾國之色。月色如白練般澄澈,天空碧藍如洗。眾人同心沉醉,共享歡樂宴席。隻見身著紅裙的隊伍如錦繡般排列,密密麻麻地遍布山野,香車寶輦圍繞著台階,如雲般的青絲與素雅的身影在酒尊前佇立。趁著今宵在馬上立下堅定盟約,就連嫦娥見了也會為之感動落淚。調寄“滿江紅”)
天地間的樂事無窮無儘,而女子們的心思更是愈發精巧奇特,即便如鋼鐵般堅毅的好漢,也會被這份心思攪得身心俱疲;更何況本就沉迷享樂的帝王,又怎會輕易收斂放縱的欲望?且說煬帝與蕭後在宮中安睡了一夜,直到正午時分才起身。隨後,煬帝傳下旨意,命禦林軍準備千匹駿馬,一半在宮門口等候,一半在西苑待命;又下令光祿寺,要求在苑內、庭院、軒中、山間殿堂各處,都要預備好飲食,方便眾宮人隨時隨地飽餐遊玩。
沒過多久,夕陽西下,一輪明月緩緩升起。煬帝與蕭後享用過晚宴,各自換上清雅華麗的龍衣,攜手走出宮殿。隻見月光皎潔如白練,銀河在夜空中靜靜流淌,二人心中滿是歡喜。他們登上一輛並排而坐的賞月香輿,輿上設有兩個座位,四周的簾幕高高卷起,輿的兩旁還能容納數名美人,以便隨時送上飲食。接著,煬帝命眾宮女上馬,分成兩行,一半在前開道,一半在後跟隨,眾人緩緩奏樂前行。
這一夜月色格外明亮,將禦道照得如同白晝。眾宮女們皆身著豔麗華服,騎在馬上,眼前是成片的綾羅綢緞,耳邊是千行絲竹演奏的悅耳之聲,隊伍從皇宮大內一直排到西苑,景象壯觀。但見:一隊妖嬈的宮女從宮中而出,千行蕭管在馬上奏響迎接。聖主在這清夜要前往何處?原來是為了欣賞秋月,一路西行至西苑。
煬帝坐在輿中,目睹這般繁華盛景,心中暢快至極,對蕭後說道:“聽聞昔日周穆王乘坐八匹駿馬,西行至瑤池,王母設宴款待,當時女樂之盛,千古以來都被傳為美談。依朕看來,今日的場景也不遜色於傳說中的瑤池盛會。”蕭後回應道:“瑤池閬苑之類,都虛無縹緲。今晚這場遊玩,才是實實在在的瑤池勝景。”煬帝笑道:“若今日是瑤池,朕便是那穆天子,禦妻自然就是西王母了。”蕭後也打趣道:“臣妾若是西王母,陛下怕是又要思念董雙成與許飛瓊了。”二人相視而笑,氣氛融洽。
不多時,車駕便進入了西苑。每到一院,就有該院夫人領著笙歌隊伍前來迎接;靠近另一院,又有夫人帶著鼓樂前來相迎。前前後後,歌聲回蕩在苑內各處,來來往往的儘是女子組成的隊伍。片刻間,眾人經過駐蹕亭、迎仙橋,來到了暢情軒。這暢情軒呈八角形,建造得寬敞宏大,台基全部由白石砌成,足以容納上千人駐足。軒內張燈結彩,燈火輝煌,如同絢麗的煙火。
煬帝來到此處,便下令停駕稍作休息。眾宮人將禦輦抬上台基,朝南停放。眾夫人下馬,上前拜見。煬帝舉目望去,隻見十四院夫人都在,唯獨不見翠華院的花伴鴻和綺陰院的夏瓊瓊,便問清修院的秦夫人:“為何花妃子和夏妃子沒來?”秦夫人回答:“她們馬上就到。”煬帝正想再問,忽然聽到一陣悠揚的細樂聲,隱隱約約地從遠處傳來。眾宮人指著橋上喊道:“快看,快看!”煬帝便與蕭後下了輦,站在月台上眺望。
