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回觀文殿虞世南草詔愛蓮亭袁寶兒輕生
有詞寫道:興致未減,情意正濃,清晨醒來仍回味著昨日的歡愉。萬千樂事縈繞心頭,本想揮筆彰顯才華,卻發覺靈感枯竭,難以成文。羨慕詞臣們文采斐然,連佳人也為之傾心。可誰能料到,有人竟在池畔決絕赴死,眾人見此情景,痛心不已,隻能深情呼喚。調寄“臨江山”)
煬帝生性好大喜功,事事都自恃才華出眾,然而真到為征戰邊疆起草詔書時,卻才情儘失。寶兒天性天真單純,聽到一句刺痛內心的話語,便傷心得如同失去生機。由此可見,才情的真假,實在無法偽裝。且說煬帝與蕭後夜遊的這場盛會,曆代帝王都未曾有過這般暢快。回宮時,更鼓已敲到五下,二人安睡至中午才起身,仍覺意猶未儘。煬帝又想起昨夜與朱貴兒在馬上的種種誓言與知心話,不僅環境清幽美好,兩人的情意也格外動人,隻恨平日裡沒有對她多加厚待,昨夜還撇下她獨自回宮,心中滿是懊悔與遺憾。他暗自盤算:“今日皇後想必不會來西苑,正好去迎暉院,與貴兒單獨親近一番。”
正想著,一個內監前來奏報:“寶林院的沙夫人,因昨夜在馬上騎馬太過劇烈,回院後突然腹痛,不幸流產,胎兒是男胎,沒能保住。如今夫人身體虛弱,昏迷不醒,奴婢特來奏知陛下。”煬帝聽罷,跺腳歎道:“可惜!可惜!昨夜就不該讓她來遊玩,是朕考慮不周。”他急忙派內相:“快去宣太醫巢元方,到寶林院給沙夫人診治。”又對寶林院的宮人說:“你回去告訴夫人,朕稍後就去看她。”蕭後得知此事,也連連歎息,派宮人前去慰問。
煬帝用過早餐,正要乘輦前往寶林院,中書侍郎裴矩捧著各國朝貢的表章前來奏報:“北方的突厥、西方的高昌等國,南方的溪山酋長,都來朝見陛下。隻有高麗王高元倚仗勢力,不肯前來。”煬帝勃然大怒:“高麗雖地處偏遠海島,卻是當年箕子受封之地,自漢晉以來,一直臣服於中原,歸屬郡縣管轄,如今竟敢如此傲慢無禮!”裴矩又奏道:“高麗倚仗境內二十四道關隘,以及遼水、鴨綠江、壩水三條大河阻擋。若要征伐,必須水陸並進。如今沿海一帶的城牆據說已經坍塌,尚未修繕。陸路征伐還好說,但從登萊到平壤這一路都是海路,需要組建水軍,沒有智勇雙全的將領,難以勝任此重任。”
煬帝沉思片刻,下旨命宇文述為征高麗的總帥,負責督造戰船器械;山東行台總管來護兒為副使。其餘所需將領,都由宇文述和來護兒根據情況調遣,地方官員不得阻攔,等凱旋之日,論功行賞。裴矩提及沿海之事,讓煬帝想起修繕長城的計劃,他擔心與朝臣商議時會有人勸阻,便趁機任命宇文愷為修城副使,負責從西邊的榆林到東邊的紫河一帶,將所有破敗坍塌的地方重新修築。吩咐完畢,裴矩傳達旨意,煬帝這才乘輦前往西苑。
剛走了不到一裡路,守苑太監馬守忠趕來奏報:“都護麻叔謀在院外求見陛下。”此時麻叔謀已經完成河道開鑿工程,單人匹馬到東京複命。煬帝聽聞,便到便殿坐下,讓馬守忠引他進來。麻叔謀同丞相宇文達、翰林學士虞世基一同入內。麻叔謀行過朝見大禮後奏道:“廣陵河道已經開通,不知陛下何時前去巡遊?”煬帝詢問用工多少、河道深淺,麻叔謀詳細稟報。煬帝十分高興,賞賜豐厚,並留他在都城,陪同巡遊廣陵。
宇文達進言道:“河道既已開通,陛下巡遊需要幾百艘龍舟才符合身份,若是乘坐普通民船、差船,實在不成體統。”煬帝點頭稱是:“正是此意。”宇文達接著說:“黃門侍郎王弘很有才乾,陛下若命他負責建造,定能符合您的心意。”煬帝大喜,當即下旨,命王弘在江淮地區製造十隻頭號龍船、五百隻二號龍船,以及數千隻其他船隻,限期四個月完成。
虞世基又道:“陛下既然要造龍舟,自然要造得如同宮殿一般,難道讓普通百姓來撐篙搖櫓?”煬帝說:“那自然是用水手。”虞世基建議:“依臣之見,不如用蜀錦製作錦帆,再用五彩絲線編成錦纜,係在殿柱上。有風時揚起錦帆順流而下,無風時讓人夫拉纖,這樣龍舟就如同長了腳,不愁不能前行。”宇文達補充道:“錦纜雖好,但人夫拉纖不夠美觀。陛下何不從吳越地區挑選十五六歲的女子,扮成宮女模樣,無風時讓她們拉纖,有風時讓她們持槳繞船而坐,陛下憑欄觀賞,定會更有興致。”
煬帝聽後喜出望外,立刻派得力太監高昌等人前往吳越,挑選一千名十五六歲的女子,作為“殿腳女”。虞世基又奏道:“陛下征討遼東的旨意已下,如今河道開通,龍舟也即將備齊。不如以征遼為名,實則前往廣陵巡遊,既不用大規模征兵,也無需四處征餉,隻需發布一道征遼詔書,傳告四方,那小小的遼東,定會望風歸降。陛下既能穩坐廣陵享受,這豈不是一舉兩得?”煬帝連連稱好:“愛卿所言極是,就按你說的辦!”眾臣退下。
煬帝隻顧著商議這些事,興奮之餘竟忘了要去寶林院看望沙夫人。這時,朱貴兒和袁寶兒走了過來,煬帝問道:“你們從哪兒來?”袁寶兒答道:“我們剛去寶林院看望沙夫人。”煬帝急忙問:“沙夫人身體怎麼樣了?”朱貴兒說:“太醫說身子並無大礙,隻是可惜了那個沒能保住的小太子。”煬帝對朱貴兒說:“你先替朕去問候一聲,朕此刻要起草詔書,抽不開身,稍後一定去看她。說完就回來。”朱貴兒領命而去。