隻見前方有十來對五色長幡,幡上都掛著一對小小的紅燈籠,被人高高地舉在馬上。長幡過後,有七八人身穿雲冠羽衣,打扮得如同道姑陳妙常一般,各自手持鳳笙、龍笛、像管、玉板、雲鑼、小鼓等樂器,正細細演奏著《清夜遊》。隨後,一人捧著雲柄香爐,一人拿著靜中引磬。緊接著,橋上緩緩推出一座用青白細絹精心紮成的“山”,這座“山”上沒有樹木花朵,隻有空岩峭壁,而在“山”中竟立著一尊玉麵觀音像。觀音頭上烏雲高高盤起,中間插著一股鸞鳳金釵,明珠點綴在額頭,胸前兩股青絲自然垂下。她身穿一件大紅棉襖,上麵繡滿花紋,外麵還罩著一件素雅的光綾披風。左手執著淨瓶,右手拈著楊枝,一雙大白足赤裸著站立。觀音旁邊站著一個雙手合掌的紅孩兒,他頭上梳著雙尖丫髻,露出一雙潔白如玉的手腕,戴著八寶金鑲鐲,身上穿著白綾花繡比甲,胸前係著錦包裹肚,下身穿著大紅褲子,腿上戴著赤金扁鐲,同樣赤著雙足,臉上笑嘻嘻的,仰首鞠躬,目光專注地望著觀音。在他們麵前有一張小桌,桌上插著兩竿畫燭,中間擺放著一座寶鼎,鼎中香煙嫋嫋,直衝九霄,由七八個宮人抬著緩緩前行。
煬帝雙手搭在蕭後肩上,正看得入神,忽見一騎快馬如彩雲般飛馳而來,馬上之人嬌聲喊道:“萬歲娘娘在上,你們往軒後走,轉入台基上去。”說完,便下馬前來拜見。蕭後說道:“原來是花夫人。”花夫人對煬帝說:“陛下與娘娘,且先進入軒中,好讓她們前來朝見參拜。”眾人將禦輦移到一旁,煬帝一手挽著蕭後,問花夫人:“裝扮觀音和紅孩兒的,是哪一院的宮人?生得如此美貌,裝扮得也這般精妙。”蕭後猜測道:“那個裝觀音的,看著有些像朱貴兒;裝紅孩兒的,倒像是袁寶兒。”煬帝笑道:“禦妻這話說錯了,貴兒和寶兒,都是一雙小巧的金蓮,可眼前這兩人卻是兩雙大白足。”花夫人笑著解釋:“臣妾聽說前日陛下讚賞大白足的宮人,所以特意選了這一對來討陛下歡心。”
正說著,隻見那些裝扮奇特的人紛紛下馬,走上台基叩首行禮。最後,那尊“觀音”和“紅孩兒”也上前合掌俯伏在地。煬帝將他們攙起,仔細辨認,果然是朱貴兒和袁寶兒,不禁大笑道:“禦妻眼力不錯,就是她們兩個。隻是這雙腳,是怎麼變大的?”貴兒抬起一隻腳,煬帝拉過來仔細查看,發現是用白綾特製而成,在月光下看去,十個腳趾栩栩如生,如同天生的一般。煬帝驚歎道:“真是讓人意想不到!”蕭後平日裡最喜歡袁寶兒,見他裝扮成紅孩兒,便將他拉到身邊,撫摸著他雪白的雙臂,隻覺冰冷,心疼地說道:“苑中風寒露重,你們快去換身衣服吧。”煬帝也對朱貴兒說:“你穿得也太單薄了。”說著便伸手往她衣袖裡探去。殊不知,貴兒臂上的刀痕還未痊愈,見煬帝伸手,急忙閃身躲避。煬帝的手剛摸到她玉腕上用紙包裹的地方,便問道:“臂上包著什麼?”貴兒看了一眼蕭後,隻是微笑,並不作答。煬帝何等聰慧,見狀便不再追問。
這時,左右又有人報道:“還有更精彩好看的來了!”煬帝急忙同蕭後走出軒外,遠遠望見橋上,幾對小旗和標槍在前引導,馬上坐著十來個盤頭打扮的蠻婦,她們身著短衣窄袖,有的在彈箏,有的抱著月琴。這邊有人敲著花腔小鼓,儘情展現風情;那邊有人輕敲像板,聲音清脆,韻律和諧。在她們身後,是兩對盤頭女子,各自抱著琵琶,一邊在馬上騎行,一邊彈奏吟唱,簇擁著一位“昭君”緩緩而來。這位“昭君”頭上錦尾高高豎起,金絲紮在額頭,脖子上圍著貂套環,身上穿著五彩斑斕的舞衣,手中也抱著一麵琵琶。
正看著,夏夫人前來拜見,煬帝問她:“那個裝扮昭君的,可是薛冶兒?”夏夫人回答:“正是。”接著,她指著四個彈琵琶的女子介紹道:“這個是韓俊娥,那個是杳娘,還有妥娘和雅娘。陛下是想先讓她們上台唱曲,還是先在下麵跑馬表演?”煬帝笑道:“她們估計隻能平穩地騎馬,哪裡懂得什麼跑馬?”梁夫人說道:“這幾個都是薛冶兒的徒弟,平日裡在苑中牽著禦廄裡的馬,經常練習騎馬。”樊夫人補充道:“論騎馬,第二個就要數袁寶兒騎得好了。”此時,寶兒和貴兒都已換回宮裝,站在一旁。蕭後笑著對寶兒說:“既然你擅長騎馬,何不去下麵展示一番?”煬帝拍手稱好:“妙極妙極!朕前日讓裴矩與西域胡人換得一匹名馬,神駿非凡,正好讓她騎,不知牽來了沒有?”左右回稟:“已經備好在此等候。”煬帝說道:“好,快快牽來!”左右急忙將一匹烏騅馬牽到眾人麵前。寶兒有些羞澀地笑道:“賤妾要是騎得不好,還請陛下、娘娘和夫人們不要見笑。”說完,她將風頭弓鞋緊了緊,又在腰間係上一條鸞帶,走到馬前,伸出一雙如白雪般的纖手,扶住金鞍,右手握住絲鞭,也不踩馬鐙,輕輕縱身一躍,便穩穩地騎在了馬上。煬帝見狀,欣喜地稱讚道:“這個上馬的姿勢,就已經絕妙至極了!”夏夫人下去傳諭眾人,讓她們先進行跑馬表演,之後再上台唱曲。煬帝命手下將龍鳳交椅移到邊沿,與蕭後一同坐下,眾夫人也依次在兩旁就座,準備欣賞這場精彩的表演。
袁寶兒騎著馬飛速奔馳,隨後眾人紛紛轉身揚鞭,由她領頭,帶著馬上奏樂的宮女們,在樹林間穿梭環繞,盤旋漫遊。煬帝聽見樂聲,疑惑道:“這可真奇了,她們唱的不是朕的《清夜遊》詞,是什麼曲子,竟如此好聽?”沙夫人解釋道:“這是夏夫人讓她們裝扮昭君出塞,連夜自創了塞外曲,教她們練熟,所以才這麼動聽。”煬帝來不及回應,隻是伸出兩根手指,在空氣中不住比劃。
正說著,隻見一二十騎宮女亂紛紛地如煙霧般散開,紅、青、白、黃各色衣衫紛飛,她們跑到西南角一處開闊地帶,將“昭君”圍在中間,把樂器交給宮娥後,成對成對地策馬奔來,最後在東北角聚攏。雖說整體算不上完美,但也沒人出醜。眾人跑完後,隻剩裝昭君的和袁寶兒兩騎在西邊。隻見寶兒側身斜坐,不握韁繩,雙手高高揮動絲鞭,左顧右盼,姿態萬千地跑了過來。
正看得入神,裝昭君的薛冶兒如閃電般飛馳而來。煬帝、蕭後和眾夫人都站起身來,隻見一團彩雲與一片白雪上下翻飛,分不清人馬,眨眼間薛冶兒已追上寶兒,在她坐騎後臀輕抽一鞭,一同向東邊疾馳而去。又過了一會兒,袁寶兒領著幾騎慢悠悠到西邊,東邊還留著一半騎女與“昭君”對峙。忽然一聲鑼響,東西兩邊的人馬如紫燕穿花般相向飛奔。過了三四對後,輪到袁寶兒和薛冶兒出場。她們聽到鑼聲,一隻金蓮踩在馬鐙上,另一隻腳懸空,半身緊貼馬背,一手扳住雕鞍,一手揚鞭,從兩頭疾馳而來。剛到中間,兩人突然身子一聳,煬帝以為有人要摔下來,卻見她們已交換了馬匹,向相反方向跑去。煬帝樂得前仰後合,鼓掌大笑:“真是奇觀!”蕭後與眾夫人、宮人也無不大聲稱讚。
薛冶兒等人下馬後,領著隊伍走上台基。煬帝和蕭後起身,秦夫人對煬帝說:“等會兒她們唱起塞外曲,隻怕陛下還要神飛心醉。”煬帝正要開口,薛冶兒已領著眾人上前叩見。煬帝連忙搖手,將薛冶兒拉到身邊,見她扮成昭君後容貌絕美,不禁雙手扶住她的身子,低聲歎道:“好冶兒,朕竟不知你有這般絕技,若不是娘娘提議夜遊,怕是一千年也發現不了。”說著從內相手中取過自己的渾金宮扇,扇上掛著玉免扇墜,賜給薛冶兒。薛冶兒謝恩收下,蕭後忽然問:“袁寶兒呢?”楊夫人指著蕭後身後說:“在娘娘身後躲著呢。”蕭後轉身笑道:“你學了多久騎馬,竟這般純熟,也該賞你些東西。”煬帝接口道:“不是朕偏心,該拿什麼賞你呢?也罷,向娘娘借一件吧。”蕭後聞言,從頭上拔下一隻龍頭金簪遞給煬帝,煬帝轉手賜給寶兒。誰知寶兒不向煬帝謝恩,反而轉身要謝蕭後,蕭後一把將她拉住。煬帝笑罵道:“你這賊妮子,倒會討巧!”