煬帝帶著袁寶兒來到觀文殿,本想親自起草詔書,在群臣麵前一展才華。可真提起筆來,才發覺構思艱難。他左思右想,遲遲寫不出一個字,好不容易寫了兩三行,拿起來一看,內容平淡無奇,沒有半點新穎獨特之處,心中頓時煩躁不已。他扔下筆,起身在殿內來回踱步,苦苦思索。袁寶兒見狀,微笑著說:“陛下又不是專門的詞臣、史官,何必如此費神?”煬帝歎道:“並非朕非要親自起草,實在是這些翰林官員,沒一個有真才實學能擔此重任。”
袁寶兒提議:“翰林院平日裡肯定有不少應製文章、著述文集呈給陛下禦覽,您從中挑選一個博學多才的,召來麵試,寫得不好再另作打算,何必自己勞神?”煬帝思索片刻,眼前一亮:“有了!”袁寶兒好奇地問:“是誰?”煬帝道:“翰林學士虞世基的弟弟虞世南,現任秘書郎。此人極有才華,隻是性格剛正不阿,不願隨波逐流,所以多年來一直沒得到升遷。這道詔書,就讓他來試試,定會有驚喜。”隨即命黃門侍郎去宣召虞世南,讓他立刻到觀文殿麵見。
沒過多久,黃門侍郎就將虞世南帶到。虞世南行完朝賀大禮,煬帝開口說道:“近來遼東的高麗,仗著路途遙遠,不來朝見。朕打算親自率軍征討,首先需要起草一道詔書,昭告天下。朕擔心翰林院起草的內容不合心意,思量著愛卿才學兼備,必定能寫出絕妙文章,因此召你來為朕起草這道詔書。”虞世南謙遜道:“微臣才疏學淺,隻擅長寫些風花雪月的文章,哪裡能傳達陛下的聖德旨意。”煬帝擺擺手:“不必過於謙虛。”
隨即,煬帝命黃門侍郎抬來一張小桌,放置在左側簾櫳前,桌上整齊擺好紙墨筆硯,又賜給虞世南一個錦墩坐下。虞世南謝過恩,展開禦用紙張,不加思索,提筆便寫。筆下的字跡如靈動的龍蛇,行雲流水般在紙上蔓延,片刻不停。不到半個時辰,詔書已然完成,虞世南將它呈給煬帝。
煬帝展開一看,隻見開頭寫道:“大隋皇帝,為遼東高麗不臣,將往征之,先詔告四方,使知天朝恩威並著之化。”接著詔書中寫道:“朕聽聞宇宙間沒有兩個天地,古往今來隻有一種君臣關係。華夏與蠻夷雖有界限,但前來歸順的教化,不分內外;各地風俗雖有差異,但朝拜宗主國的心意,無論遠近都是相同的。順從的,便用仁德安撫,先施以雨露般的恩澤;叛逆的,就用武力征討,權當行使風雷般的威嚴。天下四方都來納貢,堯舜因此成就太平盛世;若有一人橫行不法,武王便以此為恥。所以,高宗攻克鬼方,不懼耗時三年;黃帝征戰涿鹿,何惜曆經百戰。周朝元老征伐獫狁,立下赫赫戰功;漢朝霍去病登上燕然山刻石記功,取得大捷。從古至今,聖帝明王沒有不包容四方夷狄,將他們視為同胞的。更何況遼東高麗,本就在王畿附近,怎能任憑他們不來朝見,損害王者的度量;縱容他們違抗教化,有損中原的威嚴!因此,如今整頓軍隊,是為了端正天朝的名分;大肆征伐,是要警告那些跳梁小醜。以我如虎狼般勇猛的軍隊,攻打他們如同螞蟻巢穴般的地方,不異於摧枯拉朽;以他們彈丸大小的疆土,對抗我天朝威嚴,想要負隅頑抗,也難逃被徹底消滅的命運。若他們早早悔悟,誠心投降,還能像有苗氏那樣被感化;倘若頑固不化,最終必定落得像樓蘭那樣被誅滅的下場。天下百姓,都應被我庇護;他們都是我的子民,怎能不被關懷保護?我大軍出動,絕不肆意殺戮;親自裁決事務,彰顯好生之德。若他們及時歸降,可保自身平安;等我大軍一到,再想後悔,全家都難辭其咎。好好權衡,不要留下遺憾。特此下詔。大業八年九月二十日敕。”
煬帝讀完,滿心歡喜,讚歎道:“一氣嗬成,文思如泉湧,愛卿真是奇才!古人說‘文章華國’,今日這道詔書,足以使國家增光添彩!此番平定遼東,愛卿功勞不小。就麻煩愛卿再謄寫一遍。”說著,他讓近侍拿來一張黃麻詔紙鋪在案上。虞世南不敢違抗旨意,提筆工整地書寫起來。
煬帝因詔書合心意,對虞世南的才華極為欣賞,想要誇讚幾句,卻見他低頭書寫,不便打擾。此時袁寶兒在一旁侍奉,煬帝側頭想和她說話,卻瞥見寶兒目不轉睛,癡癡地盯著虞世南寫字。煬帝見狀,默不作聲,由著她去看。原來袁寶兒見煬帝自己寫詔書時,苦苦思索卻難以成篇,而虞世南一揮而就,心裡暗自感慨:“沒才華的人寫文章如此費力,有才華的人卻這般敏捷。”再看虞世南容貌清秀,身形瘦弱,不禁看得入神。過了一會兒,寶兒轉頭,發現煬帝正盯著自己。換作心裡有鬼的人,此時難免驚慌失措,或是臉紅,或是舉止局促。可寶兒本就無心,神色如常,隻是對著煬帝憨憨地笑。煬帝知道她平日裡就是這副憨態,倒也沒有過多猜疑。
很快,虞世南寫完詔書呈上。煬帝見字跡端莊大氣,十分滿意,吩咐左右賜他三杯酒,權當潤筆之禮。虞世南拜謝後一飲而儘。煬帝問道:“文章從才子口中寫出,確實韻味十足。但文中所引事例,都可信嗎?”虞世南答道:“莊子的寓言、離騷的諷喻,本就是文人虛構、抒發感慨之作,或許不能全信。但若是記載在經傳之中,即便事情離奇,恐怕也並非空穴來風。”煬帝感慨道:“朕看《趙飛燕傳》,說她能在手掌上跳舞,體態輕盈,仿佛風一吹就能飛走,一直懷疑這是文人誇大其詞。今日見寶兒這副憨態,才相信古人描寫雖有誇張,但也並非毫無根據。”