薛冶兒和眾夫人正要取琵琶唱曲,煬帝卻說:“先不急,叫內相取來妝花絨錦毯鋪在軒內,擺上繡墩矮桌,咱們席地設宴。”左右領旨,很快在軒內布置妥當,請煬帝和蕭後入席。煬帝與蕭後在正南並坐,東西兩側各擺四席,十六院夫人和袁貴人依次坐下。煬帝又命在中間設兩席,賜給裝昭君的薛冶兒和袁寶兒,眾美人則團團盤膝而坐。煬帝舉杯道:“今夜比往日玩得更儘興,禦妻和眾妃子不可不開懷暢飲。”又對眾美人說:“你們也喝幾杯,再唱歌會更有韻味。”眾人說說笑笑,飲了一會兒酒,薛冶兒等人抱來琵琶,準備演奏。煬帝道:“朕的《清夜遊》詞剛才各院迎接時已聽過幾遍,你們先唱夏妃子的塞外曲吧。”夏夫人推辭道:“這怎麼行?自然該先奏陛下的禦製佳作。”煬帝堅持道:“先聽塞外曲。”
於是眾美人定了定神,開始展喉歌唱,聲遏行雲,餘韻繞梁。先是裝昭君的薛冶兒彈著琵琶領唱一句,其餘四麵琵琶和聲一句。第一支曲牌是《粉蝶兒》,唱道:“百拜君王。俺這裡百拜君王,謝伊把人肮臟。沒些兒保國開疆,卻教奴小裙釵,宮闈女,向老單於調簧。萬種愁腸,教人萬種愁腸,卻付與琵琶馬上。”
第二支曲牌是《泣顏回》:“回首望爺娘,抵多少陟紀登岡。珠藏閨閣,幾曾經途路風霜。是當初妄想,把緹縈不合門楣望,熱騰騰坐昭陽,美滿兒國文風光。”
眾美人唱得抑揚頓挫,薛冶兒更是將淒楚之情融入聲韻和姿態中,與琵琶曲調相得益彰。一曲既罷,滿座寂靜,連宿鳥都仿佛被驚動。煬帝聽得心醉神迷,不知如何讚歎,隻是連呼“快活”,不停地舉杯暢飲。蕭後對夏夫人說:“曲中借父母奢望之念引出自身遭遇,夫人構思巧妙,敘述入微。這第三支曲牌叫什麼?”夏夫人答:“是《石榴花》。”隻聽唱道:“卻教我長門寂寞妒鴛鴦,怎憐我眠花夢月守空房。漫說是皇家雨露,翻做個萬裡投荒。笑堂堂漢天子是什麼綱常,便做妙計周郎,也算不得玉關將帥功勞賬。這勞勞攘攘,馬蹄兒北向顛狂。怎似冷落長楊,聽胡茄一聲聲交河上,不白入靴尖,踹破淚千行。”
第四支曲牌是《黃龍滾》:“愁一回塞上賢王,肯惜伶仃模樣。思那日朝中君相,慘撇下彆時惆悵,閃得人白草黃花路正長。他那裡擺雲陣,迓紅妝,鬨喳喳塵迷眼底,悶懨懨愁添眉上。”
此時煬帝聽得意亂心迷,恍惚間見蕭後和眾夫人都在拭淚歎息,便低聲問:“你們為何個個落淚?如今聽曲尚且如此,若身臨其境又當如何?”蕭後道:“陛下前日為侯妃子之死,將廷臣問罪賜死,莫說是絕色佳人,便是尋常宮人,陛下也不願輕易舍棄。”煬帝擺手道:“噤聲,且聽曲。”接著唱道《小桃紅》:“到家鄉隻夢中,見君王隻夢中,明日裡捱到穹廬。料道今生怎得歸往,情黯黯撥亂宮商。情黯黯撥亂宮商,姻緣誰信這三生帳?但願和親,保太平永享。”
最後是《尾聲》:“羞殺漢庭君和相,枉把妻孥拖衾帳。怎比得大皇隋,威名萬載揚。”
唱到尾聲時,五麵琵琶彈得如風吹簷馬、沙擊辰鐘般叮咚作響,突然戛然而止。煬帝坐直身子,對夏夫人讚道:“妙極!一篇詞曲到結尾點明主旨,更見妃子聰慧有才。”夏夫人謙道:“這不過是粗鄙村歌,豈敢當陛下過譽。”蕭後道:“曲中描寫細膩,便是子遊、子夏也難以增添一言;更難得她們一夜之間就學得如此出神入化,讓人聽了更覺陛下情深,陛下該好好獎賞她們。”煬帝笑道:“朕自然心中有數。”袁寶兒斜眼笑道:“陛下‘心中有數’是在哪個角落?”煬帝笑罵:“小妮子彆得意,等會兒再收拾你。”
眾夫人笑著起身,卸下扮演昭君的服飾,換回宮妝重新落座,又接過細樂,準備演奏《清夜遊》詞。煬帝連忙擺手:“古人說‘觀止矣’,即便有其他樂曲,朕也不想再聽了。你們取大杯來,痛飲幾杯!”蕭後見月已西沉,便說:“時辰不早,我們也該走動走動,回宮了。”煬帝吩咐內相:“再在擺宴,眾宮人不論騎馬步行,都各執一盞紅燈,分成兩隊:一隊隨娘娘從山前走,一隊隨朕從山後走,都到赴宴,然後回宮。”
命令下達不到一個時辰,隻見宮外萬盞紅燈如星鬥流轉,紛紛落在階前,火樹銀花,絢爛奪目。眾人在燈火通明中起身,伴著此起彼伏的樂聲,向著下一處宴飲之地緩緩而行,夜色中的西苑,更顯奢靡繁華。
煬帝與蕭後走出暢情軒,各自登上玉輦,眾夫人與美人也紛紛上馬,一行人緩緩前行。約莫走了一裡多路,蕭後在輦中轉身回望,見眾夫人和美人都跟在自己身後,連忙叫停輦駕,對她們說道:“眾夫人隨我走也就罷了,你們本該在萬歲禦輦旁侍奉。如今都擁著我來,萬歲見你們不去隨侍,不會怪你們,反要說是我的緣故了。快趕上去,彆惹他動氣。”眾夫人齊聲道:“娘娘說得是。”眾美人卻有些猶豫,經不住蕭後再三催促,才撥轉馬頭去追趕煬帝。
此時煬帝由內臣簇擁著從山後行進,見夫人們和美人都跟著蕭後離去,他本就慣於在婦人麵前體貼入微,知道她們是怕蕭後見怪才不得不跟隨,倒也不放在心上。隻是坐在輦上有些不耐煩,便下輦換馬,沿著山間小徑前行。忽見長山腰處,一盞紅燈騎馬衝來,煬帝一看,原來是妥娘。妥娘正要下馬,煬帝抬手止住,握住她的手笑問:“你這小油嘴,躲在哪兒偷懶?”妥娘答道:“哪兒敢偷懶,隻是夜裡風寒露重,身上單薄,不像彆人有人心疼,所以回院加了件衣服才趕來。”煬帝笑罵道:“好個巧嘴!朕何時不疼惜你們,竟說出這種話來。”妥娘輕笑:“剛才寶兒說陛下輕撫貴兒身子,百般憐惜,所以妾才取笑陛下,您可彆見怪。不知娘娘和夫人們如今往哪兒去了?”煬帝道:“彆管她們,陪朕走走,朕還有話問你。”於是二人騎馬並轡而行。
煬帝忽然問道:“朕問你,貴兒臂上為何纏著布?”妥娘答道:“她腕上的傷,可是為了陛下,難道陛下還不知道,反倒來問我?”煬帝大吃一驚:“朕哪裡知曉,她為朕做了什麼?”妥娘道:“我若不說,陛下自己去問貴兒便知。”煬帝沉下臉:“你若不快說,朕可要惱了。”妥娘無奈,隻得將煬帝頭痛病重時,貴兒如何焦急痛哭,眾人如何對天禱告,貴兒又如何割下臂肉,偷偷煎入藥中給煬帝服用的事一一說了。