虞世南好奇:“袁美人有何憨態?”煬帝笑道:“袁寶兒平日裡就憨態百出,且不說彆的。就說剛才,見愛卿揮毫潑墨,她就在朕麵前目不轉睛地盯著看,許久都不移開,頗有欣賞才子的意思,這不是憨態是什麼?愛卿身為才子,不要辜負她這份心意,不如題詩一首調侃她,讓她的憨態能與趙飛燕的輕盈一同流傳。”虞世南領命,沒有推辭,也未多加思索,走到案前,飛速寫下四句詩獻上。煬帝一看,上麵寫著:“學畫鴉黃半未成,垂肩嚲袖太憨生。緣憨卻得君王寵,常把花枝傍輦行。”
煬帝看後大喜,對寶兒說道:“有了這首佳作,才不負你剛才那番專注的憨態!”又命人賜給虞世南三杯酒。虞世南飲完,謝恩告辭。煬帝道:“有勞愛卿動筆,日後定當重賞。”虞世南謝恩離去。
等虞世南走後,煬帝將詔書交給內相,傳諭兵部,讓他們昭告天下,宣稱皇帝將禦駕親征。內相領旨而去。煬帝又拿著虞世南寫寶兒的絕句,對她說道:“他一會兒就寫好了,既敏捷又有趣。”袁寶兒笑道:“詩裡的意思,臣妾不太懂,但看這字寫得,韻味十足,秀美又雅致。”煬帝笑著小聲調侃:“朕明日把你賜給他做妾室如何?”袁寶兒一聽,頓時臉色煞白,沉默不語。煬帝還想繼續逗她,突然聽到薔薇架外傳來簌簌的聲響。煬帝放下寶兒,輕輕起身查看,等他回來,卻發現寶兒不見了蹤影。
正準備尋找,隻聽西邊愛蓮亭方向有人大喊:“是誰跳池裡去了?”原來,袁寶兒自怨自艾,她本是無心觀看虞世南寫詔書,沒想到煬帝誤以為她有意,還開玩笑說要把她賜給虞世南。她沒把煬帝的話當作玩笑,反而認定天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,心中滿是委屈與絕望,悄悄離開,竟打算投水自儘,以證自己清白的心跡。
煬帝快步趕到西邊愛蓮亭的池邊,隻見一名內相正從池子裡抱出一個宮女。定睛一看,竟是袁寶兒,他心頭猛地一緊。此時的寶兒臉色蒼白,雙眼緊閉,渾身濕透,泥水不斷往下滴落。煬帝走進亭中,在榻上坐下,急忙讓內相把寶兒抱到身邊,問道:“她剛才是在池邊洗手,還是洗東西時不小心掉下去的?”內監回稟:“奴婢剛過來,就看見袁美人滿臉是淚,縱身跳進了池子裡。”煬帝又急又心疼,苦笑道:“你這傻丫頭,到底為了什麼?”
他趕忙和太監一起,幫寶兒脫下濕透的外衣,可裡麵的衫褲也全濕了。煬帝連忙吩咐內相:“快去取她的乾衣服來!”見內相離開,煬帝輕聲哄道:“朕剛剛不過是開個玩笑,你怎麼就當真了?朕哪一刻能少得了你。”寶兒聽了,忍不住又嗚嗚咽咽地哭起來。
這時,韓俊娥和朱貴兒兩人拿著衣服,笑嘻嘻地走進來。韓俊娥打趣道:“陛下,寶兒怎麼學起浣紗女,抱石投江了?”煬帝便把虞世南起草詔書,以及自己開玩笑說要把寶兒賜給他的事說了一遍。朱貴兒點點頭,感慨道:“婦人家有點烈性,也是有的。”說著,兩人便動手幫寶兒換衣服。朱貴兒見煬帝的裡衫沾上了幾點泥漬,要去拿衣服給他換,煬帝攔住說:“朕要常穿這件衣服,好記住美人的貞烈。”韓俊娥笑著調侃:“陛下不知道,我這‘女兒’從小就愛撒嬌使小性兒,我都不敢惹她,就怕她氣壞了身子!”袁寶兒聽了,拿起煬帝手中的扇子,輕輕打在韓俊娥肩上,嗔道:“你這蠻妖精,我又不是你生的!”韓俊娥笑道:“瞧瞧這小妖怪,陛下一寵你,就敢跟‘娘’頂嘴了!”逗得煬帝哈哈大笑,說道:“彆鬨了,你們陪朕一起去寶林院看看。”
不一會兒,煬帝一行人來到寶林院,徑直走到沙夫人榻前,關切地問:“妃子,身子感覺怎麼樣?吃過藥了嗎?”沙夫人眼眶泛紅,哽咽道:“妾昨晚好好地出去遊玩,沒想到出了這檔子事,差點就見不到陛下了。”煬帝自責道:“你知道自己身子不便,昨夜就該乘坐香車寶輦,也不至於這樣。這都是朕的錯,沒安排周到。”沙夫人含淚搖頭:“是妾福薄,保不住孩子,是妾的罪過,與陛下何乾?”說著,淚水止不住地落在衾枕上。
煬帝趕忙安慰:“彆太傷心。秦王楊浩深得皇後喜愛,趙王楊杲今年七歲,生母呂妃已經去世。朕打算把楊杲過繼給你,這樣他沒了生母卻有了新母,你沒有親生孩子也能有個依靠,你覺得可好?”朱貴兒在一旁附和:“趙王氣度不凡,若能如此,全是陛下的大恩,沙夫人定會歡喜,我們也跟著安心。”沙夫人掙紮著要起身謝恩,煬帝連忙攔住。袁寶兒說:“夫人身體不適,我們替您謝恩!”說著,眾美人紛紛跪地,煬帝也急忙將她們一一扶起,說道:“等朕選個好日子把事定下,你趕緊養好身子,隨朕一同去遊廣陵。”
正說著,一名內相雙手捧著一個寶瓶,進來稟報:“王義配製了萬壽延年膏,特來進獻給萬歲爺。”煬帝一聽,麵露喜色:“朕正有話要找他,快宣他進苑!”說著便走到殿上,隻見王義走到階前跪下。煬帝問:“你配的是什麼好藥?”王義答道:“微臣春天去南海進香,路上遇到一位道人,他說在山中尋得一種鹿銜靈草,與百花搗汁熬成這膏子,服用後可以固精養血、延年益壽。所以特意配製好進獻給陛下,略表微臣的一點孝心。”
煬帝點頭稱讚:“難為你有心了。朕不久後要巡遊廣陵,你準備一下同去,朕打算讓你掌管頭號龍舟,想必不會出錯吧?”王義連忙回應:“微臣早就盼著隨陛下一同出遊,臣的妻子也想前來侍奉娘娘。”煬帝大喜:“舟中不比宮中,有你們夫婦二人相伴,更見你們的忠心。還有件事,昨夜朕與娘娘、眾夫人夜遊,不料沙夫人因勞累動了胎氣,今早不幸流產。她心裡十分難過,朕憐惜趙王沒了母親,想把他過繼給沙夫人,你覺得如何?”
王義鄭重說道:“沙夫人向來寬厚端莊,趙王過繼給她再合適不過,足見陛下恩情深厚。”煬帝吩咐:“這是朕疼愛的兒子,既然你也覺得妥當,內有妃子和眾美人照顧,外就勞煩你多加教導。你去刻一方玉符,上麵刻‘趙王楊杲,賜與沙映妃子為嗣’,刻好後悄悄送來。”王義領命:“臣明白了。”煬帝轉頭對袁寶兒說:“取兩匹山繭賞賜給王義。”寶兒取來後,王義收下謝恩,退出了西苑。在這一片看似祥和的安排與對話中,帝王沉溺於兒女情長與享樂之念,卻不知世事變幻無常,危機已在暗處悄然滋生。
第37回孫安祖走說竇建德徐懋功初交秦叔寶
有詞寫道:君主沉溺荒淫,行事專橫,蒼天卻暗自擺弄,讓繁盛與危機並存。英雄豪傑心中的雄心壯誌蠢蠢欲動,戰事一觸即發,塵埃漫天。人們忙忙碌碌,在這世道中分不清夢境與現實,滿心被混亂與紛擾占據。幸有誌同道合之人,彼此意氣相投,隻是聚散離合,仿佛早已被命運暗中安排。調寄“烏夜啼”)
天下最讓百姓飽受苦難的,莫過於大興土木和頻繁征戰。統治者榨取百姓錢財,又役使他們的勞力,致使親人分離,孩子失去父親,妻子失去丈夫。說起來令人傷心,聽聞後也讓人鼻酸落淚。再說煬帝,因為沙夫人流產,便將心愛的趙王過繼給她,並命王義鐫刻玉印賜予。還讓朱貴兒遷到寶林院,一同撫養趙王,自以為安排得萬無一失。卻不知此時天下盜賊紛紛揭竿而起,最終導致國家覆滅、家庭破碎。
宇文弼、宇文愷接到旨意後,立即行文各地,征調民夫、征集錢糧。他們不顧百姓疲憊不堪,隻用嚴刑峻法進行催逼。這使得百姓們,不僅窮苦之人被逼得落草為寇,就連家境殷實的人家,也被貪官汙吏借故敲詐勒索,或是被繁重的賦稅壓得喘不過氣,同樣覺得難以保全自身。大家都想尋找一處世外桃源躲避災禍,卻根本無處可尋。此時,翟讓在瓦崗聚眾起義,朱燦占據城父,高開道盤踞北平,魏刁兒在燕地,王須拔在上穀,李子通在東海,薛舉在隴西,梁師都在朔方,劉武周在汾陽,李軌占據河西,左孝友在齊郡,盧明月在涿郡,郝孝德在平原,徐元朗在魯郡,杜伏威在章丘,蕭銑占據江陵。這些人有的原本是隋朝官員,有的是普通百姓或士兵,各自聚集在一方劫掠。此外,還有許多隱居山林的好漢、退隱的賢能之士,他們在等待時機,尚未顯露身手。
竇建德將女兒安頓在單員外莊上後,也打算到各處遊曆一番。俗話說:“惺惺惜惺惺”,話不投機的人,相聚片刻都覺得難熬;若是遇到知己,即便相處幾年也不覺得漫長。單雄信交友廣泛,時常有人來邀請他共謀大事。他打聽到秦叔寶為避禍隱居山野、侍奉母親,心中十分讚歎,因此也不願輕易投身世事,甘願守在家中,每日與竇建德談論兵法、交流心得。
時光飛逝,竇建德在二賢莊一晃就待了兩年多。一天,單雄信有事去了東莊,竇建德閒來無事,便走到門外閒逛。隻見打穀場上的柳蔭下,坐著五六個正在吃飯的農夫;對麵有條彎彎曲曲的小溪,溪上有座小小的板橋,橋南是一個大草棚。竇建德緩緩走過橋,站在棚下,看著牛群涉水過河。隻見清澈的溪水隨著車輪轉動翻起浪花,泉水叮咚,鳥鳴聲聲,景色清幽,竇建德一時間身心放鬆,幾乎忘卻了功名利祿。
正賞玩間,遠遠望見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,頭戴草帽,身穿短衣,背著行囊,袒露著臂膀,慢悠悠地走來。場上有隻獵犬,以為他是壞人,狂吠著撲了上去。那漢子見獵犬來勢洶洶,側身躲過,抓住獵犬後腿,一把丟進了溪裡。做工的農夫們見狀,紛紛跳起來喊道:“哪裡來的野小子,敢把人家的狗丟到河裡?”那漢子回懟道:“你們眼瞎了嗎?該放狗出來咬人嗎!”一個農夫大怒,衝上前抬手就是一巴掌。那漢子眼疾手快,一把接住,反手一推,農夫便摔倒在地,爬不起來。其餘四五個農夫見狀,一起圍上來動手,卻都被那漢子打得落花流水。
竇建德站在河對岸看著,他知道單雄信莊上的人大多身手不凡,起初並未出聲喝止。後來見那漢子下手太狠,連忙走過橋大聲喝道:“你是哪裡來的,敢到這裡撒野?”那漢子仔細打量竇建德一番,驚喜道:“原來真是竇大哥!果然在這裡!”說著便跪地拜了下去。竇建德又驚又喜:“我還以為是誰,原來是孫兄弟,你怎麼會到這裡?”那漢子解釋道:“小弟一心想與大哥相見,得知大哥帶著令愛遷往汾州,前日便到介休等地四處尋訪,卻毫無蹤跡。幸好途中遇到一位姓齊的朋友,他說大哥在二賢莊單員外這裡,讓我過來打聽,便能知曉下落。所以小弟特地趕來,沒想到竟在此處遇上了。”
原來這漢子名叫孫安祖,與竇建德是同鄉。當年,孫安祖因偷了百姓家的羊,被縣令抓住毒打。他一怒之下,持刀殺了縣令,眾人都不敢阻攔,他因此得了個“摸羊公”的名號,之後便在竇建德家躲藏了一年多。恰逢朝廷挑選繡女,竇建德為保護女兒,與他分開,直到現在才重逢。竇建德對孫安祖說:“這裡就是二賢莊。”又指著遠處說道:“那騎馬過來的便是單二員外了。”