話未說完,聽得身後七八騎人馬舉著燈籠趕上來。煬帝轉頭一看,卻是韓俊娥等美人,便問:“你們怎麼又趕來了?”薛冶兒笑道:“娘娘怕陛下冷清,讓我們來護駕。”朱貴兒氣喘籲籲道:“我說陛下必定走山後小路,這些人偏不肯信,害我跑了許多冤枉路。”袁寶兒在馬上笑道:“那個胖丫頭,被我捉弄慘了。”煬帝道:“既然如此,你們去前頭吧。”說著,一手拉住貴兒的馬韁,“你跑不動,慢些走,陪朕說說話。”眾美人聽了,拋下貴兒,縱馬向前而去。
待眾美人走遠,煬帝將坐騎靠近貴兒,低聲道:“快坐到朕馬上來,朕有話問你。”貴兒側身離鞍,煬帝雙手將她輕輕抱上自己的坐騎,貴兒把韁繩遞給宮人。煬帝急切地說:“朕竟不知你如此真心愛主,若不是妥娘說起,幾乎辜負你一片苦心。”說罷,不住歎息,幾乎落下淚來。貴兒道:“妾蒙陛下厚恩,縱使捐軀也在所不惜,何況這點小事。隻是可笑妥妹,我千叮萬囑讓她保密,她偏要說與陛下。望陛下守口如瓶,切勿泄露,萬一被娘娘和夫人們知曉,隻怕會說我們刻意邀寵。”煬帝道:“宮中女子成千上萬,在朕看來不過是一時取樂,哪有像你這樣真心愛主的?朕想提拔你,又怕眾人嫉妒,反讓你不安。這是朕隨身佩戴的古玉,價值千金,你收下藏好。”說著從腰間取下玉佩遞給貴兒,又道:“倘若朕百年之後,你青春尚在,朕會留下遺旨,讓你出宮擇良人托付終身。”
貴兒聞言,忙從袖中取出玉佩退還:“陛下若說這話,妾不敢接受,請收回寶物。”煬帝詫異:“為何?”貴兒正色道:“臣聞忠臣不事二君,烈女不更二夫。妾雖卑微,也知大義。何況陛下春秋正盛,即便有朝一日遭遇變故,妾若再敢偷生苟活,甘願永墮輪回,不得為人。”說著,淚水奪眶而出。煬帝見她言辭激烈,也落下淚來:“美人既如此忠貞重義,朕願與你結下來生夫婦。”說罷指天起誓:“大隋天子楊廣與美人貴兒朱氏,情深意篤,以星月為證,誓願來生結為夫婦,了卻今生情緣。若背此盟,甘墮地獄,永不為生。”朱貴兒見煬帝立誓,慌忙下馬伏地,待他誓畢,也對天起誓:“皇天在上,朱貴兒來生若不與大隋天子同衾共枕,願永守幽魂,不見天日。”
煬帝正要扶她上馬,薛冶兒忽然騎馬趕來,慌聲道:“娘娘已經回宮了,眾夫人都在景明院門首候駕。”煬帝問:“娘娘為何突然回宮?”薛冶兒道:“陛下到了就知道了。”不多時到了景明院,眾夫人稟道:“陛下為何耽擱這麼久?剛才我們與娘娘先到候駕赴宴,不想一陣怪風刮破窗紙,吹滅燈燭,又等不到陛下,心裡害怕,所以娘娘先回宮了,讓我們在此等候。”煬帝聽了,心中稱奇,本想前往迎暉院與貴兒安寢,又怕蕭後不快,隻得乘輦回宮,眾夫人也各自回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