單雄信騎著高頭大馬,帶著四五個隨從回來,看見竇建德在門外,趕忙下馬問道:“這位是何人?”竇建德介紹道:“這是我的同鄉好友孫安祖。”單雄信聽聞,便與竇建德一同將孫安祖迎入草堂。孫安祖對著單雄信納頭便拜:“我孫安祖不過是個粗野的亡命之徒,久仰員外大名,如雷貫耳,今日得見,實在是了卻平生心願。”單雄信客氣道:“承蒙兄弟光臨,足見盛情。”隨即吩咐手下準備飯菜。
竇建德問孫安祖:“老弟剛才說有位姓齊的朋友知道我在這裡,他是誰?”孫安祖回答:“去年我在河南,偶然在酒館喝酒,遇見一個姓齊、號國遠的人。他為人豪爽有趣,說起江湖上的英雄豪傑,對單員外的疏財仗義讚不絕口,我這才知道大哥在此,所以尋了過來。”單雄信又問:“齊國遠如今在哪裡落腳?”孫安祖說:“他如今去秦中尋找一個叫李玄邃的人。說起來,他相識眾多,想必也打算乾一番事業。”單雄信感歎道:“如今世道如此,這幾個朋友看來都按捺不住,想要出頭了。”
不一會兒,酒席擺好,三人入席就坐。竇建德問:“老弟這兩年在哪裡遊曆?如今外麵的局勢怎麼樣了?”孫安祖感慨道:“大哥住在這裡,不知其中詳情,外麵早已不成樣子了。自從與大哥分彆後,我從燕地走到楚地,又從楚地到齊地,看到四方百姓被朝廷折騰得妻離子散、家破人亡,大家心中怨恨極深,都盼著能落草為寇,勉強活下去。如今各地都有人聚眾起事,有的隊伍散了又聚,有的聚了又散,可大多都是些見利忘義、沉迷酒色之輩。要是能有像兩位兄長這樣智勇雙全的人出來,帶領大家起義,四方百姓肯定會聞風響應。”竇建德聽了,不住地看向單雄信,卻沒有說話。
單雄信說:“天地廣闊,豪傑眾多,我們兩個又算得了什麼?但上天賦予我們這副身軀,自然要轟轟烈烈地乾一場,成敗自有天命,隻是每個人選擇行動的時機不同罷了。”孫安祖連忙說:“要是兩位兄長願意救百姓於水火,出去成就一番事業,我目前在高雞泊屯紮了一千多人馬,專等二位前去指揮。”竇建德謹慎道:“一千多人也不算多,關鍵是要能成事;要是弄得不上不下,反倒不如不出去。”單雄信點頭:“這二賢莊雖好,終究不是我們的歸宿。事情成敗難以預料,竇兄若想行動,趁我還在家中,尚未離開。”
正說話間,一名家仆送來了朝報。單雄信接過一看,猛地拍案而起:“真是昏君!這時候還派官員去修葺萬裡長城,又要出兵征討高麗,這不是勞民傷財、自取滅亡嗎?就算來護兒總管再有能力,大廈將傾,獨木難支啊!前日徐懋功來我這裡,我托他給秦大哥捎了封信;如今如果來總管出征,恐怕不會放過叔寶,他恐怕也難以安心隱居山林了。”孫安祖接口道:“古人說得好,‘雖有智慧,不如乘勢’。如今若不趁早行動,收攏人心,等大家各自投奔不同的勢力散了,再想成事就難了。”竇建德歎道:“並非小弟顧慮太多,一來承蒙單二哥厚情,不忍輕易離開;二來小女在二哥這裡打擾,心裡總有些牽掛。”
單雄信擺擺手道:“竇大哥這話就見外了。父子兄弟為了名利,都難免分離,何況朋友之間的聚散?再說令愛和小女十分投緣,親如姐妹,您的女兒就如同我的女兒一般。您隻管放心前去,如果能成就一番事業,再來接令愛也不遲;即便我這裡有什麼變故,也一定會把令愛平安送還,絕不食言。”竇建德聽了,感動得落淚道:“如此,您對我們父女真是恩重如山,親如骨肉了。”
主意打定,竇建德便去收拾行裝,與女兒細細叮囑了一番,又和孫安祖痛飲至深夜。次日清晨,單雄信拿出兩封盤纏:一封五十兩送給竇建德,一封二十兩贈給孫安祖。二人收下後,含淚拜彆,踏上征程。正是:“丈夫肝膽懸如日,邂逅相逢自相悉。笑是當年輕薄徒,白首交情不堪結。”
且說秦叔寶自被麻叔謀罷官後,遷居到齊州城外,每日栽花種竹,倒也清閒自在。一晃一年多過去,一日他在籬門外的大榆樹下閒看野景,忽見一個容貌魁偉、意氣軒昂的少年,牽著馬、戴著遮陽笠走上前問道:“請問這裡有個秦家莊嗎?”秦叔寶答道:“兄長何人?找秦家莊有何事?”少年道:“我是替潞州單二哥給齊州秦叔寶捎信的,在城外打聽,都說他遷居到了這裡,特來尋訪。”秦叔寶笑道:“若尋秦叔寶,在下便是。”說罷叫家僮牽過馬,邀少年進莊。
少年摘下遮陽笠,整理好衣衫,秦叔寶也進屋換上道袍,出來相見。少年遞上書信,秦叔寶拆開一看,原來是單雄信因久未見麵,得知他從睢陽罷職歸來,特意寫信問候。信中還提到少年姓徐名世積,字懋功,是離狐人氏,recenty和單雄信結為八拜之交,此次到淮上訪親,便托他捎信。秦叔寶看完信,說道:“既然兄是單二哥的結拜兄弟,那與小弟便是一家人了。”當即吩咐擺下香燭,二人結拜為兄弟,誓同生死,隨後留在莊上置酒款待。
英雄相遇,自然言語投機,很快便肝膽相照。秦叔寶心中歡喜,又將酒席移到臨流小軒中,二人臨流細酌,笑談天下大勢。酒至半酣,秦叔寶見徐懋功年輕,擔心他交遊不廣、見識有限,便問道:“懋功兄,除了單二哥,你還見過哪些豪傑?”徐懋功正色道:“小弟雖年輕,但觀天下大勢、察人情世故卻不含糊。當今皇上弑父殺兄,得位不正,即便現在修德行仁,也不過是勉強維持局麵。如今他好大喜功,又是營建東京宮闕,又是開鑿大運河,從長安到餘杭,哪一處不被折騰得民不聊生?那些窮苦百姓從千裡之外征來做工,動輒經年累月,等回家時田園荒蕪,想耕種卻連種子錢都沒了,怎能不聚嘯山林、落草為寇?何況皇上荒淫日甚,今天巡幸東京,明天巡遊江都,還要修築長城、巡視河北,車駕不停,各地轉運糧草物資,百姓如何承受得了?那些奸臣又日日哄騙皇上,逢迎作惡,不出四五年,天下必定大亂。因此小弟也有意結交英豪,尋訪真主。隻是目前所見,像單二哥、王伯當,都是將帥之才;但若說運籌帷幄、決勝千裡,恐怕還不夠。其餘不少人如井底之蛙,不識真主,妄想著割據一方,即便乘亂崛起,隻怕最終也難保性命。隻可惜真正的明主,如今還未得見。”
秦叔寶問道:“兄見過李玄邃李密)嗎?”徐懋功答道:“見過。他出身顯貴,見識器量不凡,又能禮賢下士,自是當今豪傑。但依小弟看來,開創基業的君主,虛心納賢不難,難的是善於用人——不在於自己有謀略,而在於能任用有謀略的人。玄邃自己有才,卻恐怕難免自負其才;雖好賢下士,又怕誤信小人。要說他是真主,恐怕還不夠格。兄長可有其他人選?”秦叔寶道:“照你所說的將帥之才,小弟的朋友東阿程知節,是個勇敢善戰的人;還有三原李藥師,他曾說王氣在太原,應當去太原圖謀。你覺得我與兄長如何?”徐懋功笑道:“我們也算一時俊傑,但論衝鋒陷陣,我不如兄長;論臨機應變,兄長不如我。不過兩人都足以成為開國功臣,永保功名,關鍵在於選擇真主歸附,不要做那禍首便好。”
秦叔寶又問:“天下人才眾多,難道你我所見僅此而已?”徐懋功道:“天下人才自然不少,隻是你我耳目有限,需慢慢尋訪。不過說到將帥之才,兄長附近的孩童中,便有一人,你可認識?”秦叔寶一愣:“這倒不知。”徐懋功接著說:“我來拜訪兄長時,在前村路過,見兩頭牛相鬥,橫在道中。我勒馬在旁等待,忽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廝追上來喝止:‘畜生莫鬥,家去罷!’可牛依舊角抵不放,他大喝一聲‘開!’竟一手抓住兩隻牛角,將它們分開尺餘,僵持了半個時辰,牛終於不再相鬥,各自退去。小廝跳上牛背,吹著橫笛離去。我正要問他姓名,後麵一個小廝喊道:‘羅家小哥,怎麼把我家牛角弄傷了?’由此得知他姓羅,在此放牛,住處想必不遠。他有如此神力,若有人栽培,教習武藝,怕不是能成為孟賁古代勇士)那樣的人物?兄長可去留意尋訪。”
二人意氣相投,抵掌長談了三日。徐懋功因決意要去瓦崗寨觀察翟讓的動向,秦叔寶隻得厚贈盤纏,寫了回信給單雄信,又另寫一封書信,托他轉交給魏玄成。二人舉杯話彆,相約無論誰先遇到真主,都要相互舉薦,共立功名。秦叔寶依依不舍地送了一程,方才轉身獨自返回。
沒走多遠,忽聽林子裡一聲喊,跑出三四十個小廝,有十七八歲的,有十五六歲的,還有十二三歲的,後麵又追出一個十來歲的小廝——他下身穿條破布褲,赤著上身,捏著拳頭,圓睜雙眼,氣勢洶洶地追打眾人。前麵的小廝見狀,紛紛撿起石塊砸向他,卻見他渾身青筋暴起,石塊砸在身上竟反彈回去。秦叔寶暗暗點頭:“這應該就是徐懋功說的那個小廝了。”
兩邊正追打得熱鬨,一個小廝慌不擇路,絆倒在秦叔寶麵前。秦叔寶輕輕扶起他,問道:“小哥,這是誰家的小廝,這麼厲害?”小廝哭道:“他是張太公家的放牛娃!每天來放牛,非要裝什麼官老爺,讓我們伺候他,自己卻去草上睡覺。還逼我們替他放牛,不順從就打,稍微不如意也打。我們打不過他,又不願服軟,隻好糾集了許多牧童跟他打。可平時被他打怕了,就算大他六七歲,也近不了他的身,他實在太厲害了!”
秦叔寶心想:“懋功說是姓羅,這裡又說是張家小廝,即便不是同一人,也絕非尋常孩童。”於是上前拉住那小廝的手,說道:“小哥暫且消氣,彆打了。”小廝瞪眼罵道:“關你什麼事!你是哪家的老子哥子,想替他們出頭打架?”秦叔寶笑道:“不是要打架,是想和你說句話。”小廝不耐煩道:“要說話等我打完這乾小崽子再來!”想甩開手,卻怎麼也甩不掉。
正拉扯間,隻見眾小孩拍手喊道:“來了,來了!”一位老者走過來,揪住小廝的頭發。秦叔寶一看,是前村的張社長,隻聽他嘴裡嘟囔著罵道:“讓你放牛,你不放牛隻知道與人打架!好好在家待著,又惹這群小廝到家裡亂嚷。你要是打死了人,叫我怎麼收拾?”秦叔寶忙勸道:“太公消消氣,這是您孫子嗎?”張社長沒好氣地說:“我哪有這麼個孫子!是我老鄰居羅大德,他老婆死了,剩下這小廝,自己又被征去開河,求我照顧,在我家混口飯吃,幫我放牛。沒想到他爹死在河工上,倒留下這麼個惹禍精!”
秦叔寶聞言道:“這樣吧太公,您把他交給我,他欠您的工錢,我一並還您。”張社長說:“工錢他倒不欠,但秦大哥你要帶走,咱可說清楚,以後惹了事兒彆連累我!”秦叔寶忙道:“絕不讓太公操心,隻是不知小哥願不願意跟我走?”那小廝卻對著張社長嚷道:“我爹當初把我托付給您老人家,怎麼又叫我跟彆人走?”張社長發火道:“我可管不了你,沒那閒氣受!”說完一甩袖子走了。
秦叔寶轉身對小廝說:“小哥彆不高興。我叫秦叔寶,家裡沒兄弟,隻有老母和妻子,想和你結拜為兄弟,你就跟我回家吧。”小廝這才麵露喜色:“您就是秦叔寶哥哥?我叫羅士信,早聽村裡說您棄官回鄉,力大無窮,槍法鐧法都出神入化。哥哥可憐我父母雙亡,孤苦伶仃,願意指引我,彆說是做兄弟,就是供您差遣、聽您教誨,我也甘心!”說著就向地上拜去。秦叔寶一把扶住:“先彆拜,跟我回家,見過我母親,咱們再結拜。”
羅士信果然跟著秦叔寶回家。秦叔寶先跟母親說了此事,又讓妻子張氏找了件短褂給羅士信穿上,帶他拜見母親。羅士信見到秦母,眼眶一熱:“我從小沒了娘,見了姥姥就跟見了親娘一樣!”說完像插燭似的拜了八拜,開口就叫“母親”。接著又與秦叔寶對拜四拜,互稱兄弟。最後拜見張氏,叫她嫂嫂,張氏也把他當作親弟弟一般。
大凡人的精神血氣,若沒處施展,就容易生事打鬨;若有了正當用處,心思便都放在上麵,一身戾氣也隨之消散。羅士信之前頑劣,是沒遇到能降伏他的人,如今碰到秦叔寶這樣的行家,就像鐵入熔爐、猢猻遇耍猴人,自然心悅誠服,任由驅使。原本頑劣的他,竟漸漸變得循規蹈矩。秦叔寶悉心教他槍法,每日指點,羅士信學得十分精熟。
一日,秦叔寶與羅士信正在場上比試武藝,忽見一名旗牌官騎馬而來,那馬跑得渾身是汗。旗牌官問道:“這裡是秦家莊嗎?”秦叔寶答:“正是,兄長有何事?”旗牌官說:“奉海道大元帥來護兒將軍之命,帶了劄符,請將軍擔任前部先鋒。”秦叔寶看也不看,推辭道:“我因老母年高多病,隱居務農,久疏戰陣,實在不堪此任。”旗牌官勸道:“先生莫要推辭,這職位多少人求都求不來,不說立功封妻蔭子,單是到任發的行糧路費,就夠享小富貴了。先生莫辜負來元帥一番美意。”秦叔寶仍道:“實是母親身體不好。”說罷擺飯款待旗牌官,又送了二十兩銀子,親自寫了手本,請旗牌官幫忙美言。旗牌官見他態度堅決,隻得告辭上馬而去。
原來,來護兒接到聖旨後心想:“從登萊到平壤,海陸並進,需一員武勇絕倫的先鋒。秦瓊有萬夫不當之勇,用他做前部,萬無一失。”這才派官來請。不料旗牌官回稟秦瓊因母病不能赴任,還呈上稟帖。來護兒看完道:“他自是因母老才不肯就職,但自古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,他不辜負親人,又怎會辜負君主?何況我麾下實在找不到第二個像他這樣的人。”想了想,又發了一道文書給旗牌官:“你再去齊州張郡丞處投遞,催他上路。”
這齊州郡丞姓張名須陀,是個義膽忠肝、文武雙全且愛民如子的豪傑。他看了文書,又問明旗牌官來意,早聽說秦叔寶是條好漢,如今見他不肯為功名苟且,不僅有才乾,更重氣節,便決定親自走一趟。他吩咐備馬,徑直來到秦家莊。下人通報後,秦叔寶因對方是本郡長官,不便直接相見,便推說不在。張須陀便請老夫人相見。秦母隻得出來,以通家之禮見過坐下。
張須陀開口道:“令郎本是將門之後,英雄了得,如今國家有事,正該建功立業,為何推辭不去?”秦母答道:“孩兒隻因我年事已高,又體弱多病,所以不能應征。”張須陀笑道:“夫人雖然年紀大,但精神矍鑠,不必過於牽掛;若說疾病,大丈夫當馬革裹屍,怎能貪戀床前儘孝?夫人難道不想讓令郎像王陵之母那樣深明大義嗎?夫人隻需吩咐一句,令郎必定聽從。明日下官再來勸說。”說罷起身離去。
秦母對秦叔寶說:“張大人一番好意,你還是去一趟吧。隻望上天庇佑,早日凱旋,一家團聚。”秦叔寶仍有些猶豫,羅士信卻道:“以哥哥的才力,平定高麗易如反掌。家中有嫂嫂主持,不必擔心。隻是怕盜賊趁機生發,我本想隨哥哥出征,但不如留在家中,就算有小毛賊,也不敢來犯。”三人商議已定。次日一早,秦叔寶怕張須陀再來莊上,便主動換上公服,進城拜見。張須陀大喜,讓旗牌官送上劄符,又取出兩封禮物:一封是給秦叔寶的路費,一封是送給秦母的贍養費。秦叔寶不便拂他麵子,隻得收下謝彆。
張須陀握著秦叔寶的手叮囑道:“以賢弟的才華,此去必能建功。但高麗兵詭計多端,定會分兵據守,沿海防備必然薄弱。賢弟作為先鋒,可暫不攻打遼水、鴨綠江,唯有壩水距平壤最近,是高麗國都,可乘其不備,直搗黃龍。高麗若顧著後方,首尾難顧,彈丸小國必能一舉攻克。”秦叔寶道:“您的金玉良言,我定當銘記在心。”隨即告辭回家,收拾行裝,與旗牌官一同出發。羅士信送了一兩裡路,三人才珍重道彆。
秦叔寶與旗牌官日夜兼程,抵達登州,進營拜見來護兒。來護兒大喜,當即調撥兩萬水兵,青雀、黃龍戰船各一百艘,隻等左武衛將軍周法尚探知隋煬帝出都,便即刻發兵。一時間,軍旗翻卷,海威大壯,船帆直指平壤,將士們氣吞山河,隻待一戰。
第38回楊義臣出師破賊王伯當施計全交
有詞寫道:世間事如水上浮漚,可笑愚癡之人在亂世中紛擾不休,各地戰火紛飛、兵刃相向。豺狼虎豹般的奸佞不足為怪,龍蛇般的豪傑也易收服。驟雨過後,淡雲流轉,紛爭何時才是儘頭?細細思索,人生如寄,不過蜉蝣一瞬。試問世間情誼如何投合?有人為名利在天涯海角、南北奔波。豈知有時名為負累,反與命運結仇。眉間煩憂,且借酒消愁,相逢時羨慕他人有明確追求。隻恐怕山林猿鶴的悲鳴,又將惹來新的煩愁。調寄“意難忘”)
人若身處太平盛世,莫說有家業者能安心守田園,即便英雄豪傑,若未遭逢困厄、技窮亡命,也隻能心藏壯誌,徒然慨歎。一旦遭遇亂世,人人都想成為漢高祖般的開國之主,稍有智謀者,便自比諸葛亮。卻不知若對自身認知不清、對時局判斷有誤,終將身首異處,徒留後人笑罵,故世人稱能認清形勢者為俊傑。然能真正參透“識時務”這四字的,又有幾人?
且說秦叔寶在登州訓練水軍,打聽隋煬帝出京的消息,準備隨時進兵征討高麗。另一邊,煬帝在宮中與蕭後宴飲。煬帝道:“王弘督造的龍舟想必已完工,工部的錦帆彩纜也該備齊了。隻是不知高昌選的殿腳女能否儘快送到?”蕭後道:“殿腳女名字雖美,但臣妾想女子大多柔媚無力,這麼大的龍舟,百十個嬌弱女子如何拉得動?除非再派些太監幫忙,才省力氣。”煬帝道:“用女子拉纜,本為美觀,若加太監,便煞了風景。”蕭後道:“隻用女子,這船怕是難以移動。”煬帝皺眉:“這可如何是好?”
蕭後停杯思索片刻,忽道:“古人用羊駕車,也很美觀。不如再選千隻毛色光潤的嫩羊,每根纜繩旁配十隻羊,如同駕車一般,與美人相間而行,豈不妙哉?”煬帝拍掌稱善:“禦妻所言正合朕意!”當即差內相傳旨,命有司挑選千隻優質嫩羊以備牽纜。內相領旨而去。
煬帝與蕭後及眾夫人正要點選隨駕遊江都的嬪妃宮女,中門使段達呈上進京奏章。煬帝展開細看,卻是孫安祖與竇建德占據高雞泊起義,領兵殺了涿郡通守郭絢,又勾連河曲聚眾的張金稱、清河劇盜高士達,三處互為呼應,劫掠周邊郡縣,官兵不敢抵擋,地方官緊急求援。煬帝看罷大怒:“小小賊寇竟敢如此猖獗!須派一員大將,將其一舉剿滅,方能安定地方。”一時間卻想不起合適人選。
此時貴人袁紫煙在旁說道:“太仆楊義臣,聽聞是文武全才,如今鎮守何處?”煬帝驚訝道:“愛妃如何知道他文武全才?”袁紫煙道:“他是臣妾的母舅。臣妾雖未見過麵,但幼時父親在世時,常稱讚他的才能,故有所知。”煬帝道:“原來楊義臣是你母舅!今日若非愛妃提及,幾乎忘了此人。他如今雖已退休在家,卻確實是個乾才。”說罷,即刻下旨任命楊義臣為行軍都總管,周宇、侯喬二人為先鋒,調撥精兵十萬,征討河北盜賊。旨意由內相傳出,交付吏、兵二部執行。煬帝對袁紫煙道:“義臣從前是君臣,如今是國戚,料想不會負朕。等他凱旋,宣入宮中與愛妃一見如何?”袁紫煙謝恩,此事暫按下不表。正是:天數將終隋室,昏王強去安排。現有邪佞在側,良臣焉用安危。
且說楊義臣接旨後,聚集將校,擇吉日出兵。行軍數日,抵達濟渠口,得知四十裡外是張金稱聚眾劫掠之處,便安營紮寨。因尚不熟悉賊軍路徑,嚴令軍隊不可輕舉妄動,先派探子偵察虛實,打算以奇計破敵。張金稱聽說楊義臣兵至,親自引兵到義臣營前挑戰。見義臣堅守不出,求戰不得,便命手下每日百般辱罵。如此過了月餘,張金稱隻當義臣怯懦無謀,卻不知楊義臣趁其懈怠,密令周宇、侯喬二將,率兩千精銳騎兵,趁夜從館陶渡河埋伏;約定等金稱人馬離營與官軍接戰時,放號炮夾擊。
部署妥當,義臣親自披掛上陣,引兵挑戰。張金稱見官軍隊伍不整、陣法混亂,縱兵直衝而來。兩軍剛交鋒數合,東西伏兵齊起,將賊兵截為兩段,前後夾攻,賊眾大敗。張金稱單騎逃奔清河界口,正遇清河郡丞楊善領兵捕賊,在汾口將其擒殺,派人將首級送至義臣營中。張金稱殘兵連夜投奔竇建德而去。義臣將賊營中的金銀財物、馬匹儘賞士卒,所俘百姓子女一律放回,隨後移兵直抵平原,進攻高雞泊,清剿餘黨。
當時高雞泊由竇建德、孫安祖依附高士達占據,探子急報楊義臣破了張金稱,乘勝而來,官軍已在巫倉紮營,距此僅二十裡。建德大驚,對孫安祖、高士達道:“我未入高雞泊時,便知楊義臣文武全才、用兵如神,隻是尚未交鋒。今日他果然擊敗張金稱,率勝兵來攻,銳氣正盛,難與爭鋒。士達兄可暫領兵退守險阻,避其鋒芒,待他久攻不下、糧草匱乏時,再分兵合擊,定能擒獲義臣。”
不料高士達不聽建德勸告,自恃勇猛無敵,留下三千老弱兵與建德守營,自己同孫安祖率一萬兵馬,乘夜去劫義臣營寨。卻不知義臣早已識破賊軍意圖,調兵四下埋伏。三更時分,高士達領兵直衝義臣老營,卻見營中空無一人,方知中計,正要撤退,四下號炮齊響,正遇義臣部將鄧有見,迎麵一箭射來,高士達墜馬,被鄧有見斬下首級,餘兵儘被剿殺。孫安祖見高士達已死,慌忙撥轉馬頭往回逃,建德領兵來救,無奈隋兵勢大,將士十喪八九,最後隻剩二百餘騎。
建德與安祖見饒陽防備空虛,便直撲城下,不到三日便攻克此城,收降士卒兩千餘人,據城而守,商議如何抵禦義臣。建德對安祖道:“眼下隋兵勢大,義臣又足智多謀,一時難以對抗,此城隻宜堅守。”安祖急道:“若楊義臣不退,我們始終被困,如何是好?”建德道:“我有一計:需派一人多帶金珠,速往京城,賄賂朝中權奸,讓他們調走義臣。隋將中除去義臣,其餘人何足畏懼!”安祖道:“既如此,小弟立刻動身。但若一時無法調走義臣,如何是好?”建德歎道:“不必擔心。主上寵信奸邪,向來是佞臣在內,忠臣便難在外立功。”